第三十四章 密探
現在是晚餐後的空閒時間,日子正長,太陽遲遲不落,營區道路上行人不多。文化大革命的熱鬧高潮早已過去了,樹上牆上再沒有新貼的標語,大路小路都是暢通無阻的。樹影貼在地上,長長地伸向東邊,要避開陽光必須在路基下面走,好在下面是操場,正好散步。到哪裡去呢?出門時目的不明確,出門後才想起來根本沒有目的。到軍人服務社喝杯冰水去?一摸兜裡,沒有帶錢。到江主任那裡去聊聊?也許他正在家裡,家裡人多,老婆孩子一大堆,討厭!鄔中是個缺乏情趣的人,要麼就關起門長篇大論,要麼就一句話也沒有,不懂得陪妻子玩玩,逛逛,拖都拖不動他。即使硬拖出來了,像牧童牽著一條牛,有啥意思?還不如單飛獨跑,愛上哪兒上哪兒。俱樂部大概有人下棋,那是沒出息的男人們圖個消磨時日,你去幹啥?空虛無聊的劉絮雲忽然產生一種強烈的慾念,恨不能剝掉軍裝,回到結婚以前去,穿一身能夠顯露形體美的衣服,到公園裡去勾引無所事事又特別多情的男人。向他們投以一笑,向他們伸出纖嫩的手指,與他們約會,各人約在不同的時間,然後故意晚到半個小時,欣賞他們巴巴渴望的苦惱。投下誘餌,立刻又收回,饞得魚兒們蹦出水面,激起層層波浪,擾亂平靜的池塘。多麼瀟灑!多麼自在!多麼令人垂涎啊!枯燥的軍營太使人窒息了。
這種慾念在她心裡是時常閃動著的,但也只是閃一閃而已,從十八歲一直閃到現在,始終被一個更高的追求目標壓抑著。她知道,那種浪漫生活是很短暫的,而更高目標是能夠永久的。想起更高目標就想起了江醉章,想起江醉章就猛然記起了一項任務。他叫她經常到文工團走走,那是個不能放心的地方。他們掌握了很高的機密,而他們又是一些不可靠的人。江醉章叫劉絮雲也裝著失寵的可憐相去與他們接近,引起他們發牢騷講出真心話來。劉絮雲做這種工作是再合適不過了,她每過幾天就有新的情報送到江醉章手裡。
螢火蟲飛來飛去,天黑了。她一個人玩得乏味,又想起了她的神聖的路線鬥爭的職責,決定再到文工團去逛逛。她常去的地方是鄒燕的家,不僅因為鄒燕容易上當,而且她是范子愚的妻子,多與她接觸有特殊的意義,范子愚的心可以從她的口裡掏出來。
劉絮雲的黑衣身影在昏暗中輕飄飄地移動,看去像是從墳地裡鑽出一個幽靈來。移近鄒燕的門口,見裡間亮著,外間沒有開燈,裡外都安安靜靜,好像沒有人在家。她每次到這裡來都是老習慣,不管有人無人,人多人少,總是輕步進去,冷不防站在主人面前。今天也是一樣。
她走進外間,聽到裡面在(口瞿)(口瞿)說話,聲調有些反常。這使她吃了一驚,引起了注意,便倚牆站在暗處,屏住呼吸,想聽一個清楚。
鄒燕的聲音:
「你回來這麼久了,怎麼沒聽你說過?」
「我害怕呀!」范子愚緊張的語氣,「他是紅人,在中央都掛了號的,誰敢去碰他?萬一那個事兒不準確,冒裡冒失講出去了,現在這年頭,動不動就是要命的呀!」
「你告訴過別人沒有?」
「沒有,任何人也沒有說。」
「怎麼連我都不告訴?」
「我怕你嘴不穩。」
「你到底是怎麼知道的?」
「那天不是在趙大明家裡他爸爸叫我下不了台,我後來不好意思到他們家去了嗎?到哪兒去呢?只得又去找地方的造反派,在一個學校裡呆了兩天。呆著沒事兒就東走走西看看,看到走廊裡貼滿了大字報,是提審叛徒的記錄。」
「哪裡的叛徒?」
「可能是他們學校的一個什麼當權派。」
「怎麼啦?」
「我反正沒事兒,閒得慌,把大字報看了一段,內容挺有意思的,就一直看下去了。看著看著,看到了江醉章的名字。」躲在暗處的劉絮雲倒抽了一口冷氣,險些弄出聲來。
「是怎麼說的?」鄒燕追問。
「那個叛徒交代說,他們一共是五個人同時被捕,有三個人交代了自己的身份,寫了悔過書,其中就有江醉章一個。另外兩個沒有寫悔過書的後來失蹤了。」
「會不會是同名同姓的呢?」
「那也難說,不過很容易查清楚。我已經把那張大字報的一部分內容抄回來了。」
「抄在本子上?」
「沒有。怎麼能抄在本子上呢!」
「抄在哪裡?」
「你不要問了,非常保險的地方。」
劉絮雲越聽越緊張,全身都顫抖起來,她緊緊握住拳頭,用手臂夾緊身子,企圖盡量地控制住。
「那你現在怎麼辦?」
「現在,他又升了主任,他媽的!越來越吃香了。我想,這是一張王牌,留在手上有好處,用得著的時候我就打出來。暫時還不敢搞,危險哪!到了要救命的時候,我就露點風給江醉章聽聽,他要是聰明的就會幫我解解圍,互相包涵包涵,過去算了。等運動一結束,咱們復員,他媽的!在這樣的豺狼手下混日子,太危險了!一到了地方,他就管不著了。」
一陣夜風吹進來,把房門次得吱呀一叫,碰到牆上發出響聲。
「怎麼沒關門?」范子愚緊張地說聲,「真粗心!」接著凳子一響,他起身了。
躲在外間的劉絮雲全身一麻,在十分之一秒的時間裡做出選擇。趕快溜走?肯定會被范子愚看見背影;迎面走進去?也難免引起懷疑。不容多想,走進去!再根據情況隨機應變。
「呵!這一家人真有膽哪!燈也不開,門也不關,不怕來賊?」
劉絮雲話還沒有說完,已同范子愚在通裡屋的門邊撞上了。
「你們怎麼搞的?」劉絮雲故意以多說話來掩飾她心裡的慌張,「一點兒階級鬥爭觀念也沒有,以為有哨兵在前面站崗就萬事大吉吧?哪回我非要把你們的收音機搬走不可。」
范子愚和鄒燕都驚恐地望著她,開口不得。
「怎麼啦?這是怎麼啦?不歡迎我來?」劉絮雲也故作吃驚。
「你來多久了?」范子愚問。
「怎麼?這話什麼意思?我來了還能不進來,躲在外面?真把我當賊了?」
范子愚不答,還在懷疑中。
「哦!我知道了!」劉絮雲故意取樂地說,「剛才小兩口在說私房話吧?怕我聽見了?嗐!我也是結了婚的人,誰還不知道夫妻之間的私房話是些什麼內容啊!總離不了那些卿卿我我。你以為我跟鄔中就不說私房話?還要來聽你們的?哼!別不好意思,讓我聽見了又怎麼樣呢?鄒燕,臉紅什麼?快給點涼開水我喝,渴壞了。」說完,她自動找了條凳子一屁股坐下去。
「你那麼忙忙碌碌的,幹什麼去了?」鄒燕已打消了顧慮,一邊倒水一邊問。
「嗐!江醉章……」她裝得怕讓別人聽見似的小聲說,「可真不是個玩意兒。」
「怎麼啦?」還是鄒燕問。
「用得著咱們的時候就見面三分笑,現在沒事兒叫你干了,連死活都不管你。找他人影兒都找不到,害得我跑上跑下,到處碰灰。」
「你找他幹什麼?」范子愚問。
「幹什麼?我們這人就是心太軟,看著許淑宜住的那個地方太不像樣,想去說說公道話,給人家換個地方。」
「你管這些閒事幹啥呀?」鄒燕說她。
「不是說了嗎?心太軟!」
「哎,」范子愚顯然是想好了一個題目有意試探她,「你何必自己去碰灰呢?叫你們鄔秘書去跟他說嘛!」
「他?哼!」劉絮雲好像觸發了心中的火,「他也是江醉章一樣的貨色,過河拆橋的傢伙,自己一得勢,連老婆都不認了。你們什麼時候看見我跟他一起走過路?關係正緊張著呢!我知道,他要是升得一個什麼官兒,準會跟我離婚。離婚就離婚,咱也不低三下四巴結誰,還怕找不到一個男人?」
「你這是真的嗎?」范子愚當面表示懷疑。
「哦!你不信?算了!人家信不過,我坐在這裡啥意思?走!」
劉絮雲早就想走了,只是找不到合適的借口,聽范子愚說出那句話來,正中了她的意,順勢說幾句假氣話,站起來就走。這場戲演得很成功,僅有一個小小的漏洞,她宣稱渴死了,而鄒燕給她倒的涼開水她並沒有喝。不過沒有關係,這點小漏洞是不會引起范子愚夫婦注意的。
「喂!坐會兒吧!別走了!」
鄒燕的聲音在背後傳來,劉絮雲只當沒有聽見。
路燈底下有個孩子在撿龍虱。龍虱這種甲殼昆蟲有趨光的習性,夜晚常常碰死在路燈底下。本地人認為龍虱是一種好吃的東西,用水煮熟,用油炸更好,拿來做下酒菜或吃著玩兒都是很美的。劉絮雲急步來到路燈底下抬手看了看表,已是八點二十七分,必須馬上去找江醉章,否則就要拖到明天去了,這麼重要的情報是不能過夜的。
她提步疾走,直奔高幹招待所去。自從江醉章晉陞主任以後,那套二○九號房間被他佔得更牢了。雖然他的家已從校官宿舍區搬出來,住進了單獨的小樓,而江主任的老習慣改不了,他必須另有一窟,以便於開展某些特別工作。劉絮雲估計,他也許又在二○九號房裡擬定什麼重大計劃或起草文章。走去一看,沒有估對,撲空了。今天晚上無論如何要把他找到,於是,便決定到主任辦公室看看。一路上,她想好了整套計劃。要是遇上江主任正在開會怎麼辦;要是他在跟別人談話怎麼辦;要是他下部隊去了怎麼辦。還有,見到他以後怎樣巧妙地把情報告訴他,又不要給自己帶來危險,以及怎樣利用這份情報得來更多的獎賞等等問題都考慮周到了。
政治部機關大樓到處黑著燈,只有各部的值班室例外,這說明今夜沒有學習也很可能沒有什麼會議。劉絮雲一口氣爬上三樓,見秘書處值班室燈光透亮。她不願意驚動值班秘書,便踮著腳走到了主任辦公室門口。門是緊關著的,上面的小窗洞露出一點微光來。這說明外間的會客室沒有人,江主任很可能是單獨呆在辦公室裡,機會正好。
她輕輕在門上敲了三下。只要江主任聽見了,就一定知道是劉絮雲來找,不用再催,等著就是了。
門開了。迎接她的不是江主任,而是她自己的丈夫鄔中。雙方都愣了一下,走進門,回手將門帶上。鄔中想問她到這裡來幹什麼,她也想問問鄔中,雙方都還沒有來得及開口,江主任張口笑著,從裡間迎了出來。
「哈哈!來得正好,恭喜恭喜!」
「江主任真逗,又拿我們開什麼心啊?」劉絮雲大大方方地吱扭吱扭扭進裡間去,找了一把椅子坐下了。
「小劉,今天不是逗你,是真的要恭喜你了。」江主任跟在她後面走進去。
「怎麼啦?」劉絮雲轉頭用詢問的眼光望望鄔中。
鄔中謙謹地笑笑,沒有做聲。
「恭喜你成了主任夫人。」江醉章說。
「什麼?」劉絮雲吃了一驚,因為這「主任夫人」的「主任」之謂有江主任之嫌。
「鄔中升主任了!」江醉章點破說。
「他能當什麼主任!」
「空四兵團黨委辦公室主任。」江醉章用拿煙的手高高舉過頭頂畫了一個圈。
「來正式命令了?」劉絮雲問。
「來了,還沒有正式宣佈,我先給他透了消息。」江醉章吮著香煙說。
「還不是江主任一封信起的作用。」鄔中適時地說了此話。
「你可不要忘了咱們主任,沒有他的關懷,誰知道你姓鄒的是老幾呀!」劉絮雲教育她的丈夫。
江醉章嘬起嘴噴出一條煙龍來,然後並無多少直接原因地哈哈一笑,同時把右腿搭在左腿上搖晃了一陣,全身上下都動了。這樣的動作在他視察機關各部時沒有出現過:
「小劉你來幹什麼?」江主任非常隨便地問一聲。
「我……」劉絮雲沒有把來意說出口,望了鄔中一眼。
鄔中表示不明白地看著妻子。此時江主任因昂頭望著窗外的夜空,沒有發現蹊蹺。
「怎麼不講啊?」主任仍未轉過頭來。
「我……主任,……主任!」劉絮雲是要把江醉章叫得擺過頭來。
「什麼事?」他終於扭頭了。
「主任,」劉絮雲吞吞吐吐地說,「您……您叫他出去吧!」
「什麼重大機密呀?連你丈夫都聽不得。」
「是真的,主任,先讓他出去一下。」劉絮雲表情嚴肅。江主任到這時才認真起來,連忙將手上的煙蒂往地下隨便一扔(記得他曾經批評過組織部長不該把煙灰彈在地下的),對鄔中說:「那你就出去一下吧!」
鄔中莫名其妙地在遲疑中轉身走到門外去,房門被帶上了。
「主任,」劉絮雲沉下臉來,顯得全身都在微微發抖,十分緊張,結結巴巴說了一些反常的話,「我不知道主任到……到底是……怎麼看我的。自從受到主任的教育以後,我可是全心全意……我決心全心全意在路線鬥爭中鍛煉自己。我對毛主席司令部的人……感情,這您知道。也經過一些考驗了,我反正自己……我的心是紅是黑,您也該看得出來了。可我……我不知道主任是怎樣看我的。」
「怎麼啦?小劉,你怎麼啦?」
「我……主任,您相信我嗎?」
「我怎麼不相信你呢?這麼長時間了,你也該知道我的意思嘛!」
「我知道……可是我……哎呀主任,我害怕。」她盡可能裝出嬌小純真的樣子。
「你害怕什麼,講嘛!」
「我是應該講,不講是不對的,可我又……我怕……」
「小劉,」江醉章有點不耐煩了,猛然站起來,在劉絮雲面前走來走去,腳步堅實,踏得地板喀達喀達地響,表示他有力量,藉以為劉絮雲壯膽,以首長的身份,一句是一句地說道,「你怕什麼?你怕誰?要是別人想對你怎麼樣,他也應該考慮考慮,你不是孤單的,你的背後還有我呢!只有連我都要害伯的事,你才值得一怕,那麼,你說我怕什麼?我怕誰?哼!」他輕蔑地一笑,「對別人,你不值得一怕,這是肯定的結論。是不是怕我呢?如果是這樣,那你小劉太多心了,說明你還不瞭解我。我講實話給你聽,目前我能夠完全信任的人很少,可以說是只有你們夫妻兩個,而比較起來,又只有你小劉是我最信得過的人,你難道還看不出來嗎?還有什麼懷疑嗎?就我的心願來講,你要擔任的職務應該比鄔中更重要。但是你要知道,你的基礎是個普通護士,還要過幾天才能正式解決組織問題,一下子提得太高了,輿論難以對付。中國人有重男輕女的老習慣,劣根太深,破格提一個男幹部意見少些,女幹部特別引人注目。當然,對這種腐朽的舊意識,我們不能遷就,要頂住,要鬥爭,要冒一點風險。當然,我們一方面要用實際範例來打破幾千年來重男輕女的舊傳統;另一方面也要講究策略。策略不是退卻,而是為了更好地前進,以求達到最理想的目標。這就是我對你的態度,也是我對你的希望,你還能不相信我嗎?還要怕我嗎?講實在的,相反,我倒是有點怕你。不是因為別的,只因為你是女性,是最新崛起的力量,新生力量是不可戰勝的。」
聽得津津有味的劉絮雲,這時也忘了她先前的情緒和預先構想的談話內容了,情不自禁地熱烈讚美起來:
「江主任,您真是出口成章,這要是有人把它一字不漏地記下來,根本不要修改就能拿去登報。怪不得您的文章水平那麼高哩!您連隨口說話都是這麼……這麼精彩,寫起文章來那還用說?主任,我聽了您的談話,自卑得想哭了。都是一個人,怎麼您就有那麼高的才華,我們就這樣無用呢?唉!」
「你到底要跟我談什麼?」江主任問。
「哦!」劉絮雲措手不及,趕緊把自己的情緒驅回原來的樣子去,「我是……」她低下頭,「我不怕了,主任,您跟我這麼一說,我不怕了。」
「那麼是一件什麼樣的事呢?」
「是這樣,您叫我注意文工團的動向,我可是一時一刻也沒有忘記,剛才又去了。」
「發現了什麼?」
「有人誣蔑您。」她咬牙切齒,做出仇恨和憤怒狀,「說您……他媽的!范子愚不是玩意兒。」
「我早就知道,那樣的人是靠不住的,只能借用於一時。他怎麼啦?」
「他說他看到一個叛徒的交代材料……」
「什麼?!」
江醉章全身一顫,出現了一秒鐘的極度恐慌,接著便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劉絮雲沒有抬頭看他,她是有意不抬頭的,因為如果看見他的臉部表情絕對沒有好處。但她注意著他的腿,發現了腿的突然戰慄。
「說是跟您一起……」劉絮雲盡量保持原來的坐態和聲調,「被捕的,又是一起寫了……悔過書。」
啪!辦公桌一聲暴響,桌上的煙缸跳了起來。江醉章把手拍得通紅,臉也漲得通紅,跳起一尺高,破口大罵:
「昆蛋!他媽的混賬東西!血口噴人!像瘋狗一樣亂咬!咬到老子頭上來了。哼——!哼——!……」他氣得一聲聲地嚎叫,胸脯搧得如拉開了風箱。
劉絮雲嚇了一大跳,抬起頭來驚恐地望著江醉章,張著口顫抖起來,不知面前發生了什麼事。
辦公桌的強烈震動影響到窗戶,窗外有一隻壁虎趴在玻璃上狩獵蚊子,因突然受到驚擾,立即倉皇逃竄,倏而不見影了。江醉章爆炸性的反應逐漸平靜下來,意識到剛才缺乏理智,又見劉絮雲驚恐異常,擔心後果不好,便趕快收住怒色,一變而為狂笑,接連搖頭,重新坐下去,點了一支煙,平靜地說:「簡直是黔驢技窮了,來這一手,哼!小劉,你聽了這個謠言害怕了嗎?」
「謠言有什麼可怕的!我是怕……江主任會怪我……」
「怪你幹什麼?你做得很對,這是你忠於……忠於無產階級司令部的表現。完全應該嘛!如果聽到了不來告訴我,那就成問題了。你講吧!把全部情況詳詳細細地講給我聽。」
於是,劉絮雲將她怎樣機靈地躲在暗處偷聽范子愚夫婦的談話,談話的全部內容,以及最後怎樣應付危險局面的過程一一敘述清楚。完了還補充說:
「找一聽他們說到您的名字,就像看見有人當面強姦我的母親一樣,他媽的!我恨不得一下子撲上去咬斷范子愚的喉管,我差點兒控制不住啊!可我還是忍住了,我想,只有純樸的階級感情沒有鬥爭策略是不行的,我咬緊嘴唇聽下去。後來越聽越氣,越聽越來火,全身都發抖了,差點兒弄出聲來,可我還是下死決心忍住。主任,我今天受了一次特殊鍛煉,總算沒有引起他們懷疑。」
「好!小劉,你很有勇氣,又很有韜略,了不起!」江主任伸出拇指來發出衷心的讚揚。
「從他們家出來以後,」劉絮雲只顧往下說,「我思想鬥爭很激烈,要不要告訴江主任呢?告訴的話,等於是當面用畜生的言語來攻擊自己敬愛的首長,簡直是犯罪;可是不報告又不行,儘管他那是憑空造謠,但如果讓謠言傳出去了,不知真相的人會要受騙哪!當面不對您說,背後嘀嘀咕咕,多討厭!憑我自己的地位、能力又沒法馬上制止他,讓他們去說?讓他們背著江主任搞鬼,一直逍遙法外搞下去?不行!我要告訴江主任,馬上採取堅決措施,狠狠打擊這種造謠誣蔑的人。我知道,將來範子愚他們一定會懷疑是我告密的。那我不怕,你攻擊江主任就是攻擊我自己,找我拚命都行,我奉陪到底!」
「對!」江主任深受感動地說,「你想得很對,很對,很對!你放心,小劉,江主任就是你,你就是江主任,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彼此。」
「剛才我一來,看見鄔中在這裡,」劉絮雲該說的還沒有說完,「我猶豫了一下。為什麼呢?我想現在謠言還沒有傳開,只有他們夫妻倆知道,就控制在這個範圍為止,沒有必要再多傳一個人。鄔中不知道,就不要讓他知道,所以他在的時候我就不講。」
「唔——!是啊!是啊!你每一步棋都是走得很穩的。小劉,你是一個好助手,好助手啊!」
到這時,劉絮雲才把她談話的計劃完成了,從江主任的一再讚揚中,她已知道效果比預料的還好,不用再費神了,等著江主任的下文吧!
江醉章很快地思考了一下,立刻產生了有力的對策,隨即命令劉絮雲去把鄔中找回來。劉絮雲應一聲去了。
又一支新點上的香煙在江醉章的手上閃閃跳動,抖得白色的煙灰零零碎碎落下地來。在劉絮雲出去找人的短促時間裡,江醉章在心裡唸經:「難道我要壞在這個小子的手裡?他怎麼東鑽西鑽鑽到那裡去了?怎麼偏偏又叫他看見了那個東西?真糟糕!不遲不早,就在大整叛徒的時候。寫交代的人根本不知道我在這裡,我寫文章是有意用筆名發表的,他們幾個毛學生想找到我的下落是大海裡撈針,根本辦不到。要不是該死的范子愚這個小子,我本來可以高枕無優的。畜生!在太歲頭上動土了,好!等著吧!不過……光堵死這個洞還不行,還要在北京鋪好保護網。乾脆!來個主動,把這段歷史私下裡告訴上頭,只要那裡有底了,翻了天我也不怕,打擊我就是打擊文化大革命,帽子在我們手裡,幾個毛學生沒有什麼用。哦!對對!還可以請上頭派人去干預一下,叫那個傢伙收回他的交代,辦法有的是,對付一個那樣的人有什麼難處?不怕!我是文化大革命的功臣,我效盡了犬馬之勞,我將來的用處比現在還大,一定會保我。」到此他獨自發出了獰笑,「范子愚呀范子愚!你活得膩煩了,好得很!好得很!……」
劉絮雲把鄔中帶進門來了。江醉章叫他們坐下,部署了一場緊急戰鬥。
「文工團要立即整風。」他惡狠狠地說,「毛主席的戰略部署不能貫徹執行,革命大聯合始終搞不好,天天打派仗,爭吵不休,誰的話也不聽,這裡邊一定有壞人。階級敵人混進我們革命隊伍中來了,新生的反革命分子正在蒙蔽著群眾,不把敵人抓出來就不能取得文化大革命的徹底勝利。現在地方上已經抓出黑手來了。有人躲在領導機關內部,幕後操縱那些社會上的牛鬼蛇神,也把黑手伸進我們軍隊來了,不能麻痺大意,對階級敵人的興風作浪要堅決打擊!」他一拳砸在桌面上,使語言的力量擴大了十倍,「鄔中,你要馬上動手做一件事,提供一個整風宣傳隊的組成名單。人員的要求是這樣:到部隊找幾個年輕幹部和戰士,要農村出身的,部隊駐地又是在高山、海島那些偏僻地方的。不要什麼能力,只要認識幾個字就行,要惟命是聽,不動腦筋,沒有見識的,機關幹部一個也不要,懂得嗎?另外,還要找幾個工人,可以到軍械修配廠去找,那個廠設在山裡頭,與外界接觸少,思想不複雜。要找老工人,最好是一字不識的,平時表現要好,叫他批判就批判,叫他加班就加班,告訴他是黑就是黑,告訴他是白就是白,就是要這樣的人。由這兩種人組成整風宣傳隊,帶隊的我準備……叫保衛部長親自掛帥。你……三天以內能把名單交給我嗎?」
「可以。不過……要不要跟陳政委打個招呼?」
「那好辦,我是政治部主任,我有權決定,把一切準備工作做好以後,我再給陳鏡泉打個電話就行了。他還住在醫院,我們的工作不能因為他不在就停頓下來。實際上,不告訴他也沒有什麼話講。你就用黨委辦公室的名義到部隊調人。」
「我幹點啥呢?」劉絮雲主動要求工作。
「你,暫時不要公開出來參加這些工作,還跟過去一樣,繼續掌握動態。」
「是。」
江醉章佈置完任務,心情還沒有平靜下來,激烈衝撞的餘波引發了他的感慨,他握拳抬起手,沉重地落在桌面上,站起來說:「同志們,要準備做無情的鬥爭。階級鬥爭是你死我活的事,不能夠心慈手軟,對敵人講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不要抱幻想,不能太天真,只要他們人還活著,他就會要找我們算賬的,今天不算明天算,現在不算將來算。你曾經整過他,鬥過他,他一得勢就會十倍凶狠地回過頭來整你,不是你死我活,就是我死你活,和平共處是沒有的。彭其也好,文工團的階級敵人也好,都是一樣的,不能對他們來什麼溫良恭儉讓,不能膽小怕事,畏首畏尾,怕聽見哭聲,怕看見孤兒寡母。任何時代都會有孤兒寡母,任何時代都會同時有人哭、有人笑。你要想笑,你就要叫你的敵人哭,在一片哭聲中你的笑聲才最美好。懂得嗎?有思想準備嗎?形勢在發展,鬥爭在深入,地方上早就進入流血階段了。不流血是階級鬥爭,流血的也不過是階級鬥爭,都是一回事。要善於說理批判,也要能搞刺刀見紅,只有刺刀見紅是解決問題的最徹底的辦法!」
砰的一拳砸在辦公桌上。
同一個時間,有人在急迫地敲擊房門,辦公室裡的三個人面面相覷,一時驚慌無措。江醉章坐下,向鄔中努了努嘴,示意他去開門。
房門緩緩拉開,外面站著秘書處的值班秘書,在他的身後是陳鏡泉政委。
陳政委詫異地望著鄔中,鄔中立刻向他行了正規的軍禮。他沒有回禮,也不說話,慢慢移步走進裡間去。
「政委回來了?」江醉章禮節性地站起來。
「政委病好了?」劉絮雲畢恭畢敬地行禮說話。
陳政委不吭一聲,仔細把劉絮雲看了三秒鐘,又回頭對鄔中看了三秒鐘,然後把目光轉向江醉章去。
「做什麼大喊大叫?」他這才開口。
「呃……」江醉章支吾著說,「我在跟他們講階級鬥爭的理論問題。呃……到外面坐吧!政委,到外面坐。」
江醉章親自把會客間的燈打開,讓陳政委坐在沙發上,自己在旁邊陪著。鄔中和劉絮雲趁機溜到門口,沒有吱聲,悄悄地走了。
陳政委不說話,旁若無人地默想著什麼問題。江醉章有點惶惶然,不知他為什麼而來,不知應從哪方面準備應付。靜坐了約兩分鐘以後,陳政委開口說話:
「你把許淑宜安排住在哪裡?」
「在……修地下工事的時候住過警衛排的兩間平房裡。」
「我聽說根本不能住人。」
「那不會吧?辦事人員告訴我,那個地方不錯嘛!」
「彭其犯錯誤,他的家屬沒有犯錯誤,許淑宜還是個老幹部。」
「呃……這樣好了,」章想趕快結束話題,「我親自去看看,實在不行,換一換就是。」為了引開陳政委的注意力,他緊接著扯上別的事說,「政委,小盔入伍的事,我跟他本人談了,他同意。明天就把手續辦一辦。」
陳政委無言。
那個被嚇跑了的壁虎回來了,接著來了兩個,三個,四個,五個。不知什麼原因發生了廝殺,有一個壁虎被咬傷掉下去了。勝利者們又在自己的同伴中尋找弱者,又開始咬殺,打得昏天黑地,不可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