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苦相逢
大營門外面那條潔淨的柏油馬路上,當前正在進行一場熱鬧的像章交易,四個年輕的空軍幹部頭碰頭圍在一起,站在馬路中間。
「我用兩個跟你換這一個。」
「不行,你那算什麼!」
「換給我吧!」
「你拿什麼?」
「喏,這個。」
「啊!這個好,這個好。」
「你以為我真跟你換哪?休想!」
「誰稀罕!」
「算了算了!你們的都是老式的。」
「換了吧!」
「喂!走走走,到我家去,你把這個給我,我那裡有五百多個,隨你挑兩個來換。」
「別去!他那五百多個都是沒人要的。」
「幹什麼?幹什麼?想搶啊?土匪!」
「這帽子你戴不上,我熱愛毛主席,怎麼的?」
「乾脆!看誰搶得過誰。」
「來吧!來吧!你敢!」
「搶啊!」
「搶啊——!」
於是,四個人扭成了一團。
一輛北京牌吉普車從市區開來,老遠見前方有人打架,便長鳴喇叭減速駛來。一直來到跟前,打架的還沒有散,使吉普車無法通過,只得停下來按喇叭。
「喂!來車了,」其中一個喊道,「到邊上搶去,聽見沒有?」
「他媽的!不像話!」被搶的人正在拚命抵抗,什麼也聽不見了。
「嘀嘀——!」
「喂!走開!走開!」司機也伸出頭來喊了。
這才總算把他們驅散了。被搶的人趁機撒腿就跑,「土匪」們哈哈笑著,閃向馬路兩旁。
吉普車從他們面前駛過去。
「看見沒有?」有人說,「車裡坐著彭其。」
「是的,是的,是彭其。」
「他還能活著回來?不簡單!」
「可能腿瘸了。」
「走,看看去!」
好奇的人們追趕著車子而去。
坐在車上的彭其見有人攔路擋住車子打架,神經產生了過敏,以為又是一年多以前的綁架案再演了,心中暗念道:「又要拿我怎麼搞?這回只怕是要我的命了。」不料打架的被驅散,車子順利通過了。這反而使他感到奇怪,回頭從車篷的後面小窗洞裡望著隨車追來的人們。
莊嚴的大營門迎面撲來,哨兵無精打采,軟綿綿地勉強站立著,使彭其看了痛心。他要立刻與哨兵說幾句話,告訴他們這樣不行,哨兵的精神面貌代表著整個部隊的精神面貌。他還想問他們入伍多久了,搞過隊列訓練沒有,會不會打槍,怎麼穿上了軍裝還是農民氣質。他要下車,便喊了聲:「停車!」司機果真把車停下來了。坐在旁邊的保衛幹事扭頭問彭其:「你要做什麼?」彭其這才清醒過來,知道自己已不是司令了,枉操閒心,多此一舉。
吉普車通過門衛,彭其望見了那座高高矗立的屏風。他看到《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畫褪色了。他因為與世隔絕已整整一年,不知世間發生了一些什麼,以為除他以外,其他的事物都是得意的,猛然見到這幅褪了色的油畫,又聯想到無精打采的哨兵,似乎感到與他同命運的人和事多起來了。哨兵需要振作,油畫也需要振作,而他們大概都還沒有覺悟到振作的必要性和迫切性。只有彭其是下了決心的人。如此一想,彭其得到了欣慰。吉普車開進司令部大院,早有數以百計的機關幹部在大樓底下的草坪裡,停車棚周圍,大門兩旁,樓梯兩側,企鵝一樣地站著、望著,目光隨吉普車轉動。彭其又產生了另一種高興心情。多麼隆重的儀式!過去任何一次從北京回來或從部隊回來都沒有這麼多人侍立歡迎,每次都是冷冷清清,頂多在走廊裡遇上幾個人,向你行禮,閃道讓你過去。今天的氣候大不一樣了,他們顯然都是放下手頭的工作專門出來迎接的。如此看來,當官不如撤職好,在位不如在野好,得勢不如倒霉好。
車停了,保衛幹事先下來,然後是他,再後面又是保衛幹事。彭其站直身子,有意挺起胸膛,抬手把軍帽扶了扶。此一舉等於是告訴眾人:「我還有軍籍,怎麼樣?不錯吧?」企鵝們果真產生了反應,不少人在移動步子,想走到能正面看見他的地方去。大概正是對他的軍帽抱以關心,上面還有帽徽嗎?彭其可能是理解大家的心理,乾脆不走,轉動身子朝四面望了一圈。他初略地感覺到,歡迎者雖沒有鼓掌,也不呼口號,人多聲音小,規模大而氣氛冷淡;但是,真正抱著敵意的人極少,大都是好奇,也有不少人公然投過來同情的眼光。保衛幹事催他開步,他只得開步。迎面遇上的人沒有一個向他行禮,沒有人與他打招呼,也沒有人微笑。惟一略帶笑容的是他自己,他挨個從人們的臉上掃視過去,有熟悉的,有不熟悉的,無論是誰,臉上都有一層表示驚奇的神色。彭其暗自好笑:「想不到吧?並不像受了羞辱的人,不低頭走路,不慚愧得臉紅,也不害怕得臉白。」
當他登上樓梯以後,外面草坪裡才忽然響起「打倒彭其」的口號聲,好像那些驚奇的人們到現在才醒悟過來。首先是少數人喊、接著是大家都喊,馬後炮轟轟地響、其實,人們也並不是自己醒悟的,因為江主任來了,他看到圍觀者眾,寂靜無聲,便發了脾氣,叫宣傳部一個幹事帶了頭。只要有人帶頭,誰敢不喊呢?馬後炮就這樣打響了。
彭其提動將軍步,有意多用點勁把樓梯踏得登登響。馬後炮的炮聲轟轟傳來,使他非常高興。原本覺得歡迎儀式聽不到禮炮聲有些失望,現在變成歡送儀式了,炮聲隆隆,不也很好嗎?相比之下,歡迎不如歡送好。歡迎是炮聲在前,歡送是炮聲在後,人走了,威風還在,其中的意義是不尋常的。
人群開始散去。散去時比集會時熱鬧多了,曲曲說話聲震得走廊嗡嗡響。
「他不是摔斷了腿嗎?怎麼走路不瘸呢?」
「可能是謠傳。」
「不是謠傳,是真的。」
「你看他臉色還不錯呢!」
「倒比以前顯得年輕些了。」
「真是打不死的程咬金。」
「看樣子他根本沒有好好認罪。」
「你還不知道他的脾氣?強死牛。」
「他還笑呢!」
「你看見他笑了?」
「笑了,好像打了勝仗一樣。」
「阿Q精神。」
「會不會開個鬥爭大會?」
「誰知道!」
「回來怎麼辦呢?」
「可能是養起來算了。」
「沒那麼便宜。」
「要是養起來,每月會給他多少錢?」
「總不會比你的工資少。」
「那當然哪!」
「要是我有他那地位,我就自己打倒自己,省得當官兒操心。」
「唉!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既在其位,哪有願意自動下台的?」
「唉!看樣子,搞來搞去,沒啥意思,他搞了四十年,最後還得垮台。唉……!」
「算了!不要再扯了,扯著扯著就沒有原則了。」
「喂!注意點兒!扯談要突出政治啊!」
今年以來,軍營裡這一類的閒談是很多的,常常是談著談著就脫離了原則,忘記了突出政治,最後經有心人一提醒,大家便啞口無言了。或者掃興地散開,或者轉一個話題,談大前門香煙的質量怎麼降低了,談火葬場怎樣鬧鬼的故事等等。
彭其被帶到黨委會議室旁邊的一間小辦公室裡,也就是一年以前他與陳政委談話的那間小屋。他清楚地記得,大風怎樣使玻璃撞碎,他自己怎樣踏著碎玻璃站起來,整個談話過程中一語未發。
兩名保衛幹事把他送進屋以後就走了,取代他們來執行保衛任務的是兩個警衛連的戰士,一人別一支手槍,站在門外兩邊警戒。
彭其興致很高,走到曾經摔碎過玻璃的窗前去看,見玻璃已換上了新的。他朝窗下望了一眼,感到院子裡的樹木長高了,枝葉比去年稠密。他本想還要推開窗戶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但為了不引起警衛戰士緊張,沒有那麼做。他離開窗戶折轉身來,看到辦公桌還是原來那一張,桌面上的玻璃板也還在,只是沒有什麼彩色照片了,端端正正擺著一張紅蠟光紙。紙上有金色的雙喜字,還有很講究的圖案鑲邊,中間印了幾行金字:
特大喜訊
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副主席,於一九六八年二月十二日接見了我空軍新編第四兵團政治委員陳鏡泉同志,除就我兵團各項工作做了親切指示以外,還將一尊光輝的毛主席銅像送給陳鏡泉同志。這是我兵團全體幹部、戰士的最大光榮和最大幸福。我們要將林副主席的親切關懷永遠銘記在心,更加努力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誓死捍衛以毛主席為首林副主席為副的無產階級司令部,捍衛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提高警惕,保衛祖國,將各項工作做得更好。
中共空軍新編第四兵團委員會
彭其以飛快的速度將這一張喜報讀完了,好像並不感到驚訝,只是幾乎聽不見地輕蔑地哼了一聲。
保衛幹事走來通知他說:
「你在這裡等一等,陳政委要跟你談談,不久就來,希望你端正態度。」
「什麼?」彭其的語氣跟他當司令的時候一樣,「他要跟我談談?」
「是的。」
「你去告訴他,不要來,我今天耳朵聾了,聽不見。」
「你這是什麼態度?」
「你不要管,你去告訴陳鏡泉,我是聾子,曉得嗎?年三十夜裡凍聾的。」
保衛幹事只得離開去向陳政委報告情況。
彭其很滿意,感到剛才的回答很有力,也很藝術,他為自己的成功高興,望著呆板無色的牆壁笑了。拿出一支煙來,在手上捻了捻,看見了「大前門」三個字,自言自語道:「一個燒炭的,還吸這麼好的煙?」又笑笑,將煙點著。
保衛幹事又來了,更改通知說:
「由江主任跟你談。」
「什麼江主任?我沒有聽說過。」
「就是原來的宣傳部長江醉章同志,現在是政治部主任。」
「宣傳部長是寫文章的嗎?」
保衛幹事愕然,沒有回答,意思是說:「你裝什麼糊塗呢!」
「寫文章的我一個也不認識。」彭其說,「我沒有文化,不認識字,從來不看文章。」
「你這樣的態度可不好啊!」保衛幹事提醒說。
「什麼不好?你告訴他,我是一個兵,他是秀才,秀才碰了兵,有理講不清,不要來了。」
「你可要知道,你的問題還沒有最後解決,跳河的事還沒有算賬,你們那個集團還在繼續清查,不要以為保留了黨籍軍籍你就萬事大吉了。」
「這個我曉得,再嚴重也不過是槍斃嘛!我已經死過一回了,不怕槍斃。」
保衛幹事歎了一聲,只得又去回話。
彭其坐在一把椅子上,將香煙倒過來拿著,吹去煙頭上的白灰,藉以消遣。沒有人跟他說話他就自言自語:「看樣子要戒煙了,坐牢是不許吸煙的。好,戒掉也好,燒炭的,哪有錢買煙?」
保衛幹事第三次出現。
「陳政委問你,要不要同家屬見見面?」
彭其驀地站起來,將煙頭往煙缸裡一戳,說了一個字:「要。」
「那你跟我來吧!」
彭其大步走出門。保衛幹事對兩名警衛戰士招了一下手,讓他們跟在彭其身後走去。他們一行四人在保衛幹事帶領下,從大樓的這頭走到那頭,推開了一間辦公室的門。
默默無聲坐了很長時間的許淑宜和彭湘湘忽見門開了,一齊站了起來,期待地望著門外。
彭其在門外出現。裡外三雙眼睛對望著,半天沒有做聲。湘湘控制不住了,聲音失常地叫了一聲:「爸爸!」哇地哭出聲來,要朝門外撲去。許淑宜及時拉住了她的手,對彭其說:「進來吧!」
彭其這才移動腳步,像瞎子過橋一樣,顫顫抖抖、伸伸探探地走進來。
外面的保衛幹事吩咐警衛戰士一個留在門外,一個跟進裡面去。於是,有一個戰士進來了,把門關上。
一家人走到一起了,湘湘再也不能控制,掙脫媽媽的手,撲到爸爸懷裡。
哭聲,滿屋子的哭聲。湘湘在放聲嚎哭,只聽見一聲聲叫爸爸,沒有喊出一句別的來。許淑宜掩著鼻子抽泣,泣不成聲。惟彭其沒有聲音,他只有眼淚,撲簌撲簌地落下來,落在女兒的頭髮上。
他們這個家庭自從組成以來,還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情景。夫妻之間,父女之間,歷來都是比較平淡的。主要原因在彭其身上,他很忙,從來沒有清閒過一天。早些年忙於打仗,近二十年來又忙於部隊的建設、訓練、戰備,他腦子裡只能裝進去那麼多,天倫之樂很難找到空隙往裡擠。今天是一個意外的機會,使彭其突然發現了愛情,原來自己身上也有同別人一樣的感情!丈夫的感情,父親的感情,他一樣也不缺,甚至以為比任何人都要深沉、強烈。他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這不是在今天,而是回到一九五○年去了。那回他過完了自己最後一次指揮陸地戰的生活,部隊在廣東某地駐紮下來,他的縱隊司令部設在一個專署所在地的城市。有天從外面回來走進自己的臨時臥室,發現有一個女同志抱著一個孩子坐在裡面。女同志聽見腳步聲扭過頭來,原來是她!許淑宜也帶著一個南下工作隊到這裡來了,懷裡的孩子就是湘湘。那一回本來是可以好好兒地體會一下天倫之樂的,可是不行,彭其馬上要開會,許淑宜也立刻要走,當時她的地方工作比彭其的部隊工作更忙,更複雜。今天這個意外機會彌補了那一次的不足。那次是在全家歡笑中度過了一個小時,今天是在悲哭中相見,這樣,悲歡離合都有了,算是一個完全的家庭了。他撫摩著湘湘的頭髮,好像這孩子依然只有兩歲。他眨巴眼睛望著許淑宜,好像她仍舊是那麼年輕。
湘湘重新回到媽媽的身邊,手忙腳亂地掏出手絹來擦眼淚,以便把爸爸看得更清楚一些。許淑宜咬住嘴唇,強迫自己不再抽泣,爭取能多跟丈夫說兩句話,因為不知道會見的時間有多久。彭其則早已像鐵漢一樣挺立著了,想把力量和信心傳導給女兒和妻子。
哭聲停止了,一家人都平靜下來了,可是,房間裡仍有一種控制得很微弱的抽泣聲。爸爸以為是媽媽,媽媽以為是女兒,互相一看,誰也沒有抽泣。是誰呢?難道出鬼了?彭湘湘首先發現門背後站著一個戰士,爸爸和媽媽都轉頭去看,只見那戰士面對牆角低著頭在擦眼睛。原來是他!當他進門的時候,這一家三口正在互相望著發癡,誰也沒有注意到有他跟著進來了。
「你們還好嗎?」彭其首先開口。
許淑宜點了頭,憋住氣,然後才沉重地說出話來:「還……好。你呢?」
「我,你看,不是勁板板的嗎?我身體很好,吃得,睡得。」
「怎麼不寫封回信呢?」
「不准寫信,不准打電話,不準會客,三不准。」
「爸爸您住在哪裡?」湘湘問。
「住在一個招待所,還不錯,天天有人陪。今年換了她方,在醫院住了幾個月。」
「孩子,」許淑宜對湘湘說,「你搬條凳子給爸爸坐呀!」湘湘這才想起來,感到愧疚,忙去抽了一條靠背椅,輕輕放在爸爸的身後,小心翼翼移到不前不後正好合適的地方,顫顫地說:「爸爸,您坐著吧!」
彭其坐下了。
「摔了哪條腿?」許淑宜阿。
「這一條。」彭其撫摩著左腿膝蓋說。
「好了嗎?」
「好了,完全好了。」
「捲起褲腿給我看看。」
彭其順從著妻子,將褲腿提上來,捲到膝蓋以上。
「你坐過來一點。」許淑宜提出。
彭其又將自己的椅子挪了挪。
許淑宜顫顫抖抖地撫摩著丈夫的膝蓋,好像那是一件嬌嫩的無價之寶,稍一粗心就會碰壞似的。如果這個膝蓋是長在自己的身上,決不會這麼愛惜。它是長在丈夫的身上,它曾經支撐著他走遍中國大陸,支撐著他從一個南方的山區輾轉飄泊,最後飄到延安與許淑宜相遇,在那裡建立了感情。要不是這個膝蓋,他和她也許還在天南地北,互不相識,她的孩子也不姓彭,不叫湘湘這個名字了。人人腿上都有兩個膝蓋,都是平平常常不足一談的,惟彭其這個受了傷的膝蓋對許淑宜有特殊重大的意義。她心疼得如割如絞地撫摩著,又流出淚來。
母親的眼淚是一眼泉水,泉流直通女兒的心。湘湘把椅子搬到爸爸側面去,也和媽媽一起捧著那個膝蓋,淚花閃閃。爸爸和媽媽是孩子的前身,爸爸和媽媽賴以連結的感情構成孩子的心靈。此刻,一家三口的熱血都通過那個受傷的膝蓋互相流通了。
彭其感到這樣不好。要給她們一些慰藉,要使她們寬心,要讓她們和自己一樣,產生力量,樹立信心,由悲痛轉為歡樂。他推開妻子和女兒的手,站立起來,提起那條腿用力甩了幾下說:「你看,完全復原了,比以前還有勁。醫生很負責任,治得過細,護理也好。我根本沒有什麼痛苦。」他說了一句假話,「不信我走給你們看看。」
地板登登地響起來,每一聲響都顯示著力量,很堅實,很乾脆,毫不含糊。他做了各種轉動的動作,蹲下,站起,抬起來擱到凳子上,還壓了幾下。
媽媽和女兒仔細地看著他表演,眼淚逐漸干了,臉上出現了微笑。
「夠了!」許淑宜閃著淚花笑著說,「還壓腿呢!又不要你考文工團。」
媽媽提起文工團,湘湘臉上有一朵浮雲匆匆掠過。
爸爸在說:「這都是我在醫院鍛煉身體的一些動作,考文工團倒是不想了。」
浮雲又掠過湘湘的臉。
「你坐下來吧!安靜點兒說說話呀!」許淑宜微嗔著丈夫說。
彭其服從了妻子的命令,坐得端端正正,拿出煙來。
「吸的什麼煙?」許淑宜接過那支煙來看了看牌子,還給丈夫說,「降格了。」
「爸爸,我給您帶煙來了。」湘湘有些慌亂地從旁邊拾起一個人造革提包,扯開拉鏈,從裡面掏出三條煙來,「還是您過去吸的那種,中華牌。」
「可不容易呢!」許淑宜插話說,「你出事了,這煙,人家不賣給我們。還是小炮那孩子給我們買來的。」
「小炮?」彭其有點詫異。
「是啊,陳小炮。」湘湘補充說,「這一段時間,我們家裡多虧了她。」
彭其沉默,在努力尋思:小炮……她的爸爸……她冤死的媽媽……他們父女之間……陳鏡泉授意他的孩子?……不是,不是,那孩子獨立性很強,她是不受約束的,她很有主見,她的爸爸管不了她,管不了她……
「你到底是怎麼摔下去的呢?」
許淑宜打斷了彭其的思緒。
「倒霉呀!」彭其長歎一聲,要說下文,卻想起了門背後站著一個戰士,回頭望一眼。
許淑宜和湘湘都望著那個戰士,又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誰也不說話了,靜得只聽見呼吸聲,一秒一秒地安靜下去,半分鐘過去了,一分鐘過去了……
那個腰上別短槍的戰士一直背對他們站著,把頭埋在牆角里,剛才他曾經在輕輕抽泣,現在像是羞於見人,又像是在思慮著什麼,也許都不是,而是在洗耳監聽著他們的對話?忽然,那戰士車轉身來,仍舊低著頭,輕輕叫了一聲:「司令員!」
彭其很詫異,扭過頭去仔細望著那個戰士,但看不清他的臉。
「司令員,」戰士抬起頭來,眼裡噙著淚花,「你不認識我了?」
「哦!」彭其猛然回憶起來,「認識,我打過你一巴掌。」
「不!」戰士說,「你保護了我,叫我沒有吃眼前虧,你親自送麵條給我吃,你不要我寫檢查,要我好好睡覺。」
「你的名字?……記不起來了。」
「我叫楊春喜。」
「對對對!」彭其敲著頭說,「你是瀏陽人,我的同鄉,我記起來了,記起來了,楊春喜,對,是這個名字。」
「司令員,」楊春喜慚愧地說,「我……組織上要我執行看守你的任務,是江主任親自跟我們談的,我不能不來。我……」
「這我曉得,」彭其說,「你是戰士,叫你來你不能不來,我不會怪你的。」
「還要我們監視你,」楊春喜走過來小聲地說,「聽見什麼看見什麼都要匯報的。」
「好,我曉得了。」彭其話中有話地轉向許淑宜說,「我們沒有話講了,在一起安安靜靜坐一坐吧!」
「不,」楊春喜又說,「你們只管講,要講什麼講什麼,我這只貼在你背後的耳朵是聾的,司令員,真正是聾的,什麼也聽不見。你老人家相信我嗎?我不想提干,不打算在部隊久留,服役期滿我就要回家去。你們只管講,我是聾子,眼睛也看不見,是瞎子,就當這屋裡沒有我這個人。但我不能夠出去,我要站在這裡,像廟裡的判官小鬼一樣。」
「小楊!……」彭其感激地伸出手來,要與這純樸的戰上握手。
「不,」戰士擺手說,「司令員,我們不能夠握手,你們講吧!快講吧!時間不多啊!」說完,他重新站成原來的姿勢,果真像泥塑木雕的菩薩,紋絲不動。
他的舉動使彭其一家人啞然,互相望著,半晌無言,心中的感慨不知從何談起。許久,彭其才打破沉默,問起了家庭生活小事。
「是不是從那個地方搬出來了?」
「搬出來了。」許淑宜回答。
「搬到哪裡?」
「修地下工事住過警衛排的房子裡。」
「還好嗎?」
「好什麼呀!」湘湘氣憤地搶著說。
「不,」許淑宜扯一扯女兒的衣服給了暗示說,「當然不能跟原來相比,但也還可以,不比別人差。」
「旁邊有鄰居嗎?」
「有,是個好人,我們出來,有人給我們看家。」
「唔。」彭其深深點一點頭,「要跟鄰居搞好關係,不要擺架子,我們沒有什麼架子擺。湘湘,你尤其要注意,潑辣一些,要跟鄰居的孩子打成一片,鄰居是什麼人?」
「軍人服務社修鞋的朱師傅。」湘湘說,「朱大娘是沒有工作的,天天呆在家裡,對我們挺不錯。」
「是啊!這些人對我們都不錯啊!是啊!是啊!」彭其深有感慨地說,「我在北京也碰到一個好人,是個修機器的工人。你們想不到他是誰吧?」
母女對望一眼,意思是說,這怎麼能猜得到呢?
「就是經常到我們家來的那個小趙的父親。」
「是他?!」
媽媽說:「我們倒是聽小炮說了,是一個工人救了你,可沒有想到是他。」
「我也沒有想到那樣湊巧,」彭其說,「真是無巧不成書啊!看起來,我們這兩家人注定要成為親戚。那一家子人真不錯啊!趙開發老頭,是個好人哪!不管時世怎麼複雜,好人總歸是好人。小趙也去看我了,當著我的面哭了!那個孩子,實在,有感情,跟他父親一樣,不錯啊!都不錯啊!湘湘你要原諒爸爸,那時候,我當著那個司令員,心難顧家,身不由己,做了一些刺傷你們的事,爸爸知道是對不起你。」
湘湘忍不住又失聲痛哭起來。
「孩子,不要哭,我們大家都冷靜一點,想想過去的事,很值得一想啊!」彭其叫女兒不要哭,他自己也忍不住眼淚汪汪,「一個人,身上擔子重,手上權力大,很容易忽略體貼人哪!彈指一揮,信口一句話,說不定就要造成多少悲歡離合呢!我自己當了這個囚徒,曉得要愛惜人了!當官的時候,身邊的人總難如意;倒了霉,身邊的人都可愛呀!我現在變成一個糍粑心了。孩子,爸爸不反對你們好,你們就好下去吧!鋼琴再不要鎖起來了,想彈就彈彈,想唱就唱唱。爸爸願你們幸福。」
湘湘哭得更厲害了。爸爸哪裡知道這一對青年人之間的傷心事!半年多以來,湘湘恨著他呀!下決心再也不見他了,永遠永遠不見他了!但她每天都要想起他,偷偷地躲在自己房裡尋找最刻毒的詞句,寫信去罵他。她至少寫了三十封信,全都燒了!她擔心會讓人看出寫信人的筆跡,給他帶來政治上的不幸。又恨他,又怕他倒霉,這是一種什麼心情啊?今天,爸爸又提起他,誇獎他,爸爸是多麼瞭解又多麼不瞭解女兒的心啊!她想傾訴,想告訴父母,可又怎麼能說得清楚喲!誰知那顛簸的小船,是順風,是傾覆,還是永遠飄流在無邊無際的海上?
外面在敲門,楊春喜將門打開。保衛幹事伸進頭來說:「要吃飯了,還有什麼談的快抓緊時間。」
他把頭退縮回去,楊春喜重新關上了門。
「你們沒有別的事吧?」彭其問妻子和女兒。
那母女倆好像面臨生離死別一般,拉著他無言地抽泣。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彭其站立起來,比他沒有倒台時更顯得威嚴穩重,「要把這看成好事,我們有多年不跟普通老百姓接觸了,有了官氣、驕氣,還有那個嬌嫩的嬌氣,不光是我,也有你們。我現在體會到文化大革命的好處了,要不是這個革命,我不會認識趙開發,你們也不會跟朱師傅成鄰舍。他們身上有值得學的,跟他們在一起會改變我們自己的喜怒哀樂。我們想不通的,他們覺得好笑;我們講不清的道理,他們隨便講一句老實話,你就明白了。從現在起,你們不要把我當成一個官,我是燒炭出身的,現在九九還原了。你們也要跟著我變,你是炭黑子的老婆,你是炭黑子的女兒,我們從頭來過,再從第一步走起。燒炭的要經常碰到困難,有時要餓肚子,有時要碰上老虎,有時大風大雨會把你的炭棚子掀掉。沒有見過一個炭黑子被這些困難嚇得不想活,一個個都養成了一副有勁的瘦骨頭。你們放心,我不會死的,我是燒炭的,不會為這些事去尋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是一座青山,還不到六十歲,頭髮雖然掉光了,汗毛還在,汗毛要比頭髮多。只要不怕冷,少穿點衣服,汗毛還會越長越粗的……」
「爸爸……!」湘湘想說話。
「孩子,」父親搶了先,「你的鋼琴彈得怎麼樣了?還要練,練好一些,那也是一門本事,跟燒炭一樣。我過完這一段,要回來聽你彈琴的,你彈一首有勁的給我聽。匡!匡!叮叮叮叮匡!」他模仿著彈琴的動作,突然收住,「你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