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愛與死
他跳下公共汽車,拐上通往營區的道路,心裡頓覺清新開闊。頭上的緊箍咒已經去掉了,身前身後的鬼影即將遠離他而去。兩年多來他頭一次可以這樣輕快地走路,大膽地呼吸,要不是怕難為情,還可以唱歌,今天嗓子正好,很少有這麼好的時候。他遠遠望著文工團那座丁字大樓,快步向它走近,心裡默念道:「丁字樓,再見了!我與你五年相處,收穫不小啊!尤其是近兩年值得紀念,我由純真變得複雜了,由無知變得有所知了。要感謝你呀!你是我學習政治的課堂,是我看戲的舞台,是我觀測風雲的瞭望塔。五年的時間,不短啦!已佔去我現有生命的五分之一了。但這五年對我是不可缺少的,非此不能長成人。再見了!丁字樓,也許哪天我們又能相遇,風雨無常,天象多變,誰能預測明天呢?」
啟明星已最後隱去,這才真正天亮了。朝霞從海底噴射出來,鋪得滿天火紅斑斕。好像今天是一個什麼勝利的日子或大喜的日子,一眼望去,金碧輝煌,朱梁畫棟,張燈結綵,只待點燃禮炮了。是一場革命的勝利?是江主任的勝利?還是人民群眾的勝利?為什麼這樣鋪張隆重呢?
丁字樓頂上平台匆匆跑動著一個人,在燦爛的雲霞襯托下,衣襟飄拂,身影悠悠。他跨過欄杆,站立在大門正頂上,將兩手交叉平放在胸前,仰頭向大海望去。
「樓頂上是誰?要幹什麼?來人哪——!」趙大明拼盡全力呼喊,聲音震撼得晨空搖蕩起來。
大樓裡立刻發生爆炸性的騷動,鋼筋水泥的房架猛然抖動起來。
樓頂上的人以戰慄的聲音對著長空呼喊:
「我不是反革命,我是一個屈死鬼!活著的人睜開眼睛看世界吧!鄒燕!我親愛的妻!你們醒來了沒有?孩子呀孩子!現在這年頭誰也顧不了誰啦!再——見——了——!」
……砰!
鄒燕一聲尖叫,身著內衣披頭散髮地衝出門來。可是遲了,枯樹倒地般的響聲已經過去。
大樓轟隆轟隆地響,人們從樓口跑出來,從窗口伸出頭來,一片驚叫,一片歎息,一片強加抑制的抽泣聲……
鄒燕被人們擋住、拖住、抱住,成群的人像螞蟻抬螳螂似地把她抬進屋去。她由尖叫轉變成放聲狂笑,笑聲裡夾雜著她四歲的孩子的哭聲。
電話忙亂起來,不少人在奔跑。門診部的醫生來了,護士來了,汽車來了……
人已來得很多了,嘰嘰喳喳,手忙腳亂,慌成一團。有些插不上手的就圍成一個個圈子在旁邊議論,有的跑到這裡那裡到處出主意。
曾在北京參加救彭其和在南隅親自守地獄的趙大明似乎比其他人都要冷靜,他知道這類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是按照發展規律產生的,是一場大戲當中的局部性小高潮,用不著過分慌亂和緊張。有人由於自己的利益可能受到侵犯,而對他的懷疑對像採取了先發制人的行動,動刀動斧,難免有誤傷,該死的和不該死的都可能死去,有什麼奇怪的呢?死人是自然的現象。英雄人物的胸懷是偉大的,只有凡夫俗子才有普通的惻隱之心。在英雄的眼裡,一個人躺倒在地上就如一隻工蟻喪失了做工的能力,而同時有大量的工蟻正從窩巢裡誕生,用得著唉歎惋惜嗎?趙大明當然不是那種英雄,但他已是能夠認識英雄的人了。戲劇開始時,他是個積極的跑龍套,無情的現實教育了他,他才逐漸領會了英雄人物的訣竅,因而不再認真了,懂得挑選安全的角色來做戲。對於身邊有人倒下去,是早在意料之中的,所以他並不驚慌。別人都在彷徨無主的時候,他想到了要去看看范子愚的遺物。
囚房裡一切如舊,連被子都疊得好好兒的,按照文工團統一規定的疊法,將枕頭夾在中間。被子上有一個紙條,寫著:「交給鄒燕。」桌上沒有什麼東西,桌子底下有一堆紙灰。趙大明撥開紙灰看了看,燒得很徹底,沒有遺下一個字。他為什麼在「交給鄒燕」的紙條上面連一個「再見」都沒有呢?既然動手寫字留條,便決不會節省那兩個字。趙大明對此產生了懷疑。他小心地打開被子,在每一個角上摸了摸,又把藏在被子裡面的一本《毛主席語錄》裡裡外外翻遍了,沒有發現什麼。最後,他解開了枕頭套,伸手探去,裡面有幾張疊好了的紙。拿出來一看,正是給鄒燕的遺書,上面寫著:
燕子:
人家不讓我活了,我只得忍痛與你永別。再過一天就是我們結婚五週年的紀念日,但我不能等了。你對我的全部友誼和愛情,我已永記在心;由政治原因所產生的嫌隙,我都把它們一概拋棄。希望你記住我歡笑時的面容,要把挨斗時和被打時的慘景忘記。孩子是我留給你的珍貴紀念,你要多多愛護他,把他撫養長大,教他永遠不要受騙造反。宰我的屠夫現在正走紅運,遺書附件暫時不能拋出來。你要觀星象,識風雨,在他落井時投下這塊石頭。永別了!最後一次親吻你和孩子。
你永久記憶中的丈夫
遺書附件是什麼?趙大明知道有蹊蹺,連忙把房門關上,再展開下面的兩張紙來看。剛看了一行,他就差點驚叫出聲來,江醉章原來是叛徒!下面的內容說明,他不是組織上授意履行手續出獄的,而是自己怕死,這才是真正的變節行為呀!「怎麼辦?」趙大明緊急思謀了一下,將遺書和附件裝進兜裡。他從窗口向鄒燕的房門望去,聽到那裡正在一聲接一聲地狂笑。「完了!」他想,「鄒燕瘋了,遺書不能給她,附件更要小心,不能落入旁入手裡。誰拿著這個東西誰就要倒霉,要趕快設法處理。」想到此,他乾脆把被子上那個小紙條也拿掉了。
外面傳來劉絮雲的說話聲,趙大明立刻警惕起來,趕緊將房門拉開,又迅速回到床前去,遠遠地站著,裝出十分謹慎、不敢靠前的樣子。果然不出所料,劉絮去進來了,一見趙大明單獨站在裡面,便犯了猜疑。
「都在外面忙,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劉絮雲盯住他的眼睛問。
「我想看看有沒有留下什麼遺書之類的東西。」趙大明態度自然地說。
「有嗎?」
「沒有看見。」
劉絮雲不管一切,馬上去翻被子。
「喂喂!」趙大明拖住她的手說,「別動!保衛部很快就會來人,別把現場破壞了。」
「什麼呀!又不是死在這裡。」劉絮雲甩開趙大明的手,繼續慌手慌腳地亂翻起來。
趙大明為了掩飾得更成功,忙去叫了兩個聯合宣傳隊的人來,並且在他們面前告了劉絮雲一狀。往後便是宣傳隊員和劉絮雲之間的爭執了,趙大明則趁機溜了出去。
他在走廊裡提上自己的行李,上樓進了自己的臥室,關上門細細籌劃了一番。他決定今天一定要把復員手續辦好,晚上清行李,明天上車。臨走前要把遺書附件交給陳政委,同時要謄一份留在自己手上。還要去與湘湘告別,將千言萬語縮短成幾句講完。
他忘了自己沒有吃早餐,將必帶的物件帶在身上,急急忙忙從慌亂的人群中穿過,低頭快走,進了司令部大門,又從後門出去。這才想起,湘湘肯定搬家了,住在哪裡呢?又不好隨便找人打聽,一般人也不一定知道。范子愚的呼喊,鄒燕的尖叫和狂笑,孩了的哭聲,嘈雜的驚呼、歎息聲,所有這些一直糾纏著他的聽覺,使人更加焦急不安。他踟躕在小竹林附近,東張西望。一到這個地方,他就回到了那五味俱全的過去。多少次在這裡徘徊等待,多少次把她送到這裡分手。竹叢下的茅草長深了!好像自從一年前他跟湘湘在這裡分手以後,連小竹林也一同愁煞,心灰意懶,不修邊幅了。他盼望一切都恢復原來的面貌,如癡如呆地站在那裡,幻想著發生奇跡……
「歌唱家,想起什麼傷心事來了?」一個清脆的女聲。
趙大明回頭一看,見是陳小炮。她穿著一件已不適時的短袖襯衫,高捲著褲管,小腿是陽光久曬的棕紅色,臉上也差不多。她匆匆走來,帶動一股風,吹得髮絲兒飄飄擺擺。
「歌唱家,我要跟你再見了!」
「你上哪兒去?」
「下鄉當農民去。」
「沒那事兒!」
「你不信?最近有一個新精神,城裡學生成災,沒有學校考,沒有工作干,通通下鄉去,知道嗎?」
「你也去?」
「當然。」
「到哪兒?」
「到我爸爸的老家,湖南瀏陽縣,不錯吧?秋收起義的老地方。」
「怎麼到那兒去了?」
「我爸爸還沒有倒,借他的牌子給家鄉寫了一封信,這牌子可有用了。」
「你一個人去?」
「有伴兒。」
陳小炮嘴裡說話,腳下不停,一閃就從趙大明身邊過去了。
「哎!小炮!」趙大明猛然想起,追上去問,「你知道許媽媽搬到哪兒去了嗎?」
陳小炮停步轉過身來,沉下臉指著趙大明說:「你這個沒心沒肝的,還記得她們?」
趙大明幾乎忍不住要哭,慚愧地低下頭來。
「你問她們地方幹什麼?」
「我……去向許媽媽告別。」
「許媽媽不在家,別去了!」
「不!……湘湘在嗎?」
「哼!」陳小炮叉著腰說,「你還有臉去見湘湘?」
趙大明把眼睛一閉,差點昏了過去。他知道,湘湘是很難諒解他的,很難很難。也許這一趟完全是白走了,用什麼樣的語言也消除不了一年多以來所有怪現象造成的誤會。他傷心地扭過頭去,以免讓陳小炮看見他臉上的淚珠。其實,陳小炮早就看出來了,一下子又同情起這個不幸的失戀者來,於是便說:「好吧,去看看湘湘能不能原諒你,跟我走吧!」
趙大明跟隨陳小炮走了一段。小炮要進城到學校去,他們在岔路上分手。趙大明依照小炮指引的路線匆匆來到這個從未到過的荒僻地方,老遠望見屋前有一個苗條的姑娘在忙碌著什麼,一看便知道正是湘湘。此時趙大明恨不能飛了過去,無意中發現自己已在跑了。快要接近目的地時,遇上穿著軍裝的陳小盔正坐在路邊畫畫。趙大明沒有見過陳小盔,不知他是政委的兒子,頓時生起疑慮,猜想是不是江醉章派的暗哨呢?而陳小盔根本沒有感覺到背後來人,塗一筆顏料便把畫板伸得遠遠的,瞇細眼透過鏡片細細地玩味,嘴裡還自言自語:「不行,太跳。」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地道的畫家,不是政治家。趙大明大膽地走了過去。
彭湘湘正在水龍頭底下洗蚊帳,已是最後一道工序了。她捲起褲腿,赤露著腳,站在盆子裡,踩得嘩嘩地響。水龍頭正在放水,沖洗著雪白的蚊帳和雪白的腳。由於聚精會神地工作,竟未發現已經站在她面前的趙大明。
「湘湘!」趙大明含淚叫了一聲。
彭湘湘猛然抬起頭來,眼花了,身上也麻木了,臉色是淡漠無情的。她沒有答應,也不說話,連呼吸都暫時停止了。水龍頭在照常放水,衝到她褲腿上,濕了一片,她卻沒有感覺出來,讓它在那裡沖,嘩啦嘩啦地沖……
趙大明首先發現濕了褲腿的事,走攏來想把湘湘拉出盆子。湘湘這才清醒了,把手一甩,側過臉去,重新低下頭,雙腳幾乎要跳起來把蚊帳踩爛。水花濺到趙大明身上,淚花又掉進水花裡。趙大明不是木偶,也有他發自天性的當然反應。他迎著水花上前來,提起褲腿,甩掉鞋子,一腳踏進盆子裡去。不需要說話,不需要硬把她推開,湘湘自然而然地讓開了,扭身走進屋去。從水龍頭到房門口,留下一線濕漉漉的瘦長的腳印……
蚊帳洗乾淨了,趙大明發揮他男性的優勢,大動作,大力氣,幾下就擰乾了,放進捅裡,提進屋來。
彭湘湘側身躺在床上,面對牆裡,赤腳伸在床沿外,還在滴下水來,像悄悄下淚一般。
「湘湘!」趙大明來到她身後,委婉哀求地叫了一聲。
湘湘還是不理,也不動,像睡著了的人。
「湘湘!」他又叫了一聲。
湘湘將頭扭動了一下,正面埋在枕頭上。
「湘湘!」趙大明柔情中帶著焦急地說開了,「湘湘,我知道你的心情,你所有這一切我都能理解,但是你不理解我啊!我要是把全部苦情告訴你,寫出來是一本書!可是今天沒有時間,情況很緊迫,你跟我說幾句話吧!湘湘,抓緊時間說幾句話吧!」
可能是「情況緊迫」引起了湘湘的注意,她扭動頭在枕巾上蹭著,像是就要抬頭了。
「湘湘!」趙大明親切地反覆呼喚著她的名字,「你不可能知道我現在的心情,我是從五味缸裡爬出來的呀!酸、甜、苦、辣、澀,把一身浸麻了,不知從何說起。我現在站在你的床前,可耳朵、眼睛還留在一路上,就在剛才,還親眼看見了一起自殺慘案。你想想……」
「什麼?」湘湘一骨碌坐起來,眼窩紅遍了,一聽自殺慘案便自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有人跳樓自殺,慘得很!」趙大明說明。
「誰呀?」
「范子愚。」
「他呀!活該!」
「不!」趙大明沉重地說,「這個人雖然不好,但也不是慘死活該。你不知道啊!很複雜,很複雜!湘湘,不能那麼簡單來看。唉!」他全身無力地就近坐在一把籐椅上。
彭湘湘注視著趙大明,一年多沒有見過啦!他還是原來的樣子嗎?不,不是了,變了,不再是挺起胸膛扶著鋼琴蓋唱歌的趙大明了!在過去的記憶中,每當他衝上閃光的高音區時,總要把一隻腳跟稍微提起來一點,身子向前約略傾斜,他的力量和帥氣就全部表現出來了。即使在平常的一舉一動中,也都到處閃現著那種力量和帥氣的影子。現在可不同了,身材橫壯了一些,眉宇縮攏了一些,力量不再從舉止中表現,而深藏在胸腹中了。他雖然正在歎氣,但沒有佝僂萎縮,氣是噴出來的,不是洩出來的。他變了!而這變化究竟給湘湘帶來了什麼呢?是縮短了距離,還是生疏了,不能相認了?不管怎麼樣,她不能諒解宣傳欄裡的事,再使人傷心的也不過如此了。一想起那件事來她就恨他,不願意看見他。
「你走吧!」她氣憤地說,「別叫我把你腐蝕了。」
「你這是什麼話!」
「什麼話,你自己的話。」
「湘湘!」他大叫了一聲,好像要把她從睡夢中叫醒,「湘湘,你上當了,那是江醉章設的圈套,使我變成他的工具,使你不再理我。他包辦了一切,根本不跟我說一聲,我當時看了,也氣得恨不能把他吃了呀!」
「你為什麼不寫個聲明貼出來?」
「在現在的中國,不可能發生那樣的事。」
「毀壞別人的名譽與你無關,你只怕自己得不到賞識。」
「我想得到賞識嗎?我想當官?你全都不瞭解呀!湘湘,我現在要當老百姓去了!」他看看湘湘的反應,見她似乎有所震驚,便接下去說,「假如我當時硬頂,吃虧的不僅是我自己,你爸爸還不知道要多吃多少苦頭呢!」停一停,又說,「當然,我也可憐我自己,像可憐所有受欺凌、受蒙蔽、受損害、受戲弄的人們一樣,可憐我自己。」
湘湘見他說得這樣深沉、懇切,又想起爸爸曾經誇獎他是一個「好孩子」,心也就軟下來,不再刺激他了。
「湘湘,你有點可惜呀!」趙大明感慨地說道,「這樣大一場運動你沒有參加,可惜呀!深刻的革命,不假,這個說法是很有道理的,不參加進去就不能體會。觸及靈魂也不假,我就是屬於觸及了靈魂的人。湘湘,以後要有時間,我們在一塊兒,你聽我講吧!我能講幾天幾夜。今天不行,連說個開頭都很困難。」他看了看表。
「你還要幹什麼去?」
「我……就是今天一天要做的事都很難說清楚。」
「你吃了飯嗎?」
「哦!沒有,四點鐘起床,一直折騰到現在,飯也忘了吃。」
湘湘沒有說什麼,起身走到隔壁那間房裡去,拿來幾個饅頭,一碟什錦醬菜。
趙大明望著那些食物,沒有立刻動手,好像又想起了什麼。
「吃啊!」湘湘拿了一個饅頭,不冷不熱地遞到他手上。趙大明抬眼望著她,深沉地吸了一口氣,接過饅頭問道:「是你自己做的嗎?」
「嗯。」她點了一下頭。
趙大明咬了一大口,無味地咀嚼著。
「你會做饅頭了?」他問。
「不做怎麼辦呢?誰給你來做呀?」
「好!好!這才好啊!」
「你沒見我自己洗蚊帳?被子、衣服、鞋,哪一樣不是自己洗?衣服破了還得補呢!雖然家裡錢還是有的,但這不可靠啊!我自己總有一天要去獨立生活,誰給我那麼高的工資?我真佩服陳小炮,她老早就想到這些了,真不簡單!」
趙大明深深點頭,但沒有就此發表議論,問起了別的。
「你們的廚房在哪裡?」
「你沒見台階上那個油毛氈的半邊破棚子,就是我們的廚房。」
趙大明拿著饅頭起身走到外面去看,見了那寒傖景象,不禁慨然:
「還不如我們家呢!」
「你們家是正規的工人,我們是啥呀?反革命家屬。」
趙大明擺頭歎息,無言。
「進來吧!」湘湘回到屋裡說,「別站到那門口,讓人看見你同反革命家屬打得火熱,回文工團怎麼交代呀?」
「我不回文工團啦!」趙大明抬腳進門說。
「怎麼啦?陞官兒了?」
「升了,升去帶過一個班的兵,看守……」他本來要說「看守地獄」,話將出口又嚥住了,決心不讓湘湘知道那些慘況,遂改口說,「看守你爸爸。」
「你?」
「是我,幸好是我,要不然……」
「我爸爸關在哪裡?」
「在後勤部院裡,陳政委會派人來帶你們去看他的。」
湘湘低下了頭,陷入了憂愁的深海。
「不要傷心,湘湘,要堅強一點,要像你決心自己做饅頭、洗蚊帳一樣,拿出那種強悍的、不可摧毀的意志來。如果我是一個脆弱的人,今天可能很難與你見面了。湘湘,我不僅鍛煉了剛強,也鍛煉了柔韌,我希望你也勇敢地接受鍛煉。不要因傷心而挫傷了意志,挺起腰桿來,冷眼看世界,戲沒有演完。我從自己認識上的變化看得出人家的變化來。人都在變化中,變化了的人心會產生出變化環境的力量。我們還年輕,來日方長,看得到的。」
湘湘逐漸抬起頭來,一字不漏地聽著趙大明的話,她著實吃了一驚,心想:「變化真大呀!體態舉止的變化原來是微不足道的!思想的變化才真是了不得!一年多以前,啊……!不,簡直不是他,那時是一個比較聰明的男孩子,現在才是趙大明。他多大歲數了?二十四了?二十五了?……」
「你到底經歷了一些什麼?」她很難理解地問。
「我經歷的事現在講不完,將來慢慢跟你講吧!我們會有機會的。不過,我可以將我的變化大致描畫出一個框框來。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幾個月裡,我感到很新奇,亙古未見的事在我們的國家發生了,中國的青年、少年真幸福;至於所有的批判鬥爭因為不涉及我,也就不知道痛苦的滋味,我嘗到的只是滿足好奇心的甜蜜。當時我惟一不習慣的是沒有書看了,沒有歌唱了,電影院關門了,像《阿詩瑪》那樣的電影我很喜歡看而不能看了。但我也不著急,因為深信著『先破後立』的真理,更繁榮的文化建設高潮會在明年或後年到來,我的歌喉有用處,準備在新的時代大顯身手。開始造反時,情況突變,我好像從水裡跳進火裡,每一根神經都緊張起來。但是不很明白,不知道起因是什麼,過程是什麼,結局又將是什麼。大家都在火叢中手舞足蹈,我也必須跟著手舞足蹈,想不動彈就要立刻被燙傷。厭煩的感覺忘了,懶散消極不行了,唱歌的事根本記不起來了。休息中,工作中,睡夢中,每時每刻都在手舞足蹈,沒有一點閒暇來思考明天和後天的問題。舞蹈正跳得起勁的時候,忽然有根棒子橫掃過來,這就是『二月逆流』,我被關起來了,關起來不能繼續手舞足蹈了,才得到空閒看看前後,想想問題。可惜那關的時間太短,還沒有來得及想清楚就解放了。有些人一旦獲得自由,覺得前一段的舞蹈還沒有盡興,踏著原來的節奏在火圈裡跳得更猛了,果然博得了喝彩,並有妖艷的美女抬著花籃在火圈一側等著。而這時,已有很多人精疲力竭;部分未深入者趁機跳出火圈;部分人邊跳邊看邊想,創造了自己的獨特風格。在這段時間裡,發生了最殘酷的虐殺,最卑鄙的陰謀,最無恥的勾結。我身臨其境,親見其人,驚駭得張口結舌,這才掃除了幻想,一下子結束了天真爛漫的兒童時代。但我還不能算是清醒的,經驗還太少,眼光還太窄,在嘈雜的舞樂聲中,心慌意亂,欲罷不能。不過隨時留著點神就是了,一邊順著大流往前移,一邊回頭看著後退的路,獨特風格的舞蹈就是這樣跳出來的。火舞英雄們把全部技能用光了,興頭也達到頂峰了,花籃該誰得呢?妖艷的美女高舉著花籃,實在令人垂涎哪!於是發生了拚殺。有的是為了要奪得花籃而殘殺旁人,有的雖然願意放棄爭奪,也要為了保衛自己而抵抗。火圈裡血水橫流,屍臭瀰漫,英雄固然有倒下去的,而更多的死難者是芸芸眾生。這時候,多數人輕重不同的受傷了,知道危險,不再狂跳,不再進攻,從刀槍棍棒的空隙中奪路逃跑。有的終於找不到逃路,或流血,或不流血,紛紛躺下,再不起來。而我,是謹慎小心,左躲右閃,好不容易從殺場中剛剛逃出來的人。廝殺還在進行,誰知要到什麼時候才能了結?我很幸運,跳出了火圈,站到旁邊來了,以後就在一旁觀看吧!」
「怎麼說是跳出了火圈呢?」湘湘不解地問。
「因為我已經批准復員,馬上就走。」
「什麼?」
「是真的。」他拿出復員通知書來給湘湘看。
湘湘拿著復員通知書,手發抖了,失望地看著趙大明,強忍住沒有哭。
「不要急,湘湘,你聽我說。」趙大明盡可能委婉地說,「該考慮的事我都考慮了,雖然原則上是哪裡來回哪裡去,但我想了辦法,不回北京。我通過徐秘書幫忙,跟六七六廠掛了鉤,人家已經同意,只差去報到了。六七六廠是飛機製造廠,規模很大,增加幾個人跟掉進去幾粒灰一樣。我聽說你們大學也在搞畢業分配是嗎?」
「是的,不過先得到部隊農場鍛煉半年才正式分配工作。」
「你將來願不願意到六七六廠去?」
「你看呢?」
「我怎麼能知道你的想法呢!」
湘湘想了想,巧妙地回答了他:
「要是我也分配到六七六廠來,你會要求從那兒調走吧?」
「這是什麼話呀!我還故意躲著你?」
「會的,」湘湘自語說,「已經躲了這麼長時間啦!」
「不要說氣話了,」趙大明看了看表,「我今天還有很多事要辦,只能開門見山。湘湘,我先去,到那兒搞熟以後,想辦法把你調去。不過那裡是山溝溝啊!」
「你能去的我就能去。」湘湘堅決地表示。
「好,一言為定!」
趙大明雙手齊出,抓住湘湘的一隻手,笨拙僵硬地揉搓著不願放開。兩對眼睛互相對望著,嘴裡沒有話了,把餘下的話都轉移到眼睛裡繼續交流。過了許久,趙大明才又開始說:
「你今天怎麼沒有戴眼鏡?」
「干體力活兒,把眼鏡摘了。」
他掰開她的手,在手掌裡摸了摸,又看了看,發現長了繭子。
「影響彈琴嗎?」
「有影響又怎麼樣呢?難道能不幹?媽媽是那個樣子,還能靠她?」
「哦!真的,媽媽呢?」
「媽媽到北京去了。」
「去幹什麼?」
「去找爸爸的老戰友,有封信要遞給周總理去。」
「是嗎?」
「你可不要對外人講啊!這是大事。」
「我知道了!」趙大明眼望著旁邊說。
「你知道什麼?」
「信是你爸爸親筆寫的,一個戰士給你們送來的,那個戰士叫楊春喜。」
「對!你都知道?」
「還是用我的鋼筆寫的。」
「不知有沒有用啊!」湘湘擔心地說。
「可惜!」趙大明惋惜道,「要是媽媽還沒有走,我可以再給她一樣東西帶去。」
「是什麼呢?」
趙大明放開湘湘的手,從衣兜裡拿出一疊材料來說:「這就是江醉章用陰謀詭計陷害你爸爸的全部情況。湘湘,你把它好好保存起來,一定不要丟失,不要漏嘴,知道嗎?將來會有用的。」
湘湘要打開來看,趙大明制止了。他說:
「你待會兒看吧!我要走了,要去辦復員手續,還要想辦法找到陳政委,不知怎麼去找他。急人哪!都要在這一天裡辦完。」
「你叫陳小炮帶你進去嘛!」
「剛才我還碰上了陳小炮,可是心裡亂糟糟的,根本沒有想到讓她幫忙。」
「她下午會到我這兒來。」
「真的?」
「她也要同我告別,下鄉去,你知道嗎?」
「聽她說了。」趙大明又看看表,焦急得皺起眉頭,「湘湘,你跟她說說,要她晚上七點鐘準時在他們家門口等我。我要走了,買好車票以後還會來的。」
「你……」
湘湘怎能捨得呢?可又不好說什麼,只是難過地望著他。正當趙大明轉身要走的時候,遠處傳來一陣狂笑聲,鄒燕站在光禿禿的荒嶺上,對天長吁:「哈哈哈哈……!他造反有功,陞官兒啦!哈哈哈哈……!我們范子愚是英雄!英雄!英——雄——!他不要我啦!哈哈哈……!我解放啦——!喂——!喂——!……」有幾個文工團員從後面追來,把她拖住了。
「看見了嗎?」趙大明憤憤不平地說,「范子愚雖然不好,死了活該,那麼鄒燕呢?她也是瘋了活該?湘湘,晚上睡覺要找一個伴兒。我走了,一分鐘也不能留了。」
彭湘湘赤著腳,站在台階上,癡呆地遠遠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