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四面哀歌

夜已漆黑,路燈不安地閃跳著。

  一男一女、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影走進陳政委的小院子。

  從樓上陳小盔的窗洞裡飛出來一團白色的東西,落地發出破裂的響聲,碎片飛到兩個人影的跟前。

  男的是趙大明,女的是陳小炮。

  趙大明彎腰拾起白色的碎片,是一個石膏鼻子的鼻尖和鼻孔。

  「哥哥你發瘋了!」陳小炮對著樓上喊了一聲。

  他們不顧摔碎的石膏鼻子,急匆匆地上了樓梯。

  「小炮,我先在你房裡呆著,把你爸爸請到這兒來,我要單獨跟他說,不能有任何旁人。」趙大明小聲地、急促地告訴陳小炮。小炮打開門,把趙大明讓進裡面去。

  她的房裡是一片搬家前的景象,桌子上,櫃子上,地板上,到處擺著塞得滿滿的旅行包,捆得緊緊的被包,拴了繩子的皮箱,裝著各種鞋子、盒子、鐵罐子的大網袋……

  陳小炮從哥哥門口走過,門敞開著,裡面的陳小盔正在將油畫布撕得嗤啦啦地響。

  「你幹什麼!哥哥?」

  「不搞了!不搞了!他媽的!去你的蛋!」

  又撕破一塊。

  「你發什麼瘋啊?」

  「挨批判了!」

  「誰叫你搞這些鬼?才知道要挨批判?人家老早就批油啦!你還才知道,以為是好玩兒的,算了吧!跟我下鄉去。」

  「你走,你走!你知道屁!」

  匡的一聲,門被關上了。

  陳小炮走進爸爸的辦公室,立刻退了出來,因有人在與爸爸談話,氣氛正緊張著哩!

  「我跟那裡說了一聲,自己跑回來的。」方魯漲紅著臉,言語節奏很快。

  「你怎麼這樣做呢?」陳政委也沒有好氣。

  「那是個勞改農場,都是犯人,只有少數幾個軍人混在裡面,這叫什麼干校!老百姓一看就議論紛紛,說這些人都是犯了法的,有的說是犯了錯誤的,有的問我們為什麼還穿著軍衣,有的小孩子還往我們身上扔石頭,高喊『打死壞傢伙!』政委,我是什麼壞傢伙?」

  「群眾不瞭解情況,你們向他們解釋嘛!」

  「人家信你的?那麼多軍人都不來,就你們幾個人來了。」

  「『五·七』干校是按毛主席的指示辦的,剛開始,不完善,慢慢走上正軌嘛!」

  「政委,我根本就不想當幹部,還進什麼干校呢?請你批准我復員吧!我馬上就走。」

  「你的事還沒有了結。」

  「我有什麼事?說我是反黨集團的,拿出證據來嘛!」

  「你不要在我這裡吵,我沒有管你們的事。」

  「你為什麼不管呢?」

  「我工作很多,管不來!」陳政委煩躁得大聲喊叫,呼地站了起來。

  「政委,」方魯毫不畏懼,「你不要發火,我過去常給你看病,總還有點不同一般的關係吧?當然,你能夠同意我進來,這就是看得起我了。但是我進來幹什麼呢?我隔離反省那麼長時間,連遞一封信給你都遞不到,今天有機會見到你了,我是要說一說的,說完了就把這一段歷史忘記。你知道嗎?現在我們這個大院裡想走的人很多,有的願意到地方上去支左,有的想調動工作,有的想復員,產生了一種很大的離心力,你感覺到了沒有?大家都覺得我們現在是『黨不黨,軍不軍,幹不幹,兵不兵,非組織活動最時興。』」

  「你不要編些個順口溜,又要犯錯誤的!」

  「這不是我編的,我沒有這個才能。我們大院裡誰都知道,就你不知道。還有呢!『司令垮台,政委無能,奸臣當道,好人挨坑,快走快走!雷厲風行。』政委,我是要走了,才把這些話告訴你。」

  「誰批准你走了?」

  「我不管怎麼樣,干校是堅決不去了,這個地方也堅決不呆了。我是醫生,搞業務的,在部隊,在地方,到處都是看病。」

  「還要有點組織觀念!」

  「現在沒有組織觀念的人多得很,你只敢對我們提出要求,敢去要求那些人嗎?那些人可以在你的辦公室拉屎,你不敢吭一聲。這樣也不行啊!政委,人心會跑光去的,你會成為他們手上的一個工具!」

  「你知道什麼!問題不是那樣簡單,要有耐性!」

  「你的耐性太好啦!」

  「你出去!」

  「就是對我們這些人沒有耐性。」

  政委氣得猛一轉身,空袖筒飄起來轉了個半弧圈,登登往外走去。

  走廊裡匡的一聲,又有一隻石膏手臂摔成了三截。

  「你在發什麼瘋?」陳政委滿臉怒氣站在兒子的門口。

  陳小盔舉起一隻石膏腳正要扔出去,見爸爸擋在門口,便收回來摜在床上。

  「看你搞得這屋裡成什麼樣子了。」

  「爸爸!我不當這個兵了!」陳小盔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將一個油畫顏料盒子坐扁了。

  「又出了什麼鬼?」

  「挨批判了!」

  「為什麼挨批判?」

  「為了畫畫兒。」

  「你方向不對嘛!」

  「什麼不對?」陳小盔拿起上午畫的那張寫生畫,亮在爸爸面前,「就是這個,寫生的,回來碰上了江主任,他要我給他看,我就給他看了,他問我是畫的什麼地方,我說是彭湘湘他們住的房子。江主任一聽就惱火了,當著我們部長的面發了一通脾氣,說我感情不健康,說我專門對社會主義的陰暗面感興趣,說我不該畫油毛氈棚子,也不該畫洗衣裳的女人。還說什麼思想傾向非常危險,要他們跟我作堅決鬥爭。下午美術組開會,專門批判我。我受不了!我有什麼錯?我不在這兒干了!」

  「你本來就不對嘛!」

  「我不對在哪裡?」

  「你看人家那個《毛主席去安源》,你怎麼不畫那樣的呢?」

  「我就不愛學那個!」

  「胡說八道!」政委大吼了一聲,「你這個糊塗蟲啊!你會完蛋!只曉得畫,畫,畫,一點也不問政治,狂妄自大,批評教育不接受,你總有一天會成反革命的。」

  方魯匆匆從辦公室裡出來,擦過政委身邊時行了一個禮說:「政委,我走了,再不會來給你看病了。我的復員報告放在你辦公桌上。」說完就走,很快地下樓。

  陳政委望著他背影離開,臉色很難看,想說點什麼又來不及,最後只表示極端不滿地瞪了一眼,仍扭過頭來教訓兒子。「大家對你的批評幫助是對的,你不要以為自己了不起。你要是成了反革命,不管你是誰……」

  「我不在這裡幹不行嗎?」

  「又不是旅館,想來就來,想去就去!」

  「我要讀書,學校要上課了。」

  「屁也不懂,你真是屁也不懂,你這個小子啊!不得了!以為地方上好些,你畫這些鬼傢伙,一樣受批判。這山望那山高,還沒有穿幾天軍裝就胡鬧!你呀!你呀……!」

  陳小炮走來拽住爸爸的手說:「爸爸,趙大明在我那兒等了很久了,他有重要大事向您報告,您來吧!」

  「你這個小子啊!」陳政委一面被女兒拖著走,一面扭頭還在罵,「你給我下連當兵去,當他一年兩年再回來,不改造一下你還得了啊!」

  還沒有走進陳小炮的房間,正遇上徐秘書急匆匆從樓下跑上來。

  「怎麼樣?」政委問。

  「死了。」

  「唉!」氣得不行的陳政委又挨了一擊。

  「情況瞭解了嗎?」

  「瞭解了一些。」

  「去給我講講。」

  他沒有進小炮的房間,轉身領著徐秘書走回辦公室去了。徐秘書倒了一杯冷開水,幾口喝完,抹抹嘴說:

  「腿斷了,肋骨斷了三根,有一根扎進肺裡去了,大量內出血,想盡一切辦法搶救,連地方醫院的權威外科醫生都請來了,沒有辦法。」

  「臨死前講什麼話沒有?」

  「只在剛進醫院的時候張了幾下口,沒有說出聲來。這是門診部的醫生說的。」

  「有什麼遺書嗎?」

  「沒有,一個字都沒有留。」

  「你講吧!還有些什麼情況?」陳政委坐下來,準備細聽。

  「我找了一些人像閒扯似的粗粗瞭解了一下。看起來文工團氣氛很緊張,一般人都不敢隨便說話,問起來也是吞吞吐吐,含含糊糊。對於范子愚的死,沒有一個人直接講一句同情話,而實際上,從他們的話裡聽得出來,同情的不少。有的人過去是與范子愚不和的,人一死,也能夠反映情況了。聯合宣傳隊裡頭有的工人和戰士似乎有話不敢說,都是統一的口徑,不過,從說話的語氣、態度這些方面也看得出一些問題來。」

  「你沒有當著他們談你自己的看法吧?」

  「我當然沒有。」

  「好,講吧!」

  「我從瞭解中發現有幾個問題值得注意。第一,宣傳隊一去,開了一個大會,會上張部長做了個報告,聳人聽聞,好像保衛部掌握了很多現成材料似的,當場就把范子愚抓起來,但是抓進去一個多月,范子愚的罪行全部是由他自己交代,保衛部唱的是空城計。第二,范子愚的罪行,查來查去,主要的是一條反動標語和誣蔑江青同志的言論。那條反動標語,我看了照片,是勉強扯上去的;誣蔑江青同志的言論也只有一個人揭發,找不到旁證人。這樣的罪名顯然是不可靠的,但聯合宣傳隊完全把范子愚當現行反革命看待。第三,前兩天范子愚曾經從監護他的房子裡逃出來,跑到江主任那裡,後來是鄔中打電話通知張部長,要他們去抓人,這有點奇怪;而且,抓回去以後,給了一頓毒打,據說有些人是受了暗示的,專打致命的地方,很奇怪。我瞭解到的就是這麼多。」

  「你對於這些奇怪的情況有什麼看法沒有。」

  「我……」徐秘書搖頭,「不敢瞎分析。」

  「不要緊嘛!在這裡講怕什麼呢!」

  「好像……」徐凱努力尋找最合適的說法,「這個范子愚是非死不可的。」

  「意思就是,有罪無罪都要叫他死,對嗎?」

  「我不知道對不對。」

  「他們做得出的。連假錄音都做得出,還有什麼做不出?」陳政委咬緊牙說,「江、醉、章!厲害呀!」他做了一個很少見的表示下決心的手部動作,「不能讓他為所欲為,這個宣傳隊立刻撤掉!叫保衛部長到我這裡來匯報。重新組織一個黨委聯絡組,由組織部長負責。」

  「政委,」徐秘書提醒說,「要不要先跟江主任打個招呼?」

  「不理他,他要有意見,讓他自己找我來談。」

  「您真的打算這樣做嗎?」

  「還有假的?」陳政委變得強硬起來,「剛才方魯有些話還是有道理的,越怕他,他越欺你,不光會把領導機關搞得人心渙散,連部隊都會要搞垮。他實在要在上頭告黑狀就讓他告去,反正這樣子是混不下去的。我現在為了遷就他們也搞得眾叛親離了,什麼人都跑來罵你一頓,胡連生罵,方魯也來罵,家裡還有個小祖宗,天天罵我是糯米團長。再不能這樣混下去了。你看吧!我要拿點厲害給他們看。」

  匡的一聲,又有一個石膏模型扔在走廊裡摔碎了。陳政委聞聲站起來,怒目瞪著那個地方,像要開口鎮一句,卻又忍住了,重新坐下。

  「政委,」徐秘書問道,「范子愚的問題做個什麼結論呢?後事如何處理呢?」

  「不是反革命。他還有孩子吧?」

  「有,才四歲。」

  「要為他的孩子著想,父親的政治結論要影響孩子的一生。」

  「那叫個什麼好呢?」

  「就叫……非正常死亡,意思是……誤會死的。」

  「這個誤會可不小啊!把命誤會掉了。這樣的誤會……唉!」徐秘書意味深長地歎了一聲。

  「現在只有這樣辦。怎麼辦呢?還能去追究責任?到底誰來負這個責任?如果害死他的是敵人,那他可以叫烈士,現在呢?一本糊塗賬。這樣的糊塗賬不光我們這裡有,哪個地方沒有?地方上搞武鬥死了那麼多人,怎麼算呢?」

  「他的孩子怎麼辦?」秘書提出。

  「孩子……有什麼政策規定嗎?」

  「如果是因公死亡,未成年的子女應該由國家負責撫養到十八歲。」

  「那就撫養到十八歲嘛!」

  「這是因公嗎?」

  「講了是一本糊塗賬,算不清的,稀里糊塗過去算了!實在有人要問是根據哪一條,就說是特殊情況,特殊處理,是我決定的。」

  「唉!」徐秘書感慨萬千,「您真是個好心腸的人哪!可惜您不能管到全中國,要不,文化大革命造成的孤兒寡母都會喊您萬歲。」

  「還有心講風涼話,快通知保衛部長到我這裡來。」

  「爸爸!」陳小炮伸進頭來,「您還有完沒有?人家今晚上還要去買車票,明天就要走的。」

  陳政委起身。

  正在這時,司令部後門口方向傳來一陣嘈雜的人聲,還有汽車按喇叭的聲音。鄒燕的尖叫和狂笑聲在夜晚傳得很遠,送進了陳政委的窗口:「喂——!哈哈哈哈……!英雄!我的英雄!陞官兒啦!哈哈哈哈……!范子愚萬歲!喂——!他不要我了!哈哈哈……!」聲音已經嘶啞,喊叫的內容若明若暗,隨著汽車喇叭的鳴叫而移動地方,像飄離無定的鬼魂趁夜在尋找仇人,喊叫仇人的名字,向他索命。

  「這是做什麼?」陳政委問。

  「是范子愚的愛人,瘋了,大概是送醫院去。」

  「她以後還能演話劇嗎?」陳小炮在窗前自語。

  「話劇?」徐秘書感歎說,「她自己生活中的這齣戲就不知怎麼演完,還話劇呢!唉!」

  「唉!」陳小炮也在歎氣,「該死的傢伙,自己死了,還要害到老婆、孩子。早知這樣,造什麼反呢?」

  「算了算了!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好埋怨的!」

  陳政委由於不忍聽下去,早已轉身準備去接見趙大明。在走廊裡踩上一塊石膏碎片,十分惱火地提起腳來用力一踢,石膏片飛了起來,先碰到牆上,再彈到樓梯那裡,咕嚕咕嚕一直滾下樓去。

  趙大明等得焦急不安,見政委進來,立刻迎了上去。

  「政委,我明天就走了。」

  「那麼著急?」

  「不敢久留,范子愚已經整死了,下一個不知道整誰。」

  「放心!我把聯合宣傳隊撤了。」

  「撤了我也馬上走,您聽到鄒燕的叫聲嗎?膽小的女同志會連覺都不敢睡的。」

  「你那裡交接好了嗎?」

  「一切搞好了,臨走前只剩一件事要向您匯報。」

  「什麼事?」

  「很大的事,大得叫我害怕,還不知道……能不能……」

  「不要吞吞吐吐,有什麼事不能跟我講呢?」

  「是江主任的事啊!」

  陳政委一驚,異常注意著,等待趙大明的下文。

  趙大明從身上拿出那份范子愚的遺書附件來,交給陳政委說:「您看吧!」

  陳政委接過那兩張材料紙,打開來一看,臉色突然變化,很快看完了,又從頭細看了一遍。

  「你從哪裡搞來的?」

  「范子愚留下來的。」

  「他什麼時候給你的?」

  「不,他沒有打算給我,是準備留給鄒燕藏起來的。我多長了一個心眼兒,在他跳樓以後馬上跑去翻他的東西,從枕頭套裡找到的。」

  「你不要對人講,什麼人都不能講。首先要調查落實,如果這個情況是真的,他的問題比李康嚴重得多,這才是貨真價實。關係很重大,一定要小心。」

  「我知道。」

  陳政委又將那份材料細看了一遍,望著一側思索起來。外面傳來一陣哭聲,由遠而近,十分悲淒,是女孩子的聲音。樓梯劈哩啪啦響了一陣,陳小炮跑下樓去了。

  「今天夜裡儘是鬼,又是什麼人在哭呢?」陳政委心煩意亂地說。

  「正是時候啊!已經是運動後期啦!」趙大明感歎地說。

  「把窗子關上。」陳政委命令。

  趙大明在關窗戶時探頭向外面望了一眼,只見陳小炮迎著哭聲跑去,不見來人是誰。

  走廊裡又在匡!嘩啦!不知陳小盔又把一個什麼東西扔出來了。

  陳政委煩躁得突然一轉身,想發一頓脾氣,見門是關著的,沒有去拉開,因為還有事要問趙大明。

  「這個事,你原來曉得一點風聲嗎?」他問。

  「不知道,沒有聽范子愚露過半個字的意思。」趙大明說。

  「他會不會讓江醉章曉得了呢?」

  「這是一個謎。」

  陳政委將材料紙疊好裝進衣兜裡,獨手背在身後,在房裡走走停停,自言自語道:「……政治謀殺案……可能……」他想起了剛才徐秘書瞭解到的關於范子愚問題的一些疑點,「……可能……什麼都做得出來……卑鄙!」

  「政委您說什麼?」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政委抬手向後面擺了兩下。哭聲進了院子,並順著樓梯上來了,走廊裡發出了共鳴,房子嗡嗡地響起來。趙大明走去想開門,陳政委制止說:「又是小炮的什麼同學,鬼打架!不要去管。」

  陳小炮用勁擂著房門,還帶著哭聲喊叫:「爸爸!爸爸!」

  陳政委這才示意叫趙大明開門。

  門一開,兩個淚人兒,兩個女孩子,小炮攙著李小芽撲了進來。陳政委大吃一驚,連忙上去。

  「什麼事?」他驚問。

  小炮把小芽放開,小芽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抱住陳政委的腿,哇哇大哭,說不出話來。

  「出了什麼事?你講啊!」

  「哇……!」

  「講啊!講啊!」又問小炮,「到底是什麼事?」

  「她爸爸……!」小炮也說不出聲來了。

  「她爸爸怎麼啦?」趙大明也插進來吃驚地問。

  「哇……!陳伯伯啊!……」李小芽斷斷續續邊哭邊說,「怎麼辦哪!陳伯伯啊!……我的爸爸!……我的爸爸……!」

  這裡還沒有說清楚,辦公室跑出來大驚失色的徐秘書,邊跑邊喊道:

  「政委,李副司令員自殺了!」

  「又是自殺!」陳政委全身戰慄起來,「怎麼搞的!怎麼搞的!為什麼沒有看住?」

  「他們麻痺大意了。」徐秘書哆嗦著說,「監護人員在電話裡報告:由於最近一段時間他的情緒一直很好,有說有笑,還下象棋,有時還哼歌,大家都以為他不會出事。剛才,鄔主任派人去清理他的保險櫃,櫃裡本來藏著他的自衛手槍,人家不知道,沒有防備,他突然伸手把手槍摸過來,指著太陽穴一摳……」

  陳政委眼睛濕潤了,抖顫得難以控制,抬起惟一的手臂,搖搖晃晃指著辦公室那頭說:「快!快!趕快叫保衛部……和黨委辦……去人,我,馬……馬上就來。」

  徐秘書領命打電話去了。

  「陳伯伯啊!陳伯伯啊!您救救我爸爸呀!救救我爸爸呀!陳伯伯啊……!」李小芽抱著陳政委的腿一個勁地搖晃著。

  「孩子!孩子!」陳政委彎下腰撫摩著小芽的頭,垂淚勸慰道,「孩子!你起來!你起來!已經派人去了,陳伯伯給你做主,起來!孩子,起來!小炮,你拉她一把。」

  陳小炮泣不成聲來扶李小芽。

  趙大明將頭扭到一側去,用手絹按住眼睛。

  正在大發脾氣摔東西的陳小盔來到門口,瞪圓眼睛張大口,傻了。

  「陳伯伯啊!陳伯伯啊!」李小芽被陳小炮抱著往床邊拖去,她哆嗦著從兜裡掏出一封信來舉著,「陳伯伯啊!陳伯伯啊!我爸爸……!我爸爸……」

  「這是什麼?」陳政委接過信來。

  「我爸爸……我爸爸……要我給您送信來,我剛走,……就響槍啦!我的爸爸呀……!」

  陳政委一看信封,果然是李康的筆跡,上面寫著:「陳鏡泉同志親覽」。知道必有重要內容,便吩咐小炮說:「你們照護她。」說完忙往辦公室走去。

  一個貝多芬的石膏雕像摔得殘破不全躺在陳小盔門口,陳政委顫抖的腳從旁邊繞過去。

  陳小盔走進門來,站在李小芽面前,兩手握拳伸向兩側,筆直地挺著,激烈地發抖,大吼起來:

  「你……不要哭……嘛……!」

  他自己也淚流滿面,肌肉痙攣。

  趙大明幫不上什麼忙,恍恍惚惚呆站了一陣,只得對陳小炮說:

  「小炮,你照顧著她,我要去買車票。」

  「你明天不走不行嗎?」小炮說。

  「不行,要走,再呆下去會瘋的。」

  「可我……」小炮焦急地說,「我也是明天走的,票都買好了,這可怎麼辦呢?」

  「你把她帶到湘湘那裡去吧!」趙大明獻策說,「她一個人也怪孤單的,你們到一起去商量商量怎麼辦,多一個人,多點上意呀!你可以跟你爸爸說一聲,叫車子送一下。」

  陳小炮默領了他的辦法。

  臨走前,趙大明拽住李小芽的手說:「小芽!學堅強一點,向小炮姐姐學習,像一棵小樹一樣,頂著風雪站起來!你自己的生活還沒有開始呢!不要過分傷心,與湘湘、小炮好好商量一下,在大家幫助下,選准自己的道路。誰的父母都是要死的,這是規律,不要怕!等我到工廠安排好了以後,歡迎你跟著湘湘姐姐到我們廠裡去玩。小芽,再見!」他用勁抓住李小芽冰涼的手,放肆抖了兩下,鬆開,一轉身,登登登下樓去了。

  陳小炮接著趙大明的話說:「小芽,他說得對,爸爸媽媽總有一天要離開我們的。只有我們還在往上長,越長越高,越長越壯實,將來的世界是我們的,一切都要由我們說了算,我們當家的日子還沒有來,別把自己搞垮了。小芽,別哭!老頭子老太婆開始死了,我們顯身手的時候就快要到了!做好準備,別到時候沒有用。聽見嗎?我們到湘湘那兒去,好好兒商量商量,我們自己做主,自己決定,自己走出自己的路來。抬起頭!看前面!別老往後面看,以為沒有父母就活不成,沒那事兒!我們偏要活得好好兒的。」

  陳政委走回辦公室拆信,信封口封得緊緊的,他向正在忙著打電話的徐秘書要了一把小刀子,將信封銜在嘴裡,用小刀子去挑。這是一封死者的信哪!是最後的紀念品啊!他的手顫抖得厲害,費了好一陣工夫才把信封裁開。

  信紙只有一張,上面端端正正地寫道:

  陳鏡泉同志:

  我為了黨的事業去學飛行,為了忠於黨而坐牢,又遵照黨的指示,我從監獄出來了,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以前,我全部精力都用在黨的航空事業上。現在,又為了打倒劉少奇的需要,我領會到必須貢獻生命了。我一生無憾,只可惜沒有死在天上。

  請向黨轉達我的臨別衷言。

  李康 一九六八年建軍節

  落款的日期離現在已有三個多月了,原來他是早就決心自殺,只等機會到來。

  陳政委垂下拿信的手,昂頭望著窗外夜空,心中掀起狂濤激浪。原來如此啊!「為了打倒劉少奇的需要,我領會到必須貢獻生命了」!同樣是蹲過敵人的監牢,叛變了的可以飛黃騰達,沒有叛變的倒要逼死為止!是非的客觀標準是什麼呢?是黨章嗎?是黨的紀律嗎?是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嗎?我們黨的生活正在發生著什麼?誰能理解?誰能直言?

  「江醉章到哪裡去了?他到哪裡去了?一天死了兩個人,他連影子都不見,你給我把他喊來!」陳政委怒吼著。

  「江主任帶著劉絮雲到濱海溫泉去了。」徐秘書平靜地回答。

  「什麼?」

  「到濱海溫泉去了。」

  「胡作非為!無法無天!你趕快叫鄔中到溫泉去,要江醉章馬上滾回來!」

  徐秘書正要打電話,電話鈴先響了,他拿起話筒一問,肅然立正,報告陳政委說:

  「周總理要跟您直接通話。」

  房裡房外立刻安靜下來,柔和的海風拂動窗簾輕輕飄擺……

 
 
《將軍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