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塞隆說出這一番話,理查驚得魂飛魄散。加布裡埃拉嬤嬤下了車,雙眉緊蹙,運起指力連點了塞隆數處。塞隆這才平復了情緒,抽抽噎噎把原委說出來。
原來自從理查走後,貞德一行返回大營,卻發現查理七世任命了新的法軍主帥,而貞德則被派去率領一支偏師掃蕩貢比涅附近的殘敵。
貞德雖有些不滿,但君命難違。她來到貢比涅之後,連下十幾座城堡。前幾日貞德帶了卡萊爾、塞隆與百餘名士兵出城勘察地形,不意遭遇了勃艮第人埋伏,主使者正是皮埃爾科雄。還是貞德憑著掌中聖女劍殺出一條血路,掩護眾人朝最近的法軍城堡撤退。誰知到了城堡牆下,城內的守軍卻不敢開城。貞德連續叫了四門,都緊閉門戶,只得率眾繞路而走,她自己毅然斷後。只可惜縱然貞德有絕世武功,以一人之力抵擋大軍終究還是寡不敵眾,被科雄所擒。塞隆死裡逃生,正急急忙忙趕回大營報信求援。
聽到塞隆講完,理查心如刀絞,不由得一拳怒砸在馬車上,讓轅馬一陣嘶鳴。這明明就是查理七世的借刀殺人之計,想不到這廝居然毫不掩飾,當真視天下公論與道義如無物!他又想到勃艮第和英國人平素對貞德的怨恨,心中又是一陣發涼。
加布裡埃拉嬤嬤走到理查身邊,按住他肩膀,一股溫潤內力貫注進來,讓他原本煩亂不堪的心緒稍稍平復下來。嬤嬤道:“理查弟兄,如今我們該如何?”她面色鎮定,按在理查肩膀的右手卻微微發顫。塞隆擦了擦眼淚,搶聲道:“咱們趕緊去附近的法軍營寨,讓他們發兵救援。”
理查冷哼一聲:“查理七世存心要害貞德,又怎會派人來救援!何況這裡距離最近的法軍駐地也有二三十法裡。一來一返,只怕貞德早已經被勃艮第人帶走了。”加布裡埃拉嬤嬤道:“那麼依修士你的意思……”理查決然道:“事不宜遲,咱們應當馬上行動,趁勃艮第人還未進入城堡,把貞德姑娘救出來。倘若等到貞德被關入城堡水牢,深壘高壁,就難了。”
加布裡埃拉嬤嬤與塞隆點頭稱是,塞隆道:“卡萊爾先生已經先行跟蹤勃艮第人而去,我們循他留下的記號,應該能追得到……只是,只有我們四人,能在萬軍之中救出貞德將軍麼?”說罷看著加布裡埃拉嬤嬤,眼露懷疑,顯然是懷疑這滿臉皺紋的老太太能有多大本事。理查道:“塞隆!你可知她是誰?她便是貞德姑娘的授業恩師、貝居因會的院長加布裡埃拉嬤嬤。”塞隆慌忙拜倒,口稱恕罪。嬤嬤攙他起來道:“如今救出貞德這孩子是大事,這些禮還是免了罷。”
於是嬤嬤把轅馬解下來,與理查、塞隆一人一騎,急急忙忙朝著勃艮第人撤軍的路線追去,恨不得肋生雙翅,像天使一樣飛過去。貢比涅地區河道縱橫,森林密佈,好在卡萊爾一路上留下許多記號。眼看夕陽西下,遠遠已能看到勃艮第軍的旗幟,還有密密麻麻的帳篷,其中炊煙裊裊。看來今日他們打算就地紮營。
靠著事先約定的記號,他們先與卡萊爾碰了頭。卡萊爾沒料到加布裡埃拉嬤嬤居然親臨,兩人相見,略寒暄了幾句,便轉到了正題。根據卡萊爾觀察,這一隊勃艮第人約有三千之眾,其中不乏高手,皮埃爾科雄應該也在軍中。
理查提議說等夜深之後,他們三個人潛入營寨,卡萊爾負責把勃艮第人的糧秣輜重點燃,使之混亂嘯營;理查趁亂去救出貞德;嬤嬤在一旁準備出手對付科雄的干涉;塞隆武功不高,留在營寨之外看守馬匹,接應眾人。卡萊爾與嬤嬤都說好計,塞隆雖不甘心,但也不得不承認自己跟著去只會添亂。
於是等到夜深,他們依計而行。這三個人各自身負絕技,輕易便潛入勃艮第軍營。偶爾有一兩個警覺的哨兵覺察到異樣,早被嬤嬤一指隔空點倒。過不多時,營寨西側隱有火光,迎風而盛,一下子燒了起來。哨兵連忙大聲示警,勃艮第人正在睡夢中,驟然聽到警報,倒有許多人衣服尚未穿好就衝出來了,找兵器的找兵器,提水的提水,一時大呼小叫,場面混亂至極。
理查估計貞德定是被關在主帳之內,此時正是好時機,便望著帳篷紋飾悄悄過去。他剛到帳邊,還未伸手掀簾,就聽耳邊一聲怒喝:“哪裡來的賊子!敢來劫營!”聲音十分熟悉,轉頭一看,竟是朗泰羅斯。朗泰羅斯看清理查面貌,先是一驚,然後咧開嘴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理查修士,你是來救你的魔女小情人麼?”
理查怒道:“休要侮辱貞德姑娘!”一拳打過去,朗泰羅斯閃身輕輕躲開,又道:“你這一份深情執念,實在令人欽佩。只可惜上帝行事神秘,不是凡人所能揣度的。你的小情人,早已被師尊送去盧昂了。”理查聽了,手裡招式一緩,心頭大震。朗泰羅斯見他露出破綻,凶光一露,掣出愛爾蘭斬劍,糅著猶大福音的內力攻了過來。
本來理查武功與朗泰羅斯不分軒輊,路迦福音與猶大福音旗鼓相當,只是如今聽到貞德竟不在營中,理查心緒紛亂,手裡慢了一拍,被朗泰羅斯搶到了先機。朗泰羅斯一面狂攻,一面好整以暇地說道:“你那魔女小情人生得倒是漂亮,就是倔強了些,幾次尋死都被師尊攔了下來。巴黎的英格蘭蠻子可都摩拳擦掌等著一親芳澤,不知道那小美人能否消受得了。”說完猥瑣地哈哈大笑。
理查怒意更盛,呼吸錯亂,一個不慎,被朗泰羅斯刺中了右肩,爆出一片血花。朗泰羅斯道:“你身為立了誓約的修士,居然對一個貝居因會的小娼婦動了真情,實在是有辱上帝門庭!我今日就算是代天絕罰!”又是一劍揮過,理查晃晃身子,躲閃不及,朗泰羅斯心中大喜,正要挺劍刺穿他的心臟,忽然覺得身後勁風大起,回頭一看,卻見加布裡埃拉嬤嬤冷臉相對。
加布裡埃拉嬤嬤淡淡道:“你口吐污穢,在貝居因會吃的苦頭還不夠麼?”朗泰羅斯大駭,他當日闖入貝居因會,被嬤嬤撞見,只交手三招便幾乎喪命,知道這老嬤嬤的武功深不可測。此時她竟然出現在自己背後,心中震駭可想而知。朗泰羅斯二話不說,轉身就要施展出輕功逃走,不料發覺四肢百骸像是被寒冰凍僵,半點提不起氣來。
加布裡埃拉嬤嬤道:“地獄第四獄乃是寒冰之地,專為褻瀆之人所備。你如今所做所為,正該去那裡。”她手指顫動,嗤嗤幾聲氣勁射去,朗泰羅斯覺得渾身一麻,連嘴都無法張開。理查這時恢復了清醒,想到這人對貞德的褻瀆之詞,不由又恨又怕,意由心生,勁由意發,雙掌挾著雄渾內力“啪”地拍在朗泰羅斯雙耳。朗泰羅斯雙目一滯,頭骨盡裂,不久有潺潺鮮血從七竅流出,眼看不行了。只是他體內寒勁未解,屍身兀自直立不倒。
理查對加布裡埃拉嬤嬤道:“科雄已經帶著貞德先離開了大隊,直奔盧昂而去。看來朗泰羅斯已經覺察到了貞德身世,還告訴了他老師。英格蘭人倘若知道貞德的價值,只怕她處境更慘,我們看來得立刻去盧昂了。”加布裡埃拉嬤嬤點頭道:“正該如此。”老嬤嬤神功一收,寒勁撤回,朗泰羅斯的屍體“噗通”一聲才栽倒在地,週身泛紫。理查道:“聽說猶大福音十分陰毒,使這門功夫的人,死後毒素反噬,會讓全身發紫,如今看來,果不其然!”
盧昂位於法國北部諾曼底,是聯繫英倫島與法蘭西北部的重鎮,英格蘭大軍主力即駐屯於此。這一段時日以來戰事險惡,搞得英人異常謹慎。雖然暫時不曾封城禁止居民出入,但攝政王貝福德公爵一聲令下,大部分衛兵由當地人都換成了英格蘭士卒,矛橫橋上,弩架城堞,盤查一日嚴甚一日,平添幾分緊張氣息,把整個盧昂城經營成了戒備森嚴的軍事要塞。
這一天日過正午,看守西側城門的三名英卒正閉目打盹,一人忽然聽到遠處馬蹄聲響,車聲轔轔,不由得連忙喚醒同伴,舉目望去。只見一位銀盔亮甲、束髮簪纓的少年騎士雄赳赳跨在馬上,身後兩位扈從護著一輛華麗的二輪馬車,朝著盧昂而來。馬車上還豎著一面小旗,旗上繪有一桿斷槍、三隻飛燕。
英卒把長矛橫在手裡,喝令騎士停下。那位少年騎士也不下馬,趾高氣揚叱道:“你們這些賤民,狗一樣的東西,敢擋小爺的路?”英卒見他態度倨傲,又是貴族打扮,心中有些驚疑,連忙賠笑道:“公爵如今下了命令,為防法人奸細滲入,出入盧昂都得憑路引,不是小的故意為難。”
那少年大怒,揮鞭就要抽打,旁邊一個扈從大叫道:“這一位萊昂子爵乃是香檳斯泰爾家族的長子,特來襄助貝福德爵爺,如何怠慢!”另外一個扈從踏步上前,攔住騎士的鞭子,勸道:“少爺,這些士卒也是職責所在,何必與他們見識,待我去與他們說說。”
這扈從走到衛兵面前,笑道:“幾位老哥,且聽我說幾句。”其時貴族氣焰跋扈,鞭打平民小卒乃是尋常事。這些衛兵們見這扈從幫自己免去一頓鞭打,面色緩和不少。那扈從道:“斯泰爾家族一向對公爵與陛下最是忠心,聽到戰事有變,就派了愛子萊昂子爵從香檳趕來勤王。兵貴神速嘛,我們走得急,不曾帶什麼路引。幾位小哥權且通融一下,都是為了陛下啊。”
自從英格蘭入侵法北以來,常有各地大小領主前來英營投誠,並不算什麼奇事。那為首的衛兵開口道:“倘若是來投誠的貴族,我們自然不會為難,只是……”他轉身喚來一名勃艮第士兵,勃艮第士兵朝馬車上的旗幟看了一陣,點頭道:“不錯,正是斯泰爾家族的斷槍三燕紋章。”
那少年騎士在馬上不耐煩道:“我與公爵還有軍情商議,你們誤了大事,小心公爵拆了你們的骨頭!”他的扈從不失時機悄悄塞給衛兵幾枚銀幣,衛兵掂了掂手裡銀幣的重量,面露笑容,忽然看到馬車,抬手問道:“那馬車裡坐的是什麼人?”
那騎士冷哼道:“憑你們也配問!”他叫另外一位扈從掀起馬車一簾,原來裡面是一位老嬤嬤,正閉目默祈,說不出的虔誠。眾衛兵一驚,惶然縮回,口稱上帝寬恕。為首的連忙命人搬開城前拒馬,打開城門放這一隊人進去。
這隊人進了盧昂城,拆下紋章旗,尋了一處小旅館落腳。甫一進屋子,少年騎士一改跋扈嘴臉,沖那兩名扈從與老嬤嬤道:“這一路上委屈三位了。”原來這騎士是塞隆,那兩名扈從是理查與卡萊爾化裝的,安然坐在馬車裡的卻是加布裡埃拉嬤嬤。
塞隆自幼受騎士正統教育,舉凡西歐貴族家族系譜、紋章、旗杖、典儀無不熟稔於胸,舉手投足都帶著些貴族氣度。理查估計盧昂城內戒備森嚴,故而想出這麼一條瞞天過海之計。
卡萊爾脫下扈從衣服,變回吟遊詩人裝扮道:“如今進了盧昂城,強敵環伺,須得加倍小心,嬤嬤您權且歇息,我們三人出去打聽一下貞德下落。”嬤嬤點點頭,又叮囑道:“依著慣例,女性囚犯另有安置,一般不囚在牢中,而是交由當地女修道院看管,你們按照這條線索,或有所得。”
理查、塞隆、卡萊爾三人變換了裝束出門,在盧昂城裡尋訪了大半日,轉遍了三四個女修道院,卻一無所獲。看來科雄擒獲貞德一事,英格蘭人秘而不宣,是以絕大部分盧昂人並不知道那大名鼎鼎的貞德,正囚禁在這城下某處。
眼看太陽行將落山,盧昂城施行宵禁,開始有大隊軍士沿街巡行,喝令行人速速回家。卡萊爾對塞隆與理查說:“今日看來,不如早些回去,明天一早再來打聽。”塞隆急道:“可貞德將軍怎麼辦?”卡萊爾道:“貞德姑娘身份敏感,價值巨大,他們斷不會為難她的。”
理查心中雖然焦慮,卻也知道此事急不得,他環顧四周,也只得贊同卡萊爾意見。三人回到旅館,吃罷晚飯後各自休息。理查運功調息了片刻,卻覺得煩躁不堪,索性走出房間,在旅館附近溜躂。
他與兩名英格蘭士兵擦肩而過,無意間聽到其中一人抱怨道:“那阿布裡監獄明明有守軍,幹嗎派我們去,這時節晚上怕不冷死人。”另外一個人道:“你莫抱怨,咱們還算不錯了。我那個約翰表弟和幾十個兄弟還要連夜把阿布裡的囚犯都押送去加萊哩,豈不是更慘?”一人奇道:“既然牢裡都空了,為何還要叫我們去守衛?”另外一個人道:“叫你去,你便去,上頭的事情,何必咱們操心?”
理查凝神靜聽,不覺一驚,心想這莫非是為了囚禁貞德而做的調動?他見兩名士兵即將走遠,一時也來不及通知其他人,便屏息寧氣跟在後面,一路跟蹤。不一會兒,他們來到盧昂城東區。遠遠可以望見高丘之上有一座石製塔樓,高大巍峨,在夜色映襯下顯得頗為陰森。想來它就是士兵口中的阿布裡監獄。
塔樓四周戒備十分森嚴,如臨大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四周被一條深溝環繞,只有一座吊橋與外界相連。理查無法再前進,只得另尋途徑。
經過一番觀察,理查發覺阿布裡塔樓並非筆直,而是朝南側稍稍傾斜,與旁邊一段繞過內城的城牆相距不遠。理查看到這個破綻,便施展出輕功,趁著黑夜掩護像壁虎一般貼牆而行,避過衛兵視線,快接近阿布裡塔樓時猛然起跳,“噗通”一聲,身子斜斜落入水中,雙臂卻及時扒住了對岸的河沿邊緣。
這一起一落雖然短暫,卻極耗體力,理查好不容易爬上對岸,已經是大汗淋漓。低頭一看,雙腿的褲子被護城河裡暗藏的撓鉤刮得七零八落,不禁暗叫僥倖。倘若剛才一步踏錯落入河心,只怕已經死透了。
他喘息片刻,仰頭去望,看到塔樓只有一側開有窗口,此時唯有第五層亮著燈光。這一側面衝著吊橋,吊橋旁的關卡燈火通明,幾乎不可能不被衛兵發現。理查便從另外一側攀援而上,這一側全是麻石直壁,凹凸不平,一會兒工夫他就爬到了五層的高度。
這塔樓雖高,牆壁卻不甚厚。理查左手抓住一塊凸出來的圓石,右掌使出暗勁,往牆壁上的一塊石磚奮力拍去,那塊石磚發出悶悶一聲,用手再一抓,已經四分五裂。理查掏開殘渣,再如法炮製,竟被他挖出一個孔隙來。他略歇了歇,把眼睛順空隙望過去,登時渾身如中了寒冰掌一般,幾乎要跌下塔樓去。
孔隙的另外一側是一處陰森的空房,裡面堆放著各色刑具,讓人望之悚然。一位纖弱少女的雙腕被鐵鏈牢牢鎖在牆壁上,裸露的雙腿蜷縮在一起,整個人垂下頭去,只看到一頭黯淡無光的金髮。
少女聽到對面牆壁有磚石響動,勉強抬起頭來去看,恰與理查四目相對,眼神不禁一亮。理查看到貞德面容憔悴,清減了不少,心中大痛,正要張嘴呼喊,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科雄旋即走進屋子。貞德連忙把視線移開,小腿卻微微抽搐。
科雄裹著一身黑袍,低頭端詳了一番自己手中的獵物,咧嘴笑道:“貞德小姐,這盧昂城內可還住得習慣?”貞德冷哼一聲,並不答話。科雄也不以為忤,掀起黑袍,在貞德對面施施然坐了下去,劃了一個十字道:“我們在天上的主啊,讓這只迷途的羔羊改悔吧!”貞德猛然抬頭,俏目圓睜:“你這猶大福音的門徒,狗一樣的人,竟還敢妄稱主名?好不可笑!”
科雄從容淡定,袖手一指旁邊的鐵處女道:“自從我做了主教以來,死在我神聖裁判所的魔女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這幾套刑具替上帝剷除了不知多少魔鬼的信徒。”他忽然口風一轉,“貞德小姐你也是魔女,我卻一直禮遇有加,不曾用刑,你可知是何緣故?”貞德道:“呸!我是貝居因會院長親授的聖女,豈容你憑空污蔑!”
科雄哈哈大笑:“你手裡沒了嘉德劍,又有誰能知道你是聖女?本座之所以對你青眼有加,是看中了你的另外一重身份。”貞德冷冷道:“我行不改姓,坐不更名,和你這披著信徒外衣的猶大邪魔不同。”科雄撇撇嘴,用萎如枯枝的手指點著貞德道:“你的身世,只怕你自己都尚且不知哩。”貞德面露疑惑,不知這個猶大傳人狗嘴裡又要吐出什麼。
主教站起身來,湊到貞德面前,一字一頓道:“你與當今法蘭西偽皇查理七世,乃是同胞兄妹,父親是奧爾良公爵路易,而伊莎貝拉王太后就是你的親生母親。”貞德聞言,放聲大笑:“這等荒謬的話,也虧得你說得出口!”科雄道:“亞里士多德曾言道,真相遠在想像外。你年紀尚幼,故而受人蒙蔽,被人利用,這也不足為奇。”然後他把種種證據約略一說,其中推測猜想之處,與理查當日的想法幾乎一樣。理查在牆外偷偷窺視,也暗讚這科雄主教眼光果然了得。
聽罷科雄的一番推斷,貞德嬌軀一震,沉默不語。科雄微微一笑:“信主之人,不打誑語,我所說的,只是推斷。姑娘你冰雪聰明,卻該知道我所言,與實情無不契合。你道我軍何以能在貢比涅料敵先機?正是查理七世派人送來密信暗通聲息。他對親生妹妹你如此猜忌,正是為了剷除同宗,保住皇位啊。”
理查在外面聽到,心中狂怒,這查理七世為了排除異己,竟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屋內科雄見貞德眼神有些渙散,覺得時機已經成熟,便故作慈祥,去撫摩她的長髮道:“查理七世所為,令人齒冷。貞德姑娘你為他盡心竭力,他卻如此昏庸,就連我等都心中不平,想為姑娘你叫屈了。”貞德把頭一晃,盡力避開他的手掌,低聲道:“你到底要怎樣?”聲調有氣無力,竟比剛才要疲憊數倍。
科雄見她如此模樣,不禁大喜道:“這次擒貞德小姐你來盧昂,實在是不得已。如今真相大白,你我不妨摒棄前嫌。倘若你跟我軍合作,公開以奧爾良公爵之女身份站出來,戳破查理七世的偽皇室血統。法人必然不戰自亂,偽朝覆亡計日可待。屆時我上書英皇,你想要哪塊封邑什麼爵位還不是探囊取物?”他說罷從懷裡取出那柄聖女劍來,“若是姑娘應允,我亦可以將此劍還你,助你號令西歐江湖,你的師門貝居因會亦可得到大筆封賞,從此能與梵蒂岡分庭抗禮,豈不是兩全其美?”
貞德勉強抬起頭,看了看那鞘中的聖女嘉德劍,眼神流出一絲柔情與眷戀,喃喃盯著劍身上鐫刻的拉丁文念道:“因信稱義,因信稱義……你貴為主教,可知因信稱義的道理?”科雄只道大計已成,隨口答道:“我主英皇是君權神授,貞德姑娘你棄暗投明,便是‘義’之所在。”
卻不料貞德眼神陡然銳利如電,面露堅毅,朗聲道:“你這猶大傳人,怎會懂得因信稱義的精義!聖保羅曾說,心中信仰堅固,方能稱義,信之所行,義之所在。我乃天授聖女,信主之心堅若磐石,誓用此劍斬盡天下邪魔!你這惡魔的僕從,區區俗世之利,又豈能動搖我心中信念?”
她這一番義正詞嚴,氣勢煌煌,竟逼得科雄有些窘迫,便問道:“查理七世如此對你,你沒有怨恨麼?”貞德昂然回道:“我驅逐英虜是為法蘭西蒼生計,與查理七世全無干係。我既然手持聖女之劍,就會謹守誓言,助法蘭西復國,除死方休。”
科雄面色一寒,冷笑道:“什麼聖女!我實話叫你知,倫敦的幾位法官已經到了盧昂。明日法庭開審,你便是遺臭萬年的魔女!要直接送上火刑架上,到時候烤炙之苦,可比地獄還痛苦幾萬倍。”貞德極力挺起身體,手腕上的鐵鏈被拽得叮噹作響,她大聲叫道:“除了天上的主,誰能審判世人?”科雄手拿長劍,仰天大笑:“本座在這盧昂城內,就是上帝,誰也阻不住我!”
忽然屋內傳來“嘩啦”一聲,科雄驟然收住笑聲。他拎起長劍,環顧四周,忽然發覺牆壁上有一個空隙,大驚失色,疾步向前,俯身朝那空隙望去。不料那空隙裡突然飛出一塊碎石,正中他的右眼,幾乎將他瞳孔打碎。
科雄發出一聲淒厲慘叫,臉上鮮血迸流。他手中長劍一抖,猛然出手,“嗤”的一聲刺穿牆壁。科雄撤回聖女劍,看到上面沾有血跡。這時衛兵聽到響動,紛紛衝進屋子裡來。科雄捂著右眼,嘶吼道:“快敲起警鐘,喝令全城設防。那刺客受了傷,走不遠的!”
他吩咐完畢,提著長劍走到貞德跟前,半邊臉扭曲不堪,如同地獄爬上來的鬼魅:“看來,似乎有些老鼠不死心,潛入城中來救你了。”貞德看到劍上有血跡,雙眸中閃過幾絲驚恐。科雄揪住她的金髮,獰笑道:“我正發愁沒有觀眾呢!這回便叫他們好好看一場表演!”
貞德把雙目閉上,默默禱告,任憑科雄右眼的濁血一滴滴落在白皙面孔上。
卡萊爾、塞隆兩人在旅館裡見理查一直到宵禁都不曾回來,心中惴惴不安,加布裡埃拉嬤嬤寬慰道:“理查弟兄我雖接觸不多,卻知道他是個沉穩謹慎的人,想來不會有大事。”三人坐在房中,一會兒談論些武學,一會兒說些神學,多是心不在焉,不時望著外面。
他們房間在二樓,突然聽到窗外上方有腳步聲,踩得屋頂嘎吱作響。嬤嬤使了個眼色,卡萊爾謹慎地靠近窗戶,提氣運功,塞隆點了點頭,一個箭步撲過去猛地推開窗扇,卻看到理查站在外面,朝裡面倒下來。
理查此時面色慘白,左手緊緊摀住肩頭,那裡已是一片殷紅洇漬。加布裡埃拉嬤嬤扯下他上衣,飛快點了他肩膀附近數處要點止血,又取來貝居因會秘製的蓋倫生肌散撒在傷口上。
原來當理查聽到科雄威脅要燒死貞德之時,他忍無可忍。等到科雄從孔隙往外望時,他靈機一動,便將手中的碎石去砸科雄的眼睛,卻不料科雄反手一劍刺穿了牆壁,正中他肩頭,不由跌落在護城河裡。好在他做修士時慣於苦修,耐得痛楚,當下沉住氣息,等著衛兵匆匆巡邏過去,這才爬上岸來。一路又經歷了數次驚險,這才回到旅館,避開正門,從窗戶跳了進來。
聽完理查描述,卡萊爾與塞隆熱血沸騰,加布裡埃拉嬤嬤撫膝歎道:“貞德這孩子,我當日教她‘因信稱義’的道理,她當真是知行合一。單就這份信仰之心,就實在無愧嘉德劍之名。即便我貝居因會中如她這般心志堅定者,也不算多。”理查道:“我篤信上帝幾十年,閱讀過的經典不下百餘本,都不曾有貞德姑娘這短短幾句話這般精闢。”他心潮激盪,對貞德姑娘又敬又佩,一腔愛慕皆化作仰慕之心。
塞隆在一旁急道:“你們還在說什麼信、義,貞德姑娘可怎麼救出來?”加布裡埃拉嬤嬤道:“科雄吃了這一嚇,勢必會把貞德嚴加看管。我倒是想到一個辦法,只是需要些時日來準備。好在英格蘭法庭審判一貫遲緩,總算還有時間。如今我們不要自亂陣腳,須得鎮之以靜。”眾人都點頭稱是。嬤嬤又道:“理查弟兄,你連日趕路,如今又受了傷,這幾天權且歇息養傷吧。”卡萊爾道:“不錯,外面有我和塞隆呢。”理查掙扎著起來,神色激動:“我與貞德姑娘有《神曲》之約,她還未聽完全本,我豈能食言!”嬤嬤歎了口氣,只得拍了拍他肩膀,暗自禱告道:“萬福聖母瑪利亞吶,這一對男女,上帝究竟是何打算?”
果然當夜盧昂城內熱鬧非凡,徹夜搜查。所幸靠著塞隆打出的貴族旗號,這一干人不曾被懷疑。次日理查和塞隆再去探阿布裡塔樓,塔樓已然被裡三層、外三層的重兵重重包圍起來,縱然是梵蒂岡十二樞機主教聯手,恐怕也劫不了獄。
這時貞德被俘的消息,也已經貼出公告,上面說捕捉魔女貞德一名,擬於近日審判云云。貞德之名早已經響遍西歐大地,無人不知,已經是傳說中的人物。盧昂居民看到這等大人物被英格蘭人捉住,就囚禁在這盧昂城內,無不震驚。有說這女子如此神奇,定是魔女無疑;有的說貞德是奧斯曼土耳其的間諜,派來禍患基督教世界的;也有的說英皇派出幾十位西敏寺的高手,這才勉強擒獲貞德,實在是勝之不武;還有些不服英王統治的,心想貞德連番打敗英格蘭人,自然是他們的眼中刺、肉中釘,魔女云云無非是借口罷了,只是迫於淫威不敢聲張。
就在滿城嘩然之中,宗教法庭如日開審。皮埃爾科雄擔任主審,他弄了一個牛皮眼罩罩住自己右眼,看起來未免有些滑稽,全無法官的威嚴。坊間開始有關於這位主教的笑話流傳,搞得他惱恨不已,卻無可奈何。
這一眾英格蘭法官本想貞德一介纖弱少女,都懷了小覷之心。沒想到在法庭之上,貞德慷慨陳詞,口才竟不輸於她的武功,直駁得諸位法官啞口無言。旁聽的民眾無不欽佩,十幾天審下來,同情貞德的人倒是佔了大多數,心中俱想:“這等天使一般的姑娘也是魔女,這可真是沒世道了!”
一連審判了十五日,貞德毫不相讓,倒像是她來審判這一干倫敦法官。這日審判結束,貝福德公爵把科雄喚到身旁,屏退了左右,小聲道:“這女子口舌好生厲害,如此下去,只怕不是個辦法。”科雄恨恨道:“不若從明日起,只說防範,把那些旁觀的閒人都關在門外。”貝福德公爵皺眉道:“法庭開審,民眾有權旁聽,這是先王定下的成例。倘若關起門來秘審,只怕將來有好事之徒糾纏。”科雄沉思片刻道:“公爵大人,我們索性做得狠辣些,不管她如何分辯,只管早早定罪判刑。只消她死了,萬事好說。”貝福德公爵長歎:“此舉果然毒辣,只是手段忒不貴族了些。”科雄見公爵有些猶豫,趕忙又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於小節。爵爺為了英格蘭千秋霸業,些許犧牲,原是必要的。”貝福德公爵一時無語,只得默許。
次日開庭,科雄主教覺得貞德餘黨並無半點動靜,以為他們已經放棄,於是一槌定音,判決貞德十二項罪名,公開處以火刑。這十二項罪名本是子虛烏有、牽強附會,證詞又多彼此抵牾,就連同庭的英格蘭法官都覺得十分不妥,奈何科雄鐵了心腸要置貞德於死地,又誣陷她為魔女,與惡魔有交易。那倫敦法官紛紛朝旁聽的公爵望去,見公爵巋然不動,只得個個無語,任憑科雄一個人翻雲覆雨。
貞德在審判席上看到科雄這番表演,只是一直冷冷盯著他,唇邊一絲冷笑,不置一詞,顯是不屑與他再行折辯。此舉正中科雄下懷,他得意洋洋拿出剛寫就的罪名狀,在法庭宣讀一通,俯首望著台下貞德道:“犯婦貞德,你褻瀆上帝,交通魔鬼,如今可知罪了?”
貞德昂然抬起頭來,直視科雄淡淡道:“因信稱義,天日昭昭。今日在座之人,你們可要仔細了。”說完緊閉雙唇,不復多言。這句話一說出來,整個法庭一片肅然,無論法官還是衛士,都面露敬畏之色。這“因信稱義”,原是神學信仰中的一件大事,非有大誓願者不敢稱之。此時貞德說出這句來,聽者無不心中震惶。
科雄在席上看眾人面色揣揣,唯恐有失,連忙大聲道:“你說的不錯,天日昭昭,使你的罪行顯露出來,得以公義審判。可見你已坦承了罪過。本席宣判你火刑,明日執行!”說完大錘往桌子上一砸,“砰”的一聲,塵埃落定。
只是這法官錘聲音再響,卻總敵不過少女那輕描淡寫的兩句話。那兩句話仍然縈繞在法庭之上與眾人心頭,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