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平在袁營已經待了三天。在這三天裡,他被軟禁在一處民房,好吃好喝招待,唯獨不許離開。在這期間,逢紀和公則試圖接近他,卻都被守衛攔了下來。以他們兩個的身份,居然都不得其門而入,可見袁紹下的命令有多麼嚴厲。
不過這個做法可以理解。漢室的地位太過敏感,如果不謹慎處理,袁紹會被全天下的人戳脊樑骨。
劉平也不著急,他之前的經歷太過波折,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奔波之中,他需要靜下心來思考一下。如今無論是郭嘉、楊修還是司馬懿都不在身邊,他身居斗室孤立無援,只能乾綱獨斷——雖然威權只及一室,影響只及一人,卻是劉平自從捲入漩渦裡以來最自由最獨立的時刻。
「哥哥,如果你還活著,會怎麼做呢?」劉平手持銅鏡,喃喃自語。銅鏡裡映出一張一模一樣的面孔,那張臉屬於一個死去的魂靈。這個死魂靈的肉體已死去很久,意志卻依舊瀰漫在九州大地,影響著許多人的命運。
劉平凝視半晌,忽然搖搖頭,苦笑著放下鏡子。真正的劉協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他選擇了和劉平不同的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即便死者真的復生,也只會像司馬懿一樣把他的「偽善」痛罵一頓。說起來,司馬懿的秉性倒是和劉協極為相似,他們兩個如果聯手,一定會無往不利吧。
忽然他又想到了伏壽。
這個聰慧美麗的女子如今在許都頑強而孤獨地守衛著宮城,維持著漢室最後的秘密。在自己來到北方之前,伏壽偷偷告訴他,她在身上藏了一把匕首。如果劉平有什麼不測,她會選擇自盡,履行對漢室的最後一份責任。劉平明白伏壽的心意——她知道自己是個仁慈的人,不忍坐視別人犧牲,所以故意這麼說,讓他行動起來更為慎重,平安歸來。
一想到她,劉平不期然地浮現出她那帶著馨香的身體,那是多麼令人陶醉的體驗。劉平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在伏壽的刻意引導下,他終於將哥哥「丈夫」這個身份的責任也一併承擔下來。在臨出發去官渡的前幾夜,他們彼此擁抱彼此嵌合,不知疲倦,彷彿唯有如此才能把壓力與擔憂暫時忘卻。劉平還記得,多少次在激情攀到高峰的一瞬間,他將伏壽拚死抱住,在她身體裡盡情宣洩。事後伏壽蜷躺在他懷裡,撫摸著自己平坦光滑的小腹,喃喃地說要為他生下一位皇子。
想到這裡,劉平低下頭,發現身體居然起了反應。「這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劉平自嘲地敲了敲頭——大頭——把思緒拽回來。
對劉平來說,袁紹和曹操誰勝誰負,並不重要。如何在兩大巨頭碰撞之間為漢室牟取更大利益,才是最重要的問題。經過這段時間的奔走,劉平已經處於一個微妙的優勢地位。對袁紹陣營來說,劉平是一個漢室的繡衣使者,為了給漢室在戰後乞求一個更好的地位而來;對曹操陣營來說,劉平是一個身份特殊的細作,要裡應外合擾亂袁紹的戰略。
劉平若想獲取利益,就必須要超越兩個陣營所有的智謀之士,這是一件幾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所幸這兩邊的謀士們的關係不是一加一,而是一減一,劉平的勝機,即建立於此。
他正在凝神冥思,忽然聽到屋外傳來腳步聲。劉平睜開眼睛,看到一名全副武裝的親衛站在自己面前,面無表情:
「大將軍要召見你。」
劉平點點頭,這和他估算的時間差不多。他起身換上長袍,跟隨親衛一路來到袁紹所駐的中軍。這裡已經事先有了準備,所有的衛兵都站得遠遠的,以中軍為圓心隔出一大圈空地。在柵欄之後,還隱伏著不少弓弩手,任何進入這一片空地的人,都會被立刻射殺。整個氣氛透著隱隱的不安,劉平感覺似乎出了大事。
親衛走到圈子邊緣,請劉平自己進去,看來他也無權靠近。劉平邁著穩定的步伐走進中軍帥帳,看到袁紹和蜚先生等在那裡,兩個人的神情都很陰沉。
「刺曹失敗了。」
蜚先生開門見山地說。他臉上的膿瘡似乎更大了些。劉平沒露出任何情緒波動。這個結果,是在他預料之中的。從時間上推斷,曹丕這時候應該已經順利回到曹營,有他在,徐他不會有任何機會。
劉平拱手道:「勝敗乃是兵家常事。」他抬頭看去,發現袁紹捏著酒杯,鐵青的臉像是一面掛滿了嚴霜的青銅大盾。
袁軍的全線部隊不計損失地強攻了足足一天;東山也動用了在曹營埋下的一大半棋子。如此高昂的投入,居然最終還是失敗了,這可不是一句「運氣不好」就能敷衍的。更討厭的是,他已經在漢室繡衣使者面前誇下海口,現在卻要承認失敗,丟了面子,這比軍隊損失更讓袁紹不高興。
蜚先生冷笑道:「使者說得不錯。不過若是每次失敗不總結教訓,下次只會重蹈覆轍。」他慢慢地挪動腳步,圍著劉平轉悠,赤紅色的獨眼射出瘆人的光彩。
劉平道:「哦?這麼說,你們已經知道敗因何在了?」
蜚先生湊近劉平,鼻子急速聳動,突然一指點了過來:
「敗因,就是你!」
面對著突如其來的指責,劉平沒有驚慌失措。逢紀的事給了他教訓,遇到意外情況,鎮之以靜,否則就是死路一條。所以他只是不解地望著蜚先生,等著他的下文。
「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時,說你身上有郭嘉的味道麼?」蜚先生說。
劉平沒回答這個問題,他滿是疑竇地望向坐在上位的袁紹,卻看到袁紹面無表情地晃動著杯子,不由得心中一咯登。
他現在是「第一次」踏入袁營,公則和逢紀絕不敢告訴袁紹,他們在這之前就私自接觸過漢室使者。劉平在袁營中最大的依仗,就是用這個威脅兩人,為己所馭。而現在蜚先生膽敢公然談論這段隱秘,而袁紹卻沒露出任何意外之色,這只說明一件事,蜚先生放棄了與公則的聯合,轉而直接投效袁紹,把之前的事全交代了。
這一招很毒辣,也很合理。刺曹失敗以後,蜚先生一定承受著極大的壓力,如果不迅速做出決斷,恐怕會被拿來當替罪羊。
但他放出這麼一手棋,導致劉平失去了要挾公則和逢紀最有利的武器,他苦心孤詣營造出的勝勢,立刻被掃平了一大半。
看到劉平啞口無言的表情,蜚先生呵呵地笑了起來,似是十分快意:「郭嘉的味道——那可不是個比喻。郭嘉身體不好,常年服藥,所以他會帶有一種特別的藥味。我這鼻子,可以輕易分辨出來誰與他交往過密,騙不了我。」
劉平迅速解釋道:「我記得我當初給過解釋了。郭嘉與我確有約定,但並不代表我就要按照他的意願行事。若非我與郭嘉虛以委蛇,又豈能順利來到袁營?」
蜚先生抬起手:「你這套說辭,本來是完美無缺的,連我都深信不疑。可惜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次刺曹失敗,終究還是讓你漏出了狐狸尾巴。」劉平沒說話,他目前還沒搞清楚蜚先生的用意,只好靜觀其變。
「刺曹之後,虎賁王越也潛入了曹營,他帶回來一些有趣的消息。」蜚先生的聲音變得尖利起來,「你的那位叫魏文的小朋友,似乎來頭不小啊,也許我們該稱呼他真正的名字——曹丕?」
蜚先生吐出最後兩個字的時候,臉距離劉平極近。劉平甚至能看得清他臉上那些可怕膿瘡上的暗色斑點。他們居然連這個都查到了……劉平心中閃過一絲驚慌,手指不自然地彎了一下,不知道到底哪裡出了紕漏。蜚先生注意到了他的手指動作,牙齒得意地磨了磨。他沒有上嘴唇,所以這個動作看起來格外猙獰。
王越死裡逃生以後,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了蜚先生。蜚先生掌握的消息比王越要多,很快就推測出了真相:導致徐他刺殺失敗的人,正是曹丕,而且他就是劉平帶入袁營的那個叫魏文的小男孩。
「我不知道你把曹家二公子帶在身邊是為什麼,但如果你真的有誠意跟我們合作的話,就應該第一時間把他交出來。即使你不把他交出來,也應該在前幾天把這件事告訴我們。我可以提前改變部署,刺曹還有可能成功。」
蜚先生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對劉平進行宣判:「所以結論只有一個。我最初的猜測沒有錯,你來到這裡,根本就是事先與郭嘉商量好的,你是個死間。」
劉平的面色,終於變了。
「你還有什麼要辯解的?」蜚先生嘲弄道。他只要一招手,就會有人衝進來把這個傢伙斬殺。當郭嘉收到這個斬下的頭顱時,表情一定非常精彩。
劉平向後倒退了兩步,意識到之前的準備全用不上了。袁紹落在他身上的眼神非常險惡,還帶著一點點的如釋重負。這位大將軍最在意的,是刺曹失敗讓自己很丟臉,而蜚先生的指控,恰好可以讓劉平當成替罪羊,為這件事找一個不那麼丟臉的借口。
蜚先生深諳袁紹的秉性,所以句句都扣著刺曹的責任。只要袁紹打定了主意,劉平是不是漢室使者,根本不重要。他再如何巧舌如簧地辯解,也是無濟於事。
面對這種前所未有的危局,劉平突然仰天大笑。
楊修講授帝王之術時曾說過,凡事有大成者,皆要具備一種品性。無論冷酷與仁慈,若少它為輔翼,難以成就大業。這種品性,就叫做決斷。
在瞬息萬變的戰場、在泰山壓頂的瞬間、在身臨深淵的一剎那,所有的道都失去意義,唯有決斷才能挽救。現在,正是這個時候。
劉平俯仰之間,已經有了決斷。唯有這一個辦法,可以拯救自己,以及漢室。
蜚先生扯住他的衣領,猙獰地笑道:「你故作大笑,實已心虛,用這顆頭顱去找郭奉孝哭訴吧。」
劉平收斂起笑容,整個人的氣質發生了奇異的變化。他抓起蜚先生揪住衣襟的手,輕輕一推,蜚先生倒退了好幾步,幾乎跌倒。一個病殘之體,怎麼能抵擋他的力量。蜚先生本想厲聲呵斥,可他突然感覺到一種強大的氣勢從劉平身上噴薄而出,讓他一下把話堵在嘴裡說不出來。
「袁紹,你可是漢家的大將軍?」劉平昂起頭來,高聲問道。
對這個明知故問的無禮問題,袁紹卻只是默默點了一下頭。一種奇妙的熟悉感正慢慢浮現在這位大將軍的腦海中,酒杯不知不覺被擱回到盤中。
劉平直視著他,淡淡地吐出七個字:
「那你可還認得朕?」
七個字如巨石滾過平原,讓大帳內陷入一片死寂。無論是袁紹還是蜚先生,一瞬間都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什麼問題。
朕?
全天下敢稱朕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身敗名裂的袁術,還有一個則是大漢天子劉協。
蜚先生嚥了嚥口水。這個郭嘉派來的死間,居然是天子本人?這實在是太荒唐了!天子難道不該在許都的宮城裡老老實實地待著嗎?他正要出口訓斥,卻發現袁紹慢慢從座位上站起身來,目瞪口呆。這種反應,絕不是看到騙子的反應。
「是,是陛下?」
袁紹的聲音在微微發顫,甚至還帶著點驚慌。袁家四世三公,歷代都是漢室忠臣,儘管時代已經不同了,可這種代代相傳的敬畏仍是根深蒂固。
劉平沒有回答,只是倨傲地望著他們兩個,彷彿對這個問題不屑一顧。
說起來,袁紹與劉協的淵源著實不淺。當初在洛陽之時,袁紹策動八校尉圍攻十常侍,逼迫他們帶著少帝劉辯和時為陳留王的劉協出逃,結果途中在北芒被董卓所執。董卓很喜歡劉協,打算廢掉劉辯,就找袁紹來商量,想借重袁家的名望。而袁紹堅決反對劉協稱帝,橫刀長揖,憤而離京。
也就是說,袁紹和劉協一共只在光熹元年見過,那都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此後一在河北一在長安,兩個人再也沒直面相對過。但此時在袁紹眼裡,劉平的相貌卻和那個倔強的陳留王合二為一,不分彼此。
蜚先生注意到袁紹的異狀,連忙湊過去低聲道:「主公,慎重。」袁紹這才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連忙擺正了身子。
仔細想想,這件事太匪夷所思了。天子應該是被曹氏嚴密軟禁在許都的,怎麼可能突然跑到袁紹營中來。這人十有八九是個騙子,豈能被他一句話唬住?可袁紹看了一眼劉平,那種熟悉的感覺猶在,心中不免遲疑。他實在不知道該以何種態度來問劉平,思忖片刻,對蜚先生道:「快去把王杜、申逢叫過來。」
這兩個人是袁紹的使者,都曾經去過許都拜見過皇帝,讓他們來認一下成年天子的模樣,便迎刃而解。蜚先生獨眼一轉,說如今在營中還有一人可以推薦,悄聲說了幾句,袁紹頷首讓他去辦。
過不多時,王杜、申逢匆匆趕過來。他們進了中軍大帳,一看到站在中間的劉平,先是一愣,隨即納頭便拜。等到他們叩罷了頭起身,袁紹這才問道:「你們可看得清楚了?」兩個人連忙答道:「我等奉主公之命前往許都覲見,得窺天顏,確係天子無疑。」
雖然劉平身穿布袍,臉色比原來紅潤許多,但眉眼五官卻是做不得假。聽到這兩個人言之鑿鑿,袁紹的疑心登時去了大半。他正要起身跪拜,卻被蜚先生攔住了:「主公莫急,還有一人呢。」
話音剛落,第三個人正好邁入帳中。來的人非常瘦,八字眉,一臉怒相。劉平和他四目相對,一時兩個人都愣住了。劉平忍不住脫口而出:「鄧展,你還活著?」
跟之前的精悍相比,如今的鄧展看上去頗為蒼老,一身精氣流散一空,再沒了之前的銳氣。他看到劉平,渾濁的眼神亮了幾分,隨即又暗了下去。劉平和曹丕逃出白馬的時候,鄧展主動斷後,劉平以為他早就已經死了,沒想到居然還能生還。
「我本來是要死的,可是通道裡突然湧來洪水,將追兵衝開。我就著水勢浮上井口,被淳於將軍的部屬抓獲。」鄧展主動對劉平說道。淳於瓊一向護著鄧展,被他的部屬抓住,至少性命無虞,一直養到了現在。
劉平的心情卻沒因此而放鬆。王杜、申逢只見過劉協數面,他有自信讓他們看不出任何破綻;可是鄧展卻不一樣,他是漢室最危險的敵人,是唯一一個知悉天子機密的人。他只要一句話,就能把劉平推到萬劫不復的無底深淵。
可鄧展只是木然地看著他,無喜也無怒。蜚先生道:「鄧將軍曾是曹公麾下的勇士,見過天子數面。請問眼前之人,是不是天子?」
「是的。」鄧展回答,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你看清了麼?」蜚先生有些不甘心。鄧展點點頭。
劉平這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他的脊背幾乎已被冷汗溻透了。亮出自己的天子身份,是劉平最終的手段。這個身份的公開,將會給劉平帶來前所未有的便利,也會給他帶來前所未有的困境,這就是一把雙面開刃的大戟。如果不是被蜚先生逼到絕境,劉平不會把最後這張底牌亮出來。
天子一出,從此劉平將再無退路。
「臣袁紹,叩見陛下。之前有失禮儀,衝撞聖駕,實是罪該萬死。」
袁紹離開座位,恭恭敬敬地執臣子禮,帳子內的其他人也連忙跟從,都俯身叩拜。鄧展遲疑了一下,也隨之跪倒。劉平望著他,忽然想起來,鄧展在覺察到自己的秘密以後,連曹丕都沒告訴,自然也不會在這裡聲張。劉平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居然讓這個忠誠的人對自己的主君三緘其口。
面對著叩拜了一地的大漢忠臣們,劉平心中微有快意,淡淡道:「諸卿平身。」
袁紹揮了揮袖子,王杜、申逢連忙起身告辭。他們雖不知為何天子會突然出現,但接下來的談話一定極為機密,不是他們這個等級可以與聞的。鄧展也要轉身離開,劉平忽然開口道:「鄧將軍,請留步。」
鄧展為掩護自己斷後,這件事蜚先生肯定是知道的,所以沒必要隱瞞兩個人之前認識的事實。劉平道:「你以後就在我身邊留用吧。」他現在需要一名手下,在整個袁營裡除了鄧展沒有更好的人選。
天子想問臣子要一個人,實在是輕而易舉之事,所以劉平自作主張地開口,沒人提出反對意見,只有蜚先生的眼珠在不停轉動,似乎在思考這一手背後的寓意。
鄧展鞠躬道:「微臣遵旨。」然後跟著王、申二人走出去。走到門口,他停下腳步,擺了一個站崗的姿態,儼然把自己當成是一名天子的禁衛。
等到帳內變回到三人,袁紹將劉平請回上座,拱手道:「陛下白龍魚服,不知有何旨意?」
袁紹小心地斟字酌句。這就是他為什麼先後數次拒絕「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提議,伺候皇帝的繁文縟節實在太麻煩了。縱然他權勢滔天,禮數上也不能有半點或缺,不然士子的口水會從四面八方飛過來。這實在是個諷刺,天子孤苦無人理睬,但若對天子不敬,卻會惹來萬人唾罵。
劉平看了一眼蜚先生:「誠如蜚先生所言,朕此來袁營,是郭嘉的主意。」
「這……」袁紹和蜚先生面面相覷。天子這麼開誠佈公,讓他們反而有些困惑。天子細作,是抓還是不抓?
蜚先生先開口道:「陛下,郭嘉此舉風險極大,意義卻又何在呢?」
對於這些盤問,劉平早已胸有成竹:「天下還有誰比一位落魄天子的話更加可信呢?」袁紹和蜚先生頓時恍然。漢室一直被曹氏欺壓,如今天子親身出來求援,換了誰都會對漢室誠意篤信不疑——天子都來了,你還不信麼——然後再設計謀,無往而不利。
「他郭嘉再膽大包天,怎麼敢驅使天子做事?難道曹阿瞞不怕被世人唾罵嗎?」袁紹問。
劉平道:「天下都知道,河北兵馬雄壯,許都勝算十中無一。為了得勝,曹司空無所不用其極。只要能勝,縱然是驅使天子當細作,也沒什麼奇怪的。」他說到這裡,諷刺地說,「更何況我的身份是漢室的繡衣使者,縱然死了,曹操那邊宣稱天子暴斃,另立一個也就是了。」
袁紹面色一紅,想起當初劉協即位他極力反對,現在不免有些尷尬。
劉平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寬心:「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郭嘉偏偏沒想到,逢紀動了殺我的心思,逼我等出逃,反而讓我趁機切斷了來自曹營的束縛——如今我孤身一身,可以做些自己的事情了。」
他拋出了一些含糊線索與暗示,卻不肯再細說。
靠著這些暗示,袁紹、蜚先生會自行聯想:曹丕實是曹營派來監視劉平的人,所以劉平開始的行事都是為曹氏利益。一直到白馬逃難之後,曹丕與劉平失散,後者斬斷了束縛,這才折返到袁營,打算真正為漢室謀求些利益——這一切看起來都順理成章,可以解釋一切疑點。
至於鄴城之亂,審配就算不會隱瞞,也會在敘述上文過飾非,所以劉平不擔心袁紹會聯想到那邊去。司馬懿的補白之法,真是屢試不爽。
袁紹果然長舒一口氣:「陛下龍運隆興,實乃社稷之幸。戰場凶險,紹請陛下盡快移蹕鄴城,靜候佳音。」
袁紹這個提議,在劉平的預料之中。袁氏掌握了天子以後,最穩妥的方式是擺在後方,裝點門面,這種手法與曹氏並無二致。可以說,從劉平亮出天子身份以後,他就再無自由可言。
除非……劉平笑著擺了擺手:「還不急於這一時。」
袁紹故作一愣:「陛下在官渡可還有什麼事?」
「還記得我之前提議的烏巢之策麼?」劉平侃侃而談,「曹氏勢弱,不利久戰。郭嘉這才定下烏巢之計,打算畢其功於一役。我們只消將計就計,便可把曹操誘出巢穴,一舉殲之。」
袁紹瞇起眼睛思忖良久,方才說道:「陛下脫離了曹氏之眼,郭嘉自然會猜到您來微臣營中,和盤托出烏巢之計。阿瞞那麼狡猾,他既知我已洞悉此計,又怎麼會繼續冒險施行呢?」
劉平面色如常,手指卻隱晦而興奮地敲擊了一下大腿。他苦心孤詣營造出種種鋪墊,就是為了讓袁紹問出這句話來。而接下來的回答,將決定他、袁紹和曹操的命運。
「曹司空別無選擇,他必須前去襲擊烏巢。」劉平斬釘截鐵地說。
「哦?」袁紹眉毛一挑,蜚先生卻「啊」了一聲,已然想到答案。
劉平身體前傾,平靜地直視著袁紹的雙目,似笑非笑:「假若天子在烏巢出現,他又怎麼會不親自去接駕回宮呢?」
袁紹跪在地上,內心劇震。
他明白,皇帝說得一點錯都沒有。天子是曹操政治上最大的籌碼,生死攸關。曹操若知道天子在烏巢,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把他弄回來。
這就好比你將金子鎖在櫃中,賊人索性死了心思,去偷別家;你若將金子置於牆頭,賊人縱然知道牆下有打手埋伏,也會懷著僥倖心理忍不住出手,碰碰運氣。
以皇帝做誘餌,在烏巢擊破曹操,盡快結束這場戰爭。這個構想太過大膽,可這個結局,對袁紹來說實在是太完美了,可謂名利雙收。他抬起頭,眼中已流露出興奮神色,唇邊的兩撇鬍須悄然翹了起來。
蜚先生卻在這時截口道:「可又怎麼讓曹操知道陛下在烏巢呢?」
劉平大笑:「蜚先生,你一心與郭嘉為敵,怎麼不針鋒相對呢?郭嘉派我進入袁營為間,你們如法炮製,找一人進入曹營詐降勸誘,不就行了?」
「曹公多疑,郭嘉狡黠,能瞞住他們的人可不多——陛下莫非已有了人選?」蜚先生反問。
劉平拿起酒杯,五個指頭靈巧地托住杯底,如同已把袁紹大軍掌握在手中一樣。他緩緩開口:
「許攸許子遠,非此人不能當此重任。」
自從劉平公佈了自己的身份以後,待遇和從前天差地別。袁紹為天子準備了一處隱秘而舒適的院落,大量的瓜果酒肉金銀器具源源不斷地送過來,儼然一處天子行宮。
唯一的不便,是劉平再也不能隨意離開院落。袁紹專門調遣了淳於瓊的部隊負責衛戍工作,既防人進,也防人出。對於這一點,劉平早已有了覺悟。
此時陪侍在天子旁邊的,除了蜚先生以外,還有許攸和淳於瓊兩個人。許攸和蜚先生是為了與天子商討烏巢之戰而來,不過淳於瓊是頂著宿衛的名義硬摻和進來的。
烏巢之戰的大略是以天子為餌,許攸為間,迫使曹操鋌而走險率主力奇襲烏巢,再聚而殲之。但兵力如何部署、言辭如何設計、時機如何把握,諸多細節都得落實。
「我不管你們怎麼調派,總之老夫是要守烏巢的!」淳於瓊興奮地揮舞著大手,大叫大嚷。
「戰端一開,烏巢就會變得極其凶險,四面兵鋒,老將軍何必去冒險呢?」劉平勸道。他話一出口,就發現蜚先生和許攸都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他,不禁有些納悶。
他還沒問怎麼回事,淳於瓊雙目放光,幾乎要跳起來:「說得太好了!這些日子我都快無聊死了,正需要點混亂給自己刮刮閒毛!」
劉平這才明白另外兩個人眼神的含義。這個淳於瓊根本就是個戰爭狂人,他根本不在乎勝敗,他要的只是戰鬥本身,彷彿這樣才能找到自己的價值。劉平那麼勸說,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劉平忽然想起來,鄧展當初在城外就是被他救過好幾次,才算死裡逃生。不知他為何對一個曹營偏將如此上心。
「好吧,那你就跟我待在烏巢城裡。」劉平點頭。他看了一眼其他兩人,他們也沒什麼意見。淳於瓊名義上歸屬穎川一派,實則是個特立獨行的臨淄人。看守烏巢這個角色,既難搶到戰功,風險還大,搞不好要跟數倍的敵人作戰,是個雞肋般的位置,既然淳於瓊主動請纓,大家也就樂見其成。
淳於瓊拿到了自己喜歡的位置,心滿意足地離開了院落。
寒暄幾句以後,劉平對許攸歎道:「朕這次舉薦許卿,是因為卿與曹操有舊。但細細一想,這一舉實是把你往火坑裡推。曹營謀士眾多,郭嘉狡黠,萬一識破——卿可就危險了。」
許攸摸了摸尖尖的下巴,朗聲道:「為漢室盡忠,乃是臣子本分。再者說,我身秉大義,郭嘉又豈是我的對手?」他的笑聲尖細,像一隻被踩住脖子的公雞。蜚先生的獨眼閃過一絲光芒,對這句話不屑一顧。
劉平拍腿讚道:「說得好!難怪袁將軍放著諸多謀臣不用,反而兩次急信把卿從鄴城召來,果然只有借重卿之高才才能抗衡郭嘉。」許攸聽到這句話,神情為之一滯,露出狐疑之色。劉平微不可察地使了個眼色,許攸立刻咧開嘴大笑起來:「陛下所言不錯。我看曹營那些策士,都是土雞瓦狗,不足為慮。」
蜚先生敏銳地從兩個人對話之間嗅到一絲古怪的味道,可他不清楚這異樣從何而來。不過蜚先生沒有過多糾結此事,他嘶啞著嗓子對許攸道:「您前往曹營的理由,在下也安排好了。」
「哦?說來聽聽。」許攸好奇地問。
許攸要扮演的角色,是從袁紹營中叛逃之人。他為何棄強從弱,必須得有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否則人必生疑。蜚先生從懷裡拿出一份書信,擱在許攸身前:「這是東山截獲的一封官渡送往許都的催糧文書。」
許攸打開看了一眼,嘖嘖歎道:「都說曹阿瞞這幾年屯田有方,攢了不少家底,想不到官渡一戰米缸就快見底了。」
蜚先生道:「您拿著這封書信去見主公,獻上分兵襲許之計。而公則趁機進了讒言,說您與曹操有舊,此舉是明幫河北暗助曹氏。主公大怒,將您在鄴城的家人尋了個罪名收監,還要把您投入監牢。您走投無路,只得南下官渡投曹。」
許攸聽到這個安排,大笑起來:「好,好,這個設計好,果然是只有我河北幕府才有的特色。曹操聽了,一定不會起疑。」
公則是穎川一派,許攸卻是南陽巨頭,兩者互相陷害使壞,實在是袁營最平常不過的風景。蜚先生編造的這個理由,任誰都覺得理所當然。劉平甚至懷疑,公則可能真的有這麼個打算,只不過真戲假作而已。
劉平心裡又是一轉,不由得佩服起蜚先生來。這個理由不光是為了瞞過曹公,也暗暗含了一層牽制許攸之意——為了讓靖安曹篤信不疑,許攸在鄴城的妻兒會被假意收押。若許攸順利完成任務,妻兒原樣放回;若許攸有什麼二心,這假戲就會真作。這個許攸叛逃的理由,反而成了他無法叛逃的原因。
劉平看向許攸,他卻似乎沒看出這一層意思來,高高興興地揮舞著右手道:「既然曹公糧荒,那麼我此去曹營,正好以糧草入手,趁機攻心,讓他來烏巢就糧。」說到這裡,許攸的三角眼掃視了一圈,目光落到蜚先生身上,指頭一點:「不過你們可不要自作聰明,先把烏巢糧草運走。那裡積屯咱們全軍大半糧草,對曹軍可是個大大的刺激。你們轉移了糧草,剩個空殼,曹公說不定就不來了。」
許攸的話不太好聽,但蜚先生只能點頭稱是。許攸在袁營的地位,算起來比公則還要高上一線,不是一個東山能壓住的。
三人又討論了一些細節,忽然鄧展走進來,他現在算是天子禁衛,負責進出宿衛並通傳等事。鄧展面無表情地說道:「東山急報。」然後看向蜚先生。他是東山首腦。
蜚先生罵了一句「真不是時候」,然後向天子與許攸致歉告退:「我去處理一下急務,馬上就回來。」說完他起身急匆匆地走出營帳。
這裡是天子行宮,規矩很多。蜚先生的事務再急,也不能在行宮內處理,必須離開院落幾步,做完事後再返回來。
等到確認蜚先生離開了院落,劉平看向許攸的眼神突然變了,他急速說道:「蜚先生隨時可能回來,我們沒有多少時間。」
許攸眼珠一轉:「你一說主公兩次急信催我,我就知道你和曹世侄是一夥的。」在鄴城時,曹丕冒充前線使者去見許攸,結果被真的使者撞破。劉平故意透露出這個細節,蜚先生茫然不知,許攸卻是一聽就懂。
「沒想到漢室真的和曹阿瞞聯手了,你們把鄴城可折騰得夠可以。」許攸感慨。他離開的時候,鄴城還沒從混亂中恢復過來。
「朕在鄴城本欲去拜訪先生,可惜未能成行。朕聽曹丕說您有投曹之意,所以這次舉薦您前往曹營為間,其實是順水推舟,滿足先生這個心願——曹公如今正是最艱苦的時候,你這一去,雪中送炭,勝過錦上添花啊,前途無量。」
劉平怕蜚先生回來就無法說話,所以省掉了試探和寒暄,直截了當進入正題。他知道許攸是個唯利是圖的人,索性乾脆挑明價碼,更省力氣,語氣上也變得咄咄逼人。許攸瞇起眼睛,他確實有假投變真投的意思,可劉平這麼開誠佈公地說話,他可有點不太習慣。
「這個時候投曹,對我來說,好處確實會是最大。」許攸點頭承認,可又疑道,「陛下如此積極推動此事,卻又要為漢室爭得什麼利益?」
「朕送你這個前程,只要你幫朕一件事。」
「哦?」
劉平伸出一根指頭:「我要你身上的一樣東西:許邵的《月旦評》。」
許攸一副「早預料到了」的神情:「若是要這樣東西,陛下您開的價碼,可不太夠呢。」
「在曹氏的前途不算麼?」
「那是曹公的出價。從漢室我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三公之位。」
「嗤……」許攸不屑一顧,「桓帝那會兒,三公還能賣個幾千幾萬錢,如今可不值錢了。」
劉平沒時間轉彎抹角,他促聲道:「許先生,你要知道。這《月旦評》無論是在袁紹手中還是曹操手中,無非是博得幾句褒獎。若是給朕,不出數年,你那三公之位便會是實至名歸。」
許攸一時間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個承諾,幾乎相當於是宣戰曹氏、漢室重興的宣言。
「這……這有些荒謬吧?」
「朕若龜縮在許都說這樣的話,或許只是大言;如今朕卻親身犯險,白龍魚服,置身此間。卿以為朕之決心如何?」
面對天子展現出的驚人決心,許攸沉默了。天子的意思很明白,這筆《月旦評》的買賣,獻與袁曹,算是交易;交給漢室,卻是投資。前者穩妥,所得有限;後者風險頗大,收益卻可能是幾十倍。
許攸抬起頭來,他看到的是天子無比堅定的目光。從古至今,確實沒有一位君王像這位天子一樣孤身遊走於中原,漢室看來真的是豁出去了。許攸再回想起那個看似荒謬的承諾,似乎變得不那麼虛無縹緲了。如果眼前真的是中興之主,那許給他的三公之位可就值錢了,而他要付出的,不過是一本名冊而已……
「好,不過得等我順利到了曹營再說。」許攸終於下了決心。以小博大,這值得冒險。
「子遠做事果然謹慎,呵呵。朕會告訴你轉交給誰,你甚至可以等塵埃落定以後,再給也不遲。」劉平別有深意地看了眼許攸,後者毫無羞愧。
這是劉平最順暢的一次談話,許攸這個人唯利是圖,交談反而最為方便。劉平看了眼門口,蜚先生似乎還沒回來,又開口道:「你在鄴城的妻兒,靖安曹的人會設法解救,你不必擔心。」
「那個啊,不必了。」許攸絲毫不以為意,「那個女人是我專門養來當人質的。袁紹以為我跟她生了個孩子,就能拿他們牽制住我。其實他們不過是幌子罷了。」
劉平先是驚訝,然後厭惡地看了他一眼:「那畢竟是你的骨肉,你不心疼嗎?」
「他日我做了三公,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許攸得意洋洋地抬起尖下巴。劉平在心裡不由得冷哼一聲,這人唯利是圖也就罷了,人品居然也惡劣到這地步。若不是有求於他,劉平真不想和這麼個人虛與委蛇。
「對了,曹丕在鄴城找你,是有什麼事情?」劉平問。
「嘿嘿,他們家的私事,想知道的話,要另外拿東西來換。」許攸分開二指,鼠鬚一捋。
這時屋外蜚先生匆匆返回,兩個人同時閉上嘴。他們又談了一陣,許攸先行告退,剩下劉平與蜚先生面向而坐。
「準備了這麼多,不知何時才能開始。」劉平打了個呵欠,顯得有些疲憊。
「請陛下不必心急,軍隊調遣、細作佈局、糧草分配等等諸多事情,都需要耗費時日。等許攸去到曹營鋪墊好,才好從容展開。」蜚先生躬身答道。
「那就辛苦你們了。」
「陛下,臣還有一事不明。」蜚先生忽然伏在地上。
「嗯?」劉平一愣。
「臣沒想到郭奉孝這麼大的手筆,連皇帝都敢拿出來用——這點我不如他。」蜚先生言辭懇切,然後獨眼一凜,「可臣不明白。他哪裡來的自信,能保證陛下您脫離曹營桎梏以後,仍不會對曹氏不利呢?」
這個問題當真犀利,劉平毫無準備,被他一下子問住了。這若是答得不好,之前辛苦經營的大勢就會煙消雲散。劉平裝作沉吟,眼角無意中掃過案几上的食盒,突然靈機一動,歎了口氣道:「朕之鉗制,在身不在心,例同董承。」
董承被郭嘉下了延時之藥,死在袁紹境內。劉平這是在暗示,自己也被下了毒藥,如果不聽從郭嘉的指示,就會毒發身亡。
蜚先生微微動容,情緒有些激動:「果然和我猜測的一樣。這個人居然敢對天子下藥,當真是誅九族的大罪!那陛下你現在豈不是——」
「你可還記得那個叫史阿的人麼?他身上有一丸華佗制的解毒藥丸,正好可化此毒。我如今已經沒事,可以心無旁騖地對付曹氏了。」
史阿確實有一味解毒藥丸,是蜚先生贈給他的。只不過這藥丸沒被劉平服下,而是史阿在白馬逃難時送給曹丕了。劉平知道蜚先生沒法查證此事,故意七實三虛說出來。果然,蜚先生一聽,立刻拍手呵呵笑道:「這原是我送給史阿的,想不到竟救了陛下,天數循環,果然奇妙得很。郭嘉小兒,又怎麼算得過天呢!」
「你與郭嘉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讓你如此怨憎?」劉平順著這個話題順口一問。
「既然是陛下相詢……」
聽到這個問題,蜚先生沉默了一下,開始緩緩解開裹在頭上的青布。隨著一圈圈散發著傷痂臭味的青布條被扯下來,劉平驚訝地看到,蜚先生一直擋住的另外半張臉,卻意外地白皙精緻,能看得出是個俊俏男子,跟平時那半邊露在外面膿瘡橫生的臉相比,簡直霄壤之別。可惜的是在眼眶處留有一個黑洞,彷彿一扇精美屏風被人用燒火棍捅了個眼。
這樣一個才貌雙全的人,心氣一定極高;被毀容之後心性大變,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我還以為……」劉平結結巴巴,有點後悔自己的唐突。
「陛下不必憐憫。臣這副模樣,全拜郭嘉所賜。是以臣以陋面見人,以時刻提醒警醒,毋忘此恨。」蜚先生的身體在青袍下微微發抖,聲音也比平時低沉許多。
「莫非是他配的毒藥?」
「不錯。我中的這種毒,叫做半璧全,是他得意的手筆之一,人中此毒後,一邊身子毒瘡頻發腫液肆流,另外一半卻越發晶瑩細膩。無藥可救。」
「這純粹是為了整人嘛……」
劉平心中暗驚。這「半璧全」擺明了打算讓人生不如死,進退兩難,挫其心志。這等手段,唯有郭嘉才做得出來。
「所以臣發過重誓,一日不殺郭嘉,便一日不除此袍。」蜚先生一邊說著,一邊把自己另外半邊臉重新裹起來。
劉平道:「如此說來,難道你也曾是華佗弟子不成?」
蜚先生呵呵慘笑一聲,後退了數步,輕輕擺頭:「我與他同是穎川出身,關係還不錯。那時候我們年輕,都喜歡四處遊學,相約一起去華佗那裡求學。結果他在華佗門下混得風生水起,與華佗的侄女華丹打得火熱,我卻是班裡最不起眼的一個,根本不為人重視。就在他意氣風發之時,我送了他一杯酒,在酒裡下了合歡散。我的本意,只是想讓他難堪。結果那天晚上,恰好他出去與華丹幽會,正趕上藥性爆發,他竟將華丹姦淫。等到郭嘉醒來,發現華丹已羞憤自盡,他只得連夜遁逃。」
「然後郭嘉對你展開了報復?」
「不錯。以他的才智,輕易就推測出是我幹的。我知道闖了大禍,也早早溜掉,卻被郭嘉追上了門。我們鬥了很久,我雖然逃得一條性命,但也中了他的半璧全,弄成現在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後來華佗聞訊狂怒不止,把其他弟子盡數閹掉,打發回家。他們中的大多數都被我招至麾下,與郭嘉為敵。」
「嗯……」劉平一時不知該如何評論才好。
蜚先生似乎洞悉了劉平的心思,獨目射出鋒芒:「陛下你一定在心裡想,分明是你這個傢伙嫉妒郭嘉的幸福,才故意陷害他。一個嫉賢妒能之人,有此報應天公地道,為何還如此怨天尤人?」
劉平被說破了心事,只得尷尬地笑了笑。
蜚先生聲調忽然提高:「你搞錯了!我剛才說的故事,不是這一切恩怨的因,而是果!不是我陷害華丹,郭嘉才對我進行報復;而是他先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我才會對他的一切進行復仇!」說到這裡,蜚先生惡狠狠地用唯一一隻眼睛瞪向南方,乾枯的手指怨毒地一勾:「他奪走了我的東西,我就要毀滅他的幸福!就這麼簡單!」
蜚先生像是一頭傷獸般嘶吼起來。劉平剛想追問這一段恩怨的源頭到底是什麼,蜚先生卻把情緒陡然一收,冷冷道:「等到官渡事了,我的復仇之戰完成,就會辭官隱退。屆時我自然會把這一切講給陛下聽,現在大戰在際,莫要讓這些閒事亂了陛下心思。」
說完蜚先生叩拜而出,留下劉平呆呆地留在原地。
在這個紛亂的戰場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恩怨,自己的因果。這些密密麻麻的思緒交織成經緯,促成一個又一個謀略,一次又一次鬥爭。劉平想到自己要在如此複雜的大網裡尋找到自己的道並貫徹下去,一時間居然有些恍惚,質疑自己是否能做到這一點。這張密集的大網,讓他有些艱於呼吸。
這可比在河內射殺一隻母鹿難多了,劉平心想。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之後,這個淳樸開朗的河內青年已被淬煉成另外一個人——內質未變,心思愁緒卻多了不少。他如今所處的位置,正是一場大風暴的眼中,俯瞰著天下,同時被兩股力量撕扯著。他擁有多重身份,在每個人面前都要先想清楚自己是什麼身份,時刻記得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劉平微微閉上眼睛,覺得有些疲累。
可他一點睡意也無,心中煩悶,便起身拿起一壺西域出的美酒,信步走出院落。此時外面月色溶溶,一片清寂,幾簇丁香在牆角悄然開放,教人完全想像不到這裡臨近著屍山血海的戰場。
鄧展忠心耿耿地站在外頭值夜,看到天子出來了,他身子一僵。劉平微微有了一絲醉意,拍拍鄧展的肩膀:「你為何這麼做?」鄧展反問:「這麼說是真的了?」
這段對話沒頭沒腦,可劉平和鄧展都聽得懂。漢室最大的一個秘密,這個人是知道的,可這個人卻不打算說出去。劉平這時候一點也不緊張,反而有一種沒來由的輕鬆。面對這麼一個人,他可以卸下所有包袱,不再有任何顧慮,不必考慮自己扮演的是誰,充分享受做回自己的自由。
劉平蹲下身來,掏出兩個酒杯斟滿,塞到鄧展手裡一個。鄧展想要推辭,劉平卻非常強硬。鄧展沒辦法,只得接了過去。兩個人端著酒杯,互相碰了一下,各飲了一口,然後同時望天,發現今晚月色著實不錯。
劉平晃著酒壺,一杯杯地喝著,輕聲細語之間,把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娓娓道來。鄧展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他雖猜到楊平與劉協之間的關係,可沒料到其中如此曲折。
「聽了這許多秘密,你都不想發表些議論?」劉平突然問,話中帶著三分醉意。
鄧展仰起頭來,長長吐出一口氣:「我的家裡人都被淳於瓊殺光了;曹公對我的知遇之恩,我先後死過兩次,也算是報答完了——你的秘密,我現在都不知該說給誰聽。」
「你明明是忠心之士,為何如今對曹家是這種態度?」
「二公子。」鄧展淡淡道,「是他讓我意識到,我們在上位者眼中永遠只是一枚泥俑。他們需要你,就會褒獎你,稱讚你;不需要你的時候,任你曾經多麼忠誠,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把你從棋盤上掃落。」
劉平沉默了片刻,把鄧展的杯子再度斟滿,鄧展這次一飲而盡,然後把杯子還給劉平:「不喝了,我還在執勤。」
「過來幫我,如何?」劉平問。
「做漢室的棋子,和做曹家的棋子,有什麼不同?」鄧展半是嘲諷地撇了撇嘴。
「我不是要你做棋子,而是做朋友。」劉平認真地說。
鄧展搖搖頭,婉拒了這個邀請:「你們是要反曹公的。我雖不會阻止,但也不想參與。」他停頓片刻,又補充道,「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遊遍中原大地,看看南蠻的密林、塞外的冰雪,聽說在東海之外還有瀛洲,西域盡頭還有大秦。我都想去看看。」
劉平忽然很羨慕鄧展,他果斷地斬斷了自己的因果之線,放下一切包袱,把自己變成一個自由之人。
「那你為何還留在官渡?」
「至少我想看完這一戰的結局。等我以後到了那些地方,給當地人講述的時候,總不能沒有結尾吧。」鄧展特別認真地回答。
「你會的。」劉平道,笑得很開心。
如果有人要為有漢以來所有的宮殿亭閣做一篇大賦的話,必然是以未央宮為開篇,而結尾無論如何也該用的是這座新落成的潛龍觀。
潛龍觀位於許都城內正東方向,是一座純木製抬梁斜脊的二層建築,方圓五十餘丈。這座觀的做工頗有些粗糙,比如它的大梁是虛搭上去,全憑四週二十根礎柱支撐;它的夯基只有二丈,幾乎是平地而立。斗拱、簷端處也頗為粗糙,觀頂脊角更是只用瓦當相疊,無翹無伸。
在營造方家眼中,這潛龍觀只是個偷工減料的半成品。但許都的人都知道,它的落成,是一個奇跡。在朝廷明確表示不予物資支持的前提下,孔融咬著牙硬是在數月之內將其蓋了起來。潛龍觀雖然用的木料不甚名貴,但外表都塗滿青漆,使之看上去如青雲團聚,飛龍若隱其中。
在更深遠的意義上來看,潛龍觀是亂世中的儒生們群策群力而成,為的是在許都聚儒大議,代表了儒家不屈不撓的精神。當諸侯們還在窮兵黷武的時候,儒的精神卻沒有消逝,這種一心向學的意志,讓每一個人心中都熱血沸騰。而這一天即將舉辦的儀式,讓這種意義更得到了昇華。
這一天,全新的潛龍觀掛滿了素絹,一代宿儒鄭玄的祭奠將在這裡舉行,同時這也是許都聚儒的肇始典禮。
從一大早開始,陸陸續續有兩百餘人穿著儒袍,來到潛龍觀。他們來自於九州各地,都是受孔融的感召而來。徐干站在潛龍觀前,一邊對進入的人微笑,一邊在心裡默默記著這些人的籍貫與來歷。自從董承之亂後,許都凡十人以上相聚,都需要去許都衛報備。這次祭鄭聚儒一共有兩百多人到場,雖然儒生們鬧不出什麼亂子,可徐干還是親自到場盯著,免得孔融又搞出什麼亂子來。
這時候一群人走了過來。徐干迎上去,詢問他們的來歷。為首的二人自稱一個叫柳毅,一個叫盧毓。前者來自河東柳家,後者是來自涿郡,還是盧植的兒子,來頭不小,身後的一群人也都是來自於幽並諸州——那可是袁紹的地盤。想到這裡,徐幹警惕地多看了一眼這兩個人。
「這潛龍觀三個字寫得真不錯,是出自鍾繇的手筆吧?」柳毅抬起頭,一群人對那塊匾額指指點點。徐干冷笑,好一群鄉下人。
「可惜劉和不能來,不然這次聚儒,會更有熱鬧看。」盧毓插著腰,大為感慨。
「這人是誰?」徐干隨口問道。
「弘農劉家的子弟,那可是個神奇的傢伙,幾乎一個人就把鄴城攪得天翻地覆。」柳毅得意洋洋地炫耀道。
徐干撇撇嘴,這種大話誰都會說。他隨口應和著,催促他們趕緊入觀,這是最後一批人了。看看再沒什麼人來了,徐干帶著幾名隨員也走進潛龍觀,僕役在他們身後把大門「光當」一聲關了起來。
潛龍觀的正殿是一個寬大空曠的大堂,十餘根還沒漆完的柱子支撐著整個建築。在大堂的正中,擺放著鄭玄的靈位、貢品、蠟燭、其他喪葬奠儀以及一摞厚厚的手抄儒典。孔融和司徒趙溫兩個人站在鄭玄的靈位旁,垂手肅立,宛如兩尊泥塑。其他人按照《禹貢》和郡望的方位站成幾隊,一直在鬧哄哄的。
徐干隨便挑了一根立柱靠著,看看手裡的名單:有六成是今文派的,三成是古文派的,還有一成立場不明。看來孔融是鐵了心思要把這次潛龍觀聚儒搞成今文派的盛宴。不知道荀尚書會不會親自到場,他如果來的話,古文派或許能稍稍振振聲勢。徐干忽然惋惜地歎了口氣,其他人都在前線建功立業,自己卻只能盯著這群沒用的儒生,看著他們爭論這些沒什麼意義的話題。他第一次覺得,滿寵去了汝南,似乎比自己還要幸運些。
隨著一聲渾厚的鼓聲響起,所有的儒生齊刷刷地看向孔融。孔融輕咳一聲,走到正當中,輕輕一抬手,大堂裡立刻變得非常安靜。孔融嚴肅地環顧四周,把筆放下,大聲說道:「今日我們齊聚於此,是為了祭奠兩個人。」徐干聽到這句話,突然覺得不對勁。
「兩個人?不是鄭玄一個嗎?還有哪位大儒死了?」
這時孔融從懷裡取出一塊牌位,上書「趙公諱彥之位」幾個字,他鄭重其事地把它放在鄭玄的旁邊,拜了三拜。下首的儒生一片嘩然,指著這塊牌子議論紛紛。
「不好!」徐干臉色一變。趙彥之死是怎麼回事他很清楚。可他知道,並不代表天下人知道。
這幾個月裡,孔融一直不遺餘力地把趙彥渲染成是一位烈士。袁紹的討曹檄文裡提到了他的名字,甚至趙彥的幾篇議敘之稿也被到處傳抄,四處都在傳說這是古文派對今文派的一次迫害。這個死去的人,隱然頗具聲勢。而現在孔融居然在鄭玄的祭奠裡,把趙彥的牌位拿出來,擺明了是要抽許都的臉。
這個老東西,居然玩出這麼一手。
可徐幹不敢大叫,這個肅穆的場合如果被他破壞,傳出去的不是他對趙彥如何,而是他在鄭玄葬禮上的失態。於是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趙溫開始唱禮,孔融率領著儒生們向兩塊牌位鞠躬行禮。
「哼,書生意氣,隨你們折騰吧!」
徐干重重地把身體往後一靠,卻發現柱子有點晃動。他有點奇怪,這可是新建築,柱子怎會蛀朽?他身體又動了動,發現柱子又挪動了幾分,一聲不祥的咯吱聲傳入耳中。徐干抬起頭,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看到,這柱子的頂端居然被鋸掉了一截,只用一個小木塊揳在天花板與柱子之間,非常不牢靠。
徐干驚慌地朝旁邊看去,發現大堂裡的十幾根柱子全都這種構造。這些柱子,可是支撐整個潛龍觀的重要基礎,如果突然斷裂或滑倒,後果不堪設想。孔融手裡就算資源再少,也不該用這種偷工減料的辦法。
前面孔融還在長篇大論地發表著講話,儒生們沒人發現這個異常。徐干覺得必須站出來說句話,可他猶豫了一下。在這麼嚴肅的場合,卻大聲叫嚷著房子要塌了,萬一傳出去,他徐干的文名可就全毀了。儒經上搞不好會記上一筆,許都聚議,有狂徒徐干呼嘯堂下,言大廈將傾,人皆笑之,千古之羞云云……
彷彿為了嘲笑他的猶豫,這時又一聲細微的咯吱聲響起。徐干瞇起眼睛,四處搜尋,很快他發現出問題的柱子在大堂的西南角。這次更為嚴重,整個天花板似乎都微微向西南方向傾斜。
徐幹不能再遲疑了,他跳出來大喊道:「這潛龍觀不結實,爾等快快離開。」
「祭禮在行,不得妄動!」孔融厲聲道。
儒生們陡然聽到兩個不同的聲音,一時間不知怎麼回事。但他們中的大多數習慣性地聽從了孔融的命令,站在原地。只有進來最晚只能站在入口附近的柳毅、盧毓等人,開始朝著天花板掃視,面露異色。
這時在大堂的西南角突然發出一聲木柱折斷的尖利聲,支柱再也無法支撐,轟然倒地。儒生們大叫著往附近躲開,隨即整個天花板「嘩啦」一下塌了半個角下來,掀起一陣煙塵。有摻雜著黑、青兩色的液體從上面流淌下來,味道刺鼻,而且數量頗多,很快就覆蓋了將近半片地板。儒生們紛紛抬起腳,不想沾上這些東西。有人一不留神布鞋踏上去,發現黏糊糊的很難洗掉。
「是清漆和桐油!」徐干立刻判斷了這些東西的來歷。潛龍觀的二層如今還在修葺,這些清漆和桐油大概就是工人們囤積在上頭的。結果這大堂坍塌了一角,水性向低,這些東西就順著缺口流了下來。
「潛龍觀居然在這麼重要的場合出事了,我看你怎麼收場。」徐干冷笑著看向孔融。孔融還在大聲疾呼:「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拿出你們的氣度來。」
就在這時,大堂內的十幾根柱子同時發出密集的橐橐聲,像是有無數蜘蛛在上面瘋狂地奔跑。徐乾麵色大變,他顧不得別人,轉身就往大門跑。其他儒生也意識到情況不妙,紛紛朝後移動,一時間人影散亂,整個大堂一片混亂。
「開門啊!」柳毅和盧毓拚命砸著大門,這時候他們發現,門居然是從外面鎖住的。越來越多的儒生湧到門口,卻無處宣洩,只得拚命大叫。還有些年紀大的被踩在腳下,發出呻吟聲。溫良恭儉讓的美德在這裡蕩然無存,人人都似是沉船上的老鼠。
可這一切都已經太晚了。樓上彷彿有只無形的大手用力按了一下,十幾根勉力支撐的柱子同時斷裂。原本橫挑的大梁一下子密佈裂紋,掙扎幾下便從中間斷折。大梁一折,整個潛龍觀的頂部徹底失去支撐,朝著大堂轟然砸了下來。對堂內的儒生來說,這次是名副其實的泰山壓頂。
巨大的煙塵在許都城的西南方爆起,在半空打了個旋,朝四周迅速擴散開來。只是短短的一瞬間,潛龍觀就化為了一團混雜著斷竹、碎木、裂石和大量人類肢體的廢墟,隨處可見被埋了一半的身軀或被巨木壓住的大腿,還有一些探出瓦礫的頭顱在大聲呼救著。唯一還算得上是完整的,只有那一塊寫著「潛龍觀」三字的匾額。
「火!!火!!」不知是誰淒厲地大叫起來。所有被埋的儒生都驚慌地發現,自己身邊的溫度突然開始升高,然後有凶狠的火苗從廢墟的縫隙裡鑽出來,瘋狂地開始吞噬周圍的一切。據後來的倖存者回憶,這大概是供奉牌位的素燭在混亂中掉在地上,引燃了清漆與桐油。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簡直如同人間地獄一般。動彈不得的儒生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大火把自己慢慢吞噬,淒厲的叫喊和哭聲響成一片。竹子在火焰中辟啪作響,如同有誰在點數著一條又一條被祝融帶走的性命。整個潛龍觀的廢墟宛如一個巨大的火炬,熊熊燃燒起來。無數焦黑的手臂絕望地伸出縫隙擺動,又慢慢垂下不動。人肉焦煳的味道隨著黑煙瀰漫到四周,就像是整個城市在舉辦什麼食人的饗宴。
任誰都沒有想到,這些四方聚攏過來的儒林精英,還沒撈著機會一展自己的才華,就像一群受驚的圍場野獸一樣被活活燒死。他們的身軀和他們的思想,就這麼付之一炬,化為灰燼。這距離名垂史冊的潛龍觀落成還不足一天……
整個許都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故震驚了。荀彧第一時間下令大開四門,責成許都衛、宿衛以及城門衛三部為主,外圍駐守部隊為輔,全力營救潛龍觀中被困的儒生們。文武百官也紛紛派出自己的家丁和僕役助陣,一時間許都成了一個亂哄哄的大蜂窩,每個人都試圖接近廢墟。
潛龍觀是全木製結構,因此燒得非常徹底,火勢極大。救火部隊只能先把周圍的建築拽倒,防止擴散,然後一桶桶的井水潑上去,可惜無濟於事。一直到了次日丑時,大火才不情願地慢慢熄滅。
死難者一共二百一十三人,大部分都是外地趕來的儒生,真正活下來的,不足二十人,可謂淒慘至極。倖存者中包括徐干、柳毅、盧毓等人。潛龍觀倒塌的時候,他們簇擁在大門口,受到的衝擊比較小,距離外面近。救火部隊趕到以後,冒險靠近把他們拽離了火場,算是逃過一劫。
不知算不算是奇跡,孔融居然也在這場劫難中生還。坍塌發生的時候,他正站在供奉著鄭玄和趙彥靈位的壽龕旁邊,壽龕恰好與一塊倒下來的厚木板搭成了一個三角,這個可供一人容身的小小三角救了孔融的命。但孔融被嚴重燒傷,頭髮、鬍子什麼的燒了一個精光。他的兩個兒子趕來照顧他,但孔融躺在榻上不回應任何人的問話,只是呆呆地望著天空,一直在反覆說著一句話: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臉色鐵青的荀彧站在榻邊,聽著孔融一次又一次地喊著這句話,嘴角微微抽搐。這對荀令君來說,可是罕有的失態。
根據許都衛的調查,這起事故源自於一系列的意外。天花板支柱的敷衍了事、清漆和桐油的肆意亂堆、點燃的素燭,以及孔融為了體現聚儒的嚴肅性而下令緊鎖的大門。這些事情湊到了一起,導致了這一場大災難。有人惋惜,孔少府為這件事殫精竭慮,結果居然落得這麼個結果,實在是命運多舛;也有人幸災樂禍,說儒家講究天人感應,這一場飛來橫禍,說不定是天不佑德。
但荀彧知道,這件事並沒那麼簡單。從現場來看,孔融所站的位置是必死之地,距離他數步之外的趙溫就直接被砸死了。孔融能夠生還,純粹是個意外。
這樣一來,如果整個大火不是意外的話,就說明孔融根本就是有意殉死。想到這裡,荀彧的眼神裡投射出迷惑,孔融大費周章把天下儒生聚到許都,卻又一把火燒個精光,這實在令人費解。
「文舉,你到底想幹什麼?」荀彧低聲說道,這句話只有他自己和昏迷中的孔融聽得到。
荀彧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潛龍觀大火這一事件的傳播速度,比野火蔓延得還快。荀彧明明已經下達了禁口令,可不知為何還是走漏了出去,諸州郡在同一時間都得到了這個消息。傳播者除了極力描摹大火的淒慘之外,總是會帶上一個廣為流傳卻不知誰先發起的質疑:
「聚儒之議若成,今古之爭可弭,天下儒學可興。而今竟中道斷折,萬千淪為灰骸。曹氏之責,豈不昭然乎?」
這話裡明裡暗裡在暗示:這場大火的背後,是曹氏!他們唯恐許都聚儒成了氣候對古文派不利,進而影響到他們在朝廷的專權,所以派人在潛龍觀放了一把火,把反對自己的儒生活活燒光。
諸州諸郡都派了人前往許都,聞聽自己的子弟遇害,無不悲愴,紛紛設祭哀悼。在葬禮上,憤慨的賓客們悄悄議論著這些質疑,讓它們進一步發酵。
偶爾也會有人說,曹公不至於會做出這麼殘忍的事吧?也許真的只是個意外事故。這時旁邊就會有人提醒:曹公天性如此,他當年屠徐州、殺邊讓,還在鄄城放縱部下吃人肉,如今火燒潛龍觀又何足為奇。
「不是曹公燒的,難道是孔少府要燒死自己不成?」提醒者發出嗤笑。
一時之間,天下皆驚,謠諑四起。沒人相信,這是一個意外。
潛龍觀大火引起的震動,很快達到了一個巔峰:荊州劉表聲言要帶兵北上,以大儒的身份去許都親自為那二百餘名死難者討個公道,還要迎回鄭玄公和趙彥公的靈位。在袁、曹大戰時,劉表一直保持著中立,不偏向任何一方。而現在他居然因為一場大火而改變了想法,決意北上。中原的局勢,一下子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在南陽附近的一處清幽草廬裡面,二人對坐。年長之人問道:「二弟,有人說,劉表此舉,是卞莊刺虎,藉機漁利。你對此有何見解?」
對首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他說:「劉州牧是一方諸侯,但他也是一位純粹的儒者。而一位儒者最重視的東西,是亂世之人無論如何也無法想像。這樣的人,現在已經不多了。」
年長者忙問劉表所圖為何。年輕人笑道:「劉州牧當年號稱『八俊』,乃是太學名流。亂世將始之時,劉州牧就誓言要保全儒學種子,所以他單騎入荊襄,默默地蓄儒圖存,以待天時。不然為何那麼多中原名流,都紛紛跑到荊州去?他在荊州開立學官,博求儒士,征辟綦毋闓、宋忠等人在襄陽撰寫五經章句。世人對這種種用心視而不見,只當他是一方豪強,真是可歎可惜。」
說到這裡,年輕人拿起案上的鵝毛扇,從容扇了幾下:「你別忘了,許都燒死的大半是今文一派的儒生——而劉州牧恰好是今文派的堅定支持者。」
「你是說,劉州牧這次出兵,是真心要為儒林討個說法?」年長者一驚。
年輕人道:「無論劉表是真心還是假意,他如今已經得到了一個足夠體面的借口。拯救群儒,中興漢室,重振古文經典,名次孔孟董鄭之右。這種誘惑,對一位擁有雄兵良將的純儒來說,幾乎不可抵擋。」
「所以我說,孔融這一招,實在是決絕。」
「等一等……」年長者有點跟不上思路,他尷尬地擺了擺手,一臉茫然,「怎麼又扯到孔融身上去了?」
年輕人浮現出一絲清冷的笑意:「袁曹在官渡勝負未知,唯一能影響中原局勢的,唯有劉州牧一人。而若想要把他驅動起來,不施個苦肉計是不成的。」
「你是說……」年長者眼睛瞪得溜圓。
「孔少府一無兵將,二無地盤,他所能依仗的,只有自己的聲望。在我看來,聚儒許下之議,恐怕是他打算以自己和二百餘名儒生殉葬,來真正觸動劉州牧的一個局。」
「這,這怎麼可能……」
「正因為不可能,所以才不會有人懷疑。你看這幾個月來,孔融四處渲染趙彥之死,營造出曹氏亂儒的印象。一旦火起,只消稍微推波助瀾,天下人就會認為是曹氏的陰謀,再怎麼辯白也已無濟於事——我甚至懷疑,鄭玄之死,都未必那麼簡單。」
「那孔融自己豈不是也會燒死嗎?」
年輕人面露欽佩之色:「他根本就沒打算活下來。他的性命,是這場大火中最重的砝碼。一開始孔融就做好了準備,用自己的命向劉表死諫。」
說到這裡,他直起身來,望著草廬外的花花草草,把杯中的清水倒在花圃中:「原本大家都覺得,孔融只是個腐儒,除了會發發議論別無用處。許都聚儒不過是他沽名釣譽之舉。結果那些以中原為棋盤的對弈大手們誰也沒料到,百無一用的孔融,居然用了這樣一種決絕的方式化身為一個『變數』,影響到了整個天下的大局。」
「可他的目的,是什麼?」
「孔融是大儒,他對袁紹啊、曹操啊之類的傢伙,根本看不上眼。他拼出性命,就是希望為劉表創造一個契機,讓天子重新回到儒林掌握之中——輔佐明君平天下,這是儒者最高的夢想了。」
「你這都只是猜測吧!根本沒有證據。」年長者不甘心地站起身來,拂了拂袖子。
「證據?」年輕人眼中閃過一絲嘲諷的笑意,「證據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接下來還有?」年長者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我來問你,聽到劉表北上的消息。袁紹和曹操會如何想?」
「自然是袁喜曹憂。」
「錯!」年輕人一拍案幾,露出得意,「他們誰也不會高興!對曹操而言,劉表在這時候背後插來一刀,情況惡劣到無以復加;而對袁紹來說,這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他在官渡與曹操死鬥,劉表卻輕輕鬆鬆收割著空虛的荊北豫南,說不定還能拿下許都奪到天子。到那時候,他可真的是辛苦一場,卻為他人作嫁衣裳了。」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年長者也明悟了。
年輕人把扇子遙遙指向北方:「不錯。無論他們之前在布什麼局,這一下子都被孔融這個大大的『意外』給破壞掉了。所以在劉表出兵的那一刻,無論袁紹還是曹操,他們都將別無選擇,只能速戰速決。我估計,官渡很快就會迎來一場倉促的大決戰。」
說完預測,年輕人把杯中水澆完以後,擱回到案幾前,負手長長歎息:「世人皆以為孔融是個狂士,可誰能瞭解他的真正執著。縱然他知道勝算不大,還是義無反顧地投身於此。潛龍觀的大火,不能挽漢室於將傾,但這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用心,真是我輩的楷模。」
「哦?你看誰勝誰負?」
年輕人搖搖頭:「無論袁、曹,對這場意外的決戰準備都不會充分,誰勝誰負,就得看誰掌握的變數更多一些。這就不是遠在荊州的我們所能預料的了。」
「這麼說你是看好劉州牧嘍?」
「不看好。汝南如今有滿寵鎮守,說明荀彧、郭嘉早有防備。天時究竟應在誰身上,還得看官渡的結果啊——」年輕人故意拖了個長腔,「——誰知道除了孔融以外,還有沒有另外一個變數呢?」
「你整天待在草廬裡不出來,這天下大勢說起來倒是一套套的嘛。」年長者揶揄道。
年輕人不以為然地擺了擺羽扇,做了個逐客的手勢:「行了,不說了,我要去睡午覺了。明天你過來,我還有個三分之策跟你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