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日,馮膺一大早就來到了「道觀」。他身為這件案子的主管,一直不大放心,惟恐已經惹出大亂子的荀詡又會生出別的風波。到時候不只是荀詡的失敗,就連馮膺也會被人置疑他的領導能力。他必須牢牢地把這頭愛四處亂跑的野馬套住,確保它按自己的路子前進。
軍謀司的從事狐忠也跟隨前往。荀詡從他的司裡借了兩個人,調令上的截止日期是今天,按規定狐忠必須親自前往銷令。
兩個人抵達靖安司的時候,荀詡已經等候多時。他一見馮膺和狐忠,立刻帶著笑臉迎上去,露出一切順利的表情。
「調查的進度可有什麼線索嗎?」馮膺例行公事地問道。荀詡將一份早就寫好的報告交到他手中,然後回答:「目前還沒有任何顯著線索表明魏國間諜的身份,我們甚至無法確定是否真有這麼個人存在。」
「哦?」馮膺抬起頭,帶著嘲諷的口氣問,「你是說你比開始調查時知道的更少?」
荀詡抓抓頭,尷尬地辯解道:「並不完全是……」
馮膺看到他狼狽的模樣,心裡不知道為什麼好受多了,但口頭上還是把他訓斥了一番。荀詡唯唯諾諾,表現得頗為恭順。馮膺滿意地想:「看來自從楊參軍受辱以後,這傢伙是收斂多了。」
接著馮膺又詢問了一下具體調查細節,荀詡說因為無法確定間諜的身份,目前只能對圖紙、工匠與實物進行有針對性的保護。問題是這三樣東西都與軍方牽扯很深,靖安司很難插得進腳。
「我給你派的那兩個人呢?」狐忠忽然在旁邊問道。
「他們剛從第六弩機作坊返回,現在在後屋撰寫調查報告。他們似乎是發現了些什麼,希望這一次是好消息。」
一般來說,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對於從事情報工作的靖安司來說,沒有消息就等於是壞消息。
「很好,這次軍謀司和靖安司合作得很好。」馮膺滿意地點了點頭,踱進屋去視察工作。等到他離開以後,狐忠才湊到荀詡跟前,細聲道:「喂,對上司撒謊可不是個好習慣吶。」
「這叫做有側重地進行匯報。」荀詡裝作面無表情的樣子回答。狐忠嘿嘿一笑,拍拍他肩膀,又問道:「去年九月的那條消息好看嗎?」
「非常精彩。」
兩個人對視一眼,彼此心知肚明。狐忠沒有繼續問下去。兩個人在這方面很有默契,這種默契在以前很多次行動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很快那兩名軍謀司的分析員走出來,分析報告剛剛完成。這份報告篇幅很大,是那兩個人花了整個通宵搞出來的,他們眼睛都紅紅的佈滿了血絲。馮膺這時也回到了外屋,三名司聞曹的高級官員一邊傳閱報告,一邊聽分析人員做簡報。
分析人員將所有工匠的戶籍與個人資料進行清查與歸類,將可能會產生叛逃的工匠類型按照幾率大小進行排列,並詳細附加了說明。他們認為可能性最高的是原籍為秦嶺以北、年紀在三十到四十歲之間、擔任冶煉與組裝兩個環節的單身工匠。分析人員認為這種類型的工匠缺乏一個穩固的心理基礎,容易對週遭環境產生焦慮,而繁重的勞動會讓焦慮成倍增加。由於作坊的封閉式管理體制,單身工匠又缺乏家庭作為壓力的緩解劑,叛逃的幾率最高。
「這樣的人在作坊有多少個?」馮膺問。
「有十六名,這裡是他們的名單。」分析人員將一片竹簡遞給他,上面密密麻麻用蠅頭小楷寫著工匠的名字與檔案編號。
馮膺接過名單掃了一眼,把他交給荀詡,問道:「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荀詡為難地說:「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對他們實施十二時辰監控,不過軍方的人不會允許我們這麼干……只能提醒軍方,叫他們自己當心了。」
馮膺斷然否決:「不行,若是被楊參軍知道,誰負得起這個責?」荀詡沒吱聲,這時候一直在旁邊埋頭看報告的狐忠接口道:「我想,不一定要通過軍方吧。南鄭安疫館的所司跟我很熟,可以請他出面,以防治疫病為理由安排一次對工匠的身體檢查。屆時所有工匠都必須離開作坊前往安疫館的隔離區,我們可以在那時候對可疑目標進行聆訊。必要時可以借口其有疑似疫病予以隔離,再怎麼處置就是我們的自由了。」
「這個辦法好!唔,狐從事,你就去聯絡一下安疫館吧。」馮膺對自己器重的部下很滿意,他拍拍膝蓋表示讚賞,轉過頭換了另外一副語調對荀詡說:「雖然目前還沒什麼收穫,但其他方面的調查不能鬆懈,有勞孝和你繼續督辦。」
「是,目前靖安司的人正在全力以赴。」
荀詡說的不錯,靖安司的人確實是在全力以赴,尤其是其中那個馮膺所不知道的單位。
就在馮膺視察靖安司工作的時候,高堂秉和其他幾個第五台的組員已經抵達了柳吉酒肆,隨便找了個地方坐定。這時候還是清晨時分,酒肆裡根本沒有人,他們幾個人看起來格外醒目。
柳螢從後堂走出來,她沒想到這麼早就有客人,來不及挽髻,只用一根竹掐子把頭髮盤起,然後匆忙走來。
「幾位這麼早就來了?」柳螢熱情地招呼道,同時拿塊抹布慇勤地把榆木案幾擦了擦。幾個人訕訕而笑,只有高堂秉還是板著臉,視線平伸,看得出他也頗為緊張。
「我們這早上剛開,灶才熱上,有些菜餚不及準備,還請見……」
話還沒說完,柳螢職業性的表情有點凝固,因為她已經認出在周圍幾個熟客之間坐著昨天她的救命恩人。顯然這一刻的沉默讓尷尬的氛圍上升到了頂點,無論是在柳螢心裡還是在高堂秉的心裡,都在飛似也的想著問題。
高堂秉其實並非不通人情世故,不過相比自己的其他同僚,他更加喜歡自己的工作。男女之事早已在進入靖安司的時候就規定過:不反對、不主張、不勉強。這三條原則擺在面前,高堂秉對於本職的熱忱幾乎高於一切。
所以,他沒有任何經驗。平日裡其他同僚私下傳閱的春宮圖譜他根本不聞不問。對身體的磨練、古板的脾氣和避而不談的態度,總是帶給人一種產生遐想的空間。高堂秉更願意和那些同是為蜀漢效忠的朋友們接觸,過多的考慮異性會讓自己本就繁雜的日程更加混亂,他是這樣理解的。但是這便讓此次行動增添了完全不必要的麻煩。
而柳螢又在想什麼呢?這從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和些許泛紅的臉頰上能清晰地感覺到,她扭捏了起來。對於一個昨天剛剛經歷到齷齪之徒非禮的少女,換做普通人乍一見自己的英雄出現在面前,很可能已經被羞得躲進裡屋。可柳螢偏偏不是尋常的少女,她是個很冷靜的人,多年的信仰造就出靜若堅冰的處事態度。可惜,柳螢或許可以坦然對待侵犯,對待掩飾身份的生意,把笑容和內心分得有條不紊;但是她一樣年輕懵懂……如果換作是阿社爾那樣的熟客來當這個英雄,那柳螢也許會猜忌什麼,雖然未必想到他們就是靖安司,也會提高自己的警惕。偏偏高堂秉一時的衝動打破了這潛在的危險。
他們四人就這樣一直和柳螢對峙著,每個人似乎都沒有可以打破局面的話題。假如就這樣一直沉默下去的話,別說任務難以完成,對於高堂秉的懷疑大概也會滋生出來。時間在流逝著,柳螢在很慢很慢地擦桌子,身體微微前傾,左手扶著自己每天要擦不知多少次的桌子,右手緊緊抓著抹布,四方桌的面積不大,但是她擦了許久。藉著每次擦到遠處的時候,柳螢會偷偷向高堂秉望去,她在確認自己沒有認錯人。
高堂秉呢?他也一樣在偷偷看柳螢。作為沒有太多機會接觸到異性的安全部門精英或者非精英,他們能享受到的樂趣無非是看看周圍附近酒肆的姑娘;給自己時刻繃緊的神經一點緩衝,而靖安司的幾個同僚很偏愛柳螢,或許是因為她還沒出嫁的緣故吧,總保留著一點對她的幻想,明知道很不現實卻無法阻止這樣的想法徘徊在腦海裡。
柳螢在十里八鄉也是略有薄名的孝女,正因為如此,她對於掩飾隱藏自己的幕後活動更有心得,待人接物上非常有心思。但是就在剛才,她最冷靜的心理防線幾乎處於崩潰,彷彿全身的血液都奔湧到了心口上……高堂秉,這個在別人眼裡木訥的老實人,在雙方抱在不同目的但是又不約而同各自偷看的時候,目光接觸上的一剎那,他對柳螢笑了一下,僅僅一下而已,足夠讓這位方寸已亂的姑娘徹底遠離清醒。
「請……請問……是柳姑娘嗎……」
可惜此時荀詡沒有在現場觀看,不然他定會為高堂秉擊節叫好。就是這樣,誰也沒想到,首先打破沉寂的人居然是高堂秉。阿社爾、馬忠、廖會都吃驚不小,就連柳螢也是,對於她來講,已經不僅是吃驚的範疇了。別看平時裡她打點上下聰明伶俐,但是她和靖安司的人有著一樣的弱點,沒有真正交過異性朋友。這就好像在飢腸轆轆的人面前擺上美味珍饈,卻把他們捆綁在座椅上只給他們看和聞,當然這是種被動的折磨。換到今天的兩個主角身上,可以說高堂秉的動機很不純潔,柳螢被蒙在鼓裡。但是他們的前提卻一樣——沒有經驗。誰先出手,誰就佔據主動,與沙場爭雄相比,同樣會有生離死別,同樣會有刀光血影,同樣給人帶來痛苦和幸福,同樣是一方不徹底征服一方前永不會停歇。現在,高堂秉給了柳螢無法招架的一招。
「哎……啊……我,我是……」
柳瑩的粉臉現在變成了紅臉,由於聽見問話,她猛地起身,帶倒了筷子桶。一時間安靜的鋪面裡又開始瀰漫著尷尬。與其說是陪客,是荀詡派來看著高堂秉不讓他出岔子的和事佬,倒不如說是礙事的閒人。
他們現在在撿滿地的筷子,臉上滿是無法表達的笑容。不過正好給高堂秉和柳螢留出了一個短暫狹小的單獨空間。姑娘現在神情扭捏,雙手抓住抹布,全然忘記那不是自己的香帕來回揉搓著。她眼神遊移,不敢直視高堂秉,就連隔著一個桌子的人恐怕也能感覺到她的身體在發燙、發抖,不壞的身材在自己略顯加快的喘息中顛簸。
高堂秉其實也很緊張,他不是情聖,也沒什麼人教給過他辦法,這時候大概是本能在作祟。好在他是個男人,哪怕左手抓住自己的褲子,右手緊緊纂成拳頭,手心裡的汗水不斷湧出。他也還是努力抬頭看著柳螢,這使得柳螢更沒有還手之力,想走也不是,想留也不是。
高堂秉並不難看,當然和偶像級別的阿社爾比起來有差距。但是氣質上他要好得多。
五禽戲的用處其實不只在強身健體上,就像昨天高堂秉所演示的一樣,五禽戲動以制敵,靜以養身,別有用心的人還會把它用在為人所不齒的事情上。柳螢面前的男人雖然動機不純,至少心地是好的。高堂秉的眼睛裡閃爍著精光,與常人並不太一樣。阿社爾因為是南蠻血統,給人一種很奔放狂野的感覺。不過在相對封閉的蜀漢地區,高堂秉這樣的老實人要更受歡迎一些。
「那……在下沒有認錯人……」
柳螢含糊的回答著,從聲音上她已經確認這個就是昨天的男人沒錯,不過在白天看上去他好像比昨天的冷漠換了個人,至少她僅存的理智還在思考,他就是恩人,他身邊的人都是我這裡的常客,以前怎麼從沒見過他也沒聽他們提起過,他來幹什麼?我該怎麼辦?昨天爹爹讓我去好好謝謝恩公,我還想去找找,現在我該怎麼辦?恩公就在眼前,我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高堂秉繼續說道:「那……那個……昨日在下……路遇姑娘,恰好替姑娘解圍……放……放心不下姑娘受傷,特……特來探望……」
柳螢現在幾乎聽不到高堂秉說話了,高堂秉也很扭捏,她鼓出全身的勇氣小聲說了一句:恩公你們少等。就跑去後廚,這時候她才發覺自己拿著抹布,匆匆去洗了下手,把凌亂的頭髮整理了一下重新紮好。按著劇烈跳動的胸口。
她喘著粗氣,想平復自己慌亂的心情。反手背摸了滾燙的臉頰,暗自告訴自己要鎮定,千萬可別是真的喜歡上了這個男人。但是當柳螢偷偷向外看去,阿社爾他們在交頭接耳,高堂秉還是端坐在那裡,看得出他也有點侷促,剛緩和了一丁點的心又開始猛烈地揪了起來,一股衝動從心口噴薄而出,擴散到全身。柳螢幾乎坐到了灶台上,她沒什麼力氣了,綿軟無力的身軀勉強支撐在門框附近。
這個可憐的姑娘她確實對「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高堂秉一見鍾情了。高堂秉並沒有用什麼複雜的攻勢,柳螢也並非是對「恩人」的報恩才愛上他,命運就是這樣的幽默,大概過了一柱香的時間,柳螢才逐漸好一些。
柳螢按捺住自己的情緒,拿著一壺熱茶回到他們四個人的桌子旁,筷子已經拾起來了。他們正襟危坐在那裡,反倒是高堂秉的表情最自然一些。
「幾位客官……用點什麼小菜……」柳螢能用平常的語氣說話了,不過高堂秉現在輕輕站起身來,說:「姑娘看來並無大礙,那在下就告辭了。」說罷他自己沒動,其他幾個人卻紛紛先跑了出去。這突如其來的過程打亂了柳螢本來的計劃,她本想給高堂秉深施一禮,至少讓她能稍微佔據點主動。結果她現在連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自己又動了性情,如果高堂秉這一走,今天自己就什麼都別想幹好了。
「恩公留步!」柳螢的舉動讓雙方的隔閡愈加消弭了。「敢問姑娘何事?」高堂秉的氣勢瞬間蓋過了柳螢,把她那小小的計劃打得煙消雲散。「小……小女子請教恩公高姓大名……」緊張似乎不復存在了,他們逐漸開始自然了起來。「姑娘客氣了,在下姓高堂,名秉,現在軍中任職。」
「哦……高恩公……小女子在此謝過恩公了。」說罷她深施一禮,高堂秉中計了,他沒多想,就習慣性地去扶柳螢,觸手溫軟的女兒身軀讓他的臉騰地紅了起來。
高堂秉趕緊鬆開了柳螢的胳膊,又開始有點結巴的說道:「姑……姑娘……在下還有事……先……先告辭了……」他現在也不知道該如何下去,而很近距離接觸到男人的柳螢又何嘗不是很緊張呢。「恩……恩公……小女子這裡有香囊一個,可否請恩公收下……算是謝禮吧。」說到最後,柳螢的聲音幾乎已經聽不見了,把頭埋下去,讓高堂秉看不見她的表情。那這位現在不知所措的男人該幹什麼,躲去暗處偷看的阿社爾他們攥著拳頭,互相按著對方的頭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卻又怕暴露在偷看的行為。不過當他們看到高堂秉拿走了柳螢手裡的東西,就知道他已經接近成功了,高興得捂著自己的嘴邊互相點頭邊互相打身邊的同僚,現在誰也不覺得疼,反而覺得更高興。
高堂秉走了過來,廖會一把把他抓了過來,「好小子,真有你的!」「沒看出來啊,平時深藏不露,想不到還挺有一手的!」
「這就算是成功了嗎?」
高堂秉有點疑惑,他比這些兄弟們明顯欠缺經驗。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下一步把她約出來就算成了!」看得出其他人比他自己更興奮。
「約出來?她今天約我後天陪她一起去取酒,我答應了,這算約出來了嗎?」
阿社爾大叫道:「你這個笨蛋,遲鈍到如此地步!」周圍三個人一陣轟笑。高堂秉為了避免尷尬,立刻換回到嚴肅的表情說道:「我們快回去向荀大人覆命。」
就在一個偽裝的愛情故事茁壯成長的同時,距此十幾里外,一個挑著柴禾的樵夫緩步走過南鄭青龍衛所的門前。
這條路靠近離山的北部山麓,所以偶爾會有去打柴或者打獵的樵夫與獵戶取道這裡返回南鄭城中。他的兩挑柴扎的特別大,交錯的柴棍構成兩個長滿刺的圓塔,上面用籐條簡單地捆住,將扁擔的兩頭壓得彎彎的,不過這個健壯的樵夫看起來並不怎麼吃力。
他挑著擔子晃晃悠悠地走到衛所前面,忽然發現前面簇擁了好多人。他走過去一看,才發現往常暢通無阻的道路今天被封鎖了。衛所的巡吏們在路面上橫起了兩排木柵,一個一個地對過往行人進行查驗。在路旁還豎起來一塊木牌,上面貼著丞相府的告示,寫著從即日起臨時設立關卡云云,但公文中對為什麼設立關卡卻語焉不詳。
這是丞相府應靖安司的要求所做的一項舉措,荀詡希望能在南鄭城周圍形成一條由靖安司、丞相府下轄衛所構成的過濾網,以便能有效控制人員流動。
這位樵夫乖乖地排在隊伍中等待著巡吏的查驗。隊伍前進速度很快,因為巡吏們只是看看名刺,再隨便問上幾個問題就放行了,很快就輪到了他。樵夫把柴擔挑到木欄前擱下,揉了揉肩膀,從懷裡掏出名刺恭敬地遞了過去。
兩個巡吏拿著名刺端詳了一下他,沒看出什麼破綻。其中比較年輕的那個巡吏把名刺還給他,隨口問道:「你是要去南鄭城裡賣柴嗎?」
「是的,是的。」
年輕巡吏踢了踢那堆柴火,隨口開了個玩笑:「呵呵,不簡單,這麼一大擔柴也扛得動,不是擱了什麼別的東西吧。」
樵夫的臉色唰地一下變白,下意識地朝柴堆緊張地看了一眼。他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連忙用手擦擦額頭來掩飾。這一個細微的動作被年長的巡吏看在眼裡,他瞇起眼睛,疑惑地看了看這傢伙,走上前去招了招手。
「你,過來一下。」
樵夫沒有動。
「聽到沒有,過來一下!」
老巡吏喝道,樵夫這才百般不情願地挪動腳步。老巡吏指著他身邊的柴擔命令道:「把它給我拆開。」
「都是柴,大人,沒什麼可看的……」樵夫懇求道。
「我讓你拆開它!」老巡吏重複了一次。可那樵夫面色煞白地呆在原地,就是一動不動。年輕巡吏見狀,警惕地從腰間抽出漆成黑色的硬木棒朝樵夫走去,而老巡吏則走到柴堆前蹲下身體,開始解籐條。
就在柴堆被拆散的一瞬間,樵夫大叫一聲,猛然推開年輕巡吏,轉身朝相反方向狂奔。現場一下大亂,幾名等待查驗的女性尖叫起來,男性們則惶恐地躲到了一旁。五六名巡吏從衛所裡迅速衝出來,沿著樵夫逃去的方向追去。還有人爬到衛所頂上吹響號角,召喚遠處的巡邏隊。
這一帶山路雖然崎嶇,但山坡上沒有什麼樹木,一目瞭然,樵夫根本無處藏身,只能沿著陡峭的山脊玩命地跑著,後面衛所巡吏窮追不捨。就在此時,右側又出現了三名騎馬的巡邏隊士兵,他們一看到樵夫,立刻呵斥著坐騎圍了過去。他們的坐騎都接受過特殊的訓練,能在這樣的山路上如履平地。樵夫見山頂方向被封住了,慌不擇路,轉身朝左邊逃去。結果他十分不幸地發現自己前方是一處懸崖,而隨後趕上來的追兵站成了扇形朝他逼來,退路已經完全被封鎖。
樵夫見已經走投無路,只能驚恐地朝懸崖邊緣一點一點地蹭去。幾粒小石子被他的腳踢下崖底,半天才發出聲音。巡吏們抽出棍棒,小心翼翼地接近他,站的最近的年輕巡吏喝令他立刻乖乖束手就擒。
這個樵夫絕望地仰首望天,高喊一聲:「師君賜福!!」然後轉身從懸崖上跳了下去……
靖安司接到這一事件的報告是在當天晚上,負責初審情報的人本來認為這不過是一起普通的走私潛逃案,打算直接送檔;後來裴緒無意中看到,就將這件事說給了荀詡。荀詡聽到青龍衛所這個名字,覺得有必要去深入瞭解一下,因為軍器諸坊的總務就在那附近。他本人正在為柳螢與籌備工匠體檢的事情忙的不可開交,於是就指派阿社爾前去調查。
阿社爾本想繼續跟著高堂秉看熱鬧,忽然被抽調來做這樣的工作,心中有些不願意。不過命令就是命令,於是他連夜趕往青龍衛所。
今日入夜後的青龍衛所與往常不同,在衛所門外掛起了兩盞燈籠,而巡吏長則站在門口焦急地眺望著南鄭方向的大路。巡吏長是個謹慎的老官僚,他急切盼望著靖安司的調查人員到來,到時候那個麻煩的樵夫就可以交給他們,自己就不必負責什麼了。
很快,黑夜中傳來一陣馬蹄聲,巡吏長鬆了一口氣,整了整衣襟,走下台階拱手相迎。等到阿社爾走近,巡吏長忽然才注意到這個靖安司的「道士」居然是個南蠻人,不禁投來一束疑惑的目光。
「你覺得我像是南蠻人嗎?」阿社爾故意問道。
「啊……」巡吏長沒料到他會這麼問,一時間不知道回答什麼好。
「放心好了,我不會渾身散發出瘴氣,因為季節還沒到呢。」阿社爾覺察到了巡吏長的心思,於是開了個玩笑。後者把這誤讀為是一種憤怒,嚇的擺了擺手,連連說:「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阿社爾嚇唬完巡吏長,逕直進了衛所。衛所大堂中有七八名巡吏,他們是今日參與追捕行動的人;他們被告之在靖安司的人抵達之前都不能離開,於是只好飢腸轆轆地耐心等候著。阿社爾心裡很同情這些基層人員,於是省略掉了寒暄,直接開門見山地問道:
「當時檢查犯人的時候你們誰在場,我希望聽到親臨者的描述。」
那一老一小兩名巡吏站出來,把整個事情經過講了一遍。阿社爾聽完之後,皺了皺眉頭,問道:
「他的身份清楚了嗎?」
「他是遼陽縣裡的一個農民,叫於程,本地民籍,至少名刺上是這麼寫的。」
「那麼現在他人呢?」
「死了。屍體我們已經從懸崖底下找到,現在就擱在地窖裡。」
「帶我去看看。」
於是由老巡吏擎著一柄燭台帶路,阿社爾、巡吏長和那名年輕巡吏緊跟在後面。一行人沿著狹窄的陰暗台階來到了衛所的地窖。
在三月的漢中,地窖相當陰暗,而且干冷,牆壁上都掛著一絲一絲的白霜。老巡吏把燭台高高懸起,光芒也只能照到周圍一點地方而已。屍體就停放在地窖的正中央,扭曲的身體僵硬地橫臥在一塊門板上面,上面被一張草蓆潦草地蓋著,在忽明忽暗的燭光照耀下顯得格外恐怖。
阿社爾走近屍體,叫老巡吏把燭台放低,然後俯下身子掀開竹蓆。於程的屍體摔得血肉模糊,腹腔內的內臟被擠壓得粉碎;由於他是面部著地,所以五官完全變形扭曲,有一隻眼球稍微脫出了眼眶,兀自空洞地望著天花板。
阿社爾厭惡地抽了抽鼻子,用手指將於程的眼球推回眼眶內,合上他的雙眼,然後抬起身體示意可以離開了。回到樓上以後,巡吏長指著地上說:「我們還在這個人的柴堆裡找到些東西。」
在旁邊地板上扔的是於程的遺物。擱在最上面的是一盤異常結實的麻繩、兩把抓鉤與一袋滑粉,還有一個布包。阿社爾把它打開,發現裡面是三根製作精良的銅針,兩寸見長,針上有倒鉤與凸刺,不知道做什麼用的。
「這是做什麼用的?」阿社爾指著銅針問。周圍的人面面相覷,都搖了搖頭。阿社爾沒辦法,只好將盛放著銅針的布包小心地折好,揣到懷裡,在竹簡上敲了一個「物證已取」的印鑒。
「屍體你們就地燒了吧,骨灰回頭叫他們鄉里的人來取。其他遺留物先存放到你們這裡。」
阿社爾交代完以後,轉身離開了衛所。他在門口把自己的坐騎從柱子上解開韁繩,翻身夾夾馬肚子剛要離開。忽然那名年輕巡吏從門裡追了出來,叫著請他留步。阿社那牽住韁繩,就在馬上問道:「你還有什麼事嗎?」
年輕巡吏把吏帽捏在手裡,有點猶豫地說:「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線索……其實只是個小細節……可能無關緊要。」
「要緊與否,這個由我們來判斷。」
「唔,是這樣……」年輕巡吏呼出一口氣,「那個樵夫被我們逼到跳崖的時候,我站的位置離他最近,我聽到他臨跳下去之前喊了一聲『師君賜福』。」
「師君賜福?你確定沒有聽錯嗎?」
「絕對沒有,我那時候離他也就十幾步的距離吧。」
阿社爾點點頭,掏出馬匹挎袋裡的筆墨,把這句話寫在袖口,然後策馬離開。
回到靖安司,阿社爾將在衛所看到的情形匯報了一遍,並把那三枚銅針拿給荀詡看。荀詡接過銅針和裴緒在燈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個究竟。這時候又有好幾份報告送到荀詡桌前,荀詡看看這些堆積如山的報告,按按太陽穴,歎了口氣,對阿社爾說:
「你也看到了,我這已經快忙得像丞相府了……這樣吧,軍技司的譙從事今天在南鄭公幹,你叫靖安司開封信給你,去問問他看。技術方面他是最權威的。」
「不過……」阿社爾看看外面天色,有些為難,現在已經接近午夜了,正常人都已經安息很久了。
荀詡沒有回答,只是揮了揮手,叫他快去辦理,然後又埋到了案幾前。阿社爾沒奈何,重新將布包揣進懷裡,找裴緒開了一封信,然後前去找譙峻。
譙峻今天到南鄭的目的是向諸葛丞相匯報軍器研發進度,晚上就下榻在丞相府附近特別為他安排的館驛之中。阿社爾騎馬從「道觀」一口氣飛奔到館驛之前,只花了四分之一個時辰不到。他一到目的地,就直接跑到館驛大門口砰砰地大聲拍門。
等了半天,才見一個老驛卒把門「吱呀」打開一條縫,不耐煩地嚷道:「誰啊,這麼晚了還拍門。」
阿社爾擺出一副嚴肅的表情對老卒喝道:「靖安司,緊急公務。」
「唔?」老卒似乎有些耳背。阿社爾把信從門縫塞進去給他,老卒哆哆嗦嗦拿起火鐮啪啪地打火。阿社爾等的不耐煩了,一掌把門推開,直接喝問道:「譙從事住在哪間屋?」
「住在左邊第三……喂,你不能進去,現在大人正在休息呢!」
「這是緊急公務!」
阿社爾甩脫老卒,大步走到左邊第三間房。譙峻畢竟是一司之長,阿社爾也不敢太過粗暴,先是輕輕地叩了叩門,見沒動靜,又加重了力度。一會從屋內傳來一個老人憤怒的咳嗽聲。
「咳……咳……誰在外面搗亂!?」
「請問是軍技司譙從事嗎?」
「現在是什麼時候!滾!」
「在下是靖安司的人,找您有緊急公務。」
屋子裡的聲音忽然沉寂下來,忽然門唰地一聲被拉開,只披著一件羊皮襖的譙峻出現在門口。這個老人兩團眉毛糾在一起,咆哮道:「深更半夜把老夫從被子拉起來,到底你們靖安司有何貴幹?」
阿社爾把布包拿出來開門見山地說:「我們是想請您鑒定一樣器具。」
譙峻一聽,怒氣在一瞬間消失。他從阿社爾手裡接過布包打開瞥了一眼,一言不發,快步轉身到館驛中的案幾之前,將燈點燃,跪下來全神貫注地擺弄起那三枚銅針,不再理睬阿社爾。
「真是個典型的技術官僚。」阿社爾站在他背後感歎道。
大約過了三柱香的工夫,譙峻把手裡的銅針放下,轉過頭來問道:「你們是從哪裡弄到這些玩意的?」
「是從一個樵夫手裡得到的。」
「樵夫?」
「對,準確地說是在他的隨身柴火裡搜查出來的。」
「這不可能。」譙峻斷然說,舉起其中的一根銅針,「要製成這麼精細的銅器,從冶煉到打磨是需要很高技術能力和必要工具,絕不是個人所能擁有的。」
「可事實就是如此。」阿社爾禮貌地回答,「您知道這是做什麼用的嗎?」
「唔……」譙峻抿著嘴唇想了想,說道:「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東西。從它的形狀和大小考慮,應該不會是某一件機械的零件,更像是一把工具。你看,銅針尾部正適合一個人用拇指與食指夾住,而這個倒鉤明顯是用來做拔、帶之用的。」
「難道是掏耳勺?」阿社爾話一出口就後悔了,生怕自己信口胡說惹惱了這個性格古怪的老頭子。出乎他的意料,譙峻沒有發作,反而陷入沉思。忽然,老人「啪」地一拍案幾,桌上的燭光猛地顫悠了一下。
「對了!你說的對!」
「啊……難道真的是掏耳勺……」
「不,你提醒我了。」譙峻一涉及到機械就會變得健談,興奮得像孩子,「這東西與掏耳勺差不多大小,形狀也很接近。也就是說這件工具是用於類似於耳洞之類的細長空間進行精密的調校作業。」
「也就是說……」
「是鎖孔。」譙峻嚴肅地說道,「而且是專用於金屬簧片構造的鎖。」
阿社爾聽到這個結論,有點發愣。老人站起身來,叫老卒拿一把鎖頭過來。很快老卒顫巍巍地捧來一把雙拳大小的蝶翅鐵鎖遞給譙峻。譙峻將鐵鎖鎖住,然後把三枚銅針依次插入鎖孔之中,互相支撐;然後他輕輕地以一種奇妙的韻律擺動其中的一根,只聽喀的一聲,鎖應聲而開。
譙峻回過頭來,沖阿社爾頗有深意地點了點頭。
阿社爾帶著這一發現回到「道觀」,恰好趕上靖安司的忙碌告一段落,值班的各人都歪歪斜斜地靠著柱子或者伏在案上昏睡。他徑直走過這一群人,來到荀詡的房間前。荀詡還沒有睡,他與裴緒兩個人正埋在無數的卷宗與竹簡裡,提神用的亢神香悠然自屋角的香爐裡飄揚而出。
「荀從事,我回來了。」
「哦,你回來了?」荀詡繼續在翻著竹簡檔案,「怎麼樣?譙峻看出來什麼嗎?」
「是的,根據他的判斷,這三枚銅針是用來開鎖的。」
一聽阿社爾的話,荀詡猛地把頭抬起來,神色訝異:「你說這是開鎖用的?」
「不錯,而且是專用於金屬簧片結構的鎖。」阿社爾又補充了一句。
荀詡把這三枚銅針掂在手裡,感覺到有一絲模糊不清的頭緒若隱若現,但又說不清是什麼。裴緒在一旁將兩卷竹簡攏好,撥了撥燭光,也湊過來。他提醒荀詡和阿社爾說:「南鄭普通民家用的多是竹鎖或是木鎖,像這種複雜簧片結構的鐵鎖,一般只有府司之類的官方機構才會使用。」
他說的不錯,現在靖安司就用的是這種鎖。荀詡立刻從後房的木箱上取來一枚,阿社爾學著譙峻的手法用三枚銅針插進鎖孔,然後緩緩撥動。開始時候失敗了好幾次,不過很快他掌握到訣竅,順利地把鎖弄開了。
荀詡盯著被三根小銅針輕易征服的大鎖,不禁歎息道:
「裴都尉,記得提醒我,這件事一結束就把這個傢伙調到其他司去,太危險了。」
阿社爾嘻嘻一笑,想伸手去拿那鎖頭。一抬袖子,他猛然看到自己寫在袖口的那四個墨字,一下子想起來那年輕巡吏所說的話,連忙對荀詡說:「哦,該死,我忘了那樵夫的事情還有一個細節。」
「唔?怎麼?」荀詡一邊隨口應道,一邊也學著阿社爾的手法,將銅針伸入鎖孔捅來捅去。
「據追擊的巡吏說,於程在跳崖之前大喊了一聲『師君賜福』。」
一聽到這裡,荀詡的動作陡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混雜著驚愕與激動的神情。他「啪」地把東西擱到一邊,站起來雙手板住阿社爾的肩膀,大聲問道:「你確定是這四個字嗎?」
「……唔,因為那個人當時距離他才十幾步。」阿社爾被荀詡的反應嚇了一跳。
荀詡鬆開他肩膀,背著手在屋子裡急促地來回走動,嘴裡還念叨著什麼,這是他心情激動的表現。阿社爾有些莫名其妙,就問裴緒。裴緒大概猜出了八九分,但他只是丟給阿社爾一個眼色,讓他自己去問。
「荀大人,您想到了什麼嗎?」
荀詡聽到問話,這才停住腳步,勉強抑制住自己的興奮,說道:「你可知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阿社爾是南蠻人,雖然對中原文化頗多涉獵,可畢竟不很精熟。
「『師君』這個詞,是張魯創的五斗米教專用術語。他們的普通信徒被稱為『鬼卒』,中級領導者被稱為『祭酒』,而身為最高精神領袖的張魯則被信徒們稱為『師君』。他死以後,他的兒子張富繼承了這一名號,至今仍舊在被漢中的地下五斗米教徒所使用。」
「也就是說,這個於程是五斗米教的人?」
「不錯。」荀詡嚴肅地點了點頭,「五斗米教的人攜帶著專開府司專用銅鎖的器具企圖穿越青龍衛所,這本身就足以讓人懷疑。要知道,在青龍衛所附近的正是軍器諸坊的總務所在,而弩機圖紙就恰好存放在那裡。再考慮到魏國間諜與五斗米教之間可能的合作關係……」
「那……我們必須立刻去通知軍器諸坊嚴加防範!」裴緒站起身來。
「且慢……這對我們其實也是個機會……」荀詡攔住了裴緒。這麼長時間以來,魏國間諜對於靖安司來說一直是個撲朔迷離的謎樣人物,靖安司連他到底存在不存在都無法掌握。現在終於讓荀詡觸摸到了一個切實的機會可以接近他,確認他,並且逮住他。
「總算有一縷陽光照到你這個黑影上了。」荀詡心想。
而此時在距離荀詡十幾里以外的神仙溝內,「燭龍」把一包東西遞到了糜沖手裡。
「這一次不要弄丟了。」
「我知道,那麼計劃是否按原來的進行?」
「為配合你的行動,我已經對他們發出了命令,擅自更改軍令會引起不必要的懷疑。只有今晚一次機會。」
「瞭解。」
「另外……我聽到一個有趣的消息。」
「與這次的東西有關嗎?」
「無關,但我認為你應該將它一起送回隴西給郭將軍。」
「是什麼?」
「諸葛丞相將會在這個月底對隴西又一次發動襲擊,目標是武都與陰平。」
「目標是武都與陰平,我知道了,我會帶給郭將軍的。」
然後兩個人趁著夜幕各自消失在不同方向的黑暗之中。
幾個時辰以後,太陽又一次自東方升起,無論蜀還是魏的日曆都翻到了三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