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個很出名的刊物,叫《富春江畫報》。我的少年時期就是在富春江邊度過的。山南水北為陽,縣城在富春江的北面,故名富陽,是杭州的一個衛星城。富陽有所很好的中學,即富陽一中,都說進了這中學,等於一隻腳進了大學,每年都有考上清華、北大的。我初中時候成績一般,沒考上一中,上的是三中,時間是1978年。當時「文革」剛結束,像這種非重點中學師資力量非常弱,老的失散了,新的還補不上,老師青黃不接。因為高考是1977年才恢復的,新老師都還在學校當學生呢。我剛上三中時,沒有化學老師,半個學期都沒上化學課,化學課都改成勞動課,打掃衛生。現在看來似乎很荒唐,但那時候整個國家剛從荒唐中過來,哪裡都殘留著各式各樣的荒唐蹤跡。
我至今還記得,我們化學老師是過了國慶節後才來的,姓沈,叫國有,是個大鬍子,年紀快50歲了,身體很壯實,說一口像新疆人的普通話,有時發脾氣時甚至直接用新疆話訓人。老師對學生總是有秘密的,但這種秘密最終又總是要被破解的。我或許是最早知道老師秘密的一個,因為我是化學課代表。說真的,我中學時數理化成績很好,最差的是語文,語文中最差的又是作文,每次上午三四節課寫作文,我經常吃不成午飯:因為交不了卷,等我交卷了,食堂已經沒菜了。後來我的語文老師聽說我在寫小說,風趣地說:「麥家寫小說,這件事本身就是一篇小說。」可想,我的作文已經差到何等地步,都已經叫人看扁了。
不過,我想我的化學老師肯定是不會這樣看扁一個同學的,他是一個好得你無法想像的老師。我後來一直在想,我能遇到這麼好的老師,實是我人生的一大幸運和財富。沈老師在我們中學只待了很短時間,不到兩學期,來得神秘,走得也神秘。我因為是化學課代表,跟老師有些「私交」,他提前告訴我要走。當時我聽了這消息,害怕得渾身發抖,因為我太不希望他走。但我最強烈的希望也留不下他,留下的只是他之於我的「秘密的恩情」和「永遠的教育」。
這是一個故事,說出來要叫我羞愧。是沈老師走前不久的事情,期末考試時,沈老師出的試題非常難,我考得是最好的,實際得分也只有43分。我後來想,沈老師一定是故意這麼做的,他知道自己要走,也許想「教訓教訓」我們,讓我們對學海增加一些敬畏心和上進心,所以把試題出得超常的深奧。這就是他教學、育人的方式,什麼都不點破,讓你自己去想,去感受,去領悟,去成長。他在課堂上講課也是這樣,他講他的,你聽你的,完了不做題,沒作業,也不回答具體的問題,你問他某道題怎麼做,他總是讓你可以回憶一下他在某堂課的某一段的講解什麼的。他經常說,學來的知識是草,思考出來的知識是樹,反覆強調我們應該在頭腦裡種樹,不要種草。我相信,我們班的同學在他的為期短暫的教導下,在頭腦裡沒有少種樹。但那次考試,樹也都變成了草,因為太難了,狂風暴雨式的難,所有的人考得都哭喪了臉。大家從教室裡出來,在走廊上看標準答案,都傻了,沒有一個人笑的。
不過,我似乎有了「笑」的機會。因為我是課代表,最後幫老師收卷子,後來又一道回去。在回去的路上,有位副校長突然喊沈老師去做個什麼事,沈老師臨時把寢室鑰匙和試卷一同交給我,讓我幫他拿回去。一路上,我都緊張得不知所措……不用說,我在為什麼緊張,老師給了我「笑」的機會,「妙手回春」的機會。試題有30分的選擇題,如果想改一下簡直易如反掌。我至今不知道,沈老師這麼「大意」是有意在考驗我呢,還是出於太信任我對我不設防了,還是他真的是疏忽大意了。總之,老師給了我「機會」,我也沒有放棄這個「機會」……
當天晚上,沈老師找到我,以他的方式教訓了我,就是:責令我親自撕毀試卷,並讓我獨腳站在凳子上,直到摔下來為止。我至今也猜度不到他讓我獨腳站在高處的真正用意,是為了讓我體驗到臨高失衡的危險感?還是為了讓我純粹接受戰戰兢兢的洗禮,以昭示求學的嚴謹和求真的艱難?還是暗喻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如果我像現在這麼明智,我一定會讓自己在凳子上多堅持站幾分鐘,用更多時間去體會更多的意義。但當時的我內心填滿了羞愧,羞愧讓我變成了一個廢物,我站了沒有幾分鐘就摔下來。期間,老師在旁邊一句話沒說,只坐在椅子上看書,靜靜地看書,靜得跟地球即將要爆炸似的。我哭,他不准;我認錯,他也不准;等我從凳子上摔下來後,他問我有沒有摔傷,發現沒傷後他冷冷地說:你可以走了。我哭著不走,他推我走,他說他不需要我的眼淚,讓我把眼淚都留給我自己,流在心裡。
其實,沈老師批改試卷時,看我得分如此之高:67分,就懷疑我做了手腳,再細緻看我的卷面,「回春」之處一目瞭然,心裡就明白了。
我以為這事情才開始,因為按照正常流程,這肯定要報告班主任,作行政處理。但多少天過去,直到後來老師說他要走了,學校也沒處理我,似乎也沒第三個人知道。甚至,似乎連沈老師自己也忘了,後來再沒有對我提起過,連暗示也沒有,好像這事不曾發生過。只是他走後很多天,我突然收到一封發自上海同濟大學的信,落款是沈老師,上面這樣寫道:「你那次考試實際得分應該是43分,這本來已是全班最高分,但你的愚蠢讓它變成了負分,我希望這是你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封信,我一直珍藏著。但沈老師在哪裡,我至今不知。
1987年,我曾經專門去上海同濟大學找過沈老師,但那時他已經離開學校,據說是去了美國。也就是那一次,我從老師的一些同事那裡才真正瞭解到老師的一些過去。沈老師其實是同濟大學物理系的高材生,畢業後留校當了老師。但「文革」時候,學校的一位女生莫名自殺了,這女生平時跟沈老師接觸稍稍有些「非常」,有人因此誣告是沈老師害了她,學校決定要處理他。沈老師的智慧告訴他,與其任人宰殺,不如「畏罪潛逃」,留下一條命日後還有清算之時。於是來個「一走了之」,去了新疆,埋名隱姓地生活了近20年。「文革」結束後,他斗膽回到內地,臨時在我們中學呆了一陣子,後來事情端正了,平反昭雪了,他自然又回到同濟大學當了老師。這些年來,我一直沒有放棄尋找沈老師的努力,卻始終無果,但老師卻給了我太多太多的「結果」。
我還會繼續尋找我的沈老師,本文也是我尋找沈老師的一種方式。
但願我會找到沈老師,讓我有機會告訴他:我深深地想著他,而且隨著年齡的增加,這種深思越發變得強烈而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