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15日於杭州
我沒有見到過,但我想像,在好推崇名人的漢語世界裡,有李敬澤的一個詞條的可能性一定要大於沒有。果然,憑借「百度」和「谷歌」,我輕易搜索到了這個詞條:
【李敬澤】著名文學評論家,編輯家,山西芮城人。1964年生於天津。1984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同年進入中國作家協會工作,歷任《小說選刊》雜誌編輯,《人民文學》雜誌編輯、編輯室副主任、主任、副主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從事文學批評,以側重分析當下文學現象、推介文學新人見長。著有評論集《顏色的名字》、《紙現場》、《目光的政治》、《看來看去或秘密交流》、《冰涼的享樂》、《讀無盡歲月》、《文學:行動與聯想》、《見證一千零一夜》、《為文學申辯》及長篇散文《河邊的日子》等。作品曾多次獲獎,2000年獲馮牧文學獎·青年批評家獎,2004年獲華語傳媒文學大獎·評論家獎,2007年獲魯迅文學獎·理論評論獎。
坦率說,我十分不喜歡這詞條,東拼西湊的資料,無肌理和脈動的行文,某些致命的局限,就像廉價的印刷畫或是海灘上的沙礫,平凡得連虛張聲勢的精神氣都沒有。象徵和標誌蕩然不存,一種嚼蠟的寡味敷衍著鍾塔指針的前進,暗示辭書編撰者只有商業訴求,對主人了無認知和敬意。我帶著多年對主人的敬愛和由敬愛而生的好奇心探獲的有關主人的一些私密(愛默生說,你尊敬他就會去瞭解他),決定免費(沒有商業性)重寫該詞條。如下:
【李敬澤】作家和文學評論家,祖籍山西芮城。1964年1月生於霍元甲的故鄉天津。生辰日期不詳,因為中國的檔案表格總是只填到年月。這也多少反映出中國文化不求精準的一面。不過我有理由猜測,他生日有可能是11日,或者12日、13日、14日、15日……總之不可能超過20日,因為過了這天便是水瓶星座。據某深諳星象學人士斷言,他是典型又完美的摩羯座,身體裡積聚著無限的能量,時間將成為他成功的證據。
1984年,年僅20歲的他即斬獲印有丁石孫先生私人刻章的畢業證書,這意味著他的同齡人還在為中考苦苦拚搏時,他已經是中國最高學府的學子。他學習文學,並由此激發了他夢一般的才華和熱忱。世界的目的就是為了一部文學書(馬拉美說),我想像他一定在20歲前就已被這句話擊中。所以,他把20歲之後的時間決然交給了中國最權柄的文學雜誌:《小說選刊》、《人民文學》——他與它們構成互相塑造、交相輝映的關係,現在回頭看去你不得不承認,這是中國文學的一件幸事。25年後,榮幸還光顧了他,45歲的他成了《人民文學》史上最年輕的主編。我以過往的經驗和成熟的理性綜合相信,這個紀錄在短時間內是不可能被破掉的。
作為文學評論家,我認為他是某種文學評論的發明者。這種文學評論的特徵是,有老虎的金黃的華麗,有豹子的速度和爆發力,有鷹眼的遼闊和精準,有蕭伯納戲劇的詼諧和機智,有陽光在河床裡跳躍的迷人光芒,有博爾赫斯書寫英雄詩章時的堅定和狡黠。多年來,他將自己想像為「一千零一夜」的見證者,注視著那些小說家、詩人、散文家,傾聽他們的講述,目的是為了讓他們加倍地傾聽他的講述。我聆聽著他的講述追讀原著,很多很多次,我期待一次意外,卻沒有一次期待成功。所以,當人們尊奉他為青年人的文學教父時,我絲毫不覺得唐突和可笑。換任何一個人,我都是要笑的,儘管我待人溫和,但這不代表我心裡沒有江山。
我足可宣稱,如果文學是夢,他是我們的夢的引導者、斟酌者;如果文學是門手藝,他教會了我們眼高手不能低的獨門功夫。尤其我們不應忘記,他生活的年代適逢文學信仰在國內從極端熱忱到大幅衰退的時期,詩人們越來越講究面子,小說家不講故事,而年輕一代無限趨向內心的靡靡申號,浮躁而危險。他以水手的氣魄獨立船頭,深信當代的文學之舟需要「主觀戰鬥精神」,面對複雜的生活和經驗,作家既要向外追問,更要向自己追問,勇敢、熱烈地把自己作為戰鬥的對象,和自己的浮躁戰鬥,和廉價的虛無主義戰鬥,真正為自己找到一個認識和認定上的出發之地。對此,我是最大的受益者。
他自己也是受益者,才華和堅持為他贏得了太多的文學榮譽,但在這方面他顯然是博爾赫斯的追隨者,深信那些榮耀、那些獎勵只關乎於滿足虛榮心。既然是滿足虛榮心的,不提也罷。
需要說明的是,這個詞條顯然屬於2010年之前,因為其中並沒有收錄他在2010年的英勇。我不知道他的2010年還會發生什麼大事,從已有的情況看,這是他神奇的一年:正面和背面都被加了冕。這兩頂「冕」甚至把他的正面和背都混淆了,我不知該如何來詳加描述,只有籠統地說:他當了更大的官,寫出了更大的書。
更大的書其實是一本小冊子,薄輕如小學生的作業本,素樸如內部油印小詩集。它素面朝天、低眉頷首的樣子,似乎只想在大書面前低頭認輸,像小妾之於大房。但書籍總歸不是形式主義者,裝幀只是虛張聲勢的噱頭,到頭來還是要以文字的血肉來稱斤論兩。這時候,你將輕易發現它昂著一個驕傲的頭顱,懷裡揣著利器,目中含著不屑。上兵伐謀,先禮後兵:它走的是後伐之人的路線。它的名字叫《小春秋》。
《小春秋》是部怎樣的書?不妨套用王爾德嘲笑卡萊爾的一句經典句式來說明:這是一本閉口不談當今世相的當今世相實錄記。所以,它不是簡單的經典重讀,也不是輕佻、喧嘩的「百家講壇」。它是李氏才華的大寫意,是他反堅持的大堅持,是他反逃跑的大逃跑。他坐地翻身,翻了一個孫悟空的大跟頭,始於老人言,終於今日事。字裡行間,才子快意,如神龍首尾縹緲,七巧玲瓏不定,千載歷史釀作一壺濁酒,萬里江山畫作一尺丹青。漫漫時空,穿來梭去,徜徉其中的妙人兒,裝滿了滿腹的表達和美酒,背影興奮,肌膚愉快,一滴童年的淚水和一滴智慧的淚水交鋒,鏡子散發著香氣,而古老的土地上,綻放的是玫瑰、金屬和瓷器。
讀《小春秋》,輕快戲謔,瀟灑縱意,雕欄玉砌的光芒琳琅刺眼,一片梨花開滿庭院深深,幾縷幽香飄忽楊柳堆煙處,春光開道,亭台激動,款待著每一位眺望風景的人兒。思《小春秋》,乍一想,作者離開了現代,回歸了傳統。但我認為,他實際上最先摒棄的就是傳統——是深入而出之後的摒棄,而非粗暴的閹割。在今天這個文學限於浮躁而危險的時代,失望的情緒如白霧飄舞,黏住了前進的腳步。癥結不在於新銳得不夠,而在於從根本上與過去煙水兩相隔。無疑確鑿,李敬澤對當代文壇有太多的失望,所以他選擇抽離出來,從源頭梳理出一條本相之路。這條路應是自由、鮮活、熱情洋溢,而非教條、木訥、膠柱鼓瑟。於是他在才子快意之餘,用嚴謹和真誠沉澱出「大自在中的大莊嚴」,每一字都有緩慢而深厚的積累在彼端,厚積薄發,流水不爭先。我相信,這部作品對當代文壇的療傷之效,要遠大過「紅杏枝頭春意鬧」的妖嬈和精美,從而在文人讀書筆記的前端和側翼,開拓高妙而恢弘的天地。
但總的說,2010的李敬澤讓我感到孤獨和憂傷。數年前,朱大可高調宣稱與文學離婚,2010的李敬澤,通過《小春秋》,通過「李書記」,正面和背面都透出一種信息:他正在暗暗地與文學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