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八天前,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六日,大轟炸的前一天下午,這個城市至少有一千一百三十一名平民正在度過他們今生今世的最後一個下午。
時令已過中秋,山坡上的雜樹、野花錯落開放,呈現出山野那特有的繁複而又略為淒迷的色彩。一陣風過,樹枝搖晃,成熟、乾燥的枯葉從樹上沙沙地落下來,紅的如斑蝶,褐的如麻雀,綠的如果皮。山野,因它們而生動;秋天,因它們而告別炎熱,變成溫暖。
天空一片放晴,教室外陽光乾爽,清亮,那是藍天映襯的效果。有幾隻膽大的麻雀,不懂得人的禁忌,竟停落在教室的窗台上,掀著尾巴,探著脖子,嘰嘰喳喳地交談著,彷彿在探看和討論著這神秘的世界。教室裡靜悄悄的,學員們全都專注地看著海塞斯在黑板上飛快地寫著一組組電碼,不知道教授今天又要把他們帶到什麼樣的密碼世界裡去。只有坐在最後一排的陳家鵠,舉著頭,目光穿過窗洞,越過一叢灌木梢,落在遠處的山坡上。他的手上,使勁揉捏著一個小紙團。一張小紙條正在不停的搓揉中化為紙屑。
這張小紙條是剛才他上課翻開書本時發現的——不知何人何時,在他書中夾了這張小紙條,其內容比上一次還要激烈直白:
汪精衛一心降日,蔣介石三心二意,國共合作,貌合神離,抗日救國大業,舉步維艱。時下,中華民族的志士仁人均雲集延安,你一定要擦亮眼睛,投奔光明啊。看過紙條,請立即銷毀。
陳家鵠默誦著紙條上的話,一遍又一遍。
與此同時,海塞斯正在黑板上板書電碼——
2753283429152996307731583239332034013482
3563364437253806388739664049413042114292
海塞斯在黑板上寫完最後一組電碼,轉身要求學員們起立向後轉時,陳家鵠才回過神來。海塞斯看學員們轉過身去後,即開始擦黑板,把剛寫的二十組電碼全都擦掉,一邊說道:「現在你們可以回憶一下剛才我抄的有多少組電碼,這些電碼有什麼特點。不要交流,只要回憶,只要思考。我的問題還沒有提出。老規矩,我的問題一旦提出,獨立答題比快速更重要。」
大家努力回憶剛才在黑板上看到的那一長串電碼。陳家鵠也在回憶,儘管剛才他沒看黑板(他在看落葉紛紛),只是在起身的瞬間瞄了一眼。
擦完電碼後,海塞斯讓大家轉過身來,「首先我要恭賀各位,都順利通過了上一次的模擬測試。你們要感謝我手下留情,坦率說這次測試難度係數不高,同時也要感謝自己沒有被我嚇唬住。這次我玩的是欺騙術,原理正如我把東西撂在這講台上讓你們去找一樣,你們總以為我不會把東西藏在你們眼皮底下,首先一定會去翻箱倒櫃地找,可翻箱倒櫃找不到之後會不會驀然回首呢?這次我考的就是這一個。恭喜你們,你們的脖子都靈巧,驀然回首,她在叢中笑。」說著海塞斯帶頭鼓掌。
鼓完掌,海塞斯笑道:「你們不覺得又上了我的當?哈哈,我在分散你們的注意力。好了,言歸正傳。」他伸出一隻巴掌朝大家晃了晃,正色說道,「我的巴掌只朝你們亮了一下,半秒鐘,如果我問你們剛才看見了什麼,它是一個什麼東西,有什麼特點,我相信你們人人都能答出來。為什麼?因為你們很瞭解它,很熟悉。所以,如果你覺得我下面提的問題太難,要知道這不是我的問題,而是你自己的問題,說明你對它不熟悉,不瞭解,同時也說明上一堂課的內容你沒有完全充分地掌握。現在我請你們拿起筆,在紙上寫下兩個問題:第一,電碼總共有多少組?第二,第一組和最後一組是什麼?我這考測的是你們無意識狀況下的記憶力,和對電碼的靈敏度,這也是一個破譯員必須具備的素質,對數字要過目不忘。」
大家坐下來,在本子上分頭寫開了。海塞斯走下講台一一查看,發現大家都寫對了:共有20組電碼,第一組為2753,最後一組為4292。
海塞斯回到講台上,將第一組和最後一組電碼又寫在黑板上,然後提出他的第三個問題:「這些電碼有什麼特點?你看出了幾個,一個?兩個?三個?還是N個?」
他給大家三分鐘的思考時間。
三分鐘後海塞斯下來收走了每個人的答案,看都沒看壓在講義夾下,對大家說:「現在我來公佈答案,這些電碼有四個特點,第一個特點:每一組的個位數在逐一增一,第一組是3,第二組是4,第三組則是5,第四組為6,依次類推,並請發現了這個特點的人舉手。」
大家都舉了手。
海塞斯點點頭,接著宣佈了第二個特點:偶數組必比奇數組大81。「81是你們中國古代數學中最大的數字,加81就是加一個最大數。現在我們第一組數是2753,第二組則為2834(2753+81),第三組為2915(2834+81),依次類推,都是這樣的。現在請發現了以上兩個特點的人舉手。」
這次只有兩個人舉手,他們是陳家鵠和李建樹。就是說,林容容和張銘程出局了。海塞斯笑了笑,對林容容和張銘程說:「怎麼回事,既然能夠發現第一個特點,就應該能發現這個特點,個位數加『1』,十位數加『8』嘛,為什麼顧此失彼?還是記憶力的問題,記憶力不夠強。好了,下面我來說第三個特點,是第一個數與最後一個數之和必等於第二個數和倒數第二個數之和,依次類推,都是7045。現在請發現以上三個特點的人舉手。」
這次只剩下陳家鵠舉手。海塞斯禁不住笑著向他走過去,問陳家鵠還有個特點發現了沒有。陳家鵠點頭,說每一組電碼減去1234,正好是一首中國古詩的明碼電報。
「請問內容?」海塞斯問。
「白日依山盡,黃河人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同學們都驚愕地看著陳家鵠,特別是林容容,目光裡有幾分欣賞,又有幾分嫉妒。海塞斯則哈哈大笑,拍著陳家鵠的肩頭說:「還要上樓?你上的樓已經夠高的啦。」
可以想像,如果海塞斯知道,幾個小時後山下演算室的父子倆將幫他從二萬五千粒沙子中淘出一粒金子,他的笑聲一定會更加開懷、響亮,他對陳家鵠的誇讚也一定會更加熱烈高調,甚至不惜以貶低自己的方式抬舉他。不過「如果」的話最好不要說,說了挺沒趣的。事實上,就在同一時間,在山下,薩根已經把摧毀被服廠的種種傢伙如數轉交給少老大,被服廠和石永偉等人倖存的時間已經屈指可數一沒有如果。
二
依然是八天前。
這天薩根實在是忙得暈頭轉向,由於黑明威不期而歸,一下子給他生出一大堆事:先是見黑明威,然後緊急趕去糧店見少老大,然後是趕回家修電台,修好了電台又馬上給宮裡發電報……這麼多事,都是火燒眉毛的急,不能慢待。為什麼這天他要與汪女郎失約,以至讓陸所長苦等不見,就是這原因:事太多,分身無術啊。
話說回來,當薩根將黑明威從成都帶回來的那只裝滿傢伙的木桶交給少老大後,少老大一下對照明彈非常感興趣一因為不認識,所以好奇。他將它從木桶裡取出來,握著它問薩根:「這是什麼玩意兒?」
薩根從空酒瓶裡摸出一張紙條(是電報),遞給老大:「你先看這個,這是宮裡轉發到成都的電報,要求我們盡快找到黑室,把它炸掉,夷為平地。」
少老大看罷電報,疑惑地自語道:「這上面怎麼不要求我們殺陳家鵠了?」
薩根說:「我們不是已經報告說他在黑室嘛,既然他在黑室,把黑室夷為平地,難道他還能獨活?除非他是貓投胎的,有九條命。」
少老大又端詳起手上那個像雞蛋的東西,「夷為平地,就用這玩藝?我看它不像炸彈,更像個雞蛋。」
薩根解釋道:「這不是雞蛋,也不是炸彈。這是照明彈,定時照明彈,最先進的,可以自動升天,而且照明時間比一般照明彈要長。」
少老大頗為不屑,「什麼照明彈,又不是拍夜場電影,照明彈有什麼用,還不如給我們幾捆炸彈。」
「嘿,這可是個好東西,」薩根笑道,「等我們找到了黑室,它就是空軍的眼睛,炸彈的眼睛。不瞞你說,雖然我們已經有十多天沒有跟宮裡聯繫了,但我敢說宮裡一定有了新的行動方案,大方案,要動用空軍來配合我們的行動。」
少老大怔怔地看著手上的東西,「你認為只要我們找到黑室,宮裡就會派飛機來轟炸黑室?」
薩根說:「否則給我們送這玩意兒來幹什麼?百分之百錯不了!」不容置疑的用詞和神情,感染了少老大。後又聽說燒壞的電台配件都已買回來,他便讓薩根立刻回去修好電台,迅速與宮裡聯繫,請求最新指示。
果然不出薩根所料,他的電報剛發出去,宮裡便立刻回電,命令他們:火速查清中國黑室的具體位置,配合空軍,將之夷為平地。當薩根將電文在電話上讀給少老大聽後,後者因情動而迷亂,忘乎所以,神不守舍。恍惚間,他看見漫漫夜幕下,照明彈如煙火一樣爆亮,將黑夜照得如同白晝,與此同時天空中出現帝國空軍經典的飛行梯隊……「要真這樣該多好啊。」他喃喃自語,又自問自答,「會這樣嗎?一定就是這樣的。」
然而讓少老大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正是薩根跟宮裡的這次聯絡,給黑室偵聽處揪住了「狐狸尾巴」。
逮住它的人是蔣微。
在無線電的海洋裡偵尋一部無名新電台,猶如在城市裡面找一個面容特徵模糊的人,其難度不言而喻。這部電台已經開設半年多,以前一直沒有揪住它,這次蔣微之所以能將其擒拿歸案,有兩個原因:一、剛換了配件,信號變好;二、許久不聯絡,突然聯絡,事先雙方沒有約定,呼號時間自然比較長。蔣微正是在薩根不停的呼叫中注意到這部電台的。
電台那麼多,怎麼去發現一部無名新台?這當然首先需要經驗,有時也需要運氣。就經驗而言,每個國家的電台都有一定的特徵,比如機型,日產機型和美國機型有不同的聲音特質;再比如報務員的手法,不同國家的報務員手法上也有細微的差別,包括呼叫聯絡的用語習慣也各自有一些特點,比如說「再見」,東方的國家一般習慣用「GB」,歐美國家一般愛用「BB」。諸如此類。這些區別需要經驗來辨識。蔣微從事偵聽工作多年,類似的經驗非常豐富。薩根的手法是「美式」的,但其使用的機型又是「日式」的,這就是矛盾,就是異常。
蔣微就是這麼盯上薩根的,並且當天就抄到了兩份電報。
一個美式手法的人,用日式機型發報,且信號強度為一級(優),其對方則為日式手法、日式機型,信號強度為三級(一般)。這個基本面提供的信息並不複雜,一般的分析師都能解讀出相應的信息,即有一個美國人在為日本人幹活(因為對方手法和機型均為日式),而此人所在的地域應在重慶或者重慶附近(因為其信號強度好)。
海塞斯根據以上信息,推測這是一部特務電台,上線在南京或者上海(信號強度一般),下線在重慶或附近。這是黑室偵控的第一條特務線路,被海塞斯命名為「特一號線」。
那麼這個美國人是誰?
陸所長一下懷疑到薩根。
海塞斯要陸所長說出懷疑的理由,後者由於事情涉及陳家鵠,不想談,迴避了。只有結論,沒有證據,海塞斯是不會信服的:他對陸所長的懷疑持「保留態度」,也許還有一個美國人的尊嚴在起作用。陸所長讓他「等著瞧」,他深信只要薩根上鉤了,電台一定會有反映。
三
現在是三天前。
這一天,薩根帶惠子去被服廠探查情況。當天晚上,特一號線便出來與上線聯絡,並發長報一份。陸所長聞訊後興沖沖地來到海塞斯辦公室,見面就劈頭蓋腦地問:
「聽說特一號線發報了?」
海塞斯點頭稱是,繼而開心地笑道;「幸虧我沒跟你打賭,這一回你料事如神啊。」陸所長很興奮,滔滔不絕地說:「現在你相信了吧?你啊,有時候要相信別人的智慧,我們中國有句老話,叫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諸葛亮是我們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人物之一,那真正才叫料事如神啊。」
海塞斯對他擺擺手,「行了,你別跟我來這種莫名其妙的宏篇大論,我要說,如果你不對我隱瞞什麼,我會更相信。告訴我,這個薩根到底是個什麼人,你掌握了他什麼內幕?」陸所長把來龍去脈向海塞斯作了介紹,只是刪除了跟陳家鵠和惠子有關的內容。海塞斯聽了,連忙抓起電話通知偵聽處,要他們守死特一號線,因為他估計今晚特一號線的「上線」將給「下線」回電。
電話是楊處長接的,楊處長告訴他:他們已經抄到一份回電,正準備給他送過來。不一會兒,閻小夏敲門進來,送來偵聽處剛抄到的特一號線的最新電文。回電不長,只有七組電碼,是薩根去電的十分之一還不到。
陸所長問海塞斯:「你估計這份回電在說什麼呢?」
海塞斯看罷電報,走到特一號線電報流量統計表前看,發現該條線總共才收到五份電報,回頭對陸所長說:「你看,才收到五份電報,難道你就想讓我破譯它?」
閻小夏在一旁附和道:「這樣要破譯它太難了。」
海塞斯對陸所長說:「你們中國不是有句老話,叫什麼巧婦怎麼怎麼的?」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閻小夏說。
「對,」海塞斯走到陸所長面前,繪聲繪色地說,「現在只有幾粒米你就想讓我架鍋煮飯,可能嗎?不是我危言聳聽,事實就是這樣,沒有足夠的流量,破譯工作就是無米之炊。」
「那應該要多少流量才能架鍋呢?」陸所長認真地問。
「這不一定。」海塞斯說,「正常情況下至少得要幾十上百封吧,但像這條線也許可以少一點。你要我問為什麼,我可以告訴你,因為你給我們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就是薩根今天給上面的去電,我們現在雖然沒有破譯它,但大致內容其實已經知道,他肯定在向上面匯報他今天去了哪裡,發現了什麼。像這種電報對我們破譯幫助就特別大,如果運氣好也可能由此敲開整部密碼。」
陸所長本來想說一句祝他運氣好的話,但話到嘴邊又收回去了,因為上次他曾以上帝之名祝教授運氣好,結果惹得教授大為光火。這次他吸取教訓,繞了個彎子,問他:「那你說怎麼樣才能運氣好呢?」
海塞斯乾脆地說:「請你走,給我時間。」
陸所長倒也好,同意走,可剛走出門又回來了,「對不起,我還有個問題要問,那天(逮到特一號線的第二天)敵機來對平民區實施大轟炸,之前之後特一號線都沒有動靜,沒有聯絡,沒有發報,這是為什麼?」
海塞斯不假思索地告訴他:「很簡單,說明這條線路跟敵機轟炸無關。換句話說,現在重慶至少還有一條特務線路。」
確實如此,以前敵機多次轟炸都是針對軍事目標,且基本上是想炸哪裡就炸哪裡,大致無誤,如果沒有這邊特務配合,不可能這麼準確的。所以,海塞斯早斷言重慶有敵人的特務電台,責令偵聽處八方偵察,四處排查。蔣微逮到特一號線時,海塞斯以為就是他想像中的「那條線」。但第二天大轟炸的前後特一號線沒有任何動靜,海塞斯便知道這不是他想像中的「那條線」,「那條線」還在天上飛。就是說,薩根這條線是偵聽處在尋找另一條線時意外發現的,歪打正著,實屬薩根運氣不好——可能是因為汪女郎對他變了心的緣故吧。身邊的女人都對他心懷鬼胎,鬼魅能不纏著他嗎?薩根的命盤已經翻轉,他斑斕的羽毛將被一一撕去,露出醜陋的本相。
問題是,「那條線」為什麼久久找不到呢?
找到了!
就在當天晚上。
就在陸所長離開海塞斯,回去的途中,經過偵聽處,他順便闖了進去。楊處長正準備給海塞斯打電話,看見他,愣了,「你……怎麼來了,我正準備給你們打電話呢。」
「這說明我們心有靈犀啊。」陸所長走上前,問他,「什麼事?」
「又偵察到了一部敵台。」楊處長放下電話,往正在專心抄報的蔣微指了指說,「剛發現的。正在發報。」
「是嗎?」陸所長懷疑地問,「確定嗎?」
「這不正想打電話讓教授來確認一下。」
「那快打啊,他在辦公室,我剛離開他。」
海塞斯接了電話匆匆趕來,簡單瞭解了一下情況,便直奔蔣微而去。蔣微還在抄報,戴著耳機。海塞斯過去,打開揚聲器,辨聽電波聲。楊處長在一旁解釋說:「你聽,這電波聲音,和特一號線下線的機型很相似,我覺得。」
海塞斯聽一會兒,頷首點頭說:「是同一種機型。」
楊處長介紹道:「我瞭解了一下,這是日產SC-3型發報機的聲音特質。這種發報機的特點是體積小,功率大,便於攜帶,是目前日本外遣特務普遍使用的機型。」
海塞斯又聽了一會兒,關掉揚聲器,去看蔣微抄報。電報蠻長的,已經抄了滿滿的一頁報箋,還在繼續抄。海塞斯一邊看著一邊沉吟道:「就是它,這回應該沒錯了,就是我們一直在找的那條線,給敵人空軍通風報信的那條線。」
陸所長問:「你是怎麼看出來的?」海塞斯看著楊處長,「你說呢?」楊處長說:「這是敵人空軍的電報格式。」
「對。」海塞斯說。
這時蔣微已抄完一頁報箋,遂將它往邊上一抹,繼續在新的報箋上抄。海塞斯把抄完的報箋拿起來端詳著,「嗯,沒錯的,就是敵人空軍的電報。」順手從桌上抓起一支鉛筆,註明:特二號線。隨後走開去,一邊對陸所長解釋道:「這是敵人空軍放出的眼線,是飛機和炸彈的眼睛,沒有他們提供的數據,飛機不知往哪裡飛,炸彈不知往哪裡落。這些特務不除,以後轟炸只會越演越烈。」陸所長說:「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只要你能破譯他們的電報,這些狗特務就是長了翅膀也跑不掉。」海塞斯停下腳步,指指自己,「就我一個光桿兒司令,破得了這麼多嗎?我又不是孫悟空,拔根毛就可以生個兄弟出來。」
「你不是還有助手嘛。」陸所長說。
「有比他更優秀的人,為什麼不給我?」
陸所長知道他又要老話重提——讓陳家鵠下山,便故意支開話去,「這麼說現在我們身邊至少有兩路特務,他們各自為陣,都在為鬼子服務。」看海塞斯沒接腔,又接著說,「其中一路特務裡就有你的一個同胞,哈,真是龍生九種,種種不同,同是美國人,有人是我們的朋友,有人卻是我們的敵人。」
海塞斯知道他在玩什麼把戲,瞪他一眼,「誰是你的朋友,我覺得你是我的敵人,處處跟我作對。」掉頭對楊處長笑道,「不,你不一樣,你是我的朋友。如果沒有你和你的部下幫我找出電台,抄錄電報,我就成了無本之末,無源之水,就像你們中國人討厭的泥胎菩薩,只享受煙火不會靈驗,辦不了任何事情。」轉身又對陸所長說,「我覺得你像個討厭的泥胎菩薩。」說罷,氣鼓鼓地走了。
陸所長看看楊處長,苦笑一下,搖著頭歎息道:「你說誰是菩薩,他才是菩薩,我都要時時給他賠小心。不過只要不是泥菩薩,能給我幹活,我賠什麼都可以。」說罷,也走了。
四
從偵聽處出來已是深夜,陸所長心中裝滿了事,無比著急卻又無從急起,使得他心頭有千鈞重,壓住了疲憊,沒有了倦意,索性在院子裡散起了步。重慶的秋夜從來沒有「夜涼如水」,即使過了中秋,伴隨著秋蟲晚蟬的叫聲,地表依然在用力釋放著夏日留下的熱量。只是江風攜來了清爽,叫人能夠透心一快。
陸所長迎著江風,手指交叉,雙手往前平推,然後伸成一個「大」字,狠狠舒了一口氣。這個動作自然使得他抬頭仰望起夜空來:這晚天氣很好,星月齊空,那滿天的明星彷彿不解人意,歡快地向這個滿目瘡痍的大地灑下閃爍而精緻的光芒;反倒是那彎下弦月,在激烈的星光中顯得疲憊而倦怠,彷彿睡著了一般,安靜而神秘。陸所長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從來也沒有看到過如此富有魅力的星空,它打破了以往平淡的靜謐,隱隱露出宇宙浩瀚的猙獰,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活力。陸所長心中的千頭萬緒,就這麼在如織的星光中漸漸理得清晰,千頭萬緒從一瞬間開始,變作一條越來越明白的線,而這條線的起點和終點都指向了同一個地方,那就是陳家鵠。
是的,是他,陳家鵠!海塞斯也好,薩根也好,惠子也好……包括杜先生在內,人人都有動作,人人都有目的。在他們所有或簡單、或繁複、或直接、或弔詭的動作以及或好心或歹意的目的中,直接指向的都是陳家鵠。他陸某人如何對待陳家鵠,勢必成為一切問題的關鍵。
那麼,該如何對待他呢?答案其實很明顯:就是讓他盡快下山,進入黑室工作。這也就意味著必須盡快將陳家鵠和惠子的婚姻一刀兩斷。
可又如何來下刀呢?陸所長的思緒像夜色一樣瀰漫於天際。自然,讓惠子消失掉最簡單,最容易,但也是最為不妥的。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倘若讓陳家鵠看出點什麼破綻,他要報復起來也最致命的。想來想去,還是只有讓陳家鵠對她死心,主動和她分道揚鑣為好。而要達到這一目的,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拿出足夠的證據證明她是日方間諜。今天惠子陪薩根去被服廠,這件事一度讓他興奮了一下,覺得這就是證據,但現在他又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他想,如果惠子和薩根是一夥的,他們就沒必要多此一舉,找汪女郎去郵局打聽地址,她完全可以親自去的。她為什麼不親自去,捨近求遠地去找汪女郎?這有點情理不通。情理不通就是證據不圓,有縫隙,有漏洞。會不會是惠子被薩根利用了?這個老色鬼!他一時陷入了糾結中,苦思,冥想,困惑,膠著,迷茫,乏力,無助……隨風包抄著他,吞沒著他,他感覺到了夜風的冷。
依然是這天晚上。
海塞斯的心情卻與陸所長截然相反。
海塞斯離開偵聽處,直接回了破譯樓。在燈光昏黃的走廊上,海塞斯遇到了值夜班的鍾女士。再昏黃的燈光也遮蔽不了鍾情人那雙寫滿三分幽怨和七分渴望的眼睛,就像黑暗中的貓眼,能夠穿人心魄,伴隨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溫柔地刺向海塞斯敏感的神經纖維。海塞斯卻沒有迷醉,他上去把住鍾女士的雙肩,像情人卻更像是長者,面色凝重,用散淡而嚴肅、平靜而不容辯駁的口吻對她說:「我今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應該比我更能理解,所以……改天吧。」鍾女士略為不安地點點頭,是理解的意思,支持的意思,然後輕輕掙脫海塞斯的手臂,悄無聲息地走了,像個懂事的女兒。
海塞斯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上,掉過頭來,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繼續往辦公室走去。對於海塞斯而言,如果說還有什麼事情能比女人更重要,那一定是非破譯莫屬了。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海塞斯一個人待在辦公室裡,拿著薩根今天從被服廠回來後發給「上線」的電報,時而伏案苦索,時而手握雪茄凝望不語。時而再三端詳電文,時而丟開電報倒頭在沙發上大睡。有一會兒,他走到窗口把半個身子探出去,既像是疲勞之後呼吸窗外的新鮮空氣,又像是把自己作為一個目標投放出去,期待上帝的運氣之箭能夠將他射中。這份電報大致內容是可以想像的,如果運氣好,完全有可能一頭撞破南牆,飛天而去,在天際採擷到靈感的仙果。破譯這種密電(內容已經局限到很小的範圍),猶如在人頭攢動的人群中找一個特定的人(如果內容沒有局限,漫無邊際,則如人皆分散在四方八角),有時候一眼看去就找到了,而且剛開始的第一眼最重要。這也是他為什麼要在今天晚上來搏一搏的原因,因為他對「第一眼」充滿了期待。
遺憾的是,任由他怎麼凝神苦索,就是沒感覺,把腦袋敲開也沒感覺。神奇的「第一眼」沒有降臨啊,海塞斯不由心生倦怠。他決定到此為止,把電報往辦公桌上一拍,狠狠地抽一口雪茄,沒想到連雪茄也同他作對,竟沾了茶水,一股臭氣。海塞斯怒極反笑,一個拋物線把雪茄丟出窗外,就好像要把今晚的晦氣和煩躁一起丟出去。
扔掉雪茄,海塞斯來到窗前,久久立著。
五分鐘後,鍾女士氣喘吁吁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她是故意小跑上來的。她似乎知道,自己能把海塞斯吸引的也許只剩下那團高聳渾圓的酥胸(乳頭少女一樣粉紅)。所以她要讓自己微微喘氣,因為喘氣不但會使面色變得紅潤,重要的是胸部會上下顫動。這對男人有著最直接的視覺衝擊,以及極大的腦神經系統殺傷力,尤其當她事先解開衣服上端的兩顆紐扣,其效果更加出彩。
豪華、寬大的沙發是他們相愛的床鋪,躺在沙發上,鍾女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變成了水,所有力氣都隨之消散無影。她靜靜地躺著,就像是一種回歸,像水歸到了水中。很奇怪,她已經多次躺在這沙發上,但今天晚上卻最給她這種感覺:一種強烈的回歸的感覺,從未有過,至深至切。她堅定不移地確信,她要回歸的地方就是這個男人的身體:他粗糙的肌膚,乾燥而蜷曲的黃色體毛,濃郁而略為刺鼻的體味,還有他那粗壯如吼的呼吸聲……這一切,一切之一切,都是她的家,都是可以躺下的地方,躲藏的角落。她的情緒從未這麼飽滿過,身體的慾望從未這麼高漲過。她似乎已冥冥地預見到,這是最後一次,是為了告別的聚會。所以,從海塞斯開始脫她衣衫時她就有一反過往的表現:呻吟不已。
呻吟。
呻吟。
呻呻吟吟。
她一向以默默無聲而著稱,即使高xdx潮時也咬緊牙關不吭一聲,今晚神秘陌生的呻吟聲,注定海塞斯將以最激烈的方式進攻她,進入她的體內。佔有她,給予她,與她進行最充分的交通和融合,最瘋狂的高拋和墜落,最持久的,最深刻的,最生命的。最死亡的……啊,死亡,帶著最激烈和最痛苦,將我引向最平靜和最快樂一
她在高xdx潮時居然想起了一句詩。
只是很遺憾,她的呻吟沒有在最後一刻爆破,變成破天破地的嘶鳴長嘯,她依然以習慣的方式,咬緊牙關、緊閉雙眼、極度苦痛的方式,表達了最高端的痛苦和歡悅。當海塞斯放開她時,她又如前一般雙手捧著臉嚶嚶哭泣了。海塞斯以為她又發狠咬破了嘴唇,挪開她手,發現嘴唇雖然鮮紅如血,但可以肯定絕沒有流血,不禁生奇。「你怎麼了?」海塞斯把她攬在臂彎裡,一邊親吻著她一邊喁喁低語,「是我把你弄痛了,還是喜極而泣?」她羞愧地一笑,好像淚水裡隱藏著罪惡。海塞斯接著說:「你注意到了沒有,今天你有變化,你發出了像小貓一樣哼哼唧唧的聲音,我覺得這是你給我背過的最動聽的一首詩。」
她真的會背很多詩,每次雲雨之後海塞斯都會請她背一首詩,有時兩首。今晚她背的是一首徐志摩翻譯的英國詩——
親愛的
當我死去的時候
請別為我唱悲傷的歌
我墳上不必插上薔薇
也無需濃陰的柏樹
讓蓋著我的青青的草
淋著雨也沾著露珠
假如你願意請記著我
要是你甘心可忘了我
這首詩,抄錄在她丈夫的詩抄本上的最後一頁,可以想像,她丈夫或許在抄完這首後不久便撒手人寰。也許這是一首不吉祥的詩,有魔力的,一詩成讖。她不明白自己今天為什麼會如此悲傷,背出這麼一首她傷感的詩。當她下樓回到辦公室時,她知道為什麼了——這是天意。
她在辦公室裡見到了雙眼通紅的陸所長。
從此,她再也沒有見過海塞斯。
看來,那真是一首不吉祥的詩。
不過,她還是要感謝它,正是它——這首詩,為她舉行了一個和海塞斯的告別儀式。她覺得老天對她還算公平,別了,還是有一個儀式,不至於讓她的思念無從掛靠。
五
第三天,也是被服廠遭炸的當天。
早晨。夜裡山上下了一陣子春雨似的小雨,淅淅瀝瀝,綿綿軟軟,裹挾著薄薄的寒意和白霧,潤物細無聲。現在雨過天晴,培訓中心隱沒於一片亮綠的山色中,顯得格外清新迷人,濕潤的晨風是雨的尾巴,悠悠地吹拂著,一塵不染的樹葉發出沙沙的囈語,如同一個剛剛洗浴完畢的面色清麗的女人,一邊梳著茂密的頭髮,一邊曼聲低吟。
陳家鵠穿著一身運動裝從宿舍裡跑出來,林容容也穿著一身運動裝,緊隨其後,像一對戀人,你追我趕。經過門衛室的時候,陳家鵠看見那個蒙面人正立在窗前,如幽靈鬼蜮般地注視著窗外。陳家鵠落落大方地揚起右手,跟他打了個招呼:「早上好。」蒙面人視若不見,毫無反應,依舊用那幽靈鬼蜮般的目光注視著窗外。
林容容追上來,驚訝地問他:「你怎麼跟他打招呼,我都不敢看他,怕晚上做噩夢。」陳家鵠心想,你上當了,我故意當你的面跟他打招呼,就是要讓你來跟我說說他。我需要瞭解他,你一定能滿足的。
「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嗎?」陳家鵠放慢步子,與她並肩而跑。
「我哪知道他是什麼人。」林容容抱怨道,「真不知陸所長是怎麼想的,竟找來這樣一個人看門,害得我晚上都不敢出門。」
「這你就錯了,他是為你站崗放哨的,壯你膽的。」
「還壯我膽?我膽子都給嚇沒了,整天像個鬼,在院子裡亂轉。」
「他才不是鬼,他是英雄,我聽說他打過徐州戰役,立過大功。」
「是嗎?」
「你怎麼比我還不瞭解他?」
「我幹嗎要瞭解他?我才不想瞭解他。」
一來二去,陳家鵠發覺好像無法從她嘴裡瞭解到什麼,便提快步子,一邊有意丟下一句刺激她的話:「看來你要瞭解的黑名單上沒他的份。」林容容使勁想追上來,一邊大聲嚷嚷:「什麼黑名單,你胡說什麼。」陳家鵠噌噌地往前衝出十幾米,回頭又甩過來一句:「藏頭掖尾的林同學,恕我直言,你現在已經是一部明碼,蒙不了誰啦。」言畢又掉頭噌噌噌往前衝,轉眼把林容容遠遠拋在後面,氣得她絕望地停下來,朝他的背影高聲大罵:「神經病你!」
山谷把她的聲音收下又放出來,一遍一遍地迴響著。
陳家鵠聽了轉過身,雙手做成喇叭狀對林容容大聲說:「聽,天在罵你。再聽著,我的話不會有回音的。」
林容容很奇怪,他的喊聲一點不比自己低,可真的就是沒有回音。她想一定是他雙手做成喇叭狀起了決定作用,便照他樣子把雙手做成喇叭狀對他喊:「陳家鵠你聽著……」本來還想說「我的話也沒有回音」,可是才說半句回音已經四起,驚得她一下啞了口。其實,除了把雙手做喇叭狀外,喊話時要面朝山下,頭微微低下,這樣聲波被定向地傳送,像高山流水一樣順著山谷流出,才不會有回音。返回時,陳家鵠告訴她道理並示範給她看時,林容容心裡第一次湧起一股莫名的衝動。衝動是形而上的,只有一種感覺,沒有確切的內容:她不知道想要什麼,只是覺得心跳加速,臉上匯聚著熱度,想必是臉紅了。
連日來海塞斯心裡對陳家鵠也有種莫名的情緒,他和陳家鵠有約在先:若他提供的破譯敵21師團密碼的方案正確,海塞斯要獎勵他下山跟他太太幽會。其實上一次上山海塞斯就應該向他報喜,但最後隻字不提:既是因為他沒有想好怎麼帶他下山,更是因為他的虛榮心在起作用。他為黑室立下的第一功竟有幕後英雄,這實令他不齒。他真想改變這一事實。當然他有權力篡改事實,只要他下狠心,閉著眼睛說一句瞎話就行。他在猶豫,在矛盾,所以避而不談。這次上山他知道再不能迴避不談,因為即使要撒謊——方案有誤——現在也該撒了。陳家鵠不是門外漢,他心裡有數的,這麼多天過去演算該出結果了:成或敗。他必須要作出選擇,要麼實話實說,要麼篡改事實。
思來想去,海塞斯還是下不了狠心。他覺得貪天之功比虛榮心更令他不齒。所以今天一上山,海塞斯便把陳家鵠叫到一邊,悄悄向他報了喜,道了賀,並敦促他做好準備,今晚他將來帶他下山幽會。這個突發而至的喜訊令陳家鵠心曠神怡,也是心猿意馬。上課的時候,他控制不住地去想惠子,想她均勻的鼻息,想她安靜的面龐,想她潔白細膩的皮膚和香若幽蘭的Rx房……他像喝了濃香的醪酒似的,飄飄然,暈暈乎,海塞斯上課的聲音完全被惠子的聲音淹沒。不知怎麼的,他突然想起惠子在上一封信中提到,她曾在大街上遇到有人罵她是「十三點」。惠子問他這「十三點」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跟耶穌殉難於十三日有關。想到這裡,陳家鵠不禁笑了。同時不禁的還有他的手,他居然在海塞斯面前也寫起了信,真是樂壞了。
醉了。
暈了。
十三點了。
信沒寫完,下課了,陳家鵠還在奮筆疾書,渾然不知,如醉如癡。海塞斯已經走到他身邊,他依然旁若無人,忘乎所以。似乎不可思議,他身上有個神秘的開關,一旦打開,世界和自己都消失了,其形其狀,如同夢遊,如同癡呆。醫學上這叫「神遊症」,俗稱迷症,屬於夢遊症的一種。夢遊症一般發生在六到十二歲的少兒期,進入青春期後多能自行消失。迷症多為先天遺傳,以男性高智或低智者居多,一旦纏身終生難愈,且年齡越大發病率越高。迷症發病症狀一般只有幾分鐘,若持續半個小時以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將無法回到常態,他們會永遠活在病發時的狀態中,喃喃自語或嘮嘮叨叨地度過終生。
陳家鴿這次發病的時間很短,是被海塞斯強行驚醒的。海塞斯過來發現他在寫信,很生氣,蠻橫地抽走他的筆記本,他就這樣被驚醒了,聽到海塞斯正在搖頭晃腦地當眾朗讀:
「我的傻老婆,你怎麼連這個都不懂,十三點就是傻瓜的意思。中國計時是十二小時制,中午十二點之後叫下午一點,沒有十三點的說法,十三點就是指這個時鐘壞了,比喻人神經錯亂了,有病了。你不是十三點,你很聰明,我看你的字大有長進,是受爸爸的影響吧,像這種情況,我們中國人愛把它說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這是他奮筆疾書寫下的「大作」。開始陳家鵠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等他反應過來後一把奪過筆記本,惱羞成怒地走了。海塞斯對著他的背影說:「你要向我道歉,否則我要取消我的承諾。」
陳家鵠又像犯了迷症,頭都不回,一往直前,走出了教室。林容容追出去喊他回來,他依然不聞不顧,逕直往宿舍樓走去。路上碰到上基礎課的王教員,她是來上下一節課的,看見他氣呼呼的樣子,問林容容:「他怎麼了?又不想上我的課?」林容容說沒有,王教員還不信,掛沉下臉,責怪她,「他這樣子哪像還要來上課?你就整天替他打掩護,我看你真是迷上他了,連我都要擠兌,沒良心的東西。」山上只有她們兩個同性,私底下早成了可以胡說八道的閨密,說話沒輕沒重的。
林容容上前攙住王教員的胳膊,格格格地笑道:「我的王阿姨啊,你說話太歹毒了,人家是有婦之夫,我迷上他不是飲鴆止渴、自尋死路嗎?你覺得我有這麼傻嗎,我傻至少你也不會讓我幹這種傻事。」
王教員正色道,「不,你有機會,他跟他那女人遲早要分手。」
林容容發了愣:「你這話什麼意思?」
王教員哼一聲,「就這意思,他們要散伙。」
「為什麼?」
「這不很明顯嘛。」王教員心裡有底牌,根本不怕問,「你說陳家鵠會不會被淘汰?不會吧。如果你們這些人將來只有一個進黑室,我看那就是他,你說是吧?」當然是的。「可他妻子是個日本人你知道嗎?你說組織上會讓一個日本女人的丈夫去神聖的黑室工作嗎?這就是你的機會。」
林容容無比驚訝,滿臉愕然地盯著她:「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王教員哧的一笑,「這又不是什麼秘密,你現在不也知道了嘛。」
其實,林容容早知道陳家鵠妻子的情況,但她也知道他們伉儷情篤,相愛甚深,絕非一般外力所能破壞。所以,林容容看陳家鵠就像隔著一扇牢不可破的鐵門,鐵門裡的風光再好,那是人家的。可現在有人告訴她,那扇鐵門實為一方朽木,輕易可破,而且絕對要破。這是真的嗎?林容容突然覺得呼吸吃緊、吃力,王教員的話如一根銀針深深地刺入了她的穴道,她痛並快樂著。
六
「你要跟我道歉,否則我要收回我的承諾。」
夢寐以求的東西已經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一整天,陳家鵠都被這句話深深折磨著,如果給他機會,他願意道歉,因為他太想下山去看看惠子。可是等他冷靜下來,教授已經下山了。海塞斯沒給他機會,沒有同情他——他以為自己氣呼呼地走,會讓教授產生同情,去宿舍找他。沒想到海塞斯連個招呼都不打,走了,把他吊了起來,讓他一分鐘一分鐘地去猜測,玄想,煎熬……天黑了,期待和恐懼像黑夜一樣籠罩著他,炙烤著他,吞噬著他。他一遍遍徒勞地檢查著下山應該帶的東西:幾片紅色的楓葉,一封未寄出的信,一塊斑斕的礦石,一盤造型奇特的樹根,一次次去戶外傾聽山路上的動靜,又一次次帶著失望而歸。當一個人的心已飛到另一個地方,而他的身體卻不得不停留在原地時,煩躁便化成了煎熬。這種煎熬足以將人變成籠子裡飢餓的野獸,眼睛發出幽幽的綠光,那是富有攻擊性的信號。
如果海塞斯晚上來十幾分鐘,今晚林容容一定會受到攻擊,因為她已經注意到陳家鵠的異常,幾次開門出去,又回來,腳步聲透出一種煩躁的不安。要不是今晚有事一她要洗澡,她早過去找他搭訕套熱乎了。過去極可能受到攻擊,遭到奚落——煩死了,你還來添什麼亂,走開!
一定的。
不知怎麼的,陳家鵠對林容容自開始便少了一份客氣,多了一份傲慢,經常對她冷嘲熱諷,愛理不理。這可以理解為他們關係比較親隨,也可以分析成,由於林客容身份的特殊,她在與人交道中過於主動、熱忱(尤其對陳家鵠),反而讓人少了一份尊重和珍視。何況陳家鵠還看穿了她的偽裝,似乎更有理由慢待她了。好在今晚林容容要洗澡,一時無暇去關心他。這鬼地方洗澡很麻煩的,尤其是女性,要自己去鍋爐房拎熱水到房間,洗了澡又洗衣服,忙碌下來一兩個小時不夠。等她一切就緒,一身清清爽爽、清清新新準備去找陳家鵠時,突然發現一輛車停在他們宿舍樓前。
皓月當空,月華皎皎,即使關了車燈,林容容依然輕易地瞅見,從車上跳下來的人是教授,他徑直去了陳家鵠宿舍。
陳家鵠自然比誰都早發現教授的駕臨,因為今晚他的耳朵一直為汽車的聲音張開著,期盼著,車子還沒有開進大門,還在山路上顛簸,車聲游絲一樣的輕小又搖曳時,他已經先覺到了。當看到教授從車上下來往他宿舍裡走來時,他發現自己的雙腳在在微微顫抖,彷彿教授要帶他去天外似的,期待和畏懼一起把他折騰成了廢物。
不等海塞斯推門,門自動開啟。透過門框,海塞斯發現他穿戴整齊,手裡拎著一隻布袋子,整裝待發的樣子,都懶得進門了,像個將軍一樣,手一揮,下命令:
「走!」
就走了。
就上了車。
上了車,海塞斯丟給他一頂假髮,一副假鬍子,吩咐他:「戴上。」
「有這必要嗎?」陳家鵠捧著它們,像捧著一隻小獸一樣。
「我聽說孫處長派人在保護你的家人,你要不被發現就得靠它們。」
「你沒有向上面請示?」陳家鵠瞪大了眼,「你的面子他們不可能不給的。」
「現在請示也來得及,但你不妨可以先下車了。」海塞斯翻了白眼,「我想讓你下山去工作都不行,還想讓你回家去兒女情長?做夢。」
「這……」陳家鵠遲疑著,「我們的門衛認識我的。」
「所以你想走就別囉嗦,快戴上!」
陳家鵠乖乖地戴上假髮、假鬍子。這玩意兒他戴過,就在來重慶的船上。他一邊戴著,一邊油然想起滿臉絡腮鬍子的老錢和為他犧牲的小狄,想起他對蒙面人的懷疑——趙子剛走了,可動員他去延安的紙條依然不斷,蒙面人的懷疑餘地更大了,他幾次想跟他交涉一下,一直沒機緣,懸著。此時他突然想,如果蒙面人認出他,為難他,他是不是可以口頭暗示他一下,或討好他一下?看他有什麼反應,這本身就是一種交涉。純屬胡思亂想。人在做一些非常規的事情時,總會有些胡思亂想。
最後,蒙面人沒有為難他們,冒出來了一個更可怕的人,輪不到他了。月光很亮,海塞斯沒有開車燈,慢慢開出來。拐過彎,前面就是大門,海塞斯正想打開車燈,提醒門衛開門,卻看到月光下,大門口,橫著一輛小車,把大門擋了個霸道。
完了,是陸所長的車!
說來正巧,陸所長從被服廠回單位的路上,在大街上,正好撞見海塞斯的車子。都九點了,他還在外面轉什麼?而且還自己開車,膽子太大了!跟著他,就跟上了,一路跟上了山。如果一個人下山倒也罷了,深夜私自外出,缺乏安全意識,頂多教訓教訓而已。哪知道,車上居然還窩著個陌生的傢伙,不,不,認識的,戴著假髮套假鬍子而已。
陸所長走上前來,冷笑道:「這位大鬍子先生怎麼沒見過,是誰啊?」一把扯下陳家鵠下巴上的假鬍子,當扇子扇著汽車尾氣,「真不愧是大博士,頭腦就是好使,連這種花招都想到了,讓我這個做了多年反特工作的老特務都自歎不如啊。」
陳家鵠還逞強,強顏笑道:「這個掩耳盜鈴的東西,我還煩它呢,被你發現了,正好可以不用戴。」取下了假髮套還給海塞斯,對他說,「估計走不成了,我先告辭了。」
「別走!」陸所長喝道,「說,你們要去哪裡?幹什麼?」
海塞斯怕陳家鵠說實話,把責任大包大攬在自己頭上,目的是讓陸所長同意先把陳家鵠放走。等陳家鵠一走,他輕鬆下來,對陸所長發起攻擊,「噯,所長閣下,你別這麼凶好不好,你問我們想幹什麼?我們能幹什麼?還不是為了給你幹活。我有些情況想跟陳同學商討一下,資料太多,帶上山太麻煩,所以想請他下山去,就這樣,沒什麼。」
「沒什麼?」氣憤讓陸所長失去了往日對海塞斯的尊敬,他厲聲吼道,「說得輕巧!你辦公室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進去的嗎?」
「難道他是隨便的什麼人嗎?」海塞斯也提高了聲音,擺出一副罵架的姿態。
陸所長放低了聲音,但目光依然怒氣沖沖,「你該清楚,他還是學員,還沒資格進那地方!」
海塞斯不以為然,冷笑道:「他有沒有資格我比你清楚。」
陸所長晃晃手上的假鬍子,又指指海塞斯手上的假髮套,「哼,這就是你說的資格嗎?有資格幹嗎還要裝神弄鬼?」
海塞斯氣惱地從陸所長手上奪過假鬍子,瞪著眼說:「這還不是被你逼的,我說他可以下山了,你就是不聽。我就不知道你們在想些什麼,憑什麼不讓他下山來。」
陸所長上前,衝著海塞斯的耳朵,咬著牙關小聲吼道:「你別裝糊塗,我告訴過你是什麼原因,我們正在調查他的女人。」後面一句話幾乎只有海塞斯一個人聽得到。
海塞斯退開一步,不屑地說:「我幹嗎要裝糊塗?我是覺得你說的那些原因根本不成立,純屬荒唐!所以我就根本不放在眼裡。」
兩人就在大門口,當著司機和蒙面人的面,你頂我撞,爭得面紅耳赤,呼呼地噴著粗氣。直到海塞斯真的生了氣,不理睬他,執意要開車走時,陸所長才意識到剛才對海塞斯的態度可能過於嚴厲了,便主動上前示好,「行了,我們都有些衝動,我說了些氣話,請你原諒。但是你想過沒有,如果讓杜先生知道了,他非把我腦袋擰下來。」
就在這時,山下突然傳來空襲警報聲。月光雖好,但畢竟是夜晚,在陸所長的記憶裡,這是第一次在夜間拉響空襲警報。他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他擔心這可能跟被服廠那邊的敵情有關,便匆匆趕下山去。上車前他擁抱了教授,並把身上的一包煙送給他,叫他晚上就呆在山上,別下去。「鬼知道又有什麼名堂,萬一真有轟炸呢,山上總比山下安全。」他這麼對教授說時,根本沒想到山上被服廠那邊的安全已經出了大問題。
當陸所長趕到被服廠時,轟炸已經結束,偌大的廠區成了一片火海,到處都在熊熊燃燒,轟然坍塌,滾滾濃煙和飛揚的塵灰合謀拉成一張巨大的天幕,密不透光,把皎皎月華阻擋在天外。這是一道黑色的屏障,把被服廠的天和地、生和死、過去和現在徹底隔開了。救援人員正在全力救災,搶救生者。然而,搶救出來的一個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就是沒有一個倖存者。一具具屍體,像從山上砍伐下來的木頭,被集中放置在地上,在明亮的月光下,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未瞑的雙目。
很長一段時間,陸所長一直立在屍陣前,默默看著,過度的悲傷看上去像無動於衷。當看到石老闆的屍體被抬出來時,他終於忍無可忍,崩潰了,那撕心裂肺的悲慟,那長嘯嘶鳴般的哭聲,那洶湧澎湃的涫水,把滾滾濃煙都震顫了。都打濕了,變得搖搖曳曳,變得淒淒迷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