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承認「價值民主」的多樣性

這種有所不為的原則也可以說是一種低調原則。低調是什麼意思呢?不是不求上進、苟延殘喘的意思,不是得過且過、媚俗投降的意思,不是和光同塵、濯泥揚波的意思,甚至也不僅僅是韜光養晦、充實自身的意思。除了該否定的必須否定,做人必須有底線以外,我所說的低調原則還意味著:

第一,面對現實,實事求是,而不是憤世嫉俗,大言炎炎。

例如看一個人,如果他沒有那些絕對不可以的幹事記錄,這就基本上是個好人,任何人沒有權利由於他的或有的平庸、未能免俗而敵視之、污辱之。對於自己也是一樣,你只能做應該做與可能做的事,你只能循序漸進,你只能逐漸積累,尊重客觀規律,你不應該為了不可能實現的狂想,而麻煩自己與旁人。

第二,你可以為自己樹立超高的標準,這是非常可敬的。但是你沒有可能以個人信奉的超高標準來規範旁人、命令旁人、指責旁人。你沒有權利以最崇高的理念為根據而漠視普通人的正常利益、正常生活。

第三,你將避免極端化絕對化、唯意志論、非此即彼的價值標準與思想方法,你將有可能面對和承認大量的處於非此非彼、亦此亦彼的中間狀態、灰色狀態的人眾和選擇,以一種相對比較平衡和冷靜、全面和通情達理的心態來處理面臨的一切挑戰,而不是動輒鋌而走險,動輒翻臉不認人,動輒宣佈自己是終極真理的發現者與佔有者,而與自己稍有不和的人都是該誅該滅的蛆蟲,這就為我們的社會減少邪教和迷信法西斯主義與冒險主義恐怖主義假大空教條主義孳生與發育的土壤而打下了思想基礎。

第四,討論人的有所不為的底線,同時不統一做人的共同的標桿,承認價值的統一性,同時承認多樣性,大狗活小狗也要活,大象固然威風,小羊也自可愛,銀杏可以千載,小草可以一歲一枯榮,用不著有你沒我,也不必傲視與自己非屬同類從而並無可比性的種群。這是一種價值民主。

第五,以這種態度處世待人,我們也可能犯錯誤,也可能放過了本來應該聲討之、消除之的壞人、壞事,也可能降低了一些本來就胸無大志的人對自己的要求,乃至於也可能給犬儒和鄉願大開綠燈。

是的,我承認這些,世間本沒有萬全的策略、萬全的命題,更沒有萬全的表述語言,低調原則的說法也可能會付出自己的代價。但是,持這種態度的人發現了自己的失誤,相對比較容易彌補和糾正。如果你發現自己該激烈的時候硬是沒有激烈,該堅決的時候硬是沒有堅決,該出手的時候硬是沒有出手,很好辦,那就激烈一次吧,堅決一次吧,出一次手吧,你會有機會的。

人生除了低調原則以外還有是非的標準,還有剛正原則、鬥爭原則、堅定原則和理想原則,即為理想不惜犧牲自我的原則。一個低調原則對於人生當然遠遠不夠,低調的同時不排除必要時的鬥爭和高音強音,正如預防為主的原則絕不意味著有病不治、有急腹症不上手術台。而如果你是高調論者,你弄好了很了不起,弄不好卻會成為牛皮哄哄的空談家、誤事者直到偽君子,而且糾正起來要麻煩得多,困難得多。

第六,所以要講低調還為了下一步路好走,下一步棋好下,下一個小節容易調好弦音。

幾十年來我也屢屢看到高調論者的尷尬,他們說個什麼事、表個什麼態都把話說狠、說絕、說大,說到百分之八百,他或她可能當時贏得了一些掌聲至少是震動,可能當時顯得很刺激很過癮,那麼請問:下一步措施,下一步奉獻,下一個節目是什麼呢?你能綁上渾身的手榴彈向前衝鋒嗎?你能殺一批、關一批,辦一批、廢一批嗎?你能突然發功打下一架飛機或揪出一名貪官來嗎?你能三下五除二把中國變成你希望的那個樣子嗎?都辦不到,豈不喪氣掃興?要不,你準備就此自殺至少是砍掉自己的一根手指嗎?或者,你只好逐步降低了調門,顯出了說大話不腰疼的不負責任的狡猾與走向疲軟的窘態?而如果你的調門適當地悠著點,留有餘地,不是會越走路越寬嗎?

第七,所以講一個低調原則,是由於中國的國情,我們與歐洲不一樣,我們的社會生活社會哲學裡比較缺少多元平衡、多元制衡,即互相制約的觀念。我們比較容易一個時期刮一種風,叫作「一窩風」,叫作搞運動或搞不是運動的運動,叫作把理念的條條框框放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叫作存天理滅人欲,殺身成仁,捨生取義,朝聞道夕死可矣,還有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我們一直富有激情和高亢的調門。

歷史上我們常常沿著一條線走下去直到實在走不通了,最後碰壁碰得頭破血流了才開始轉彎,轉完了彎以後又是直線硬走下去,直到碰另一種壁。那時我國的智者絕不缺少靈動和機敏,因此發明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說法,叫作不為已甚,叫作中庸之道,就是說反對過分的極端主義。

中庸之道的說法本來很有點意思,很有點學問,既易於普及又切中要害。但中國是一個人口大國,是一個教育不夠發達不夠普及的大國,中國文字學起來又比較困難,大家都習慣於望文生義、不求甚解、通俗簡明、偷工減料。

於是什麼是中庸呢?原來是又中又庸,又呆又平,一副傻兮兮的樣子,而且你也中庸我也中庸,強盜也中庸貪官也中庸,越是壞人越希望你中庸兮兮,於是扼殺了一切生機,於是中庸云云變成了腐朽的破爛貨,變成了白癡和昏蟲的哲學啦。

《守住中國人的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