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一期《中華文學選刊》中選了原載《人民日報》上的一個短篇小說《真相》。
我已經好久沒有這種驚悚,我要說是毛骨悚然的感覺了。因為生活越過越好,因為發展、穩定、進步、和諧的現實與目標都那麼令人提氣。因為各種面對的挑戰諸如環境、吏治、能源、三農、治安等問題都已經嚴肅地提上了議事日程,提出了解決的方略。
而名不見經傳的曹征路的小說《真相》卻紮了我一針,讀之如做噩夢,如坐火桶,如受到當頭棒喝:怎麼了,咱們這裡?
在長篇小說《桃李》裡我們看到了高校的腐敗。在《小說界》雜誌上刊登的王開林的長篇小說《文人秀》裡我們看到了我的同行們、某人協的成員們的男盜女娼,欺男霸女,衣冠禽獸。該篇寫得有點髒,可稱之為骯髒的現實主義。當然,我也知道,那只是一個側面或片面,我相信我們的生活與各個作協中也有陽光燦爛與我們的日子比蜜甜的那一面,主要的一面,但是小說所寫仍然令人不能不想一想,並生發出嘔吐感與警惕感。
瞧,腐敗不只在人家那邊,也在咱們自家——叫作文教科衛體等有文化的圈子裡邊。
《真相》則寫得簡練而且高明。
一個小學老師,亂收費又體罰學生,使學生受到嚴重人身傷害,家長告了狀,傳媒披露,有關老師、校長、領導都表了態,受害小孩與家長甚至大出了一回風頭。但突然老師反訴原告侵犯了本人名譽權。法庭辯論,原告初審勝訴,被告老師不服,並且臉上顯出了蒙娜麗莎式的微笑——多麼高雅!哎,就這樣一切發生了逆轉。怎麼逆轉的?作品沒有寫,此位老師方面的一切動作與思謀都浸在水面以下的深層,作者對她並無任何揭露與鞭撻,沒有任何正面描寫,她像是一個謎——這正是小說寫作的高明之處。反正全班同學一朝便都改了口,翻了供,再沒有人肯去作證承認自己看到了老師對於被害學生的動手,反而眾口一聲地、像回答課堂提問一樣地向調查採訪者們齊聲呼喊:「沒有!」就是說,老師傷害孩子人身的問題,從此死無對證了。
被害的同學與家長,於是變成了破壞學校聲譽與老師形象的人民公敵(請聯想一下易卜生的名劇《國民公敵》吧,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被害學生原來是班長,出了此事以後班長一職經過民主程序被罷免了。電視台選拔孩子上電視,這個孩子天真地一次又一次地舉手,一次又一次地落選了。「可憐孩子太小她還不懂,她還要跟著舉手……」僅僅在這裡,作者的敘述裡出現了一點點怨而微怒。而另一個孩子,被老師選中,雖然票數不夠也上了電視,在電視裡哭著談老師比媽媽還慈祥親愛。此孩子原是班長的好友,從此再也不理原班長了。而且美麗的老師在教師節這天的黃金時間,在螢光屏上作了美麗的亮相。
孩子向老師,向傷害她的人道歉,被害者向施害人道歉,沒用,因為是同學們不選她不喜歡她啦。不僅不選她,還從此再沒有人搭理她,她指天劃日地表示她是「最愛老師」「真愛老師」「沒有騙人」的,仍然不行。而且她被同學侮辱,毆打,直到逼著她吃屎。「肇事者」即孩子的父親(他對校長發牢騷,才引起了孩子受到體罰,同時是他在朋友們慫恿下到法院告了狀)也愧對孩子與孩子的母親,自認一切錯在自己,乒乒乓乓地打自己的嘴巴,打出血來。
……
可以說是反映了初等教育上的問題。例如我的一個中年同事的孩子上小學才三個月,已經學會了「嘲笑」「孤立」兩個詞。他們班一個學生上課時有不遵守秩序的表現,引得大家笑了,老師就給大家講解,這種笑乃是嘲笑。並帶著全班同學高喊「嘲——笑——」二字。然後大家不理這個孩子了,老師又講解這叫「孤立」。可以預計這個孩子的前景了,他會不會從小就變成一個社會的痛恨者與犧牲品呢?
從一些小學生家長們的口中我得知,指定特定的學生,不讓班上其他同學理他或她,是我們如今的小學老師最常用的懲罰方術之一。有的老師氣勢洶洶而且得意揚揚地通知家長:「我已經告訴全班同學不要搭理你的孩子,誰也不要與你的孩子一道玩耍了。」
這當然是施壓的良法。無怪乎我的這位小同事的孩子上學三個月沒有學到愛心,沒有學到助人,他的啟蒙教育便是嘲笑與孤立,包括著一種卑賤的僥倖心理,因為他嘗到了損害旁人而不是自己被損害的自我慶幸與滿足感。
救救孩子的口號顯然並沒有過時。
然而,又不僅僅是什麼「行業不正之風」。我無意通過評論這篇小說過多地批評我們的小學教育。它是一個縮影,就是非強勢者對於強勢無奈,非強勢對於強勢的奉迎,強勢對於非強勢的操縱,還有略圖討到一點公道的不識時務的人的邊緣化、(被)孤立化與(被視為)公害化。這是一個例證,一個寓言,一段你無法不信其真的身邊事件。在一個個八九歲的孩子面前,班主任老師當然就是強勢的象徵,她或他掌握著孩子們的學習成績、操行評語、群眾(班集體)導向、獎懲榮辱(如是三好學生還是被嘲笑、被孤立者)、幹部(班長、班委、課代表直到此後的少先隊中隊長、小隊長等)任免。學校與老師與別的行業的老闆們一樣,常常自覺不自覺地習慣於用咱們的搞運動的方法在孩子們當中搞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團結多數,孤立一小撮,分化瓦解,有打有拉,無往而不勝。當然說是搞運動搞出來的辦法也不準確,因為這一套辦法,六十多年前我上小學時就見過,經歷過,這乃是中國歷史上乃至人性與人類管制中共有的方術。
作者寫道:
(可憐的孩子父親與他的水平不低的朋友們)……歎扯謊不打草稿,歎這幫小孩明知道是在扯謊還這麼理直氣壯,還曉得……怎麼迫害別人,才能討老師歡喜……已經無師自通,怎樣把握這個表功邀寵的機會……再過二十年,他們就是法官、律師,管理國家的人啊……
作者還寫到了被害人的家長去求另一個家長,另外的學生家長說道:
「……我敢得罪哪個……我敢叫我的小孩子給你去作證嗎?我找死啊?你們問問自己,換了你們會怎麼做……要真那麼純潔,我都不知道你們怎麼活下去……」
強勢的存在是必要的,有勢才有序,國家才不會陷於無政府狀態。強勢之所以是強勢,不僅在於他掌握了各種資源和手段,還在於他能夠左右非強勢者、弱勢者的走向,能將沉默的多數變成趨奉的多數、不實事求是的多數、迫害少數說真話者的多數。
因為事情很簡單,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不合理的事情多著呢,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未嘗不是更好、更安全更令人放心的辦法,何況最初那位老師哭著看望孩子,還送了水果。性質雖然嚴重,畢竟後果尚稱僥倖,孩子康復了而不是殘疾了或死亡了。還有一點,你要是想告狀就趕快給孩子轉學,你要是不想轉或者沒有條件轉,你最好暫時忍下來。否則,一切壞事、亂局、出醜、倒霉事,不是由你而發生的嗎?
多麼危險,如果不是寫文章而是實際生活中一位朋友碰到了類似的事,王蒙多半會給他出忍為高的主意。就是說,想不出太好的辦法。
(而且一位家長告訴我,轉學也並非總是行得通的,如果老師的能量與資源比你大、比你硬,他或她可以讓你的孩子轉不成學。)
這可是值得深思與警惕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