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中國,大師特別是文學大師給人以肅然起敬的感覺,例如人們認為魯迅是大師,提到這個名字就像提到自己的精神上的父親,大師是楷模,大師是先行者,大師是英烈,大師是光輝的旗幟,大師是某種終極關懷與絕對理念的象徵;大師是權威(業務的尤其是道德的人文精神的即人類美德的),大師不容損毀、不容褻瀆、不容不敬;大師是天一樣崇高和海一樣遼闊的崇敬與熱愛對象,闡釋和表達對大師的崇敬本身也是偉大崇高和不容苟且的事業。
大師一詞相當於英語的master,但master遠遠沒有中文大師一詞這樣神聖的意義。查一下牛津詞典,在master詞條下的解釋包括:一、僱主。二、熟練技工、能手、獨立經營者。三、男戶主。四、商船船長。五、狗、馬等的男主人。六、男教師。七、碩士。八、少爺。九、院長。十、藝術大師。十一、控制某種事物的人。十二、原版影片、磁帶等。十三、指揮的、高超的、優秀的。十四、自己做主;自己說了算。(見商務印書館和牛津出版社聯合出版的《牛津高級英漢雙解詞典》第四版)
這麼多富有生活氣息的,就是說比較自然、比較平常的解釋,像是給大師這個聖殿一下子打開了許多透氣的窗戶,這會不會使人感到輕鬆一點,呼吸自如一點,使人用到這個詞時臉色好看一點,但是否會降低了大師的規格呢?請英語專家教我。
英語沒有把握,維吾爾語我是熟練的。維語中稱大師為ustaz,其含義大致相同於漢語的師傅。任何能工巧匠都可以稱為ustaz,而任何活計幹得好都可以稱讚曰:「Bagusta!」就是說幹得真熟練、真在行。去掉一個z為的是當副詞用。「文革」時講四個偉大,偉大導師云云,也是用的「偉大的ustaz」。我到新疆開始揚場揚得不太好,後來揚得好了,就被稱為ustaz了。
故而,在新疆,人們也常常把類似大師的ustaz一詞譯作匠人,如果把偉大的導師譯成偉大的匠人,會不會更親切一些呢?大師者匠人也,操維語和懂維語的作家,討論起誰誰是不是文學大師即文學匠人來,大概沒有操漢語者那樣悲憤。
中國長期處於尊卑長幼分明的等級制社會,語詞也帶有分明的等級色彩,不僅大師一詞如此,作家(在多數外語中不過是寫者之意)、總統(在英語中也指大學校長或某些機構的頭一把手)、偉大(在有的外語中也可指甚好或大量)等詞亦是這樣。這樣反過來,語言的等級色彩又強化了現實的等級觀念。
那麼漢語的「大師」「作家」諸詞是不是有助於提高人們對人文精神的敬意呢,事物的意義都不是單一單向的,這也不妨一想。
二
一個很精彩的說法,說中國的驕傲是有了一個魯迅,中國的悲哀是只有一個魯迅。
具體的大師是永遠不會有第二個的,不僅魯迅如此,我們也可以問中國誰是第二個曹雪芹,誰是第二個李白;我們可以問英國人誰是第二個莎士比亞,誰是第二個狄更斯;我們可以問法國人誰是第二個巴爾扎克,誰是第二個普魯斯特;問西班牙人誰是第二個塞萬提斯。在現代印度,誰是泰戈爾第二,我們也不知道。
如果我們崇拜大師,那麼大師的首要條件是獨創性不可重複性,大師都是第一而且都是唯一,沒有第二,有第二的能複製的不是大師。大師的重複產生只能是災難,文學尤其如此。
我也不知道哪個國家的哪個作家具有魯迅式的嚴峻、深邃、凝重的道義權威,托爾斯泰當年也許在道德完成上比較出色,但也頗具爭議。列寧、契訶夫都對托翁的道德自我完成說教不以為然,嘲諷有加。托翁似乎並無後來魯迅式的權威。那些被某些人嚮往膜拜的諾貝爾獎金得主,更沒有誰具有這種權威——所以不僅是中國,就是外國,也沒有第二個魯迅,不論是海明威還是加西亞,不論是帕斯捷爾納克還是帕斯,都缺少魯迅式的偉大人格影響,更不要說得了諾獎後又與納粹合作的挪威作家哈姆遜了。他們是匠人,不是中文意義上的大師。
三
然而有一種理論令我懍然怵然,就是把魯迅與中華民族分裂開來、對立起來,以魯夫子的洞明證實國人的卑劣與沒有希望,以魯迅證明中國現當代其餘作家的不足取,聲稱魯迅是「一個人與全中國戰鬥」等。我有時候愛較勁即抬死槓:「如果一個人與全中國戰鬥,那是為了誰戰鬥呢?為外國?為聯合國但不包括中國?為人類但不包括華人?」當然也可以解釋為愛之深責之切,魯迅深深地瞭解國人的弱點,沉重地鞭撻的目的還是為了國人的自救,魯迅是偉大的愛國主義者。
我直覺地認定魯迅是非常中國的現象、非常中國的人物、非常中國的英雄,中外都無法重複。
四
大師的道義資格與技藝資格之間的關係問題,有時也頗讓國人心焦。我們自古是重視道義資格的,講人生,講價值,最後都要歸結到講道義上,我們的政治常常是道德化的政治,故有王道、霸道的辨析,故有貳臣、忠臣的區別,這種概念至今被某些人樂道。我們的文化也常常是道德化的文化,叫作文以載道。修齊治平的理想的核心是通過個人的修身達到治國平天下的目標。先器識而後文藝,這是古往今來的不易律條。不論是從政從文,要取得參與的資格首先要取得道義資格。這方面從政的人好講一點,有了權、有了政績、有了群眾擁戴,什麼事都好說。從文的人則要跟著風接受各種審查和議論,先跟著風犯錯誤,再跟著風受批評。不但領導要你說清楚,人民尤其是同行更要求你在時過境遷之後說清楚。在我國,很長一段時間提倡的是又紅又專,一九六六年春為又紅又專問題某權威大報就連發許多篇社論,一論再論達到嚇人的許多論之多。現在則叫作德藝雙馨,亦即選拔幹部上的德才兼備,具體內容有不同,但思維模式差不多。
這當然是事出有因的,革命的威嚴與權威是壓倒一切的,新生的革命政權,要求的首先是政治上的忠誠可靠即紅,如果你心懷叵測,技藝上再好也要批倒、批臭,至少是要封殺的。
外國人也有他們的類似又紅又專、德藝雙馨的價值系統,當然只需改動一字,即把紅改成白或其他顏色即可。外國人不那麼單一,至少是作多元狀,鼓勵完了社會主義國家的異議者,再去與資本主義國家的左翼、新左翼直至共產黨人眉目傳情、心心相印,有時候也還是有戲看的。
有趣的是我國如今的某些新新論者,也掌握著一個又X(紅以外的顏色)又專或德藝雙馨的標尺,只是把標準顛倒一下,你認為進步的、紅的、有德的,我認為是軟骨,你認為不紅的,疏離的乃至有那麼點反動的,我認為是宗師、是風範。他們分析起具體的知識分子來,其嚴肅性與誅心性,其用語與方法的嚴厲,很像是黨的小組生活會上思想幫助、批評與自我批評。標準雖然倒了個個兒,思想方法、思維模式、語言與表達方式並無不同;風向雖然變了,跟風哄秧子的勁兒並無不同。
五
許多大師在他或她生前並不被廣大公眾接受為大師。立時被廣泛接受的有時可能是大眾情人性質的人物。文學嘛,當時你我都可以說這說那,但很多情況下需要時間的考驗。急於肯定或急於否定大師,都是至少常常是一廂情願。
一面評定著當年當月的最佳作家作品,就是說如此地注重著時效時文,一面爭論著誰是誰不是,證實著或證偽著大師,是不是急了一點?
大師不大師,它的效應是滯後的而不是立時的。對否?
至於以是否獲得某項國際大獎作為是否大師的標準,這未免太通俗、太方便、太速食了,這無非是放棄自己的頭腦功能罷了。
大師與否也是相對的吧。象棋大師、圍棋大師乃至棋聖、漢劇大師、魔術大師、木偶大師、捏面人的大師……我們接受起來都不難,為什麼提到文學大師就那麼嚇人?就那麼自卑?大師是完美無缺的嗎?理論上顯然是不可能的。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比如巴爾扎克,比如傑克.倫敦,比如海明威,他們做人上的缺點是眾所周知的;還有有過與納粹合作記錄的文學專業外的海德格爾與卡拉揚,他們恐怕都算得上大師。如果是我們的酷評(現已被戲稱為醋評)者呢,會不會說契訶夫是軟骨頭,缺乏戰鬥性;說歌德是既得利益集團人物;說巴爾扎克缺乏獻身的熱情,更缺乏行動以及什麼什麼的?當然,這樣說也具參考性。
大師云云,也是可以討論可以變更的,小苗可能成長為大師,大師也可能變得過氣乃至發霉生銹。這方面是大師,換一個行當,他或她連學徒都不夠格。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大師千百萬言,必有狗屎。不能因為是大師便不承認其失誤,也不能因其失誤便不承認是大師。
六
大師產生與歷史境遇、人文環境之間的關係,常常不像人們想得那樣簡單。有些論者力主二十世紀中國無大師,其目的在於批評二十世紀的中國歷史與中國環境。不錯,現當代中國文人的境遇是有許多可圈可點、可思可歎之處,歷史經驗特別是「左」害也值得好好記取。不錯,作為從業人之一,我希望作家的創作自由愈大愈好,稿費愈高愈好,住房愈寬愈好,全國的與世界的讀書者愈多愈識貨愈好。然而,研究一下文學史,你得不出作家愈受到歷史的優待愈有成就的結論。曹雪芹得到了多大的創作自由,多大的物質支持?與雪芹相比,我們今天的作家不是幸運得多了嗎?然而我們沒有寫出《紅樓夢》來,我們沒有雪芹那個本事、那個出息。設想一下,如果雪芹生活在今天,有高級職稱,住四星級以上的賓館,又當作協頭面人物又當政協委員、人大代表,動不動得中外大獎,他寫出來的書還是那個味兒嗎?我們難以想像。
與其說是自由與幸福、關懷與支持生產大師,倒不如說悲憤與憂患、冷落與掙扎造就著大師。那麼是不是為了多幾位大師就建議對作家進行迫害呢?不會蠢到這一步的。而且,作家們、文人們的條件太差了,生存權、隱私權、發言權,嗎權也沒有了,活命都成了問題,遑論人文成果。那樣的狀況是難以長期為繼的,是混不下去的。要求合理的條件,要求起碼的標準,這是天經地義的與無法否定的。問題是誰也不能說准大師與境遇間的關係,人為地拔苗助長或修建溫室對於文學人才的成長絕非必要。
七
是體面和敬畏好,還是平常心好呢?是匍匐地、神諭地仰望大師、大獎等好,還是民主地、人間性地平視好?是視大師偉大、高不可攀好,還是視他們為親切的朋友好?既然人人可以為堯舜,人皆是佛,為什麼不可以人人可以為大師呢?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不就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大師嗎?是向大師請教、向大師學習也與大師商榷討論好,還是一想到大師偉大就感到愧死,並要求非大師們愧死好?是以大師的名義嚇人、震人好,還是以大師的名義春風化雨好?是一臉的所向無敵好,還是默默地微笑好?你怎樣選擇呢?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