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的處世哲學

我沒有受過完好的學校教育,所讀書卷也很有限。有時承蒙不棄,被認為還有點什麼思想見解,並不隨波逐流也者,首先是得益於生活實踐的啟示與好學好問的感悟。

就是說,我承認「實踐出真知」的基本命題,同時也不否認基本之外的例外與變異。

馬上就是我的生日了,積自己人生之經驗,我能夠告訴讀者們一點什麼呢?

第一,不要相信簡單化。

我到處講一個意思:凡把複雜的問題說得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者,皆不可信;凡把解決複雜的問題說得如同探囊取物,易如反掌者,皆不可信;凡把麻煩的事情說成是一念之差,說成是一人之過,以為改此一念或除此一人則萬事大吉者,皆不可信。

主要矛盾解決了,次要矛盾也就迎刃而解了——說實話,我這一輩子還沒怎麼碰到過這麼便宜的事情。大多數,絕大多數,是主要矛盾解決了,次要矛盾反而更加突出激化、更加麻煩了。

所以我雖然讚揚針灸,卻不相信點穴和咒語。

我知道世上沒有萬能藥方,所以我也不為某味藥的失靈而氣惱或反目為仇。我常常不抱非分的期望,所以也很少過於悲觀絕望。

第二,不要相信極端主義與獨斷論。

世界上絕對不是只有黑白兩種顏色,善惡兩種品德,敵我兩種力量,正謬兩種主張,資無兩個階級。

要善於面對和把握大量的中間狀態、過渡狀態、無序狀態與自相矛盾的狀態、可調控狀態、可塑狀態,等等。

世界上的事情絕對不是誰消滅了對方就可以天下太平、光明燦爛。動不動把自己樹成正確正義一方,把對方扣成錯誤乃至敵對一方,動不動想搞大批判罵倒對方——不論是依勢的甲批乙還是迎潮的乙批甲,都帶有欺世盜名、自我兜售的投機商味道與小兒科幼稚。要學會面對真正的大千世界而不是只「面對」被某種意圖或者理論過濾過、改繪過的簡明掛圖。

在沒有絕對的把握的大量問題上,中道選擇是可取的,是經得住考驗的。

第三,不要被大話嚇唬住,不要被胡說八道嚇唬住,不要被旗號嚇唬住。

因了發明一句話而搞得所向披靡者,多半大有水分。大而無當的論斷下邊不知道有多少漏洞和虛應糊弄。

過猶不及。過於偉大或過於卑微,過於高明或過於愚蠢,過於奇特或過於陳舊的話語,都值得懷疑。

不要陷於標籤與旗號之爭,不要認為一劃類、一戴帽子就可以做出價值判斷。不要以為一劃類、一判決世界就井井有條了——多半是相反,更加歪曲了。

戴上桂冠的也可能是狗屎,扣上屎盆子的也可能冤枉,這是其一。桂冠云云可能本身就不可貴,盆子云云可能本身就不丟人,這是其二。同一個類屬或概念之下可能掩蓋著各種不同的狀態以至於性質,這是其三。你的分類法本身就沒有被證明過,你的劃類術又極低智商,因此不足為憑,這是第四。

要善於使用概念而不是被概念所使用所主宰。

一般地說,在沒有足夠的根據的情況下,在常識與大言之間,我選擇前者。但我也絕不輕率地否定一種驚人高論。對後者我願意抱走著瞧的態度。

第四,不要搞排他,不要動不動視不同於自己的行為或認知為異端。

特別是在文學與藝術問題上,以及在許多問題上,寧可相信別人與自己都是處於瞎子摸象的過程中,人們各有道理又各執一詞。世間的諸故事中,沒有比瞎子摸象的比喻更深刻,更普遍,更給人以教益的了。

所以,多年來我堅持一種說法:可以黨同,慎於或不要伐異。最好是黨同喜異,黨同學異。可以老王賣瓜自賣自誇,不要王麻子剪刀別無分號。提倡多元互補,不要動不動搞你死我活。正如《論語.子路》中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我致力於提倡與樹立建設性的學術品格。多數情況下,我主張立字當頭,破在其中——立了正確的才能破除也等於破除或揚棄謬誤的。事實已經證明,沒有立即沒有建設的單純破壞,帶來的常常只能是失范、混亂、墮落,這種真空比沒有破以前還糟糕。

第五,所以我提倡理解,相信理解比愛更高。

甚至於批評謬誤,也要先理解對方,知道他是怎麼失足,怎麼片面而且膨脹的,知道他的局部的合理性乃至光彩照人與總體的荒謬性是怎麼表現與「結合」的。而不是簡單地把對方視如妖孽。沒有人有權利動不動把對立面視如妖孽、牛鬼蛇神。

我主張見到自己沒有見過或弄不清楚的事物先努力去理解它、體味它,確有把握了,再批評它、匡正它。我不贊成那種凡遇到自己不明白的東西就聲討一番,先判罪再找理由的惡習。自己弄不懂的東西不一定就壞,對於自己鬧不明白的東西明智的做法是一看二研究,不行就先掛起來。

所謂理解也就是弄清真相的意思,先弄清真相再做出價值判斷,這是最根本的原則。先做出價值判斷再去過問真相,乃至永不去過問真相,這是聰明的白癡的突出標誌。

任何人試圖以真理裁判者、道德裁判者自居,以救世主自居,眾人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不要隨便信他。

所以我提倡費厄潑賴,不相信魯迅的原意是讓人們無止無休地殘酷鬥爭下去。

所以我贊成不搞無謂的爭論,對於花樣翻新的名詞口號,對於熱點熱門,對於詐詐唬唬,我常常抱不為所動所怒,靜觀其變,不信其邪,言行對照,比較分析的態度。

所以我常常懷疑關於自己已經發現終極真理的自我作古的宣告。

第六,我承認特例,但更加重視常態,我夢想某種瞬間,但更重視經常,我不相信用特例和瞬間來否定常態和一般的矯情。不管這種矯情以什麼樣的大言的形式出現。

所以我原諒乃至常常同情凡俗,認為適度的寬容是必要的。

待人,我喜歡務實態度,我寧願假定人是有缺點的,多數是平庸的,平庸不是罪,通俗不是罪,對於有毛病的人不必嫉惡如仇。利己也不是罪,但是不能害人,害人害國,只知謀私利,我很討厭。

用到學術討論上,我認為百家爭鳴之中必然會有大量的浮言、偏言、陋言、「屁話」。我也說過許多次,一「百家」中,有三兩家深刻而又真實的論述,也就不錯了。如果你認為這個「出金率」太小,並因而廢除百家爭鳴,說不定離真理更遠而不是更近。不能因噎廢食。

我當然承認特殊,承認特例,但是我不能苟同用特例否定一般規律。例如一談到愛就強調不能愛結核菌,一強調業務就辯駁說某位烈士並非因了業務好而偉大等,這都是無聊的詭辯。我們重視特例,我們更應該著眼於一般,著眼於群體,著眼於正常情勢下的狀態。寬容云云,當然指的是常態,不是指與敵人拼刺刀的那一剎那。連這種廢話都要說一說,我為此深覺遺憾。

第七,求學求知方面,我重視學習語言、外族語言、哲學、邏輯和一般的數學科學常識。我好讀書刊報,喜思索,常對比,願探討,不苟同,不苟異,相信許多真理要經過實踐的檢驗。相信生活之樹常綠。相信真、善、美各自之間與相互之間有許多相通互補之處。

我有興趣於那些表面如此不同而實際如此接近,以及表面同屬一類,實際如此不同的世間事物。看出這個,才是有趣的發現。

我特別希望能夠培養自己的最不相同與相干的知識技能,至少是接受欣賞的範圍。例如直觀的詩與邏輯的理論。例如地方戲曲與交響樂以及搖滾樂。我每天都在警惕與破除自己的鼠目寸光、故步自封,仍然沒有完全擺脫此種病魔的陰影。

第八,我重視結論,也重視方法。看一看他的方法,就可以看出他是不是以偏對偏,以暴易暴,以私易私。我常常發現激烈衝突的雙方用的是同一種有我無你的方法,抹殺事實的方法,六經注我的方法,先有結論而後雄辯的方法,乃至吹牛皮、說大話、裝腔作勢嚇唬人的方法。

我得益於辯證法良多,包括老莊的辯證法,黑格爾的辯證法,革命導師的辯證法;我更得益於生活本身的辯證法的啟迪。所以我輕視那種哩哩囉囉,抱殘守缺,耍丑售陋,自足循環,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其三的死腦筋。

第九,在生活態度上,我喜歡樂生,喜歡對於各種新鮮與陳舊事物感興趣。

我相信,多種多樣的興趣與快樂,不僅有益於健康也有益於學問、工作乃至處理公私事務。起碼它有利於觸類旁通,有利於發展想像力從而能夠更好地選擇,有利於舉一反三,有利於從容討論,有利於知己知彼,有利於細心體察,有利於海納百川,有利於消除無知與偏見。

我最討厭與輕視的是氣急敗壞,鑽牛角尖,攻其一點,整人整己,千篇一律,畫地為牢,搞個小圈子稱王稱霸。

第十,在知識分子的使命問題上,我主張每個人做好自己的事。只有做好自己的事才能使國家得到切實的發展,有了切實的發展才有一切。沒有切實的發展而只有倉促引進的觀念,成不了事。如果說我們國家有某些痼疾,那就和一個人一樣,人人去給他治病,並為醫療方案問題爭個頭破血流,那個人是非治死不可的。人人諱疾忌醫,或者反過來自欺欺人,也是不可以的。正確的方法只能是實事求是,循序漸進,注重積累,注重建設。

這裡同樣也有一個常態與非常態的問題。在非常時期,人們會扔掉自己的事,工農兵學商,大家來救亡。正像一個人應該一日三餐,這是常態,而非常態狀況下,也許三天也不吃一頓飯。革命的結果究竟是讓人們更多地過常態的生活呢,還是讓人人都過非常態的生活呢?這本來不是一個深奧的問題。

第十一,在「做人」方面,我給自己杜撰了如下的格言:

大道無術:要自然而然地合乎大道,而毫不在乎一些技術、權術的小打小鬧,小得小失。

大德無名:真正德行,真正做了有份量的好事,是不應該也不可能出風頭的。

大智無謀:學大智慧,做大智者,行止皆合度,而不必心勞力絀地搞各種的計策——弄不好就是陰謀詭計成癖。

大勇無功:大勇之功無處不在,無法突出自己,無可炫耀,不可張揚,無功可表可吹。

(上述種種,大體不適用於我的文學審美觀。我認為,文學藝術是人類實踐活動與學術活動的補充與反撥,正是文藝活動,更需要奇想、狂想、非常態、神秘、潛意識、永無休止的探求與突破,等等。以為靠初中哲學教科書就可以指手畫腳文藝,著實天真爛漫、一廂情願。)

綜合上述諸點,我想換一個比較「哲學」的概括方式來講一講自己多年來雖有實踐卻並不自覺的幾條原則:

(1)中道或中和原則。認同世界的複雜性與多元性。認同世界的矛盾性與辯證性。認同每一種具體認識的相對性。認同歷史的變動是由合力構成,而合力的方向是沿著平行四邊形的對角線——即中道——前進的。我一貫致力尋找不同的矛盾諸方面的契合點。我相信正常情勢下的和為貴。

(2)常態或常識原則。不否認變態和異態,而是以常態的概念去包容異、變態。所謂異、變態是來自常態又復歸常態的常態的變異,是常態的搖擺振蕩,最後也是常態的一種形式。

所以我認同文化的此岸性、人間性,認同人類的世俗性,認同發展生產、提高生活、趨利避害的合理性,認同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利益原則,認同國家、民族、社會(包括國際社會)生活與政治努力的合理性。而對各種橫空出世的放言高論採取謹慎態度。

(3)健康原則。什麼樣的是健康的,而什麼樣的是不健康的呢?

理性原則是健康的。氣急敗壞,大吹大擂,詐詐唬唬,一廂情願是不健康的、病態的。

善意,與人為善,光明正大,胸懷寬廣是健康的。惡狠狠,狗肚雞腸,與人為惡,動不動就好勇鬥狠是病態的。

樂觀原則。面對一切麻煩,不抱幻想,但仍然保持對於人,對於歷史,對於人類文明抱樂觀態度是健康的。動不動就揚言要吊死在電線桿上則是病態的。

健康原則是一種利己的與樂生的原則,但也是一種道德原則。我認同「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的總結。道德與智慧境界愈高,就愈能做、愈要做那些有利於自己的與別人的身心健康的事情,而不去做那些害人害己、折騰人折騰己的事情。

健康原則同樣是智慧原則。智者常能更健康地對待各種問題。其例無數。

這些原則互不可分,互為條件。例如,善意是指常態,中道多半健康。

這些原則實在是太平凡、太軟弱、太正常了。絕無驚人之處。在一個刀光劍影、爾虞我詐、艱難困苦、積怨重重的世界裡,我的原則是太窩囊了。但我堅信,人們是需要這些常識性的原則的。希望在於這些原則而不是相反。

如此等等。我其實更偏重於經驗,偏重於生活的啟悟,偏重於事物的相對性方面,偏重於事物的常態、常理、常識方面。我實在沒有什麼發明也不喜歡表演黑馬。而另一方面,如治學的謹嚴,體系的嚴整,旁徵博引的淵博,殺伐決斷的強硬,以及名詞與論斷的精確性方面,我都頗有弱點、疏漏。我的一些見解,與其說是學術,不如說是人生的常識。承認人生,承認常識,我們就獲得了討論與交流的基礎。

《守住中國人的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