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小陽春 田野的秋天
婚禮上的四種賓客 尼牙孜的牛糟蹋麥苗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十七日下午,躍進公社愛國大隊第七生產隊的隊長伊力哈穆從縣裡開會回來。
雖然有班車,但是他寧願走路。經過十天的會議生活:報告啦,小組討論啦,讀文件啦,大會發言啦,他渴望在秋日的藍天和陽光下邊,沿著林蔭大道、田間的帶著作物茬子的小路、河灘和木橋走一走,順便看一看沿路各個兄弟公社的農事。
已經是深秋了。但是,今天的太陽特別好,它不理會肅殺的冬日已經臨近,依舊是那樣溫暖、明亮、飽滿。也許,正是因為剛剛經過了連續的陰冷的雨天,所以才更覺得這驅散了清晨薄霧,融化了渠埂上的冰碴的陽光是分外可愛吧?也許,這是今年的最後一個好天了吧?氣象台不是又在預報什麼「低壓槽」「自西向東,多雲轉陰」了嗎?正像過分的幸福會招來不幸一樣,在新疆,過分的晴好往往也是「鬧天兒」的前奏。然後將是冰封雪凍的、漫長的嚴冷的冬天。但是無論如何,這夏季參見前文關於一年簡化為兩季的敘述。的最後的留連仍然是使人愉快的;伊力哈穆身上發熱了,他解開了新穿上不久的棉衣的衣扣,懷著一種滿足和依戀的心情,接受著陽光的撫愛,大步走在公路上。
路旁的高聳的楊樹林差不多已經落光了葉子,雖然時而能夠看到幾片掛在枝頭的生命力特別旺盛的,似乎是前不久才萌發出來的翠綠的小新葉的迎風顫動。落了葉的楊樹,像一個個剛剛表演了熱烈的舞蹈節目,卸下了繁複的頭飾與長大的舞台服裝的演員,顯得更加精悍、純樸、大方、亭亭玉立。灰白色的樹幹,和仍然是富有彈性的、疏密合宜的爭相伸向高空的枝條,在陽光下像水洗過一樣地乾淨清晰、輪廓分明,它們是舒展的、寧靜的和驕傲的。它們好像在和天空談心:「一夏天,我們沒有浪費時光,沒有辜負溫熱,我們長了那麼多。現在,為了明年的蓬勃興旺的新的生長壯大,我們已經準備好了迎接冬天……」哪怕是面臨嚴寒風雪,我們的樹木仍然是那樣從容和舒展,我們的枝條仍然是那樣平靜和謙遜,我們的光影仍然是那樣錯落與隨意。
莊稼不見了,青紗帳已經捲起,田地脫下了覆蓋終年的由綠變黃的羽衣,敞開它那巨大無邊的胸膛,擁抱著這深秋的,或者更正確一點應該說是初冬的太陽。人們的視線可以不受阻礙地看到遠方的地平線,看到雪山的越來越大的銀冠,看到伊犁河對岸察布查爾的牧羊人點燃的堆堆篝火,團團煙氣升騰在晴朗透明的天空中,消散無跡。
在遠遠的一塊田地裡,伊力哈穆看到有一輛四輪馬車和兩輛木輪牛車正在裝運苞谷。仍然穿著色彩鮮艷的衣裙的女社員們,七手八腳地從成堆的金黃色的玉米中,抄起一個個棒子扔到車上。隨風傳來她們熱烈的說笑聲。另外還有幾輛多半是社員私有的驢車,正在摞玉米秸,伊力哈穆彷彿也聽到了踩壓玉米秸時發出的卡卡聲。
「他們秋收的『尾巴』太長了呢。」伊力哈穆不由得想起,五天以前他給家裡打電話的時候,熱依穆副隊長告訴他,他們隊裡的田地已經收拾乾淨了,玉米和糜子都拉運到了場上,再有一周到十天就可以脫粒完畢,給生產隊的馬廄和社員個人做飼料用的玉米秸,也已經拉運和分配光了。現在,隊裡的車輛已經轉入拉運冬季取暖用煤炭……
「你們是先進隊,各項工作走在了前面,你們是全縣的希望……」發獎大會上縣委李副書記講話的聲音又迴響在伊力哈穆的耳邊。還有什麼東西能比得上黨的鼓勵,能給人這麼大的力量,使人振奮、充實、信心百倍呢?是的,他們的工作是抓得很緊的,例如,秋收的進度,顯然就比這個正在拉玉米棒子的隊快得多。伊力哈穆微笑著,邁大了步子。然而……
「然而……」下面的事情還沒有來得及想下去,伊力哈穆被一塊麥田的景象立馬吸引住了。就在路旁,是一大片平坦、齊整的麥田,好像被一個巨大的梳子梳理過一樣,每一行,每一株小麥,都是那樣均勻,高矮相同,疏密一致,色澤鮮明,行垅筆直,幾個健壯的漢子正在田里灌封凍前的最後一遍水,大水從容地流淌在平坦的麥田中,閃耀著晚秋的太陽的明朗的光輝,散發著親切的、喚起人們對於來年的豐收的無限希望的潮濕泥土的芳香。
人們常常把美好的田園比作錦繡。但是,這片一望無邊的麥田,它的精緻、巨大和活力卻是任何織錦和繡花的能工巧匠所摹擬不出來的。莊稼人看到了理想的、過去只存在在自己的嚮往當中的莊稼,他怎麼能不激動呢?伊力哈穆呆住了。
「多麼好!」伊力哈穆由衷地讚歎著。他忍不住向澆水的人打招呼,「薩拉姆,你們的麥田真像個樣子哪!」
「還能不是這樣嗎?我們的目標是,單產超過四百斤!」一個靠地邊比較近的、身材高大、面孔黑亮黑亮的澆水人,回頭略略打量了伊力哈穆一眼,響亮地、豪放地回答。
「超過四百斤!今年呢,今年的畝產達到了多少?」伊力哈穆感興趣地問。
澆水人沒有馬上回答伊力哈穆的問話,他沉著而又穩健地掄起了砍土鏝——伊力哈穆看見砍土鏝高高舉起時鋼片的晃眼的反光。澆水人幾下就改好了入水的「口子」,然後,他向路邊走來,巧妙地跨越和繞過了已經被水浸軟了的土地,三躥兩跳來到了伊力哈穆的面前。
兩個人像老朋友一樣地坐在渠埂上,澆水人遞過來煙荷包和裁好了的紙,當伊力哈穆表示感謝並聲明自己不會吸煙以後,他饒有興味地把紙折上一道印,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夾住紙條,用右手的三個手指從煙荷包裡一捏,沙拉,金黃色的莫合煙粒不多不少地灑在了紙上,然後用口水一粘,點著,滿意地吸了一口煙,他不忙回答伊力哈穆關於產量和技術措施的一系列問題,先自問自答道:「為什麼我們的麥地搞得好呢?因為我們有一個比金子還寶貴的隊長!」
「你們是哪個隊?」伊力哈穆問。
「紅星二隊。」
「紅星二隊?」伊力哈穆想起大會發言中介紹的紅星二隊的事跡來了,「你們的隊長是不是那個高個子的年輕人!」
「不,」澆水人沉重地搖搖頭,「我說的不是他。當然,他也是個上好的小伙子。我說的是我們原來的老隊長……他已經沒有了。」
澆水人的眼眶裡湧出了淚水:「老隊長把他的全部的生命和心血獻給了我們隊的土地。您過去走過這裡嗎?沒有?那您不知道,這裡原來是一片鹼窪、沼澤、蘆葦、雜草,有時候還有渾身是刺的野豬出沒……是我們的老隊長提出了改造這一片土地的計劃,然後帶領我們一砍土鏝一砍土鏝挖掉了雜草和草根,一抬把子一抬把子抬來了防止板結的沙性土。有一個好吃懶做的二流子社員,受了地主的挑撥,嫌這個話兒太苦、收效太慢,拔出匕首來威脅我們的老隊長,要他下令從這片沼澤地上撤走,但是,他沒有動搖,堅持下來了。從五八年開始,整整干了六年,誰知道,老隊長一年前得了肝癌,他還瞞著大家……最後,他讓家裡人把他抬到這塊地裡,褥子就鋪在渠埂上,他看著小麥播種的情況,詢問著,關心著,就在這塊地裡閉上了他的眼睛……」澆水人嗚咽了,夾在手裡的莫合煙也忘了吸。
「你們的老隊長多大年紀了?」
「其實,他只有四十幾歲,但是,我們所有的人都稱他作隊長哥,連鬍鬚白了的老漢也這樣稱叫。啊,這才是真正的隊長呢!他去世以後,我們才知道,他把一切都獻給隊裡了。他的氈子在馬廄裡,他總希望飼養員睡得更舒服一點。他的大號煤油燈給了會計,隊辦公室的燈罩子砸了,他換回去,改造了一下,只點一個禿捻兒。他的三百塊錢的存款,交給了隊裡墊付了農藥的貨款……甚至他家的鐵鎖也給了隊上用,他出門時只在門環上別一個樹杈子……老弟,您知道什麼叫隊長嗎?他是全隊的指望,全隊的頭腦,全隊的心。全隊的社員,還有上級,都眼巴巴地望著他。幹活的時候是不是吃苦在前?分瓜果的時候是不是享福在後?割草的時候是不是先公後私?派活的時候是不是調配得當?社員埋怨、發牢騷的時候能不能受得住?壞人搗蛋的時候是不是制得服?大家,上邊、下邊,都看著哩!遇到一個好隊長,真是社員的福氣,是土地的福氣,是隊裡的牲畜和犁鏵的福氣——我們的麥地怎麼能種得不好呢?」
澆水人問道:
「您到哪裡去?躍進公社?還有不近的一段路呢。請,到我那兒休息吧。您看見了嗎,那邊的電線桿子?旁邊的白房子就是我的家。走,到我房子裡喝碗茶呀什麼的吧!」
伊力哈穆深深地為他的熱情和爽快所感動了,他站了起來,用右手扶住左胸,屈身行禮說:「謝謝,您請!我走了,我還得趕路……」
和澆水人的談話使他激動、羨慕而又不安。隊長,他感到了這兩個字的千鈞重的份量。他還差得遠!剛才想起秋糧的收穫進度還有點沾沾自喜呢,他覺得汗流浹背了。
在新生活大隊的路邊,有一輛四輪馬車——這裡俗稱槽子車的奔馳而來,揚起了團團煙塵,馬匹的籠頭的紅纓穗搖擺顫動,馬頭上的一串銅鈴發出清脆悅耳的叮鈴聲。車上坐滿了盛裝的青年男女,他們說著,笑著,唱著,彈著熱瓦甫和都塔爾。車輛遠遠趕來,離伊力哈穆還有二十來米,就嚷成了一片:
「伊力哈穆大哥!」
「伊力哈穆隊長!」
「嗨,伊力哈穆!嗨,伊力哈穆阿洪!」
槽子車一下子停了下來。正跑得起勁的白馬搖著頭,噴著氣,煩躁地抖鬃長嘶。伊力哈穆認出了這都是本公社新生活大隊的年輕人之後,快步跑過去一一和大家握手問好。人們問:「這是從哪裡來?」
「我從縣裡開會回來。」
「我們嗎?」七嘴八舌的回答中叫得最響的是坐在車轅上的一個瘦瘦的姑娘,她住家就在米琪兒婉娘家的隔壁,她晃蕩著腿,喊道:
「瞧您!您這是怎麼了?聚餐的時候酒喝多了嗎?把腦袋丟在縣裡的大幹部的會議室裡了嗎?這麼大的事兒您會忘了?哎,您這個官僚主義……」
一邊說,一邊笑。她的話逗得大家都笑了,姑娘們更是咯咯咯笑個不住,本來,生活對於她們是這樣地可喜,逗趣,就是她們的性格,她們的天職。何況在這樣的時刻呢,一種奇妙的暖人快樂在沖激著她們的心,健壯的白馬也被這歡愉的喧囂聲浪所感染了,它斜歪著頭,再次嘶鳴起來。
伊力哈穆這才驀地想起,今天是他的遠房兄弟艾拜杜拉舉行婚禮的日子。
「對,您說的正確,我就是差點忘記了。」伊力哈穆謙和地笑了。然後,他打趣道:
「我不像你們這些未婚的年輕人:對於旁人的婚事是那麼關心,那麼有興趣,耳朵那麼長……」
伊力哈穆的話引起了又一陣哄笑,姑娘們嬉戲地嗔罵著他,同時,給他騰出了位子。伊力哈穆一躍上了車。懂人意的白馬不等吆喝,立即放開了四蹄,拉動滿載歡笑的四輪車,向前奔去。
在顛簸搖蕩的四輪車上,伊力哈穆想著艾拜杜拉的婚事,這個瘦瘦的姑娘說他是「官僚主義」,這個帽子是扣對了,他由衷地服氣。問題還不在於他一時沒有想起這幫人是去參加婚禮的。「官僚」就「官僚」在他事先竟對他們的愛情一無所知。而艾拜杜拉是他的兄弟,是他最親近的同志,在他的眼睛裡,艾拜杜拉的心好像是水晶做的,從來沒有保留,沒有遮掩。然而,這一次,他的心事卻埋得這樣深……今年春天,艾拜杜拉到他家幫他修廊簷,然後,他們一起吃了飯。吃罷飯,米琪兒婉還在刷碗,艾拜杜拉叫了一聲:「哥,姐……」他的臉一下子紅了,但他還是清清楚楚地說了下去,「我要成家啦!」
「誰?」米琪兒婉馬上微笑著抬起了頭,婦女們聽到了這樣的事情總是特別熱情而且喜悅,不等艾拜杜拉說話,她問道,「是不是特克斯縣你那個舅舅的小女兒?」
「舅舅的小女兒」他們是見過的,稀疏的黃頭髮,紅撲撲的臉,非常動人的面頰上的酒靨。前不久似乎有人來說合他們的親事。
「不是。」艾拜杜拉搖著頭,連忙否認。
「那是……」米琪兒婉不明白了。
艾拜杜拉用手指了指,表示就在他們的隔壁。
「吐爾遜貝薇!」米琪兒婉驚喜地歡呼。
「不!」艾拜杜拉低下了頭。
米琪兒婉的臉上現出了惶惑的表情,小伙子的心上人是誰?她怎麼能像一個笨孩子猜謎語那樣地瞎猜亂碰呢?她尷尬地、抱歉地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
如果說開始時他也同樣有點迷惑,這時,伊力哈穆已經知道是誰了。但是他仍然擺脫不了由於意外而一下子不敢肯定的心情。他們倆是多麼地不相像啊。艾拜杜拉又是什麼時候學會了甚至向伊力哈穆也隱瞞著心頭的秘密呢?這是合適的嗎?後果將是美滿的嗎?這是一時的熱情還是業已經過深思熟慮的考驗、經過親人和好友的商量、建議而最後得到了支持和認可的婚姻呢?
米琪兒婉也明白了。雖然她拚命地克制自己,但是,她仍然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講出了名字:
「雪林姑麗!」
於是艾拜杜拉抬起了頭,他說:「嗯。」他興奮地、期待地、又是像小孩子一樣老實地看一看米琪兒婉,再看一看伊力哈穆。他們也含笑望著他。但是,他需要的是更強烈得多的讚許,他催問道:「哥,姐,你們說話呀,行嗎?」
艾拜杜拉的信賴的目光鼓勵了米琪兒婉。米琪兒婉本來就是個不會說假話的人,何況對弟弟,她遲疑地問:「好像她比您還大……」
「不,我們同歲。」
「她結過婚……」米琪兒婉沒有再說下去。伊力哈穆用目光止住了她,同時,她也看到了她的這話引起了什麼反應,艾拜杜拉的目光變得何等冷峻了……
「這難道是她的過錯?」艾拜杜拉咬著嘴唇,壓低了聲音說。他的聲音是顫抖的。他的眼角溢出了淚水。
還有比艾拜杜拉本人更有說服力的嗎?伊力哈穆夫婦的猶疑和保留剎那間便煙消雲散了。他們分享著他的激動和幸福,他們向他祝賀。米琪兒婉的一句話更是徹底掃盡了艾拜杜拉哪怕只是一絲一毫的慍惱,米琪兒婉說:
「我所以那樣說,是因為再不能讓任何人、任何事去傷害雪林姑麗的心……」
……但是,這件事在伊力哈穆的心目中,似乎仍然包含著那麼一粒沙子。他想起了兩年多以前的那個天色微茫的清晨,額角上沁著血痕的雪林姑麗,他想起了泰外庫。是他支持了雪林姑麗的離婚的要求,並且親自與泰外庫談了話,是他找大隊的文書兼民政幹部給他們開了去公社辦理手續的介紹信……如今,為什麼偏偏是他的弟弟艾拜杜拉娶了雪林姑麗呢?但是,又為什麼偏偏不能、或者不應該是艾拜杜拉呢?也許,他的這個顧慮是很沒意思,完全不必要的吧?
車到村口了,伊力哈穆跳了下來。他家也顧不得回,用冰涼刺骨的渠水洗了個臉,便匆匆地趕到了婚禮上。
婚禮是盛大的,雖然艾拜杜拉和雪林姑麗商量好,十分注意物質上要簡樸一些,而且他們一再強調不收賀禮。但是,差不多全村的男女老少,還有許多外隊的客人都前來道賀了。在農村,人與人的關係是親密的。千絲萬縷的血緣紐帶,同飲一渠水、同耕一塊田、同命運共甘苦的鄉鄰情誼,同時,由於現今農村的條件,生活資料並沒有完全商品化,離開生活上的互通有無大多數人都無法過日子,這種條件下所形成的公社社員間的頻密來往,使人們對於哪怕是幾十公里以外的一樁婚喪嫁娶也不可能無動於衷,何況是對於艾拜杜拉這樣一個黨員、幹部、名聲好、品行端正的小伙子和雪林姑麗這樣一個善良、溫順,而又經歷了許多不幸的女子?再說,在這個豐收之後的深秋季節,他們的婚姻給農村帶來了節日般的歡樂,給農民們的日常生活塗上了一抹美妙的金紅的彩色。從下午,就有數不清的客人乘車、騎馬、騎驢、騎自行車和徒步到來,稱得上是規模盛大了。
按照維吾爾人的古老的風習,客人們按照年齡和性別分成了四攤子:
年長的男人在艾拜杜拉的家裡,由艾拜杜拉的父親負責招待。來到這兒的人都像是禮儀的化身,是辦喜事也罷,他們端端跪坐,不喧嘩,不吵鬧,時而用讚美詩一樣的文雅而簡練的語言表達著尊嚴的長者對於晚輩的祝賀之情。
年長的婦女在米琪兒婉的家裡,米琪兒婉今天以嫂子的身份在再娜甫的幹練的協助下給客人們倒茶端糖果。這邊廂的客人大都有一種評論家的熱忱,似乎她們參加婚禮的目的是進行廣泛的、善意的卻也是相當嚴格的檢查評議。她們是輿論的化身,她們是民間的評議委員會。她們無微不至地評論著新郎和新娘:從他和她的家庭、歷史、德、才到經濟狀況和個人脾性,從他和她的身體、長相、動作特點到衣飾裝束舉止上的得失。她們還評論著婚禮:從囊和奶茶的質量和色澤、婚禮的辦事人員是否稱職到來的客人們的數量和舉止。今天,除了極少幾個貪吃的饞嘴婆因為沒有吃上抓飯而失望、而沉默之外,絕大多數女客都對新郎、新娘和婚禮做出了慷慨的讚揚。
然後第三攤是女孩子們,姑娘們和年輕的媳婦們,她們聚集在吐爾遜貝薇的房間裡。由雪林姑麗的好友吐爾遜貝薇做主人。雪林姑麗在這裡低頭靜坐,像個木偶似地動也不動。哦,怎麼是木偶呢?看看她的臉龐吧,她好像換了一個人,嬌艷、溫存,像一束五月的紅丁香雪林姑麗,維吾爾語是丁香花的意思。。在這兒,姑娘們歡聲笑語,輕歌曼舞。她們快樂,但是遠遠不像在其他場合那樣放肆。這是因為,她們的心都與雪林姑麗相通,她們的心頭都有一隻小鹿,小鹿悄悄地、劇烈地、撲朔迷離地跳動著。她們分享著雪林姑麗的一切,分享著她的幸福,也分享著她的羞澀與溫柔。她們現在是愛情的承載者,每個人心裡都充滿了愛的記憶、流連和嚮往,也許還有焦渴,每個人心裡都起伏著一股熱流。看,我們的「主人」,勇敢而倔強的團支部書記吐爾遜貝薇的眼睛上,不是也閃爍著特別的火星兒嗎?我們的漢族同胞,在這一群人裡的最年長的姑娘,縣農技站駐社技術員楊輝,從她的笑容裡,不是也可以發現她的情思和懷念嗎?
最後,才說到了男青年們。這兒才叫辦喜事呢!他們,就是那個「喜」,更正確地說是囍字的化身!手指飛快地撥動著熱瓦甫和都塔爾的琴弦,彈琴的人雙目不睜,煞有介事,搖頭晃腦,完全陶醉在那春風細雨般的旋律裡。深情的領唱,歡騰的伴唱,夾雜著一聲聲「哎依巴拉!」「亞夏!」「巴拉」是孩子、哥們兒、夥計之意,「亞夏」這裡可譯「萬歲」!這是維吾爾人聽歌時歡呼和應和時常用的詞。的感歎和歡呼。腳步輕輕,像鵬鳥展翅一樣地伸展著臂膀,人們相互邀請,輪番翩翩起舞。「為了健康!」酒杯在客人們手中傳遞維吾爾人喝酒,是用一個酒杯輪流喝。乾杯前往往要說一句「為了健康」「為了友誼」之類的吉祥話。。伊力哈穆一到這裡,便立即沉浸在年輕人的歡樂裡了。按他的身份,他本應去參加第一個攤子的禮儀性的聚坐,他已經去過了。按他的年齡,他到這裡來也並不勉強。為了不使年輕人因為他這個兄長的到來而拘束,也因為他確實被這場面所感動,他略略打破了常規,接過了酒杯,向賓客們致謝,向艾拜杜拉表示了熱烈的祝賀。
當他高舉酒杯,一飲而盡,臉上泛出紅暈來的時候,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新上任的保管員、共青團員伊明江跑了進來,顧不得理會待客的讓座,他匆匆問道:
「伊力哈穆哥在這裡嗎?」
伊力哈穆被叫了出去,門外站著阿卜都熱合曼,旁邊還有一條大黑牛。老漢一見伊力哈穆便喊道。
「這是什麼事?尼牙孜泡克又把他的奶牛放到了麥地裡,趁著大家都去參加婚禮的時候,把麥苗吃了個夠,這是第三次了,看,我把牛抓了來!」
肇事的牛毫不自覺地擺著尾巴,還伸過頭去要拱矮個子的老漢,阿卜都熱合曼忿忿地照著牛就是一拳。
伊力哈穆伸手攔住了他,說:「走,我們看看去。」
三個人牽著牛來到了被侵犯的麥田。老大一片麥苗,被牛連啃帶踩,糟踏得不成樣子。
「這個尼牙孜是個什麼人?」阿卜都熱合曼氣得發抖,「天天裝病不出工,光知道跟隊上要錢要糧,光知道搗亂!」
「他欠隊上已經一百四十多塊錢了,可他一說起話來,倒好像隊上欠著他……」伊明江插嘴說。
「他完全是有意的。把雞趕到麥場,把毛驢子拴到人家四隊的苜蓿地裡。這不是,趁著大家都去參加婚禮,又放出牛來……種這麼一塊麥子,不知要花多少時間和力氣,破壞起來卻只要一會兒。如果咱們隊裡再有幾個尼牙孜,乾脆社員就得喝西北風!」熱合曼說著說著不由得用粗話罵了起來。
伊力哈穆看著那麥地裡的零亂的牛蹄子印,就像牛踩到了他的心上。他想起了路上看到的紅星二隊的麥田,想起了縣上的會議上發出的學大寨的號召,想起了歡樂的婚禮。為什麼當人們滿懷信心地用忘我的勞動創造自己的新生活的時候,卻有那麼一些卑劣的宵小之徒,無孔不入地伸出他們自私黑手,毫無顧惜地去敗壞農田,敗壞集體的財富,而且敗壞著人們的精神和心緒,這是一種為了用一根樹枝而不惜點燃一片樹林,為了喝一勺水不惜破壞一口井的人,又正確地說,不是人,而是爬蟲。這樣的爬蟲怎麼配得上人民公社社員的稱號!這是能夠忍受的嗎?伊力哈穆拚命抑制著自己的痛心和憤怒,他問:
「你們說怎麼辦?」
「扣他的牛,扣他的牛!」一老一少同時說道,「不但要讓他賠償麥地的損失,而且扣下牛抵債!」
伊力哈穆略略沉默。兩雙眼睛期待地看著他,然後他猛一揮手:
「把牛關到隊裡的牛欄裡去!」
小說人語:
我喜歡收割後的疏朗,嚴寒前的晴暖,震盪中的愛情,風雨中的溫馨與寧靜,以及絕非易於實現的善良與威嚴的大公無私之夢。
難忘伊犁綠洲。難忘深秋晴空。難忘收割後的空曠與清明。難忘行走中的遠眺一瞥。難忘盛年亂世的被豪邁的故事。難忘阻擋不了的歡歌曼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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