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藝術生活

    我喜歡工作和學習,我也喜歡假日,我差不多把全部寶貴的休息時間(這個時間常常被佔用),用到了閱讀和欣賞(電影與演出)上。
    作為一名青年工作者,我享有一個方便:常常獲得各種文藝演出的贈票。還在中央團校學習期間,我就看過青年藝術劇院演出的《愛國者》,表現一個女革命家,如何在酷刑之下堅貞不屈。女演員的嗓子沙沙的,有一種特殊的表現力。刑訊的場面是通過投影表現的,驚心動魄。演出前廖承志同志前去中央團校講課,還特別提到這齣戲,當時,廖是「青藝」的院長,全國青聯的主席。
    我也看了兩個版本的歌劇《劉胡蘭》,和歌劇《白毛女》《赤葉河》和《血淚仇》。看完這些歌劇,我們的同伴,團區委的這些人,連喊帶叫,興奮得要命,充滿階級義憤,恨不得親手把黃世仁斃掉。我在東單鐵道部禮堂看《赤葉河》時,旁邊坐著一個工人模樣的人,他的口裡發出了濃重的蒜氣,我拚命抑制住自己的不適,努力說服自己,他的口氣雖然不算清新,然而,他是我們的階級弟兄,是最可愛的人,現在我面臨的考驗就是,以小資產階級的觀點來嫌棄人家的蒜味呢,還是以無產階級的情感來愛自己的階級弟兄呢?我當然選擇了後者。
    我喜歡《劉胡蘭》的旋律的晉劇味道與《白毛女》的河北梆子味道。「刀殺我,斧砍我,你不該這樣糟蹋我……」一曲昂揚,二曲血淚,三曲繞樑,革命天生地與人民的文藝相親。中國民歌民樂地方戲曲的憂憤、壓抑、痛苦、火熱、大喊大叫,天生與革命相親,叫做一拍即合,絕了!
    「洋(意大利)歌劇」也同樣感動青春。我深深地為張權與李光曦演出的《茶花女》而激動,為飲酒歌而神彩飛揚,為薇奧列塔與阿爾佛雷德最後的二重唱而悲痛憤怒,在女主人公死前,他們唱道:「讓我們離開這萬惡的世界,去到那遙遠的地方……」,我想告訴他們,「讓我們摧毀萬惡的舊世界,締造一個嶄新的社會吧。」
    普契尼與威爾第的藝術,也修建了通向革命的大路!
    我也在春節前後看過小白玉霜的評劇《小女婿》與李桂雲的河北梆子《陳妙常》。前者內容雖然淺白,唱得卻是甜美溫柔,深情動人。我至今能學兩口:「鳥噢入嗚林,雞上窩喔喔噢,,黑嘿了啊噢天安嗯……」後者我更喜歡的是音樂,是伴奏的笛子,也是表演。而不論深也罷淺也罷,戲裡瀰漫著的仍然進對於幸福生活的嚮往,和得不到幸福生活的悲哀。
    那時候當然沒有其他手段,然而僅僅從電子管收音機裡,我也聽遍了各地民歌與接近民歌的創作歌曲。共產黨來了,我才知道中國各地有這樣多精彩的民歌民樂,而國民黨與日本時期,北京的空氣裡震響著的只有流行歌曲,靡靡之音。共產黨能不勝嗎?東北的《五更小調》《王二嫂拜年》,西北的《十二把鐮刀》《信天游》《在那遙遠的地方》,雲南的《小河淌水》《猜調》,山西的《繡金扁》《蘭花花》,新疆的《迎春舞曲》《新疆好》,內蒙的《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西藏的《藏族人民歌唱解放軍》。我特別得意的是,一聽《蘭花花》我就覺得不凡,「你要是死來你早早地死,前晌你死來後晌我蘭花花走!」詞與調,這就是革命的火焰。一個同事聽到這裡說:「這個浪丫頭!」我感到了太多的褻瀆。我不喜歡。在一個人年輕的時候,文學與藝術,歌曲與音樂都包含了太多的神聖,它不能容忍「凡人」的說三道四,甚至討厭幽默。年輕人容易做到傷感和激情,卻還太嬌嫩,容不下幽默感。
    還有一個是內蒙的歌手寶音得力格,她的長調我根本聽不出是唱什麼,但是我斷定,她唱得太好了。
    不久,《蘭花花》大紅大紫,蘇軍亞歷山大紅旗歌舞團的尼基丁在獨唱中也用中文演唱了《蘭花花》。而寶音得力格在世界青年聯歡節上得了大獎。我不能不肯定自己,是有聽力有耳朵的。
    我有一兩次是自己雲買票看中央歌舞團的演出,他們表演的紅綢舞十分動人。
    我更有幸看了許多蘇聯藝術家的演出。烏蘭諾娃的芭蕾。卓婭、米哈依洛夫、尼基丁、哈麗瑪·納賽洛娃(哈薩克)、塔瑪拉·哈儂(烏茲別克)、拉西德·培布托夫(阿賽爾拜疆),都令我歎為聽止。尤其是米哈依洛夫唱的《伏爾加船夫曲》,深沉壓抑。我相信這個歌加列賓的油畫《伏爾加河的縴夫》也是十月革命的精神資源之一個組成部分。俄羅斯的文學與藝術太強烈太悲憤了,它必然燃起革命的熊熊烈火。
    尼基丁唱的《春天的花園花兒好》,華麗柔軟,略嫌奶油。哈薩克歌手哈麗瑪唱的《哈薩克圓舞曲》,開闊明亮,迴腸蕩氣。她的融笑於歌,令我傾倒。阿賽爾拜疆的拉西德唱的《在那遙遠的地方》《賣布謠》,表現力十分豐富,攝人魂魄。
    我深信,藝術是生活的真味,是生活的昇華,是生活的動力,是幸福的源泉,是精神的攀升,是人們賴以安身立命的家園。生活應該通向藝術,只有通向藝術的生活才是值得的生活,才是新社會新人的生活。
    這樣,我也就對那些過於缺少藝術細胞的人感到遺憾,甚至對他們有所輕視,至少是有所疏離。這種對藝術的癡迷此後也令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何況我還在收音機裡聽柴可夫斯基,聽貝多芬,聽莫扎特,也聽劉天華與瞎子阿炳。我知道人本來可以多麼深情,多麼文明,多麼豐富,多麼燦爛。而現實是……我想起了契訶夫的戲劇裡人物的一句話:「多麼野蠻的生活啊。」
    我喜歡鮑羅金的管絃樂《中亞細亞的草原》,喜歡那種悠長與纏綿,無垠與眷戀的交織。我喜歡李姆斯基·哥薩柯夫的《謝赫拉薩達》組曲,即《一千零一夜》,它堪稱華美流暢。我也愛唱格林卡的歌《北方的星》與德沃夏克的歌《母親教我的歌》。所有的好的藝術成果都直入我心,深入我魂。我在團區委書記劉力邦的家裡聽過郭蘭英的歌唱唱片,她的多情和純正的聲音同樣令我陶醉流連。黃虹的《小河淌水》與《猜調》也給我以極大的喜悅。
    我把更多的空閒時間放到閱讀上了。我喜歡讀愛倫堡的《巴黎的陷落》、《暴風雨》和《巨浪》。我知道他確有寫得匆忙和粗糙的地方,但是畢竟他有宏大的格局,鳥瞰的眼光,浪漫的色彩,繽紛的回憶與無限的情思。以愛倫堡的處境和經歷,他的情思真是難得!我至今記得他寫到的游擊隊的歌詞:
    快點打口哨,
    同志,
    是戰鬥的時候了。
    我現在已經看不出這詞有什麼好處,但是當時這三句詞也令我熱淚如注。
    《暴風雨》以後寫到二戰後的保衛和平運動,他的新書叫做《九級浪》,也算「與生活同步」。我記得他寫到的法國的貪吃的閒散的主人公,他每次正餐,都給戰爭中犧牲的家人留下座位,驚心動魄。
    我喜歡老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他的筆觸細膩生動,精當神奇。我從中開始感受到了愛情,感受到了人生,感受到了交際、接觸、魅力與神秘,更感受到了文學的精雕細刻的匠心與力量。安娜與渥倫斯基的見面,列文與吉提的滑冰,安娜兒子阿廖莎的生日,一次次舞會晚會,安娜的夢與死,都使我體會到了真正的不朽。
    我用更舒適更貼近的心情讀屠格涅夫。麗尼的譯本優雅已極。《貴族之家》的麗莎後來作了修女。《前夜》裡的葉卡傑琳娜鼓舞了保加利亞的革命者。《前夜》給人一種特別飽滿的藝術享受。
    而陀斯妥耶夫斯基令我震驚,他的行文像是大河滾滾,濁浪排空,你怎麼難受他怎麼寫,他親手摧毀你的(閱讀中的)一切希望一切心願,他讓你絕望讓你瘋狂,他該有多麼痛苦!
    1952年的深秋與初冬的夜晚我在閱讀巴爾扎克中度過。我佩服與感動的是描寫的準確性,一切都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如臨其境。人生有太多的精彩,而一切精彩只有在成為文學作品之後才能流傳下去,比生命更光輝,比生命更永久。
    我一遍又一遍地讀魯迅,《傷逝》是一首長長的散文詩。《孤獨者》與《在酒樓上》字字血淚。我尤其喜歡他的《野草》,喜歡《秋夜》《風箏》與《好的故事》,還有《雪》:「那孤獨的雪,是雨的精魂……」於是我也變得冷峻和憂憤起來,對茫茫人世,對麻木與冷漠者,對毫無惡意卻每每做出傷害他人的事的人——如《祝福》中給祥林嫂講死後對於再嫁者的懲罰的楊嫂——魯迅最善於寫這種渾仔愚婦,我感到巨大的失落。
    我同時愈來愈喜愛契柯夫,他的憂鬱,他的深思,他的歎息,他的雙眼裡含著的淚,叫我神魂顛倒。我也特別喜歡汝龍的翻譯,順溜而且文雅,含蓄而且深沉,字字句句都深入我心,發芽生長。
    20世紀50年代中期,蘇聯專家列斯裡指導了青年藝術劇院排演《萬尼亞舅舅》,我找來了焦菊隱譯自英語版的《契訶夫戲劇集》,《海鷗》《三姊妹》《凡尼亞舅舅》《櫻桃園》,它們使我迷狂。日常的生活,風景,煩悶,失望與不斷破碎著的幻夢,怎麼讓契訶夫看似毫不費力地一鼓搗,就成了那樣動人的戲劇。那是充溢著人生的況味,人的氣息,大自然的形體與生命的無限苦惱的戲,那些戲裡的對白,更是詩一樣的散文,這正是我的最愛我的尋覓。我背誦著這些戲劇裡的台詞,萬尼亞說的「大雨過去了……」,索尼亞說的「我們會有休息的……」《櫻桃園》的結尾處作者對於效果的說明,天外傳來的奇特的聲音,斧子落到櫻桃樹上,一個時代,一個階級,一些人就這樣毀滅了,然而塔妮婭夢想著新的生活,雖然沒有人知道新生活是什麼樣子。這些,讀來如得天啟,如醍醐貫頂,如脫胎換骨,如五內俱洗,如靈魂升揚……我感到的是一種戰慄,一種新生,一種解脫和一種恐懼。
    為了購買《萬尼亞舅舅》的門票,我不惜時間去排隊。我還給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劇場實況節目的編輯寫信,要求播送。我得到了回信告訴了我播送的時間,但到時並未播送,不知其原由。
    超越一切的是法捷耶夫的《青年近衛軍》,他能寫出一代社會主義工農國家的青年人的靈魂,絕不教條,絕不老套,絕不投合,然而它是最絢麗最豐富也最進步最革命最正確的。古往今來,再不會有人寫出這樣的精神世界來了。純淨深邃的奧列格、幽谷百合般的鄔麗婭、野性神勇的邱列寧、尤其是火一樣花一樣的劉芭……有這樣的青年的國家只能是蘇聯,只能是列寧斯大林締造的國家。
    沒有社會主義,沒有十月革命,沒有蘇聯共產黨與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甚至狂想也想不出這樣美麗的精神世界。
    我相信,文學提升了人生,文學使男人英武而使女人美麗,文學使生活鮮艷而使戰鬥豪邁,文學使思想豐富使情感深邃使話語與歲月迷人,文學使天與地,月與星,鳥與獸,花與草,使金木水火土都洋溢著生命。文學與革命都追求獻身,追求完美,追求聖潔,追求愛戀和永恆,文學是多麼光輝的事業!
    反過來,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的某些作品,寫合作化人物心裡就只有一個合作化,寫掃盲人物心裡就只有一個掃盲,寫養豬人物心裡就只有養豬,把人奶讓給豬吃。我們的人物為什麼這樣單打一,乾巴巴呢?
    這是我的幸運也是我的不幸,文學與藝術,對於我不僅是審美的對象,更不僅僅是娛樂的方式,接受它們的時候,我的投入我的激動我的沉浸,使它們成為我的年輕的生命的價值追求,價值標準,價值情愫。美好,詩意,才華,深情,感動,凝思,昇華和永恆,不僅是年輕的王蒙的接受美學,而且成為王蒙的准宗教:理想,追求,活著的終極滋味,人生目標,人生哲學,價值光輝。我堅信我們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政治理念,因為它們比資本主義封建主義美好得多詩意得多動人得多。我喜歡青年人喜歡真誠的人性情中人,因為他們會與我一樣地傾心於藝術,傾心於精神世界的昇華。我與某些人某些作法某些言語格格不入,因為它們會破壞會麻痺我心目中的藝術的光環。有些事我很起勁很熱衷,因為它引起我的詩意的想像。有些事我開始厭倦開始推托應付,因為它太沒有浪漫的創意。文學使我更加熱愛生活與事業,熱愛與自己情投意合的朋友,文學又使我開始冷淡直到厭倦太普通太實際太缺少創造的浪漫與風險的日常生活。在文學與生活的比賽中,我常常讓文學得冠軍——而這是一種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幼稚與浮淺。年輕的王蒙這樣一個心眼兒於藝術,又擺脫不了二十郎當歲的幼稚與浮淺,難免不毀了他自己。
    幾十年後我讀英國作家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他以法國畫家高更為模特兒,寫一個居法的英國人,一個有良好職業與穩定收入的證券經紀人,在壯年時突然迷上了藝術。他的妻子大悲大怒,大意是,他的妻子認定,如果是有了外遇,她的對手是另一個女人,她完全有可能戰勝一個同類。然而,一旦耽於藝術,她的對手是一種理想,一種追求,一種瘋狂,十匹馬拉不動他回頭,他已經無可救藥。他的妻子並且委託她的私人偵探,對外發佈消息說丈夫是帶著一個女人跑掉的,因為這會比為了藝術而出走正常與正當得多,她的面子會好看得多。

《半生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