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接下去該怎麼活呢?他緩過氣來,愁腸百結。他無人可依,依來依去也只好依在小茶身上。他就這樣抱著小茶,摸著小茶的面孔哺哺自語:「小茶,我們該怎麼辦呢?我們該怎麼辦呢?「小茶的兩行濁淚就下來了。眼淚使骨瘦如柴的女人重新楚楚動人,女人說:「走吧,不要管我了。」女人的話使天醉熱淚盈眶,原來墮落也會產生相依為命的情愛,不是誰都能夠伴著他進入這麼深的深淵的。現在想來,他們送兒賣物,互相廝打的醜陋之舉,真是顯出悲劇的驚心動魄來了。他這麼突然情深意長地想了開去,想來想去,眼睛便又張開盯在了曼生壺上。牙齒一咬,腳一頓:罷罷罷!你這浪跡天涯的趙寄客,誰曉得你又在哪一支麾下奔走效勞!你是專為天下活不為親朋好友活的人物!連女人送上門去都要送回來的大英雄!我在這裡死守著你的信物,殊不知我上刀山也罷下火海也罷,都不會有你半點音信來慰藉!你為那看不見摸不著的天下南征北戰,心裡哪裡還會有我們這等血肉之軀?你既不記掛我,我又何須記掛於你!他順手抄了曼生壺,對小茶說:「等著我,看我給你帶什麼回來!」
他搖搖晃晃地出了門,見了天空一輪銀月,清風徐來,楊柳如發,街市繁華如舊,不禁黯然傷神。這一切如今和他又有什麼關係了呢?所有那些外在的事物——革命也好、發財也好,為什麼和他個人都建立不起通道呢?何以忘憂?唯有大煙——到哪裡去找比大煙更好的靈丹妙藥呢?愛也愛過了,恨也恨過了,傷心也傷心過了,革命也革命過了,沒有用,沒有用,沒有用……他這麼想著想著,就愣住了,這人是寄客嗎?這只有一隻手的男人,是趙寄客嗎?
在羊壩頭忘憂樓府和寄客重逢,叫杭天醉甚是慚愧。從前的美人榻、紅木太師椅、梨花木雕花案桌、明清的青花罐子,那一尊青田玉雕觀世音,滿壁的字畫,屋子裡值錢的東西,沒有一樣還在,真正是蕩然無存了。杭天醉也知道自己把家抽窮了,但窮到這樣清湯寡水的地步,卻也是他不曾想到的,想問問綠愛,又不敢問,悄悄地招來嘉平,問那些東西,是不是都賣了?嘉平說:「嗯,媽說不讓你看到那些東西才省心。」
趙寄客說:「到這個份上你還有心記掛那些?真正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話畢,綠愛親手端了兩杯茶,恰恰是用惠明茶泡的,湯色明黃金亮,又清醇,細細一口下去,杭天醉閉著眼睛,揣摸半天,說:「這才真正有了可以和龍井較量的茶了。」
綠愛倒也不特別以為然:「其實我們水口的紫筍野茶,還有徑山的香茗,開化的龍頂,都是絕好之茶。我們浙江要說茶,還是好的多。「
「你這就不大曉得,外國人吃牛羊肉,口味重,須得高香,滋味醇厚的方才品得出來。故而武夷的功夫,祁門的紅茶,洋人特別喜歡。要說龍井這樣純之又純雅之又雅者,也只有我們這等國人中的閑雅之人才配品得了。「
趙寄客見天醉又把他那紈褲公子的一套擺了出來,便說看還是言歸正傳,你看這個惠明茶究竟行不行。
「怎麼不行?不是說了,我那大勇子正報到美國去了,過就動身了呢。」
「可惜了你這身體。」
「無所謂無所謂,「杭天醉倒也是會自我解嘲,「潮門兄弟兩個,一殘一敗,倒也算是患難與共。日後,找個機會,一齊去趟美國,什麼博覽會也不弄,玩自己的。「
「你這就玩了半輩子了,連大煙都給你玩上了,你也該是懸崖勒一勒馬了吧。」
杭天醉作了個揖,道:「小弟我正要聽你一番指教。你看像我這樣一個無用的人,文不文,武不武,商不商,革命不革命,又有什麼用處?再看這個世道,國不國,法不法,家不家,又有什麼活頭?我倒是真不明白你們這幫子人,窮折騰,倒讓沈綠村這樣的人折騰上去了。也不見得你丟了一隻胳膊,就給你封個安邦大將軍,從此一展宏圖,救國安民。我想起你來,我就是要哭一場。中國哪裡要你那樣的熱血男兒?更不要說我這樣的廢人敗家子了……」
門外窗根上,靠著嘉和。他一眨不眨眼地盯著爹,胸膛滿滿的,被痛苦和憐憫脹得痙攣了起來。嘉草見了爹,要進去,被他抱住了,說:「小妹,這半個月,我們都不要去叫爹,爹要受一次考驗呢!」
「什麼考驗?」嘉草問。
「大哥,你和她說什麼,「嘉平也盯著屋裡,卻不滿地對嘉和說:「讓爹知道了,咱們的計劃就不行了。」
那邊屋裡,趙寄客說:「我在山裡,認認真真想個明白。中國的事情,要與西方接近,政體上的革命,固然是極重要的,好比一個人,總要有個腦袋,但是雙足和手也總是少不得的。民眾比如說是軀體,軍隊、司法是其雙手,那麼,雙足又是什麼?」
「你這個說法倒是有些新鮮,照你看來,那雙足又是什麼?」
「一為實業,一為教育。」趙寄客伸出兩個手指頭,「唯其國富民強,方有立足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唯其開啟天資去其蒙昧,方有與各國比肩進步之智慧。沒有這兩條,今日孫中山,明日袁世凱,百姓管他孫下袁上,還是袁下孫上?」
杭天醉聽了倒是依舊有幾分猶疑,說:「這般教育救國、實業救國的理論,我倒也是耳朵裡刮到不少。立言者眾,而行言者寡,不過清談罷了。「
「正是要你我抓緊行之方有效嘛!」趙寄客說到此時,方才要入港了,「天醉,你我二人,不妨各選一足,為國為民為己,再拚搏一場,你以為如何?」
杭天醉有些茫然,說:「你看我這副樣子,還能選擇哪條足?」
「此言差矣。我趙寄客斷其一臂,不能再揮戈陣前,尚不能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何況老弟尚有實力,胸有熱腸,打起精神,開出一番天地,也是有可能的。「
這一番話,便把天醉煽動起來了,醉眼一睜,目光便火花一般閃耀起來,問:「老兄你說吧,你要我怎麼幹,我就怎麼幹。」
「實話告訴你,我已選擇了從事教育,你自然便只能從事實業了。干實業,也要立足一點,放眼全般,我看,你還是幹你的茶葉老本行吧。「
杭天醉笑了,說:「果不出我所料,我知道你兜了一個大圈子,還是要我喫茶葉飯的。」
「莫非你真是吃厭了這碗飯?」趙寄容笑問。
「既然命裡注定了要吃,也就談不上厭不厭了。等我近日把身子調養好了,再來從長計議,趙兄以為如何?」
這麼說著,他已經開始打起了哈欠。趙寄客曉得他這是煙病上來了,要找托詞回圓洞門過病去了,連忙就站了起來,說:「天醉此言差矣,中國的事情,壞就壞在這從長計議上。這一從長,便從長了五干年。「
杭天醉站了起來:「好,就依老兄之見,明日便開始計議,行不行?今日你就住在這裡,待我明日再來看你。」
趙寄客一把攔住了天醉,說:「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哪一個回不了頭的浪子不是毀在這明日上?我看倒還不如從今日做起,從此刻做起最好!」
杭天醉這才有點慌了,扶著趙寄客的一隻手,說:「寄客,你這是做什麼,莫非今夜要留我在這裡了?」
趙寄客正色說:「天醉,這是你的家,是你留我,不是我留你。只是我這一番重新出山,不只是看在你的面上,是看在弟妹和兩個孩子面上,便也就顧不上你留我不留!你留我也留,你不留我也留,什麼時候,你把這大煙戒了,我什麼時候再打道回府。「
「你、你們,你們什麼意思?莫不是串通好了要我受罪?「
杭天醉生氣了,發了大爺脾氣。
「是商量好了,要來救你的命!」綠愛把一罐子吃的閒食放在桌上說。
「那也不能這樣綁票一樣把我堵在這裡啊!讓我回去一趟吧,我明天一定過來。」
趙寄客一把握住杭天醉瘦骨磷峋的一隻肩膀,說:「天醉J天醉,我已經弄不清,對你是恨之愈深,還是愛之愈深了。」
說完,一把拎起那只曼生壺,環顧四周,擱在牆角一隻壁龕上,然後,掉頭就走。杭天醉聽了此話,一愣,人倒反而是僵立在那裡了。半晌,清醒過來,聽到咋噴一聲,這才知道,他已經被家裡人鎖起來,強行戒煙了。
此一舉,頓時使他百感交集,萬般無奈,千種心緒,又對何人說?舉目四顧,一榻、一桌、二椅,再看窗子,才發現窗子都已被大木條子釘了起來。
這不是活活地把他當了囚犯嗎?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大吼一聲:「綠愛,你給我過來!」
綠愛根本就沒走開,說:「天醉,我就守在門外。你有什麼話,就跟我說吧。「
天醉此時已經開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難過起來,便求她說:「我知道求你也是沒有用的,你這女人心硬。我若求小茶,她必定就早早開了門,放我一條生路了。「
綠愛說:「我知你心裡有她沒有我,等你戒了煙,有能力養活她,也幫她戒了煙,你就一封體書休了我,我也不會怪你的。」
天醉便在裡面頓腳,說:「你明知我不會休了你,這個家沒有你,我們早就死定了。」
「你這話說得倒還算有良心。」綠愛說,「不過我倒還是指望你休了我的。」
天醉在裡面已大犯煙痛,一邊叫著難過死了,一邊又大叫:「寄客,寄客,你眼看兄弟要死,你也不來救兄弟一把,你莫非不曉得我要死在你手裡了嗎?」
趙寄客在外面說:「天醉,你安靜一些。想想別的事情。實在難過,要打滾,要撞牆,也不要緊,只是小心著那把曼生壺。除非你把壺也砸了,我們倆才算是絕交了。你若熬得過今日,明日西醫來了,會配合你戒煙,熬過了三天,就有救了。「
天醉在裡面急得哭了起來:「我卻是一分一秒都熬不過去的,你竟要我熬三天……我的天哪……「
他真的開始在裡面拳打腳踢,滾地撞牆,鬼哭狼嚎起來,這才明白,這屋子怎麼全沒了名貴的字畫瓷器,原來準備好了讓他在裡面撒野啊。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打熬了多久,一頭撞在牆頭,嚎著叫著,血流了一嘴,還是沒人來放了他。想想自己怕是真要死在這上頭了,卻聽到外面有人在嗚嗚地哭,還聽到有人說:「大哥你輕一點,別讓爹聽到了,又戒不成煙了。」
天醉聽聲音,知道那哭的是緩和,勸的是嘉平,趕緊便趴著窗隙往外看。外面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到,他嘶啞著嗓子叫道:「嘉和,嘉平,救救你爹,爹要死了……」
嘉和大聲地喘息起來,說:「爹,爹,你忍一忍,你忍過了這一關就好,爹,我們全家都是在救你……爹,我們都是為你好…「
天醉費勁叫著,嗓子已經痛得發不出聲音:「兒子,我求求你,放我出去,我求求你,讓我一個人去死好了,不要救我,你爹是無可救藥了……」
嘉平打斷了他的呼救:「爹,你別盡想你自己,你想想媽,想想我們,你想想這麼一大家子,都要靠你戒了煙,振作起來。你抽大煙不也遲早抽死,還不如現在多受一點罪,戒了它……」
「放屁,小畜生!你不是我的兒子!你這沒心肝的小東西!你這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三不像!「
杭天醉便罵出一串平日絕不出口的髒話。嘉平滿不在乎地說:「爹,你有力氣,你就罵吧。你多罵罵我們,少想想抽大煙,你就有救了。寄客伯伯說了,無論你怎麼罵我們,我們都當沒聽見。「
杭天醉只好再去求大兒子:「嘉和,嘉和,我的好兒子,爹心裡最疼你,你心善,為人好,你不像你這沒心肝的弟弟。你去對你媽說,讓我走,忘憂茶莊一切家產,都歸了她,她要怎樣就怎樣!兒子,兒子,我給你磕頭,我求你……」
嘉和聽到裡面「砰砰「的磕頭聲之後,冷汗直流,眼冒金星,只聽到弟弟叫了幾聲「大哥「,自己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杭天醉的求救,竟然把兒子嘉和逼昏了。
嘉平的大叫,把在外面廂房裡各自打吨的綠愛和寄客叫醒了過來。他們急忙跑到窗下,綠愛生氣地訓斥嘉平:「誰讓你們自己跑過來了?半夜都過了,準是你出的主意,你看你把你哥嚇的!」
趙寄客說;「不要緊,孩子小,驚嚇的。」
「我就沒有!」嘉平說。
「你和他不一樣。」趙寄客說著便抱起孩子往回走。
綠愛這頭看趙寄客抱著孩子走,那頭,對著門縫說:「天醉,你聽著,我給你跪下了,我嫁到你家十幾年,今天第一次給你跪下。你把大煙戒了,以後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你不把大煙戒了,你就別想走出這個門坎,我沈綠愛說話算話,你可都聽明白了。「
裡面,好久都不再有聲音。綠愛抬著發酸的腳回了廂房,剛跨進門,那邊,嚎叫哭喊聲又開始了。沈綠愛終於忍不住了。她覺得一切都是沒有意思的了,對一個不可救藥的鴉片鬼,也沒有什麼可以再存幻想了。她拔腿往外走,又被趙寄客一把攔住。他生氣地說:「你要幹什麼?」
「我把他放了,我走!」綠愛歇斯底里地說。
那邊,又傳來了變了調的咒罵:「趙寄客啊,我把你當親兄弟,你把我往死裡整啊,我早曉得你看中我的媳婦,我死了,你們倆好作一對啊!你心裡這點東西瞞得過天也瞞不過我啊!你讓我死,你讓我去死吧,我死了好成全你們,你們兩個騎在馬上上天人地我也管不著了。你們兩個畜生,為啥不讓我去死啊……」
綠愛聽著,臉都變了色,人就要癱軟下去。趙寄客轉過了身。幾步就跨出了院子,三兩下打開了房門的鎖。正趴在地上的天醉不知哪來的精神,一躥而起,朝門外撲去,被趙寄客一把抱住了,兩個就打成了一堆。
雖然此時,寄客已經只有了一隻手臂,但發了瘋的杭天醉依舊不是他的對手。他被趙寄客夾在那裡,簡直就如同夾了一張紙板,他再三再四叫也沒用,渾身上下也沒哪一塊可以和趙寄客比力氣,一發狠對準趙寄客的肩膀就是一口,頓時便流得滿身滿臉的血。見了血,趙寄客自己倒沒吭一聲,杭天醉卻先昏了過去。
這邊,綠愛和嘉平趕了過來,見趙寄客一脖子的血,嚇得面如土色,不知如何是好。趙寄客呸地吐口血痰,說:「拿根繩子來。」那兩個人便慌著去找繩子,心一急,哪裡找得到?倒是剛才昏過去的嘉和現在清醒了,巴巴地把繩子遞過來。寄客把天醉拖到床上,又說:「你們來拉住他的腳,我把他綁上,省得出危險。」
嘉和猶猶豫豫地站著不動,倒是嘉平爽快,一個箭步上去,按住了半昏迷的爹,這邊三下兩下,便把他固定在床上了。
綠愛一臉死灰,說:「這樣強做,有用嗎?」
趙寄客指指牆角壁龕裡那只曼生壺,說:「壺在,我趙寄客在。你看他折騰一夜,也沒去碰壺,杭天醉有救。「
嘉和趕緊上去捧了那壺,他擔心父親神志不清把它弄碎了。
趙寄客又說:「我去請了醫生來,要配合治療。綠愛,你弄些好吃的給他灌下去。你們兩個,回去睡覺。還有兩天好打熬呢。「
嘉和與嘉平,拖著腳步,回了自己的房間,兩兄弟少有地沉悶下來。半晌,嘉平問嘉和:「你剛才聽到爹那些亂叫了嗎?」
「什麼?」嘉和不抬頭看他的弟弟。
「就是爹說寄客伯伯和媽的那些話。」
「……聽到了……「
「你……相信嗎?」
「你呢。」
「我就是怕你相信!」嘉平直截了當地說。
「我也是。」嘉和把頭又別開了。
「你不相信就好。」嘉平櫓了一把汗,「我剛才冷汗都給嚇出了。爹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一個人抽鴉片,會抽得這樣神志混亂,真叫人不敢相信。「
嘉和已經躺到了床上,盯著天花板,突然坐了起來,眼睛發直,面容恐懼。
嘉平也坐了起來,問:「你做惡夢了?」
「我不敢往上看,我不敢往上看,我只要一抬頭,就看見姨娘吊在房樑上……」
嘉平便往房樑上看,當然,什麼也看不見,他拍拍嘉和的肩膀,說:「大哥,你是被爹嚇著了吧。以為爹過不去,姨娘就過不去。「他發現大哥在發抖,用力地拍打了他幾下,「你看你,這不算什麼,馬上就要好起來的,爹一定能戒了鴉片。我相信的。「
「你怎麼相信?誰告訴你的?「嘉和伸出手去,摟住他這位異母兄弟的肩膀。
「這裡。」嘉平指指自己的心,「我自己告訴我的,我很相信我自己的心。我心裡想能實現的事情,一定是要實現的。「
嘉和盯著他弟弟,像是盯著一個他不認識的人。嘉平意志裡那些嘉和所沒有的東西,甚至在他們少年的時候,便開始起引導作用了。
嘉和不睡了,披衣坐在床頭,他在等待天亮,他要趕到吳山圓洞門去。這是屬於他個人的極深極小的隱秘,心裡的一片深遠的希冀和夙願。這一夜被攪得四分五裂的心,重新拼合起來了。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渴望看到他的生身母親。
從那一天早晨開始,杭嘉和開始把姨娘稱為了媽。太陽升起來了,照在清河坊的店舖和招牌上,灑在走來走去的越來越多的人群中,像伸出碩大無比的金黃色的大舌頭,溫柔地撫舔著昨夜受傷的心靈。杭嘉和一想起他那瘦骨伶什的母親就痛徹心肺。昨夜她是怎樣地熬將過來,四周是這樣的黑暗,心也是這樣的漆黑一片,這雙重的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裡外難以做人,媽是何等的絕望?媽!媽!杭嘉和迎著早晨向吳山圓洞門走去,自責和憐憫使他陣陣心酸——他發現他原來是這樣刻骨銘心地愛著生身母親,他多年來對媽的冷淡,乃是深切的委屈——原來他是這樣地渴望和受苦受歧視的母親在一起啊。
杭嘉和一面為自己的悔之晚矣的覺悟而痛苦萬分,另一面又為這早晨的陽光所鼓舞,為那在光束塵埃中忙碌的背門板的店員們的身影而鼓舞,他走過翁隆盛茶店時,看見了衣衫整潔的人們正走進那扇芳香清爽的大門,他便想起自家的忘憂茶莊來了。他不由得挺了挺胸膛,覺得自己任重道遠,前方山高水長。
而那個生性懦弱不可自拔的女人,亦比任何時候都更渴望獲得大煙。她骨瘦如柴,家貧如洗。她已經把一切可以賣的都賣了。當她單獨面對吳升這只餓虎時,巨大的痛欲甚至使她忘卻了恐懼。
她披頭散髮地趴在煙榻上,甚至失去了站起來為自己弄點食物吃的興趣。丈夫被軟禁在羊壩頭了。兒子嘉和趕來,把這消息告訴她時,她竟然當著先頭趕到的吳升的面,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然後光著腳板,就往牆上撞去。沒有丈夫在身邊,她既弄不到錢,也弄不到煙,她不知道怎麼活下去。
滿懷著一腔溫情依戀來尋找母愛的嘉和,被那樣的狂叫震得目瞪口呆,有生以來他第一次曉得,一個女人瘋狂時是這樣地醜陋。他沿著清河坊金字招牌林立的商店忐忑而來,不停念叨的「媽「字,頓時被顛叫得煙消雲散。他只來得及大叫姨娘,和吳升一起衝上去拉回母親,把她按在床上。
健壯的茶行老闆吳升一邊死死按著小茶一邊厭惡地想,何必再來理睬這個墮落的女人?她要吸大煙,讓她去吸好了,她要變賣家產,讓她去變賣好了。上一回她不是已經賣掉那副前清的青花蓋碗茶盞了嗎?她心滿意足地吸足了痛,才告訴他,那副茶盞是小蓮的。「是婊子的東西,你買下了。」她還有些高興,她似乎已經不怕他強暴她了。也許她已經無所謂了?也許她已經猜到他對她已經無所謂了。她甚至敢奚落他——」這是婊子的東西!」他火了,把婊子的茶盞往地上猛地砸去,粉身碎骨。
「你以為我稀罕你這點東西嗎?」他吼著,「你兒子都在我手裡。」
小茶看著那只粉碎的茶盞,裡面那張醜陋不堪的臉也粉碎了,小茶的心一緊一鬆的,多少年她都怕著這只茶盞呢,如今好了,到底讓人給砸了。
「兒子在你手裡好。」女人就懶洋洋地說,她困了。
「我遲早得把你睡了!」他吼著,氣得面孔鐵青。
「你睡吧。」她說,然後她自己便一翻身,先睡著了。
但那都是他趁杭天醉不在時如期為她送來大煙的日子裡說的話。今天他試圖不再供應她了,她就歇斯底里地叫,她就當著十五歲大兒子的面,撕破自己的面皮;她就一聲一聲殺豬一樣地催命:「給我——,給我——給我——「
吳升不知道,究竟是他控制了她,還是她控制了他。
和吳升一起按著母親小茶的杭嘉和精疲力竭,心力交瘁。他從來不會想到,對付了父親,還得同樣對付母親。他茫然盯著母親皮包骨頭的臉,心裡想著,是把她綁起來,還是不綁起來卜…··
彈跳著眼皮的眼睛卻睜開了,離他那麼近,那麼近,近得不像是母親的眼。陌生的,猜忌的,心懷鬼胎的,歹毒的,喜出望外的……小茶一下子躍起,抓住嘉和的領子:「你是我兒子?」
嘉和幾乎要哭出來了,他被她抓掐得透不過氣來,但他還能點點頭。
然後,他感到自己一下子被抓住了肩膀,推到那個流氓老闆面前。他親耳聽到他母親說:「他是我兒子,我把他賣給你了,你給我大煙!」
他聽到那流氓大笑起來:「你瘋了!抽你的命去吧。」
然後,那只緊緊抓住嘉和肩腫的手便鬆弛了。嘉和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從圓洞門狂奔出來的。他渾身冰涼,冷汗直冒,雙眼發直,在人群裡像一條死魚,被彈到東又彈到西。當他看到忘憂樓府那扇剝落破舊的高台大門時,他一個寒呼站住了——他恐懼極了,恐懼極了!無論從那裡走,還是從這裡走,他聽見的,都是歇斯底里的瘋狂的叫喊,他恐懼極了。
那個叫小茶的女人現在還有什麼了呢?甚至那個名字「小茶「,也被罪孽抹掉了。每天吳升都要來圓洞門轉一轉。他捏著她的下巴,說:「你是紅衫兒!誰說你是小茶?你得給我回去——回到紅衫兒那裡去!「
這樣窮凶極惡地吼叫時,他便心碎地哭了起來,臉漲得鮮紅,眼角沾著眼屎,拿手捶自己胸,胸膛上便一片紅手印子。
「乾爹啊,我好悔啊!我真不該啊!嗚嗚!你看她這副樣子啊!死不死活不活,嗚嗚!她是我的人!是我的人!她是我的人啊!「吳升想起茶清,心被一陣陣地刺痛了。
「呸!」紅衫兒麻木且凶狠地唾他一臉。
「我遲早得把你睡了!」他回過頭來吼著,面孔鐵青。
終於有一天,吳升再來時,幾乎有些受寵若驚地看到這女人露出從前的小心翼翼的笑容。她把自己梳洗乾淨了,薄施了粉黛。她輕聲慢氣地招著手,說:「阿升,你過來。」
吳升迷迷瞪瞪地走到她身旁,那女人就把右手往下一垂,手指下掛,那枚祖母綠的戒指就滑了下來。
「給你。」她把戒指放在吳升的掌心。
「這是你老公的東西,你也要換了大煙?」
「你給我羊壩頭去一趟,你拿這戒指給天醉,你叫他。決來救我,你跟他說,他再不來,我就要死了……」
吳升慢慢站起來,兩隻手卻向女人脖子卡去,他想現在就卡死她!女人卻不慌張,睜著一雙絕望的眼睛,她想著死呢。
「他要是不來呢?」「歸你了,戒指,我不要了。」「你不怕我騙你?」「不怕。」女人又笑了,」你這個破腳梗你對我是好的。」
吳升回來時,帶來了兩頂轎子,前面一頂坐著抗家正房沈綠愛,後面一頂是空著的,兩個女人在圓洞門相逢。
圓洞門裡靜悄悄的,燈例已經被點上了,但和沒點也差不多,屋子裡透著股死氣。小茶倒是穿戴整齊了,煙具也被撤了下去,她就悄悄地殭屍一樣地坐在煙榻上。兩個女人相對無言的時候,只聽見女僕婉羅在發出聲響:「嚙,噴噴噴,髒啊,蓬塵啊,哪裡都是蓬塵,階…··這份人家,怎麼在過的……「
沈綠愛一聲不響,往外拿著年糕、掛面、糯米、臘肉、成魚、香菇、凍米糕、香瓜子…··小茶見了凍米糕,一下子就往肚裡吞了好幾塊,手爪黑乎乎的,綠愛見了心一酸,說:
「天醉送到英國人醫院去了,他得戒毒,非戒了不可。他不能見你。「
「……知道了。」小茶想了想,說。
「你也得戒。」
「不!」
「你仔細想想……」
「不想。」
「你不把煙戒了,你就做不成杭家人!」
「我不要做杭家人。」
「你說什麼?」
「我不要做杭家人。」
「我把轎子抬來了,跟我回去。戒了煙,你不要走了,我走。「
「我不回去。」
「你瘋了!」
「我是瘋了。」 兩個女人的對話無法進行下去你嚇著嘉和了吧?」 靠在榻上的那一位,臉色青了,半晌,那站著的才又說說:「嘉和靠你了。」
站著的愣了一會兒,劈頭劈腦把祖母綠戒指扔了過去,尖叫起來:「你跟我回去!」
然後她就衝了過去,一把拖起那骨瘦如柴的女人。綠愛高大健壯,小茶就像她手裡一隻負隅頑抗的小雞。但她似乎因為已經知道死期將近,便拚死掙扎起來。她尖叫著,縮著身體,腰一緊,褲子鬆了下來,上身的衣服被綠愛一拖,又縮了上去,便露出了肚臍眼和大半個脊背以及臀部。她的一雙手指甲長長的,又死死紮在門框上,頭髮掛落下來,像個瘋子。她叫著哭著,醜陋不堪,綠愛氣得咬著牙往前拖,一起跟去的婉羅也跟著叫了起來:「夫人不可再拖,姨娘的褲子……褲子……「
綠愛長歎一聲,鬆了手,自己也癱在門檻上,喘著氣,斜盯著小茶,半晌,伸出手,一把櫓了她的頭髮,在她額頭上狠狠一點:「你啊……,你還叫不叫我們活!」
她就淚如雨下了。
那一天夜裡好生奇特,吳升放下茶行按規矩請水客吃飯的大事,讓行裡的夥計們自行料理,匆匆忙忙地又趕到吳山圓洞門去了。平日裡他也去,但夜裡他卻從來不去的。他掐算著,知道那女人的大煙又抽得差不多了。每一次他掏腰包為她付錢買貨時,都心疼得心尖子直抖,但每次他都買,這一次也一樣。
煙榻上點著蠟燭,女人梳洗得乾乾淨淨,穿了一件粉紅單布衫,見了吳升,眼睛就亮起來了。吳升吃了一驚,嘴半張著,燭光下的粉紅色!他的眼睛瞇了起來——粉紅色沒有毛邊了,不再是毛茸茸的了。
燭光召喚他回到那些不曾發生一切的夜晚,但一切依舊已經發生。吳升惱羞成怒,慣常的肆虐心理又像一隻出山的豹子衝了出來。
「你看到了吧,瞧,我剛弄到的,東北貨。你嗅嗅。想抽可不那麼容易,你還有什麼可以給我?我看你是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我的了。你身上只有一隻戒指,這只戒指現在也歸我了。你還有什麼?你只有這幢房子了。你把這幢房子抵押給我吧,那就夠你抽上一陣。可惜房子抵掉,嘉喬日後成人住到哪裡去?莫非也和我一樣七八歲到茶館去當茶童,把老闆的雙面巴掌當早飯吃?不行不行,房子得留給嘉喬!那你還有什麼?你倒細細想想,蝕本生意我吳老闆是不做的。「
吳升半閉著眼睛搖頭晃腦,手裡掂著那一小塊大煙,半得意半要挾。耳邊一小陣寨寨審寒的聲音,他睜開眼睛——一下子又緊緊閉上——他虛幻了。他再次緩緩睜開夾緊的眼皮,放目光到人世來,他看見燭光下一具青裡透白的皮包骨頭的裸體,大腿和小腿一樣粗細,胸乳如兩枚僵硬的凍果,脖子扭轉,像一小截千磨萬拽的井繩。
吳升心驚肉跳從榻上彈跳而下,剎那間只想奪門而逃,然那殭屍一般的人竟說話了,「來呀,我有我呢!」
你有你?吳升把頭別轉——你還有你嗎?他咬牙切齒地擠出一行字:「誰說我不行!」
然後他驚慌失措地想:「難道我真的不行了?難道我……」
「誰說我不行!」他吼了起來,餓虎一樣撲向女人。他一躍而起時尚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幹什麼!是要強暴她還是擁抱她!結果卻兩者都不是。他撲倒在榻前時,看到的正是那雙皮包骨頭的腳,這雙腳看了令人心碎。吳升雙手抱住了女人的腳,一聲不吭地流下了眼淚,鹹水竟把女人的腳背打濕了。
現在他知道他已經對她無事可幹了。他已經把她打得粉碎了,永遠也不會再有那粉紅色毛邊的燭光下的女人了,他把她徹底給毀滅了。可是他毫無欣慰,他只覺得他自己的一部分,也被徹底毀滅了。他覺得他們兩人同病相憐,天生的一對,相依為命,不是他毀滅了她,而是他們毀滅了他和她!時光不再,他再也沒有機會向她證明他的力量了!誰說我不行的意思直到此刻,才被吳升破譯了出來——可是破譯得太晚了!應該被用來作證明的力量,卻在那無窮無盡的生命折磨中消耗殆盡了!
我們再也無法知道這場漫長奇特扭曲的男女關係的尾聲了。沉積著的過於複雜的歷史再也提煉不出簡潔明朗的生活。當杭氏家族的人們與吳升本人同時撞開吳山圓洞門時,當他們看見掛在樑上的女人又輕又小,掛在半空,如同一片輕煙時,雙方彼此射出了無比仇恨積怨甚久的目光。屍體下有一張遺書,原來是一張房契,吳山圓洞門的房主是寫在這女人名下的。她說,房子托吳升代管,待嘉喬成年後還給嘉喬。她對所生的其他兩個孩子中只提到了嘉草,那只她生前送來送去送不到位的祖母綠戒指,送給女兒。
對她的大兒子杭嘉和,這杭氏家族的長子繼承人她隻字未提。同樣未提的是與她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的丈夫——依舊還在醫院裡治療的杭逸杭天醉,這個一生都無性格的女人在最後所表現出的巨大反叛巨大騷擾,猶如懸案與世仇,綿延至子孫後代,也再一次惹起杭、吳二家的新一輪仇恨。
被埋葬在雞籠山茶園杭家墓地上的杭天醉之妾,墳墓位置在右下方,單穴。住在那裡的村民,驚奇地發現這個女人被同時祭奠了兩次。上午人多一些,由一個女人主持。下午卻只有兩個,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
杭天醉渾然不覺地在醫院裡度過了艱難而又平易的戒毒生涯。知道小茶的死訊,並沒有使杭天醉瘋狂昏厥。在忘憂樓府的書房裡,他靜靜地呆了三天三夜。沒有人去打攪他,他也不去打攪別人。三天以後,才由綠愛陪同去了雞籠山。他在小茶的墳前站了一會兒,突然問:「怎麼沒有種上茶樹?」
綠愛說:「等著你來呢。」
兩個人便從茶園中移一株新茶,種在墳前。天醉指著旁邊一株問行不行,綠愛搖搖手,跑到正中央挖了一株。把茶苗往墳前埋時,杭天醉蹲著捧上,突然心痛如絞,啊呀一聲,捧著心口,頭上豆大汗珠就出來了。綠愛連忙問他要不要緊。他搖搖頭,一會兒,好了。綠愛說:「你不要恨我沒告訴你,我是怕你受不了。」
「我沒有恨你。」
「我曉得你恨我。我去接過她了……我拖不動……「綠愛哭了。
「還是死了好。」杭天醉說,他的口氣冰涼徹骨,冷漠無情。
綠愛轉過頭來,看了他丈夫一眼,她嚇得一跳,離開她丈夫好遠。這個男人完全變了,連他的容貌也變了,和躺在地下的茶清伯如此相像。特別是他的眼神——那種什麼都明白、什麼都不說的眼神。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成了另一個男人了呢?
小茶之死,拉開了忘憂茶莊杭氏家族的告別之幕,從此以後,生離死別的一幕幕場景,便被連綿不斷地搬上了杭家五進大院的人生舞台,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忘憂茶莊便成了一杯天地間的無盡苦茶。
先是趙寄客接到了北京大學來信,邀他去北大執教。他很快就答應了,行前數日又秘而不發,突一日前來忘憂樓府,要接了杭天醉去湖上走走。杭天醉凝神半晌,長歎一口氣:「又要走了!」
趙寄客淡淡一笑:「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杭天醉便曉得趙寄容乃有所指,說:「那是我犯煙痛時胡說的,何必當真!」
趙寄客正襟危坐,許久方說:「天醉性情中人,何必作假!」
這一次,他們和童年出遊一樣,去的又是南山。雷峰塔,夕照山,捧出了一番黃昏中的西湖。雷峰塔可真是又老又皺,身形斜歪,一臉惟淬,卻依舊凌空突兀。塔頂生老樹,殘缺中它那特殊的風姿又挺住了四百年。暮色蒼茫,枯籐老樹昏鴉,頹塔敗牆,然斜陽夕照,依舊十分風光。
兩個弟兄在塔下盤桓,卻見數名白髮老姐正在挖那塔基角。趙寄客笑曰:「雷峰塔也是倒霉,說是鎮了白娘子,大家就都咒它,又挖了它的磚去逢凶化吉,豈不又成寶貝,雷峰塔也是左右為難了。」
「何時你也有了這種雅興來指點湖山?」杭天醉沖了他一句。
「你也不用牢騷滿腹,我這次北上,你若有心,與我同去算了。」
黃昏裡杭天醉的目光亮了一下,又淡了。半晌,才說:「我是沒勁了,兩個兒子中你挑一個去吧。你挑誰生的我都沒想頭。「
「你這不是為難我嗎?」
「你若說不出這句話,不妨我替你說了,你實在想帶了她去,我也不攔。我已經想透想空了,你又何必遮遮掩掩……」
他的臉上立刻結結實實挨了一記大耳光!倒把他打愣了,打笑了,說:「這倒像是因果報應!她打了你的!你便打了我的!哪一日我再打了她的,我們就算是一個輪迴了。」
趙寄客一隻拳頭握得緊緊的,咬牙切齒說:「你當我趙寄客不是血肉之軀,沒有膽量!趙寄客什麼事情不敢做得?難為是你的……
「他氣得說不出話來,一口氣就跑到塔下湖邊,扎進西湖,用他那一隻獨臂在水裡扑打起來。
他水淋淋地從湖裡上岸時,暮色四起,只見天醉正坐在柳下等他。手裡還捧著那只曼生壺,見了寄客,舉了舉壺,說:「內清明,外直方,吾與爾偕藏。」
「滾!」他吼道。
杭天醉道:「我想來想去,還是嘉平跟了你去,把嘉和給我留下吧。忘憂茶莊,日後靠的還是他,我是決計不管了。「
趙寄客理都不理他,管自己穿衣服,要走。被杭天醉攔住了,說:「就讓嘉平去了吧。」
嘉平跟著趙寄客北上那一日,全體去了火車站送。嘉平高興得什麼都忘了,只記得那北京二字。嘉和微笑著,心裡淒涼委屈,滿腹愁腸。趙寄客拍著嘉和肩膀說:「你這孩子溫文爾雅,心地善良,委曲求全,為人重信義,守諾言,是塊當先生的好料子。只是忘憂茶莊將來怕是要你多擔一點。嘉平跟著我這樣一個江河湖海的人,將來又不知浪跡何處呢!」
嘉和迷茫地看著趙寄客,看著他說話時癱瘓灑灑的神情。連那一隻空蕩蕩的袖子都晃蕩著,一副拿得起放得下的揚長而去的架勢。他不由得再看看綠愛媽媽,她依舊那麼冷漠高傲,她說話時熱烈如火,不說話時卻又那麼冰冷似鐵。她身上不見一絲的離別的隱情,嘉和無法想像赤木山之夜了,他幾乎懷疑自己是做了一個春夢。
突然,拿著《申報》的嘉平叫了起來:「獲獎了!中國獲獎了!獲金獎了!「
大家亂紛紛地都湊到報紙上看,從舊金山傳來的消息告知,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中國有七個茶品獲得了金銀獎,其中惠明茶果然獲得金獎!
這巨大的喜悅,把暗淡微妙的生活,一下子衝出了彩虹。別離之際的汽笛奏鳴著,聽上去,也不再那麼淒婉。這個世界不再是那麼一成不變,隨時都會有什麼出其不意的新事件湧來——然而,除了靜候等待,留下來的人們,還能幹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