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下午一點三十分,三千多學子聚集在了天安門廣場。他們大多數人穿著前一輩文人學士的服裝:帶襯墊的短上衣與絲綢長袍,有的人還戴上了西方圓頂硬禮帽。十三個學院和大學的代表們鬧熱了京都,最後到達的是來自北大的學生領袖們。他們因為被警察和教育部所勸阻,竟耽誤了趕來的時間。
廣場上召開了群眾大會,消息是昨日夜裡在北大就公佈過的,趙寄客和他的浙江同鄉邵飄萍一起參加了集會。來自歐洲的消息警告中國人,山東省的主要港口和1897年以來德國的海軍基地青島,有被移交給日本的可能。法、英、日的秘密協定,使蒙在鼓裡的中國青年震驚與恥辱之心爆發。
下午兩點整,遊行的學生向著外國使館區出發,十七歲的江南少年杭嘉平激動萬分地尾隨其後,情急中掉了一隻鞋子,他也顧不得拾了,赤著一雙腳,喊得喉嚨充血,眼睛出淚。他和他的朋友們舉著的標語牌上,寫著「還我青島「的口號。他們散發題為《北京全體學生宣言》的傳單時熱淚盈眶,使得他們面對市民呼籲時埂咽而不能言語。
僅僅過了八天,同樣只有十七歲的杭嘉和,便也同樣舉著標語出現在杭州湖濱的公共運動場了。他標語上的內容,卻叫「抵制日貨「,和北京嘉平舉的,倒正好是一對。
已經在浙江第一師範學校就讀的杭嘉和,在杭城十四所學校的三千多名學生中,成了不大不小的學生領袖、新派活躍分子。而一向就有濟世之懷的領袖慾旺盛的杭嘉平,則心甘情願在遙遠北方的青年海洋中充當一滴小水珠。
嘉和進入「一師「的前一年,任教美術與音樂的李叔同先生已經削髮入山。在一師的大操場上,嘉和與他的同學們一起高唱「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看著那個個子高高的說話慢吞吞的校長經亨頤走來走去,心裡充滿著完全與茶莊茶樓風馬牛不相及的神秘的新鮮的氣息。他開始寫白話詩,畫人體素描,接受各種主義的宣講,還在學校進行勤工儉學。他的一位慈溪同學,把本家鄭世表所著的《乙已考察印錫茶土日記》借給了他看,倒引起了這位熱愛自然科學的五四青年的興趣。
他對鄭世橫這個人從前毫無瞭解。只知道1905年,當時的清政府南洋大臣、兩江總督周薄派了他以及翻譯、書記、茶司、茶工等人去了印度、錫蘭,考察茶業,故有了《乙已考察印錫茶土日記》一小冊,冊中有這樣一段話,使杭嘉和大為欣賞,曰:「……中國紅茶如不改良,將來決無出口之日,其故由印錫之茶味厚價廉,西人業經習慣……·且印錫茶半由機制便捷,半由天時地利。近觀我國製造墨守舊法,廠號則奇零不整,商情則渙散如故,運路則崎嶇艱滯,合種種之原因,致有一消一長之效果。「
嘉和邊讀邊唱然長歎,中西之一消一長,何止茶界,實在是國力的一消一長啊。
父親杭天醉在家中把從前的書房闢為禪室,有事沒事,在裡面飲茶打坐,又為這禪室取一名,曰「花木深房「。嘉和沒有多少心思去思考他的父輩——從前父親是這樣愛熱鬧,唯恐天下不亂。他那時倒彷彿不如現在這樣離茶更近更親切呢。
看到了放在紅木桌上的鄭世磺的書,杭天醉順手一指,便說:「這個人,我曉得的。光復前四年,在南京霹靂洞建江南植茶公所。「
然而鄭世橫在霹靂澗設立的江南植茶公所,辛亥之後便停了業。直到1914年,北洋政府的農商部商業司,將湖北羊樓洞示範場改辦成了試驗場。與此同時,雲南有個叫朱文精的人,成為赴日本學習茶技的第一位華人;1915年,北洋政府又在安徽祁門南鄉平裡村建立了農商部的安徽示範種植場;1919年,浙江農業學校又派了上虞人吳覺農等去日本學茶。
杭州人氏杭天醉本人對這一中國近代茶業科技時代的到來,並非毫無知覺。他曾經給在北京執教的趙寄客寫過一信,希望他在可能的情況下把嘉平送到國外去留學。趙寄客卻急信一封前來尋訪嘉平的下落。原來嘉平自從結識了一群無政府主義者之後,便三日兩頭不回趙氏公寓。五四運動爆發以後,他就乾脆失蹤了。沈綠愛一聽,急得連喊帶叫,沈綠愛隨著年歲的遞長,性格變得越來越焦灼,和杭天醉性格越來越沉默,剛剛走了一條相背的道路。沈綠愛越叫,杭天醉就越不屑於和她對嘴。直到她叫累了,才說:「你叫什麼?問一問嘉和,不是什麼都明白了!」
果然,嘉和已經接到嘉平的信,他正從北京動身回杭,決計做一把「運動「的火炬呢。
嘉和穿著長衫,捲著袖子,吃飯時風捲殘雲,說話又多又快,一副天下已經交給他們負責的神情。因為從未有過的激動把他搞得手足無措,看上去他甚至有些戲劇化了。他走進走出,手裡老是提把斧頭,目光從極似父親的似醉非醉,變得炯炯有神。猛一眼看,甚至眼睛都變大了。他驕傲地舉著利斧,說:「我們正在做木籠,誰還敢再賣日貨,就叫誰站在木籠裡遊街示眾!」杭天醉對著這個變了一個人似的狂熱的大兒子說:「你不用找我,我家有日貨,你只管燒了便是。」
嘉草捧著一堆衣服,說:「媽說這全是日本料子做的衣衫,怎 麼辦?」
嘉和說:「這些我們家都不能要,嘉草,你快把我床下那雙東洋產的皮鞋拎了來!」
嘉草說:「我記得這鞋是大舅送的,你一雙,爹一雙。」
嘉和便看看天醉,不吭聲。杭天醉皺了皺眉,揮揮手:「我原來就說不要的,拿走了才清靜。」
正說著,綠愛拎著個舊的柳條箱子出來,打開一看,手帕、草鞋、襪子、毛巾、肥皂、藥品、鞋子……亂七八糟的一大堆東西。綠愛倒是去湖濱運動場看過熱鬧了,所以愛國熱情陡然高漲,穿件單布衣,套件小馬夾,身上還流汗,說:「不少東西,那還都是葉子留下的呢。」
嘉草好奇,往那箱子裡亂翻,一翻,沉甸甸地,竟翻出了那已碎成兩半了的葉子送給杭家的免毫盞宋代茶碗。
嘉草不知這是件稀罕之物,一手一爿拿起,舉得高高地道:「什麼日本破黑碗,我把它砸了!」
說著便脫手扔了出去。畢竟是件寶貝,自有上天祐著,當它從空中劈來,被嘉和眼明手快,像撲足球一般地撲住,恰恰都接在懷中,就說:「這是國貨,不是東洋貨,只是早先到東洋轉了一圈,現在又回來了。我和嘉平一人各得了一半,當古董留著,爹,你說呢?」
爹看了他一眼,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說:「分什麼你我,人不一樣,東西都是一樣的。」
嘉和的臉立刻敏感地漲得通紅,衝口而出:「爹的意思,那些東洋貨倒還是留著讓中國人用才光榮了?」
杭天醉倒是真的被嘉和從來沒有過的口氣震開了眼皮,一雙似睡非睡的目光亮了一下,又黯淡了下去,才說:「我沒有意思,我早就沒意思了。」他順手拎起門前的一把洋傘就扔了過去,「統統燒掉,眼不見為淨。」
說罷,便自己進了書房。
嘉和與嘉草面面相覷,嘉和問:「怎麼搞的,爹不是恨日本人欺侮中國人嗎?和羽田就為這才鬧翻的呢。」
綠愛把那一柳條箱的日本貨遞給了嘉和,說:「別理你爹,這事要放在從前,他早就自己忙著點火去了。」
嘉和、嘉草便都低下了頭,他們想起了自殺三年的生身母親小茶。自那以後,爹就再也沒有緩過勁來,他對什麼事情都沒有特別大的興趣了。
嘉和想起母親,一時便有些沮喪,手裡拿一把斧頭,不知如何是好。再抬起頭來時卻不由欣喜若狂,同時又因為突然的驚喜而臉紅了。
嘉草大叫了起來:「二哥,二哥……」
杭嘉平穿著學生裝,戴著學生帽,一步步走過來了,慢慢地舉起拳頭,對準大哥的左肩腫狠狠一拳頭,用又大氣又粗護的與眾不同的北方打招呼方式:「老兄,怎麼,不認識了?」
他把帽子就摘了下來。
當大哥的也大笑了,一把拽住大弟的手說:「走,見爹去!」
兩兄弟便雄赳赳氣昂昂地進了杭天醉的書房。杭天醉正在屏心靜氣地用小楷習字,嘉平叫了一聲:「爹,我回來了。」
杭天醉看看二兒子,長得比大兒子還高,寬肩細腰,廣額直鼻,神采飛揚,心裡便湧上了一些什麼,又強壓了下去。
「回來了。」他淡淡一說,便用毛筆去舔墨硯。難得地笑了一笑,說:「到後場去見過你媽了嗎?她正在進貨包裝。沒事,去幫幫忙。「
「怎麼沒事?忙都忙死了,喉嚨都啞掉了。」
做父親的穿了件長衫,從頭到尾審視了這個穿學生裝的兒子一遍,才說:「怎麼,你也去火燒趙家樓了?」
「哪有我燒的份哇,那都是傅斯年、楊振聲和羅家倫還有許德傷他們帶的頭,我在後面跟著,差點讓警察抓了去。」
「聽說章宗祥和他情婦被你們痛打了一頓?」大兒子插嘴問。
「嗜,直到警察到達,他還在裝死呢。」杭嘉平毫不猶豫地在他父親的潔淨之地,忿忿地吐了口唾沫,「呸!真倒霉,三個賣國賊,陸宗輿海寧人,章宗祥湖州人,兩個浙江人,真丟臉!「
「丟什麼臉?已經被開除族籍了。」父親淡淡吸了口茶說。
「爹,你也知道?」嘉和欣喜地問道,「你也關心這個?」
「我不關心,就不知道了?」父親橫了他一眼,「你大舅從湖州來信告訴你媽,他們和章宗祥,恐怕還沾親帶故呢。」
「倒霉倒霉,倒霉透了!」嘉平直跺腳,父親才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你回來幹什麼,不是說了,預習了功課,要上北大的嗎?」
「爹,現在全中國,還有哪個學生安心讀書?都跑出來拯救山東了!爹,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啊!「
五四運動在改變了中國的格局的同時,也改變了忘憂茶莊的人際關係格局。在北京推動杭州的日子裡,杭家也不可能不是嘉平推動嘉和。在西湖一輪明月如期升空的初夏,明月下的內容,完全改變了。
兄長是瘦削的,長眼睛,微妙深奧的眼神,靜靜地坐在石凳上,總有一副迷茫的神色。
弟卻是高大的。骨架寬廣,濃眉大眼,靈動活躍,顧盼飛神。弟在不停地說,在宣傳,在鼓動,在做新文化運動不自覺的播種機。在將來歲月中,他也是這樣不停授教於人的。他布道,他呼籲,他吶喊,直至死亡。而另一類人傾聽,歡呼,舉手,贊同或反對,那裡面必有他的兄長。
「看過《城報》嗎?」
「看過。英國人在上海辦的。「
「看過那上面介紹的飛機嗎?」凶「看過,炸了故宮。」「往故宮投的炸彈,我都親耳聽到了聲音,那天我正在北海。」「這個杭州知道,轟動全國的特大新聞。」「那麼列寧呢?」「你是說俄國的過激黨?有殺人放火的照片,列寧看上去很
「我不相信。凡事自己不去做不去看,我就不相信。「
「你想去俄國?」
「想。你呢?」
「我想去所有的地方!」
「豁!真膽大。」
「我跟你們去!」
一個女孩子的聲音。是嘉草,她給兩個哥哥送點心來。
「你曉得我們要到哪裡去啊?」哥哥們笑了起來。
「你們到哪裡,我就到哪裡。」
「你還是刺你的繡吧?」嘉平說,「我們把天下改造好了,享受。」
「那得多少年?」你來
嘉平叫了起來:「什麼多少年,誰等得了多少年?到你出嫁有多少年?「
嘉草伸出素手去打二哥:「二哥壞,二哥壞!」
「壞什麼,到你出嫁,社會保證很好了。你一定很幸福了。大哥你說是不是?」
「肯定是。」大哥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肯定了這個連他自己也沒好好想過的預言,轉過臉又問:「你們讀《新青年》嗎?」
「怎麼不讀,最要緊的文章。」
「那你見過陳獨秀嗎?」
「怎麼沒見過?陳獨秀、李大到、蔡元培,還有胡適之,我統統見過。有時是他們來找趙先生,有時是趙先生帶了我去找他們。「
當哥哥的再一次沉默了,一會兒驚喜大於驚惶,一會兒驚惶大於驚喜。他第一次發現,他在精神上和知識上的大哥地位,已經切切實實地讓給了闊別數年的大弟。他心裡難免有些醋意,但他生來的寬和與心靈自覺趨向高尚的品格,又使他對他的這位異母兄弟由衷的敬佩和折服。他想,我要怎麼樣才能與嘉平共同擁有這個世界呢?首先是要打開眼界,要跑出西湖這個小小的彈丸之地,要到廣大的空間去,吶喊!瘋狂!求得自由和科學!還要和嘉平一樣,結識許多偉大的名人——陳獨秀、劉半農、錢玄同、李大宅小…··他想起了這位大學者,手裡一直拿著的那把斧頭用力往地上一跺,斧柄顫顫的,斧口就插入了泥地。然後,他叉著一隻手,另一隻手比劃著,背誦道:
「大實在的瀑流,永遠由無始的實在向無終的實在奔流。吾人的'我',吾人的生命,也永遠合所有生活上的潮流,隨著大實在的奔流,以為擴大,以為繼續,以為進轉,以為發展。故實在即動力,生命即流轉。」
當弟弟的一把撲過去抱住大哥的雙肩,使勁搖晃著,大聲喊道:「從現在青春之我,撲殺過去青春之我;促今日青春之我,禪讓明日青春之我。」
他們便同時放聲大笑,像是接上了接頭暗號似的。因為他們立刻明白,他們不僅是手足,還是同一戰壕裡的戰友了。
接著,嘉平二話不說,便問:「咱們家上門板了嗎?」
嘉和知道大弟的意思是茶莊參加罷市。他撤撇嘴,說:「茶莊現在是攝著在當大夥計。他死活不肯關門罷市,說咱們家的茶是正宗國貨,現在春茶剛剛下來,就要罷市,豈非蝕耗了。他這樣講了,爹和媽就沒再說話。「
「那你呢?」嘉平便盛氣凌人起來,「你就不能告訴他們,山東都要被他們日本佬吃去了,我們還心疼這一點點的春茶?」
「我是說了,「嘉和連忙分辯:「他們不聽。他們說,勸用國貨,反對日貨,我們最歡迎。但茶是正宗國貨,日本人的茶,我們吃不到我們也不要吃的。不過中國人自己的茶,中國人要吃,中國人為什麼不賣呢?」
嘉平便氣得直拿自己右手掌心抵擋左手拳頭,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同胞速醒,全中國都鬧得天翻地覆了。少吃幾口春茶,又算得了什麼?杭州人就曉得吃吃吃,怪不得吃成了一個亡國之都。「
杭嘉平坐在院落裡燈光斜射到的亮處,他手舞足蹈口若懸河,倒映在地下的影子又大又黑。巨大的天外的思想武裝了他,使他成為了一個別人眼中的巨人。現在,所有的人都對他另眼相待了。
綠愛多麼想抱住她親愛的兒子,像從前孩子小的時候那樣,緊緊地抱住他,像抓命根子一樣地抓住他,再也不鬆手。聽說兒子暫時不去北京,她心裡多麼喜悅。可是兒子不讓這種喜悅保留得稍微長一些,兒子非要母親上門板罷市。
「我們賣的是中國貨啊!不是說,世上所喝之茶,均為中國所產嗎?不上門板就不行嗎?「
「不行!」兒子堅定地說。
「你對你爹說去!」綠愛不想讓兒子在她這裡絕望,便把天醉推了出來。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嘉平走進花木深房,就那麼開門見山義正詞嚴地對父親說,而父親也當仁不讓地回擊說:「你的意思,是說國家現在眼看著要亡.而我這個匹夫卻不願意盡責慣?」
這未免尖利的話,使三年未見父親的嘉平一時噎住了話頭。在他心目中那個神經過敏、心慈手軟、性格懦弱的父親,突然消失了。
大哥嘉和連忙打圓場:「大弟的意思是說,學生罷課,工人罷工,商人罷市,已是眼下的大勢。」
杭天醉推開椅子,扔了毛筆,在房間裡背著手走了幾圈,才說:「我知道你們要跟我說什麼,你們要罷市,要上門板,是不是?你爹我也是中國人,我不心疼錢。我甩手掌櫃一個,辛苦的是你媽和你撮著伯,他們都不心疼錢,我心疼什麼?「他有些生氣了,說:「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杭天醉抽掉的大煙錢,就可以再蓋一幢忘憂茶莊了。你們把我看成了什麼人!」
杭天醉這幾年連話都少說,突然發作,說了那麼一串,叫嘉和心裡不安,就不再回嘴。但嘉平卻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了,且跟趙寄客這幾年也學得伶牙俐齒,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什麼也不怕的。剛才被父親幾句話怔住,現在緩過勁來了,便宣告:「聽其言觀其行,我一路南下,所到之處,工人罷工,商人罷市,已成風氣,為什麼到了杭州,連我們這麼大的茶莊都不罷市呢?難道因為日本的茶葉沒有侵犯我們茶莊的利益,我們就不用關心其他行業的命運了嗎?如此推理,日本人要的是山東,與我們浙江又有何干,讓他們割去,不就了事了嗎?「
這下,輪到父親要不認識這個三年不見的二兒子了。他還依稀記得,當年是大兒子遞的繩子,二兒子按腳,趙寄客把他綁在床上,才戒的大煙的,兒子不簡單。兒子不能小看,兒子遲早是要爬到老子頭上去的啊。
他想了想,心平了下去,說:「你們跟我來。」
開茶莊的甩手掌櫃父親,此刻便帶著兩個熱血沸騰的兒子,走出他的書房,穿過院子,進入夾巷,又進入後花園。花園有一小側門,門打開便是忘憂樓府的右側山牆,此刻,沿著山牆,尚有一輛輛黃包車接著挨著排著隊,沿著黃包車向前,左轉彎,依舊是車,一直往前,直到茶莊大門口旁停下。
杭天醉說。」看見了嗎?」
兒子們答:「看見了。」
杭天醉說:「都是幹什麼的?」
兒子們答:「是到我家茶莊排隊買春茶的。」
杭天醉說:「我好意思關門嗎?」
嘉和張了張嘴,有些不好回答,便不吭聲了。嘉平卻奇怪地反問父親:「為什麼不好意思關門——是喝春茶要緊還是還我青島要緊?」
父親終於不耐煩,咆哮了起來:「你跟他們說這些大道理去!看你說不說得通!不要以為天下都是你們這批人在噴血,我也是過來人。你游你的行,他喝他的茶,老百姓永遠是一樣的。吃飯、睡覺、喝茶,樣樣少不了。不要雞蛋亂碰青石板,不相信現開銷!「
「現開銷就現開銷!」嘉平一點都不買爹的帳,騰騰地幾步就跑了上去。大哥嘉和看了一眼爹,便顧不著他了,也匆匆地跟了上去。嘉平這個初生的牛犢,一個箭步就跨上了茶莊門口停著的一輛黃包車上。他總算有了個機會,可以和北大的那些學生一樣,大聲疾呼了。
所有那些正耐心排隊,準備品嚐龍井新茶的市民們,都被一個穿黑色學生裝戴學生帽、脖子上掛一條格子圍巾的年輕人的一聲振臂高呼,叫得個頂頭呆。只見他呼嘯一聲,黃包車旁邊一個穿長衫的瘦削小伙子就跟著應和一聲: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外爭國權,內懲國賊!」
「外爭國權,內懲國賊!」
「罷市罷工,抵制日貨!」
「罷市罷工,抵制日貨!」
兩個人,此起彼伏地喊了一陣,市民們倒也不再覺得突兀了。因為這一向,學生們在拱高橋、武林門、湖濱等地四處發表演說,又有「勸用國貨會「和「日貨檢查會「在街上走動。市民們也是愛國的,每日在看報紙,曉得有人在賣國,大家要聲討。所以,口號喊到後來,便也有人跟著舉手了。
嘉平站在黃包車上,見來來去去那麼多人盯著他看,自我感覺就好極了。他放開喉嚨,便開了講:「同胞們,各位已經曉得,山東省的主要港口和1897年以來德國的海軍基地青島,已經被賣國政府答應了移交給日本,而且法國、英國和日本之間也已經對此作了秘密協定。眼看我們中國人自己的土地,卻要由人家拿把刀來,想割哪一塊,就割哪一塊,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政府不但不為老百姓說話,不但不敢保護自己的疆土,還要和日本人秘密照會,私下裡割了肉送了上去,我們中國人活得還像個中國人嗎?同胞們,同胞們,中國存亡,就在此舉了!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斷送!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不可以低頭!國亡了,同胞們起來呀!」
說著說著,嘉平血氣沖頭,聲淚俱下,在下面當聽眾的嘉和,也不由情不自禁地熱淚盈眶。他本是個內秀的不好張揚的少年,此時卻忘乎所以地步著大弟的後塵,一個箭步也擠上這臨時的演講台,大聲道:「同胞們,學生讀書,工人做工,商人買賣,這原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三前摘翠,春來品茗,也是我們杭州人古往今來的習俗。可是事到如今,忘憂茶莊只好以大失小,罷市而聲援青島,以盡匹夫之責了。敬請各位父老鄉親諒解。民一日無茶可,一日無祖國則不可!」
聽了這半天,排隊買賣的人方知,原來是要關門,不讓他們進貨了。大多數人倒還是曉得國難當頭新茶吃不吃小事一樁的,但也有人不服,說:「你們這兩個潮潮鴨兒是誰,倒還來作忘憂茶莊的主!」
兩個小伙子卻已經七手八腳地關了大門上大鎖了。
又有人說:「不知道啊,這是杭老闆的兩個少爺啊!」
人家便吐舌頭:「這戶人家了不得,有這樣兩個呼風喚雨的寶貝兒子!」
那被關在裡頭的撮著從後門出來進夾巷,再進綠愛的小院,對著太太就喊:「不好了,兩位少爺把茶莊門關了,說是要罷市呢!」
綠愛一聽,頭就嗡了一下,首先便想到,天醉不知會怎麼樣。急急忙忙地朝天醉的書房趕,婉羅卻說朝後門去了,再尋聲問去,果然見那杭天醉,站在山牆折角,斜著身子,拿一把舒蓮記扇子這著陽光。綠愛再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遠遠的茶莊門口,杭天醉的那兩個無法無天的寶貝兒子,還在黃包車上上躥下跳,一聲聲地叫著同胞們呢。
綠愛是個性急的人,一個箭步便要衝上去,被天醉拉住了,說:「隨他們去吧,遲早的事情。」
綠愛生氣得很,直罵自己生的那一個:「一回來就惹事,要罷市我們自己不會罷,要他當什麼出頭椽子?」
「你不用罵嘉平,嘉和是孤掌難鳴,他早就想這麼幹了。」
「這兩個人碰在一道,就野了心肝。」綠愛無可奈何地說,「那麼些新茶都訂好了的,怎麼辦?賣不出去,就變陳了,可惜!」
杭天醉依舊若有所思地望著他那兩個兒子,說:「中國都可惜不過來,還可惜這點茶?」
「那你怎麼……」
杭天醉淡淡地瞥了妻子一眼,說:「可惜的是你白辛苦啊。」
綠愛一怔,眼圈便紅了。
那邊茶莊門口,杭氏兩兄弟同胞長同胞短地叫了一陣,同胞們見茶不能買了,便通通散了去,唯有一個白衣黑裙的短髮少女站在這兩兄弟面前,笑著不走。
嘉平揮揮手說:「你笑也沒用,反正我們是不賣茶了。」
「我已經買了。」少女指指她懷中那個布拎包,「我是最後一個。」
「那你怎麼還不走?」嘉和站在黃包車上驚奇地問。
「你們說呢?」少女笑著,反問他。這位小姐倒是落落大方,沒有一般杭州市井里巷中人的扭。泥作態。兩兄弟有些愕然地盯著姑娘,不知他們有什麼地方牽連著了她,使她站著不肯走開。
「你們不下來,我怎麼走哇。」少女終於又笑著點破他們。兩兄弟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權當演講台的黃包車,乃是小姐她代步的「油壁車「哇。
兩兄弟立刻就從黃包車上跳了下來,口裡連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少女說:「什麼對不起啊,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剛才不是你說的嗎?我們女子蠶桑學校,也參加遊行的。今天是我父親想喝春茶,要我來忘憂茶莊買那'軟新'。要不然,我也說不定在哪裡發傳單呢。」
兩兄弟一見來了個女同黨,便分外熱情,也不管男女授受親不親的,三個人站在路口就開了講。女孩子是個讀書人,說話便大氣得很,問:「你們參加燒日貨嗎?今天下午在城站,新市場上。」
「怎麼不參加盧嘉和素來不敢和女人說話,見有大弟在,便有了膽量,熱情洋溢地說:「我們學校還做了木籠,誰還敢私藏日貨,就抓去遊街!」
簡直就跟為了印證嘉和的話一樣,一陣口號鑼聲之後,從官巷口就拖來了一隻裝有四個輪子的木籠,籠子裡果然站了一個人,那人戴著瓜皮帽,頭髮蓬亂,又鬧著眼睛,也看不清楚面目。一群學生們圍在周圍,大喊大叫著,周圍又跟著一群看熱鬧的市民。那女學生說:「看,遊街的過來了。」
「是我們學校的。」嘉和興奮地說。
但那籠子也是行進得奇怪,一會兒停,一會兒進,還有個小孩哭哭啼啼的聲音。再定睛一看,竟是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子,哭哭啼啼地倒走著,面對著那木籠子哭著:「乾爹啊,乾爹啊,乾爹你可別死啊……」
那乾爹睜開了眼睛,陰沉、仇恨、無奈、疲倦和恥辱,杭天醉已經轉過身要回家,卻用眼睛的餘光撞到了這宿怨的槍口下。吳升!他的心不由地悸動起來。
那群學生見著了嘉和兄弟,便高興地大叫,七嘴八舌地說:「你看這個不要臉的昌升布店老闆,把日本人的布換上中國標籤,還敢放到外面來騙國人買,被我們當場抓住了,又想賴帳,不老實,就抓來遊街!」
嘉平狠狠瞪了一眼吳升:「游得好。這個人,一肚子壞水,早就該那麼游一遊,煞煞他的威風了。「
嘉和一言不發,瞥了吳升一眼頭便別開了。他厭惡這個人,又害怕見到這個人,哪怕他已經關在籠子裡,他也不願見到他。
吳升那雙已經變得老奸巨猾的眼睛,被千萬道皺折過早地包圍了起來,像是千萬道柵欄鎖住了目光。人們只看到他渾飩的眼珠,掃過嘉平,嘉和,最後掃到他哭哭啼啼的乾兒子嘉喬身上。
「把眼淚擦了!」他說。
嘉喬聽到乾爹的話,像接了聖旨似的,倒地收回淚水,揮著小拳頭,對嘉和他們叫道:「把我爹放了,你們這些壞貨!」
「嘉喬!」嘉平有些驚愕地叫道,他還認得出這個弟弟,但嘉喬三年不見嘉平,卻已經不認識了。他此時不顧一切地衝了上來,一頭撞在嘉和身上:「把我爹放了!你這個壞貨大哥!「
嘉平來了氣,一把拉開了嘉喬叫道:「你還長不長心肝?誰是你爹!是他還是他!「
他指了指天醉,又指指籠裡的吳升:「你曉不曉得,他賣日本貨,要當賣國賊,你認賊作父,就是小賊!」
嘉喬是個暴虐的孩子,聽到有人竟敢說他小賊,一把衝上去,就咬嘉平,氣得嘉平反手給他一個耳光。
孩子到底小,一巴掌打借了,嘉和連忙拉開了嘉喬,說:「二弟,你不認識了,這是北京回來的二哥,你怎麼敢咬他?」
嘉喬氣得一臉淚水,鼻翼一張一張地,看著籠裡的吳升,叫了一聲乾爹,就趴在籠子上哭開了。
周圍那些學生子,哪裡弄得清他們家裡那層複雜關係,大眼瞪小眼地看著,有人便問:「還游不游?」
嘉平立刻說:「游,怎麼不游?殺一做百,叫杭州人看看,賣日本貨的下場!」
那少女小心翼翼地問:「這孩子,是你家的弟弟嗎?」
嘉平生氣地揮揮被嘉喬咬傷的手:「誰認賊作父,誰就不是我們杭家的人!」
「哪個要做你們抗家的人?我不姓杭了,我又不住在杭家!」嘉喬哭著哭著,竟然這麼來一句。
「你不姓杭,你想姓什麼?你想跟這個賊,姓吳嗎?「嘉平又要暴跳如雷嘉喬卻大叫:「姓吳,就姓吳好了!哪個要姓杭!姓杭的沒一個好東西,我最好姓杭的一家門死掉!「
那邊杭天醉正端著他那只曼生壺走來,恰恰聽到這句話,手一抖,壺嘴裡就抖出了水。吳升看到了茶壺,卻立刻就大聲呻吟,說著:「水啊,我渴死了,阿喬啊,你快給我喝水啊,阿喬你救救我啊……」二 升 壺他 吳 把
嘉喬淚眼婆婆,一下子就看到他親爹手裡的那把茶壺話不說,跑上去,一把守了過來,就跟起腳爬上車喂吳升喝著喝著,眼淚就下來。嘉喬喂完了下來,也是二話不說一把塞進杭天醉的手裡。
遊街的木籠子又開始往前移動了,嘉和沒有跟上去,他被他二弟的行動驚愕震撼了。
那少女也沒有跟上去,她小心翼翼地指著那個喊口號的身影,問:「他也是杭家人嗎?」
嘉和看看她,有些茫然地點點頭。少女上了黃包車,沉思地說:「奇怪,杭家人也不一樣。」
杭氏父子和綠愛,都怔怔地站著,很久很久,綠愛才歎了一聲:「作孽啊!」
「是我作孽,我給兒女作孽了,報應要來了。」杭天醉盯著嘉和,說道。
坐在黃包車上的少女,把她那雙彎彎的笑眼睜大了,盯著這奇怪的一家人。然後,才若有所思地被車緩緩地載走。黃包車的車棚,用布幌子遮了起來,從後面望去,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方「字。看來,這便是一位出身在殷實人家的五四新女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