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歲將暮兮歡不再
舊歷年前後,賭風大熾。那夜,鄧宣德在柳鳴枝家通宵「抗戰」,四個憲兵突然光臨,當場給鄧宣德上了手銬帶去憲兵隊隊部。道貌岸然的鄧宣德斯文掃地。不少本地士紳的子弟都是鄧宣德批准進入中學讀書的,他們都給鄧宣德喊冤。同鄧宣德認過本家的鄧六爺立刻出面找了些本地紳糧、名流聯名作保,也來找了童霜威。鄧宣德很快就釋放了。
1支那內學院,原在南京,抗戰後遷至四川江津,創辦人歐陽漸(1871--1943),字竟無.江西宜黃人。這所佛學院以「育通才宏至教」為主旨,講經宣教,培養物學研究人才,翻譯編校刻印了一批佛學典籍。
校長,自然做不成了。據說,鄧宣德去重慶了。教育部立即任命邵化來做校長。邵化帶了一批班底來到,學校正逢寒假,邵化有充分時間做好掌握全校的工作。
童家霆寒假在江津同爸爸一起居住。他的好友們:「博士」靳小翰回北碚陪伴母親了;「老大哥」去重慶看望朋友了;「南來雁」鄒友仁的父母在南溫泉擺香煙攤做小生意,他也回南溫泉了。家霆陪著爸爸,清晨遠處雄雞高唱時就起床,爸爸看書,他也看書;爸爸寫《歷代刑法論》,他就寫《間關萬里》。每當寫作時,往事湧上心頭,五味俱全。戰爭中造成的創傷與哀思,那些死去的人,難忘的人,同自己生活有過瓜葛的人,都一一浮現腦際。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知道時光的涵義。歲月飛逝而去,有些事已經像一齣戲落了幕,有些事卻仍在虛無縹緲間迴盪,似隨風的浮雲不知會飄向何處。而種種關注與憂思還不知何時會休止,還難卜命運有多少曲折變幻。有時,他想:大後方的生活難道就是這樣平淡乏味這樣陰暗寂寞?未來大後方的時候,他曾幻想過來到以後該是火熱沸騰的抗戰生活。就像抗戰初期他在武漢時見到過的景象:到處是激動人心的抗戰歌聲,到處可以看到街頭在演抗的小劇,到處可以聽到人們慷慨激昂談前方的戰局。當時,他還是個孩子。如今,已是高三學生了。多麼渴望為抗戰獻出自己的身心和力量,想不到大後方竟是這樣令人消沉和萎靡。
讀讀書,寫寫東西。疲乏了,落日西沉,晚霞在明淨、寒冷的天空裡閃爍時,他陪童霜威散步,有時逛到東門外的公園和體育場去。在臨江的公園裡,可以看看幾江打著漩渦的江水和江上緩緩行駛的木船。有時逛到西門外,那裡有陳獨秀的墓,頭年五月陳獨秀因心臟病死在江津。他是中共第一任領袖,但卻不是個好領袖。一九三二年十月被國民黨逮捕後,囚禁到抗戰爆發才釋放出獄。他背離共產黨,晚年貧病交加死在江津,無聲無息。大概那些變成可有可無的人死後總是這樣的吧?看到他的墓,童霜威不說什麼,家霆也沒有什麼感觸。去了一次,也就不再去了。西門外,值得看的是大片的橘柑林,也可以看到湍急的江水無盡地流瀉。天上煙雲浮動,滿山郁綠蒼藍,童霜威常常苦悶地歎息,雖不多說什麼,寂寞無聊的情緒溢於言表。家霆似乎能體會到「竹林七賢」中的阮籍當時醉酒狂放,驅車走人絕途哭泣而返的那種苦悶的感情了。他還年輕,胸懷熱血,並不消極頹廢,卻不能不厭惡江津這種死水般的生活。
童霜威的客人不少。來的人有各種各樣的目的。像李參謀長、鄧六爺等是結交名流,像鄭琪、李思鈞等可能是懷念一點舊關係表示點尊重,像魯冬寒是來偵探,像江津的報社的人是來約寫應景文章。只是童霜威一直婉言辭謝,不願在這張三青團辦的八開小報上寫同他的身份不合的文章。既不想胡亂地廉價地歌功頌德,也不想無事端端地招惹是非。意外出現的雜事也不少,逃難來川的下江人,在江津的死後埋葬沒有地皮。下江人決定辦一個「義民公墓」,要有聲望的人出來向縣政府及當地士紳募捐並劃定公墓地界。當然找到童霜威,請他出面同縣長接洽。年關近了,下江難民窮得難以維生,早就有人來請求童霜威寫信同重慶賑濟委員會聯繫,請求撥一筆救濟款發放,他這個委員似乎也只能起這點作用。江津被服廠是個給軍隊製造被服的工廠,廠長田紹曾是下江人,童霜威就去看望,請求盡量多安插一些生活困難的下江人進廠幹活。此外,索取墨寶、請求題寫招牌的人也有,找童霜威來談談心、聊聊時局、喝喝茶的也有。童霜威怕這些干擾,又覺得如果真的一個人都不上門,處境就更淒涼。每天會會客,聊聊天,散散步,睡睡午覺,看看書,寫點文章,日進三餐,倒也挺好打發『現在兒子放寒假了,舊歷年也到了,回想前塵,感慨萬端。《全唐詩》裡有過兩句詩:「歲將暮兮歡不再,時已晚兮憂來多。」歲暮天寒,他擺脫不了遲暮的心情。
家霆的思想在自由飄蕩,瞭解爸爸心情,卻無法勸解和為爸爸排遣這種心情。因為他也一樣寂寥、哀愁,心情與陰霾低沉的天色相仿。大後方的不景氣局面和魑魅魍魎的眾生相使他洩氣,歐陽素心的失蹤使他悲傷。
他無聊時,有時同看大門的老錢聊天。老錢說起話來繪聲繪色,常使他想起戰前在南京瀟湘路時家裡的那個司機尹二。兩個人長相迥然不同,尹二高大壯實,老錢瘦小猥瑣。但兩個人對他都親切,兩個人說話都幽默有趣。
家霆最後一次見到尹二,是前年清明在淪陷了的南京。尹二在拉人力車,為了報仇正在暗中找機會刺殺日寇和漢奸。他現在怎麼樣了?因拒絕日寇強姦,自己剜眼毀容遭到日寇刀砍劫後餘生的尹嫂好嗎?淪陷區的同胞水深火熱,何時我們才能回去同他們見面?
老錢那張青黃瘦削總是帶著微笑的臉,使家霆深深同情他。生活困苦,他總是討好地對人笑。是為人而笑的,是為了求生而笑。「嗨嗨」地笑得彷彿他生活得十分愉快,像舞台上的丑角似的,即使內心辛酸也總是抖出笑容使人發笑。他告訴家霆:「嗨嗨,我是江津城裡的『包打聽』,是『千里眼』、『順風耳』。江津城裡什麼事我都知道。」只是他很有分寸,該說的、能說的他說;不然則一句不露。他有時討好地笑盈盈地擺些「山海經」給家霆聽:農工銀行襄理羅元斌賭錢輸多了,挪用公款給查出來,昨天丟了飯碗了!渝江師管區秦司令看中了江聲舞台的坤角鳳蕊,禮拜天秦太太帶了些兵到後台親自動手將鳳蕊打得鼻血直流。上禮拜三河壩槍斃一個殺人犯,這人和另一個同夥攔路殺了一個老頭,誰知老頭身邊只有五斗米的錢。殺人後怕事發被捕,這人又殺了同夥滅口,五斗米三條命。
今天,老錢告訴家霆一件轟動的事。說這件事時,臉上笑容沒有了,語氣沉重。「大少爺,得勝壩那個傷兵醫院你知道嗎?前天上邊來人檢查工作,院長傷天害理,為了打扮門面,也為了怕人控訴揭發,一早將些半死不活的重傷號抬到江邊樹林裡擱在地上。檢查大員走後,夜裡將重傷號抬回,發現好些野狗在那裡吃人,有的重傷號連肚腸都給野狗扒出來吃了。……」
家霆聽了,氣憤極了,說:「這院長真該槍斃!」他忽然想起該去看望一次呂營長了。他是個守信的人,說了話總要兌現。前些時答應了呂營長要去看望,沒有去,覺得不應該。現在聽老錢講了傷兵醫院的事,更想去找呂營長談談。
老錢見家霆聽了這事氣憤,馬上說:「我嘴快,大少爺,其實這種事跟我們都沒關係,我告訴你是讓你解悶,知道點江津發生的故事,並不想惹是生非。這件事你知道就行,也不必告訴秘書長了,免得他聽了也生氣。我知道,你們都是講正義的人。世道不好!其實比這種事更黑暗的也多的是。像秘書長這樣的大人都未必管得著,我們這些可憐的小百姓更屁用也沒有!」
家霆離開老錢回去,見爸爸午睡未醒,留了張條子在桌上,決定去呂營長那裡走走。
出了門,朝文廟那兒去。天色陰霾,頗有雨意。從南安街到文廟,不太遠。走了一程,看到了文廟的紅牆。紅牆旁空草地上,有一夥小孩在踢小皮球,嘻嘻哈哈很高興。家霆朝前再走,剛想打聽呂營長的營部所在地,已看見文廟旁那條街上一處舊瓦房門口,有一塊白底黑字的豎牌子,上寫「渝江師管區一團二營營部」的字樣,門口有個衛兵站崗。上前說了找呂營長,出來了個勤務兵通報後將家霆請進裡邊去。
裡邊是個小院,一棵黃桷樹,幾棵芭蕉。房屋破舊,坑坑凹凹的磚牆。地方不小,不見人影。地上生滿了苔蘚,窗戶糊著的桑皮紙多半破破爛爛了。幾根繩子上晾著些舊軍衣軍褲。一看就是駐著軍隊,糟踏得不像樣子。陰溝附近尿味熏天。從小院穿過一條屋旁的小過道往裡走,裡邊又有一進舊瓦房。院落的規模同前院相似,也是空蕩蕩的,只聽見有嘩嘩的牌九聲和吆喝、歡笑的人聲。家霆心裡懊悔,不該來的。為什麼要來呢?看來,呂營長正在賭錢。剛想轉身對勤務兵說:「我不找你們營長了,我回去了!」沒料到勤務兵在門邊招呼了一聲,呂營長就從那問牌九聲「啪!」「啪!」響的房間裡出來了,見了家霆拱著拳說:「啊呀,小老弟,你真的來了!怠慢怠慢!」他身上有股香煙熏染的氣味,好難聞。酒喝得滿臉通紅,嘴裡噴著酒氣。
熱情地將家霆請到隔壁一間房裡去,呂營長大聲叫勤務兵:「快,泡壺茶來!」
呂營長的住房看上去又大又簡陋,牆角掛滿蜘蛛網,地上潮濕,撒滿雪白的石灰,擺設簡單:一隻木板床上放著鋪蓋,被頭骯髒,亂成一團。靠牆的一邊貼著發了黃的舊報紙,床前一張破舊老式的木桌,上邊零亂地放著牙刷、無敵牌牙粉、墨水瓶、玻璃杯、飯碗、舊瓶罐、鋼筆,幾本破爛的《薛剛大鬧花燈》《三箭定天山》等連環畫。一把舊扶手椅和一把舊紅木椅放在一邊,一隻木製洗臉盆架上放著一隻花花綠綠的舊臉盆。臉盆裡半盆污水泡著條發了黑的手巾。屋角放著一隻破箱子和一隻舊柳條包。呂營長抱歉地請家霆在扶手椅上坐下,說:「哈哈,平時牌九我是不賭的。今天,看到報上德軍在蘇聯繼續潰敗,為了高興,才被他們拉去賭的。偏偏又贏了一些,哈哈,晚上我請客,去『桂香齋』吃排骨面。」
家霆說:「我放寒假了,特地來看望你。晚飯得回去,父親等著。」
勤務兵送來了泡好的一壺茶,將桌上兩隻髒玻璃杯用茶水略為涮了涮,就給家霆和呂營長斟上了茶。呂營長似能看出家霆心裡想些什麼,說:「我這裡生活條件差,當兵的單身漢嘛,馬馬虎虎。你是學生,對賭錢看不慣吧?其實,日子過得無聊,這些人都是上過前線死裡逃生過來的,打過仗的人跟沒見過死人的人不同,大家賭一賭耍一耍不算什麼。聽說你們校長也愛打牌,出了事,是不是?」他又高叫勤務兵,掏出幾張鈔票扔給勤務兵,說:「快!買點橘柑、花生來!」
家霆說:「不吃不吃!」勤務兵已拾起錢走了。家霆把鄧宣德換成邵化的事說了,指出:聽說邵化比鄧宣德壞得多。
呂營長噴著酒氣,說:「俗話說:好人不在世,禍害活千年。這話一點不差。」他把傷兵醫院院長程福同用擔架將重傷號抬到江邊樹林,有的被野狗咬死掏出內臟來吃了的事講了,知道家霆已經知道,他氣憤地拍著桌子說:「真後悔當年沒把這鬼兒子扔下江去!」又大聲擤著鼻涕說:「告訴你吧,我寫了信到上邊告狀,檢查大員來可能是我寫了那封信的原因。可是來了有屁用,反倒害得幾個弟兄給狗咬成那樣子。俗話說:麻雀也有大膽的時候!現在,我也是豁上了,打算再寫信告,請求上級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
家霆問:「有用嗎?」
呂營長搖頭歎氣:「上上下下都是烏鴉一般黑,不過他馬王爺三隻眼我也不怕,告了再說。」
勤務兵捧了一堆橘子和一大包花生來,放在桌上,回身走了。呂營長要家霆吃,家霆剝開了一隻橘子吃起來。隔壁的牌九聲和喧嘩聲仍在傳來,空空的兩進大院似乎也僅這點人。
家霆不禁問:「你這兒怎麼看不到兵呢?一營總得有三百個兵吧?」
「兵?」呂營長噴著酒氣哈哈笑了,「我是營長,隔壁賭牌九的有副營長、連長、連副、排長,另外,還有幾個班長、伙夫、勤務兵,統共三十一員大將。」
「那怎麼回事?」
呂營長搖搖頭,酒意濃重的臉上咧嘴笑著說:「小老弟,你是少爺,父親當官,不知道吃飯的困難。我們這渝江師管區是負責訓練壯丁輸送新兵的。現在那點軍餉,一個營的養不活一個連,你說怎麼辦?」
家霆愣在那裡,不明白呂營長說的是什麼意思。
呂營長解釋道:「小老弟,你我不見外,我對你不說假話。這兩年,我們從上頭到下頭,都是這樣的做法。要看新兵花名冊,都滿額滿員,實際上,差不多是光桿司令,團部裡除了團長、團副和勤務兵、伙夫外,沒有一個新兵。我這營部同別的營部一樣,只三十人左右。這樣,那點可憐的軍餉才能養活我們。我們上頭,師管區的秦司令和李參謀長他們,主要靠吃空額,他們吃大的,我們吃小的。上行下效嘛,也只有這條路,能怪誰呢?」
他說得誠實,似內疚又無可奈何。
家霆不禁歎息,問:「萬一要你們將訓練了的新兵送到前線,沒有兵,怎麼辦?」
呂營長大口抽煙,紅著臉噴著酒氣,說:「小老弟,我不該瞞你。說實話,這也是傷天害理的事,聽了可不要看不起我們。也是沒辦法呀!我這人,也是軍校出身,我家裡都在淪陷區沒出來,誰要說我不愛國不抗日,我死也不能承認。為抗戰,我流過血險些送了命,到今天也沒成家。可是如今,我不同流合污也不行,這叫作大廈將傾,獨木難支。陷在爛泥河裡,只能香臭不分、隨波逐流。」家霆說:「你講一講吧,我倒想聽聽。」
呂營長粗聲大氣地說:「這事我自己還沒幹過,也不是我們的發明創造,是團長出的主意。團長又說上邊雖沒吩咐這樣做,但允許『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說別的師管區就是這麼幹的。反正,上次奉命限期送新兵三百名到昆明去補充五十三軍,是副營長趙安邦去的。他是個在前線差點送過命的人,死人看多了,心也狠了。帶了所有連、排長和班長、老兵們,從江津開始,一路上抓壯丁。夜裡擇荒涼、冷僻處人家敲門,有男人出來開門抓了就走。抓到壯丁後,先剃光頭換上軍衣,接著狠狠一頓殺威棒,打得皮開肉綻、老老實實乖乖順順的,然後進行訓練。只要會立正、稍息、『一二一』就行。一路行軍,一路抓,一路訓練,雪球越滾越大。晚上新兵全部脫了褲子光屁股睡,免得逃跑。想逃跑的馬上殺雞嚇猴,軍法從事,當眾槍斃。快到昆明時,還缺二十三個人。怎麼辦?趙安邦本事不小。路過一個小鎮正逢趕場,他讓幾個排長和班長去叫了二十三個挑擔、推車賣糧食、賣蔬菜、賣柴火和水果的,說是軍隊要買,讓挑了送來。挑來後,如法泡製:剃光頭、換軍衣,狠狠打一頓殺威棒,所有東西全部沒收勞軍,發了筆小財,人數湊得整整齊齊。」
家霆聽了心裡難受,不解地問:「這些胡亂抓來的壯丁移交給五十三軍後不會揭露嗎?」
呂營長用手搓著臉,有一種力不從心的隱痛,搖搖頭:「揭露有屁用,彼此彼此,他們自己也拉壯丁!新兵去了馬上也該上前線了,接受新兵的誰管這種閒事。」
家霆無話可說。剛才呂營長帶著酒意說的一番話聞所未聞,連同傷兵醫院的黑暗內幕,聽了真是驚心動魄。江津這個小城看來平靜,實際卻像川江的江水一樣,面上平靜,裡邊水勢兇猛,到處漩渦。從這小城的種種看到大後方的腐敗,使他啞口無言。他下意識地從佈滿斑斑污點的桌上拿起花生剝食。呂營長肯說出這些是誠懇的,也說明對同流合污並不甘心,但似又心灰意冷無法擺脫。他遺憾呂營長深陷在這種骯髒可怕的黑暗勾當裡,卻又不知該如何辦,就只有沉默了。
呂營長講了這些,看到家霆的沉默,明白家霆在想什麼,說:「小老弟,老實告訴你,我寧可上前線,也不願呆在後方。我這人本來並不壞,現在變壞了!真的,變壞了!吃喝嫖賭我都干,沒辦法呀,我是個渾蛋了!」
家霆脫口說:「你不壞,我相信。以後你就還是做個好人,別幹不好的事。」
呂營長笑笑點頭:「小老弟,做人難哪,沒辦法呀!人都那樣,你偏要這樣,他們會恨你、害你!你年輕,不懂!」
隔壁房裡的牌九聲和喧嘩聲一直不斷。這時,忽然一個穿棉軍裝的矮胖子出現在房門口,高聲喊:「營長,大家等著你哪!不能贏了錢就跑呀,快來吧!」
家霆明白是下逐客令,代呂營長趕客人了,站起身說:「你快去吧!我回去了。」
呂營長卻把桌上的橘皮向門口那個矮胖子扔去,正好擲在他臉上,說:「走走走,趙安邦!我有客!」對著家霆說:「別管他!今晚,我一定請你吃晚飯。你要是不吃,就是看不起我!」
家霆看出呂營長心情不好,想留客多談談,但他不想坐了,堅持告辭,由著呂營長把他送出大門。
外邊,陰霾的天空又灑小雨花。
家霆回到南安街九號,進了門,見錢嫂正在門口過道裡做「風雞」。殺好的雞,毛不拔除,將花椒五香八角同鹽炒熱後塞進雞肚,用繩捆緊,掛在通風處吹晾,然後蒸了吃。見家霆回來了,錢嫂笑著說:「大少爺回來啦!」忽又笑笑說:「有客人在呢!女中的周校長,打扮得花枝招展,真要命!」她的笑容裡含有另一層意思,家霆可以意會。本來嘛,江津的事,「包打聽」老錢哪一件會不知道呢!家霆朝裡邊走,鼻裡嗅到一陣隨風飄來的鴉片煙香,也弄不清是法院院長鄭琪家裡還是被服廠廠長田紹曾家傳出來的。他皺皺眉繼續往裡走。他對周秀珍本來印象不好,聽了錢嫂的話心裡更不是味,覺得這個「豬油」一向禁止教職員和學生打扮,如今自己卻打扮了送上門來真太可笑。他正走著,恰巧見童霜威在送周秀珍出來,迎面相逢,他就閃身往旁邊讓。童霜威送周秀珍過去,也沒給家霆介紹。
周秀珍今天穿的是件新墨綠色絨線外套,胖臉上塗了太多的雪花膏,腳上是雙平跟新皮鞋,黑亮黑亮,走起路來裊裊婷婷,身上香得俗氣。錢嫂說的「真要命」,大約來源於她臉上過多的雪花膏和身上過濃的香氣。童霜威將周秀珍默默送到門口,微微招呼就回來了。見家霆等在那兒,說:「你回來啦!」同兒子一起進屋。兩人在書房坐下,家霆把到呂營長處的見聞簡單說了,又把傷兵醫院的事也講了,氣憤地說:「爸爸你看,這些黑暗現象如何得了?」
童霜威搖搖頭,歎氣說:「晚唐動亂時代,詩僧貫休痛恨黑暗現實有詩說:誰信心火多,多能焚大國。』意憤言激,說明了一個真理:能得人心者國家統治可以久長,失人心者,民眾的心火可以把他焚燒成為灰燼。『七七』軍興以來,面對的寇侵略,決心都要抗戰,老蔣抗戰了,人就擁護他。本來,抗戰到了今天,國際形勢越來越有利於中國,理應大得人心,可是卻相反。人們都深鎖愁眉,對國家前途感到迷茫,什麼事也喚不起人們的熱情。貪官污吏存在外國銀行裡的美金據說有好幾萬萬,上行下效,什麼壞事都出現了,我經常為這些醜惡現象歎息。只是我不得意,又上了年歲,困居在江津這種小地方,又能怎麼?」說到這裡,深深吁了一口氣。家霆黯然,覺得自己不該提這些事又引起爸爸心中不快,岔開話題說:「剛才周秀珍來啦?」
童霜威看得出兒子對周秀珍含有敵意,解釋說:「是來找我寫字的,女中的校牌要換一塊。我謝絕了,她卻把宣紙留下來了。」說著,指指放在茶几上的那一卷雪白的宣紙。
家霆意在言外地說:「這女校長,解聘過兩個談戀愛的年輕女教師,恨不得讓人都做老處女。可今天,臉上粉塗得像曹操,身上香水灑了一瓶,錢嫂都看不順眼了。」
童霜威厚道地解釋:「雪花膏是搽得太多了,衣著還是挺樸素的。你可能是上次聽李思鈞夫婦說要給我介紹,所以對她印象不好。其實不必。她來,以禮相待,別的事我是不作考慮的。」
家霆想起前天看到爸爸練草書,在紙上翻來覆去寫的是陸放翁的詩:「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對照剛才爸爸說的話,隱約明白爸爸的心情。爸爸是在思念葬在雨花台的柳葦媽媽,這種思念隨著年歲的增長、隨著與方麗清的相處及離異而愈來愈深。他覺得自己不應當在周秀珍的問題上刺激爸爸,一時間,心頭充滿悔意。
童霜威似乎不太介意,忽然拿起桌上今天下午剛送來的《大公報》,說:「看看報紙吧!社評叫作《看重慶,念中原》,上面有篇通訊叫作《豫災實錄》,是《大公報》記者從河南葉縣寄發的,寫的倒是真情實感。去年河南大災,餓死幾百萬人,今年災情繼續擴大。前些時,褚之班從界首來信講了災情,想找我為他在重慶謀一枝之棲。其實,他哪想得到我的處境!《大公報》的社評,如果我寫,可不是像它這種小罵,我是要大罵的!」
重慶的報紙由輪船帶來,四時左右就能送報,有時則兩三天積壓了一起送。這次送的《大公報》和《中央日報》,是積壓了三天的報紙,厚厚一疊。家霆拿起《大公報》來翻看。去年暑熱時經過河南災區見到赤地千里的慘象又重現眼前,心裡難過,說:「其實,到餓死了幾百萬人才來報道,也太遲了。社評寫得不錯,可是只不過是看一看、念一念,又能解決什麼問題?」
童霜威搖頭說:「剛才你外出時,《江津日報》的一個編輯來看我,說《大公報》因為登了這篇社評,已被罰停刊三天!你說這意味著什麼?」
家霆脫口而出:「法西斯!」
童霜威歎息說:「是呀,不能這麼公開說,實際是這麼一回事。一方面在進行反法西斯戰爭,一方面在培植樹立法西斯,豈不矛盾?『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畢鼎山去年作為大員視察河南,回來說假話隱瞞真相,上邊十分得意。聽李思鈞說:畢鼎山做國民黨的中央委員已成定局,真是誓無天理。《大公報》同政學系關係密切,歷來小罵大幫忙』,可是『小罵』也不允許,說點真話也要處罰。腐敗的政治中外古今歷來都是這樣的!」
家霆渾身熱血沸騰,頭腦裡很亂,閃過的都是親眼目睹和耳聞的刺心情景。大後方腐爛成這樣,腐爛的程度又這麼嚴重、這麼快。頗像爛梨爛蘋果,今天上面只不過是個小黑點,你不把它挖掉,明天就是個大黑窟窿了!爛得精光也是很快的!抗戰還在進行,這種局面如何得了?他年紀雖輕,憂國憂民之思滿佈心頭,簡直不知說什麼好了,暗下決心,《間關萬里》一定要把它寫完,把河南的大災荒如實記錄下來。
父子倆枯坐在那裡,各想各的。錢嫂提了幾隻風雞過來,用曬衣的竹叉將風雞懸掛在廊下。廊下本已掛了不少燻肉一、臘肉,錢嫂早些天又學四川人將胡蘿蔔切成連格花掛起來風乾,現在連同風雞琳琅地掛起來,增加了過年氣氛。童霜威和家霆看著錢嫂掛風雞,都沒說話。隨著過年氣氛的濃厚,許多記憶回來了。他們都沉浸在逝去的歲月中年關前後發生的難忘的人和事中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