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2)
這個讀書會,讀的都是進步書。書,都撕去了書皮和目錄,換上牛皮紙封面,寫著《新尺牘大全》等假書名,或者乾脆撕了些《江湖奇俠傳》、《日劍三俠》的書皮貼換在上面。
竹床「嘎吱嘎吱」響,施永桂似乎煩躁得也在翻身,說:「讀書會的事,不能讓他們知道。書,我先收起來,暫時看了。章星老師那兒,也不要去。」
雨聲仍在沙沙響。忽然,每夜經常聽到的鈴鐺聲,又清脆地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滴鈴滴鈴」的鈴鐺聲中,還夾雜著「匡啷匡啷」的鐵鏈聲和「托托」的蹄聲。這是西邊牛角沱煤礦運煤的騾馬和犯人的隊伍,經過學校前邊山下傳來的聲音,聲音動人心魄。家霆和施永桂都默不作聲了。在黑暗中,聽到夜雨中的鈴聲,心裡淒惻。家霆輕輕問:「『老大哥』,為什麼他們總是夜晚運煤?」施永桂說:「挑煤炭擔子的,聽說有的還是政治犯。是稽查所長魯冬寒和他的上級重慶稽查處裡的人利用職權合夥同開煤礦的袍哥勾結,利用囚犯作勞力挖煤運煤賺錢的。見不得人,白天怕出問題,所以夜晚干。」
「犯人腳脖上拴鈴鐺幹什麼呀?」
怕逃跑呀!拴鈴鐺逃跑容易發現,押送的丘八可以開槍射擊。」
「騾馬拴鈴鐺幹什麼?」
「路窄,拴上鈴鐺等於遠遠向來人招呼。對面要是來了人或騾馬,可以停下等待,免得堵塞。」
「老大哥」的話,使家霆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一件事來了。這件事一直縈繞在他腦際。那晚,一覺醒來,月光像一匹銀色的柔紗,從天窗裡垂落下來,將寢室照得清幽幽的。忽然,透過蚊帳,發現「老大哥」躡手躡腳悄悄爬起來了。他回頭似在看別人是不是睡著了,悄悄踅出寢室去了,十分神秘。家霆忙穿衣趿鞋悄悄尾隨。夜深人靜,四下無聲。「老大哥」匆匆下山。月光明亮,能看清他的身影、動態。家霆利用大樟樹擋住身影,閃身遠遠追蹤。由宿舍下山,走出去二百多米處,有條青石板小路一直向南通往得勝壩;又有一條自西而東的青石板小路和往得勝壩的小路成十字形的,就是從牛角沱通往辰溪的另一條青石板路。「老大哥」向那兒跑去。這時,運煤隊的聲音近前了,騾馬和囚犯的黑影及押解隊伍的士兵刺刀上銀亮的閃光,都隱約看清了。忽見一棵桐樹後閃出一個人來,同施永桂站在一起,低聲不知說些什麼,一起向小路上走去。誰呢?銀色柔紗般的月光裡,是個女人的身影,修長身材,齊耳短髮,是章星老師!啊?奇怪了!章星和施永桂關係是密切的,讀書會他倆是負責人。但深更半夜約定在這幹什麼?月色神秘而誘人,奇怪的事又發生了。一個黑影從野墳地旁的樹後躥出來。家霆隱藏著,透過微弱的月光瞥清是誰了,心「咯登」一沉,是「馬猴」呀!半夜三更,他在盯章星和施永桂的梢嗎?心裡緊張,伏身不動。「馬猴」一會兒競躲躲閃閃回身走了,往他住的辦公室附近的宿舍走了。
運煤的騾馬和囚犯隊伍,在士兵押解下過來了。鈴鐺聲、鐵鏈聲和騾馬的蹄聲,越來越近。家霆躲在山下一叢竹子裡,見章星和施永桂走近那兩條青石板小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忽然停步等著。一會兒,見施永桂同押運的兩個丘八不知交涉些什麼,好像是要求什麼,兩個荷槍的丘八不答允,騾馬和囚犯隊伍也沒停頓,繼續向西去了。
月色裡,一切都朦朧、迷離。章星和施永桂折返了不知低低說了些什麼,就分開了。章老師住處是山中央,她詭秘地急匆匆繞梯田上的田埂走了,「老大哥」也詭秘地由原路回來。家霆從竹叢中閃身而出,一把拽住他,打著四川腔說:「嗨,你搞啥子名堂?」他先是嚇了一跳,認出是家霆,拖長了聲音說:「啊,是你呀!」「我都看見了,告訴我,你們幹什麼?」
老大哥」顯然不肯說真話,說:「章星老師心臟不好,人給了個土方,說要在這種季節裡,半夜在野外路邊上找『澤漆麻』,用它的根葉煎水喝。我陪她在找,你看!」他手裡果真拿著幾株草藥。
「施永桂,你真不講交情,這是騙我!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我又不是傻瓜!」
施永桂平時老成持重,卻沉不住氣了,煩躁地說:「家霆,別逼我了。這件事你知我知,對誰也別說。我求你!我本想告訴你的,因為需要你也幫著出力,現在你看到了就等於告訴過你了。到需你出力時,就找你,把一切都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