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

家霆忽然發現,章星老師好看的眼角上,突然好像有了魚尾紋了。她心酸,只是不想表露。

  屋外坡崗上,有一縷風兒輕輕拂過竹叢,竹葉瑟瑟響。忽然,章星警覺地說:「腳步聲!有人來了!」

  是有腳步聲,家霆有些緊張。章星老師說:「不要緊,就說我在勸說你不要鬧事,誰來也沒關係!」說著,她從窗戶裡向外一張望,忽然說:「他來得巧!我正盼著呢。」

  家霆站起來問:「誰?」

  窗口的一角,從潔白的布窗簾的縫隙裡,瞥見了一個高大的穿褐衣的身影。家霆剛「呀」了一聲,門上已經「篤篤」敲了兩下。章星老師說:「徐望北!」又對著門說:「進來!」

  家霆的心吊在嗓子眼裡。門已經開了。那個穿褐色舊西裝的大個兒,老是板著臉的縣黨部幹事徐望北出現在面前了。見到家霆,他倒像挺熟悉似的,說:「啊,童家霆在這兒?」

  家霆對他心裡反感,發現他滿臉倦容,好像熬夜未睡的模樣。他來幹什麼?家霆看看章星老師,章老師的態度使家霆墜入五里霧中,她似乎對徐望北很親切,毫不見外,說:「童家霆,我的表兄徐望北,不過,多數人都不知道。」

  她這麼一點,家霆思想感情上的疙瘩一時仍解不開,也理不出頭緒來。聽到徐望北問章星:「已經同他談了?」

  章老師點點頭。徐望北好像完全知道家霆的心思,兩隻眼尖銳地朝家霆看看,突然對著家霆和藹地說:「我來撕過你們辦的壁報,你很仇視,是嗎?《盍旦》上有你寫的一篇稿子,題目叫作《論楚懷王》,你那是學郭沫若影射當今的吧?靳小翰他們也有這樣一些一把就能揪住辮子的文章。這在鄧宣德做校長時問題不大。邵化來,就是文字獄的把柄了!不撕能行嗎?」家霆真想不到,這樣一個大個兒,說起話來竟輕輕柔柔,他的話說得有點幽默,卻突然使家霆感到對他從心底裡親近起來。家霆沒有說話,愣在那兒。實在不知說什麼好呀!他的話有一種觸動心靈引人深思的力量。

  徐望北居然又說:「你勇則勇矣,可是太缺乏經驗了。你趙騰老師被捕後不久,你寫過一首詩寄到重慶《新華日報》,又悄悄寫過一首詩,題為《烏雲籠罩著青春》,寄到重慶海棠溪一個名叫《前鋒》的雜誌編輯部裡去,對不對?」

  家霆嚇了一大跳,這人怎麼什麼都知道?瞪大了兩隻眼啞口無言。

  徐望北自己拿杯子倒了一杯開水,轉身說:「危險哪!我是黨部派在郵局檢查郵件和投寄的書報的特派員呀!《前鋒》是誰辦的知道嗎?這是中統開設的一個誘捕進步青年的陷阱呀!」

  撲朔迷離,卻又如此現實。家霆鼻尖和腋下都出汗了,發現自己真是個冒失鬼。

  徐望北又緩緩地說:「年輕人,不要吃驚,不要懺悔。說真的,你挺不錯。但現實生活很殘酷,不能任性,要學會沉著,學會策略。頭腦複雜點!你以前仇視我。現在,我就得勸你:不要光從表面看人,要善於看到人的心!不要光會從表面上表現得慷慨激昂,要學會深沉地工作。諸如昨天的事,冒冒失失,愣頭青,『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淵』,後果呢?」

  章星一直坐著,靜靜地聽。這時說:「童家霆,這不是責怪你,是在同你淡心。」她大約看到家霆難堪,所以這樣說。

  但家霆真心誠意地說:「我懂得的似乎確實比以前多了!」

  徐望北關切地看著家霆說:「這就好。邵化是可能想逮捕竇平和你的,至少也想開除你倆的,你想到過沒有?」

  家霆神情振奮,頭腦清醒地說:「現在,當然想到了。」

  徐望北喝著開水,說:「我來,是同你章老師分析形勢來的。你聽著,未必懂,但不必問。」

  章星說:「又有什麼新的情況?」

  徐望北點頭說:「有!我也已經同他接上頭了!」 

  章星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幾乎是不可見的欣悅的表情,說:「要是昨夜不拿到那信,真不敢想像!他來找我,我哪敢信他的話呢!」

  徐望北說:「老趙出事後,他斷了線,找得好苦啊!」章星點頭動感情地說:「他真不簡單!」

  家霆腦子裡朦朦朧朧,聽不懂他倆說的是什麼。只聽徐望北繼續說:「邵化硬要留下我來,要我和他隨時注意學生的動靜。又說:『一定要把那兩個為首煽動學潮的學生想法抓起來。』我勸邵化說:『過剛則折,還是策略點好。諸葛亮七擒孟獲,對學生有時也要用點懷柔政策!』邵化說:『為什麼?』我說:『依我看,可怕的不是這些冒失的出頭鳥,這樣的人多數不是異黨。可怕的是我們根本沒發現的那些不露頭的真正異黨分子!說不定有的還想喬裝改扮披上保護色,所謂敵中有我,我中有敵!』邵化說:『對,高見!高見!我辦黨務多年,實際也有些體會!』他在一邊也發言了(家霆想:這個他』是誰呢?),說:『邢斌、林震魁等亂打小報告干涉太多,徒然引起學生反感,自己反而孤立,提供的事實也常難準確。神仙下凡先得問土地。今後,要一方面多培養可靠的耳目,一方面仔細查訪,才可長期使學校平定。竇、童之流,要恩威並用,使之就範。平歇學聖情緒後,既維護了你的威信,博得大多數學生同情,又可避免事態繼續擴大。這裡離重慶不遠,事態發展,鄧宣德會捲土重來,覬覦妄想之徒也會有攻擊的口實,影響值得注意。』邵化似乎頗為同意了,偏偏他那小舅子藍教官不願意了,說:『老子非報這個仇不可!老子去找稽查所和憲兵隊,寧可不幹了也要出口氣!』邵化熊他說:『千怪萬怪,你不該動手打學生!你闖下大禍,害得我來收拾殘局,你還要自作主張?現在社會上有些人一天到晚民主民主吵得凶,光天化口隨便抓學生就那麼容易?稽查所長魯冬寒同我和縣黨部是面和心不和,我不要他看笑話!』藍教官才不吭聲。召化問我:『老徐,你說怎麼辦?』我說:『聽說鄧宣德下了台並不死心,仍在重慶上下活動,攻擊你不遺餘力。事態如果擴大,必然又給他提供了口實,大事不如化小為宜。確實,昨天如果不撕壁報不打學生那就好了。馬主任剛才的話,我倒覺得很有學問!』邵化沉默不語,但看得出,馬和我的話他都聽人心裡去了,最後說:『馬主任,你設法和學生談判,試一試!能談成先復課最好,免得走極端!」』聽著這些話,早先家霆心中那些煩躁、顧慮和擔心,開始有些減弱了。

 
 



《戰爭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