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5)
盧婉秋自己也喝著茶說:「這問題我也答不好。有人說,當年相思寺曾遭火焚,相思樹全被山火燒光了。有人說,縉雲山上根本就不長相思樹,只有另一種紅豆杉,只因有『紅豆』兩字,便與被叫作相思樹的紅豆樹相混淆,皇帝糊塗,就錯賜了寺名。至於相思竹,有人說就是夾竹桃,『形如桃釵』,相思巖前不少。另一種說法是相思竹就是苦竹。清人毛澄留有《相思寺》詩一首:『相思寺裡相思竹,千般桃釵掃石塵。紫粉難揩啼夢痕,翠環若伴苦吟身。巴娘曲罷遠江雨,越鳥聲多幽谷春。欲向靈山問迦葉,拈花何似散花人。』就是吟的這種苦竹。其實,這些考證並無太大意義,知道這點我就覺得夠了。」
童霜威微笑,發現盧婉秋確實既博學又有見地,忽地又想起了柳葦。她們兩人之間似乎有一些共有的東西,如博學強記,如一樣都那麼美麗,又迥然不同。這是個消極出世者,柳葦是個積極人世者。這個在帶髮修行,柳葦卻為做共產黨獻出了熱血和生命。此想彼想,既覺得柳葦比盧婉秋要高,又覺得盧婉秋也自有她不平凡之處。由於想起了柳葦,引來了感傷和那種曾經滄海的感情。一時間,只覺得應當同盧婉秋好好談談,瞭解她,並勸慰她,對於樂錦濤夫婦作伐的事,反倒拋到腦後去了。
童霜威又喝一口茶,指指牆上那幅雪白的無字無畫的屏條,說:「盧女士,這幅屏條怎麼沒有畫也沒有字呢?我看到後想了很久,忽然悟到戰前有一年我去西安,游唐高宗和武則天合葬的乾陵時,見到與歌頌唐高宗的文治武功碑對稱放置的是一塊六米多高的『無字碑』,上面當時一個字也沒有刻。這是武則天的特立獨行。為了表示自己『功高德大』難以用文字來表達,故而立了這樣一塊無字碑於乾陵。我想,面前這幅空白的屏條,也許應該是幅佛像,不知這推測是否有點道理?」
從她那烏亮、美麗的眼神裡可以看出,盧婉秋似乎感到對方不是尋常人了,帶點肅然起敬的態度點頭,說:「是呀,佛陀到底該怎樣畫呢?我見無數佛像,都將佛畫得太醜陋粗俗,太像凡人了。與我心中的佛,相去太遠。用這潔白的紙,我心中之佛,我自能看見映照在這紙上。不但如此,在戰場上為抗日而犧牲了的先夫,我覺得他與眾多英烈,也是應當立地成佛的。我為他修心練性,為他誦經禮拜,我也能從這潔白的紙上看到他音容的出現。」
「啊,果然如此!」童霜威不勝唏噓。見盧婉秋既然已經談到了死去了的章師長,正好從這下手來進言勸她不要超脫紅塵帶髮修行。因此,誠懇敬重地說:「章夫人(為了表示自己心上無邪,童霜威改口了),我來之前,聽錦濤兄談起你自從章師長為國捐軀後,轉變了人生觀。錦濤兄夫婦對這極不放心。章師長為抗日戰死沙場,他死得其所,重於泰山。現在抗戰尚未勝利,日寇未滅,章夫人遽而如此消沉,未免與章師長的抗日愛國初衷背道而馳。錦濤兄夫婦為之憂慮,希望你還是振作起來,不要既傷精神與心靈,又傷身體。應當多為神聖抗戰考慮,為國為民,哪怕盡一分義務也較現在這樣與人隔絕為好。不知章夫人以為如何?」
誰知這話一說,盧婉秋臉上忽然更冷,悲慼與傲氣也更足。先是低頭沉吟,忽然說:「霜老,人各有志,不能勉強。我對戰爭,已經深惡痛絕。戰爭使無數家庭生離死別,大地上濫開殺戒血流成河;戰爭使人性毀滅、道德淪亡,社會上骯髒齷齪。面對戰爭造成的苦難,我的忍耐已到極限。我無力挽救眾生於苦海,只有四大皆空,自外於戰爭,修行正果,弘法利世。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正是依此精神活在人間準備了此餘生的!何必為我憂慮?」童霜威看得出她的認真,不忍不勸,說:「其實,佛門雖有殺戒,現在的佛門弟子,即使在國內外有很高地位的,也在心裡常為國家民族的災難祈禱。雖然未必能去從軍作戰,但絕不會做漢奸。為什麼?因為意識到這場戰爭是日寇侵華造成的。如不奮起抗戰,只有做悲慘的亡國奴。我們開殺戒是由於敵人殺我們而引起的。日寇是侵略者,我們是被侵略者,戰爭的性質,在日本和德意軸心是侵略戰爭,在我們及盟方,則是反法西斯反侵略的戰爭,不能等同而言,更不能籠統不加區別地反對戰爭。正因如此,我不能不來勸勸章夫人,你尚年輕,又學識淵博,倘能利用本身才智,為抗戰效力,比在這山野樹叢之間,青燈一盞、佛經一疊,要有意義得多。」他說到這裡,動感情了,忽然談起了自己在淪陷區裡的往事,從在上海被敵偽特工綁架,到被囚居在蘇州寒山寺誦讀佛經,又轉移南京瀟湘路軟禁,一直講到逃離淪陷區經過大旱的中原抵達大後方。講的目的是要說明戰爭確也給自己帶來了大災難,也給百姓帶來了大災難,這是日本帝國主義強加到中國人頭上的戰爭。只有將反對日奉侵略的抗戰進行到底才行,不能籠統地譴責戰爭的罪惡。也是為了說明自己雖有過這種生死選擇的危險經歷,而且直到今天,依然生活艱難,仍沒有消極洩氣。目的希望盧婉秋能有所啟發和回心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