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6)

童霜威溫和地娓娓講來,常有威嚴的表情。經歷本來動人,盧婉秋聽著聽著,既為對方誠意所感,也為對方遭遇所動,態度和緩下來,臉上出現了一種關切、尊重的神情。聽完以後,淒然地說:「霜老,謝謝您講了一首正氣歌,使我很感動。怪不得姐姐姐夫在信上向我介紹,說霜老不但是位飽學多才的前輩,而且是位置生死於度外的愛國者,這樣一聽,就明白了。我實在感謝您的好意,但我見到太多的殘忍與滄桑,生命不過是一場悲劇。我確已看破紅塵,這裡是我在塵世中的天堂。在無常的法理看來,苦受固然是苦;而樂受,以至於樂極生悲,仍是逃不了苦。人生是苦,這世界充滿著苦,知苦而不貪慾樂,就不為境界所轉移了。我唸經,但不用木魚;學佛,但不入空門。一切的一切,只求解脫煩惱,得到平靜,證人涅粲而已,請霜老諒解。」

  童霜威忍不住說:「那時我在蘇州寒山寺讀經看佛書,也曾經消極過。後來,感到涅粲的用意,是要我們省悟世界無常,認識現實,不離現實而努力,在世廣修善行,改造自己煩惱染污的身心,使成清靜功德所聚的生命。人生宇宙的一切,都是相依互存的緣起,人人與我都有密切關係,人人對我都有重大恩惠,怎能拋棄大家不管而自己獨自去解脫呢?人世越痛苦,我越感到需要自己出力去救濟他們,願為眾生服勞,願代眾生受無量苦。」

  「您是說我應當人世而不戀世,出世而不獨善,能捨己為群,利度眾生?」盧婉秋問。

  「是的!所謂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這才算有佛陀的救世精神呀!」童霜威點頭說。

  可是盧婉秋臉上又深深籠罩著慘然悲慼的神色了,她輕輕吁了一口氣,說:「霜老的話是對的!只是我早已寂靜無染,無慾無求,只求擺脫無明煩惱,即使已入迷途,也不想走回來了。」說到這裡,似乎有送客之意,輕聲彬彬有禮地說:「今天辱蒙光I臨,謹謝所賜。」

  童霜威感到不好再坐,更不好再說,起身說:「章夫人,我明天再來,不知可否?」

  盧婉秋既不拒絕也未肯定,只微微躬身,說:「謝謝,謝謝!」也弄不清她這「謝謝」是謝絕呢,抑是表示歡迎。

  她恭敬地送童霜威到門外,黑衣烏髮的美麗身影瞬即回身,進屋關上了門。啊!你這痛苦的美麗!童霜威打算走了。極目遠望,群峰聳立,林壑深秀,周圍的迷人景色,像一幅氣勢宏大的山水長卷,悠然掛在面前。

  他邁步下山向縉雲寺走去,心頭有一種難以表達的悵悵感情,惋惜,淒然,意猶未盡,也有憤世嫉俗。同盧婉秋僅僅是第一次見面,他忽然已感到難忘她那美麗的身影、烏黑的髮髻和哀怨的大眼了!是的,她比起柳葦來,似乎遜色,而且太冷漠,但柳葦早已死在南京雨花台,她則是活生生地站在面前。舊夢難尋,柳葦早不可再得,盧婉秋卻可以匹配的。樂錦濤夫婦做媒,應當感謝他們的好意。只是盧婉秋消極出世似乎已成定局,童霜威感到要使她回心轉意重入紅塵似乎很少可能,卻又惻然於她過這種空虛無益的生活,似乎是在活埋自己,把自己囚禁在心獄之中,怎麼能不好好勸她一勸呢?想到這裡,他不禁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在他心頭翻騰得更多的是一種矛盾、複雜、憤慨與不平交匯的情緒。兩鬢已皤,一年老一年,世態人情經歷得太多,人問寵辱都已參破,迄今仍在為縹緲的事業和前程苦苦張羅。剛才對盧婉秋說了那麼多,其實自己心裡有的舊愁新怨,也是意興闌珊,也是意馬心猿,也是傷懷消極,何嘗沒有出世之想?只不過是強打精神,在宦海中沉浮,在人海中掙扎!想到這裡,心裡難過,遊山觀景的興致一點也沒有了,倒想起了一首元人小令,無聊地吟誦起來:「不識字有權,不識字有錢,不曉事倒有大誇薦。老天只恁忒心偏,賢和愚無分辨,折挫英雄,消磨良善。越聰明越運蹇,志高如魯連,德過如閔騫,依本分只落的人輕賤……」吟著吟著,獨自搖頭苦笑起來。

  縉雲寺廟宇很大,太虛辦的佛學院,學生都是些小和尚和年輕的僧人。除講授佛經外,也教些一般課讀,提高和尚的文化。教師都是那些有文化的老和尚。童霜威回寺以後,時候還早,不過四點鐘光景。一個執事僧來訪,看樣子是統領全寺僧眾的後堂首座僧。是位年歲較大氣質極好的老和尚,雙手合十,自報了法名,童霜威未能記住。他極為虔誠地道歉,說太虛法師與住持法舫外出未歸,招待不周,又出乎意外地說要向童霜威「化緣」。童霜威正想要拿錢佈施,老和尚卻連連擺手,笑說:「不是不是!」聽他說了原委,才知「化緣」是風趣的說法,縉雲寺內常請遊客中的名流給佛學院的僧眾講演,把這說成是「化緣」。

  老和尚笑道:「我們不要求佈施金銀錢財,只要求施主佈施些文化知識。」

 
 
《戰爭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