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8)

 但,第二天清晨,童霜威去盧婉秋處,又撲了個空。依然是那個農家小姑娘,也依然是同樣簡單無情的回答:「盧娘娘一早就走了,上獅子峰看霧海去了!」

  「她什麼時候回來?」「不知道!」

  意思是很明白了。童霜威覺得無可強求,取出身邊自來水筆,將小本子的紙撕下一張,想留個條給盧婉秋禮貌地告別,又覺得難以寫什麼。終於突然想到,何不把馮時行的詩寫了留給她呢?也許對她有些啟示,也等於我當面又勸了她一次。就在小紙上將詩寫了一遍,最後寫上:「抄錄馮時行七律一首請婉秋女史一閱藉作告別」,下邊署上了「童霜威」的名字,交給了那個小姑娘。

  離開縉雲山時,心裡惆悵,同來時心境迥異。他感到心裡疲乏,不想步行了,雇了乘滑竿直到北碚。一路上似乎總看到盧婉秋那雙傲氣又悲慼的黑眼睛。

  抵達北碚,才十點鐘,童霜威到兼善公寓,找了個二樓上的房間休息。他未來北碚之前,早聽說馮玉祥來北碚就常住兼善公寓。這裡清潔幽靜,他打算在這裡休息一下,吃了中飯,然後就搭車趕回重慶。他實在想不出家霆會有什麼重要事打急電來催他回去,很怕是家霆得了急病,所以雖留在北碚休息,心裡也很不定。

  洗了臉,喝了茶,輕快地走出房間到樓下,打算上街去逛逛,看看這北碚實驗區的面貌,無意中卻在兼善公寓門口,碰見了方臉盤高顴骨戴著近視眼鏡的程濤聲。程濤聲穿件夾克衫,手執一卷報紙,走路有點八字步,微笑著點頭上來說:「啊呀,嘯天兄,你怎麼到北碚來啦?」

  童霜威避而未答,碰見程濤聲出乎意外,高興地說:「振亞先生,上月就聽說你去廣西了嘛,怎麼是在這裡呢?」

  程濤聲哈哈笑了,說:「是我開了一個聲東擊西的玩笑,放的空氣!我說我要去廣西,軍統就要忙亂一陣。我沒去,他們卻先派了人去了。其實,我是到這裡來讀佛學書的。北碚水色山光好。我是遠離塵囂來追求清靜的。」

  原來程濤聲也住兼善公寓二院二樓,兩人就一同去到程濤聲房裡談心。  -

  坐定以後,泡了一壺茶。程濤聲說:「大作《歷代刑法論》我已經拜讀,寫得很好呀!現在,國民黨法無定規,有的人可以隨心所欲。特務橫行,又根本不要什麼法律依據,更加上刑不上裙帶至親,怎麼能振奮人心爭取抗戰早日勝利?大作看來是在論史,是專門性學術著作,其實用心良苦,頗多對當今權貴逆耳之言。你這書是有愛國民主思想的,我讀後頗受教益,應當祝賀。」

  聽程濤聲這樣說,童霜威意識到他確實是讀過《歷代刑法論》了,就將自己本來打算寫一本《三朝三帝論》的計劃講了。

  程濤聲大口喝著茶說:「哈哈,這本書如果寫完出版,必然轟動,只是恐怕你就家無寧日了。再說,如今要出版,也很困難。我看,你如有寫這書出版的膽量和決心,倒不如幹些實事。」

  「幹些實事?」童霜威凝望著程濤聲,想聽他說些什麼。

  程濤聲說:「是呀,國民黨被一些人弄得烏煙瘴氣日益腐敗,專制獨裁世界難找,實在應當促進它實行民主改革啦!我們都是主張抗日的國民黨內真正忠實於孫先生提出的三大政策的三民主義信徒,應當在國民黨內部堅持抗戰,堅持團結,堅持進步,同當前逆時代潮流的一些人和事鬥爭,謀求國民黨組織的徹底改革。」說到「鬥爭」兩字時,他把「鬥爭」念得像「搗針」,聲音很高,使童霜威吃了一驚。

  童霜威一想:真大膽!也真有了不起的想法!他感到這次談話是上次江津之談的繼續,顯然比在江津時誠懇而且坦率得多了。鑒於上次的教訓,由於對當前時局的不滿與憂慮,再加上自己的不得志,童霜威感到,此時此地,應當像馮村在去年八月我剛抵重慶時提示過的:「從長遠看,我要勸您在看看情況後,經過深思熟慮,為中華民族和人民著想,考慮在政治上離開國民黨另立門戶,另找出路。」那麼,程濤聲的談話就不是可聽可不聽的了。顯然,程濤聲他們,似乎都有一種打算,一條道路。他們這批國民黨左派,已經跑到前面去了。我這中間派,難道一直要在中間遊蕩,左也不要你,右也不要你(要當然也不會去!),這多可憐哪!因此說:「振亞先生,你說得好,請往下講!」

  程濤聲突然笑笑,欲擒故縱地說:「江津那次見面,我要談的已經談了,今天要講的也講了。如果你確有決心,請多體會我的話,也請再作等待,做些應該做的事。我想到適當時候,我們是一定會攜手並肩(他念作『小手奔加』)一同有所作為的。你可以相信我的話!」

 
 



《戰爭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