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天氣陰沉沉的,他從郵電局出來時,從玻璃門上看到自己悲鬱的面孔。他隱隱感到在他記憶的極深處,在他的潛意識裡,有什麼東西在掙扎著呼喚著拚命地想鑽出來。那是對馮村過去和同他在一起時的那些歲月和事情的回憶,都是些難以忘懷的回憶。
戰前,家霆小時候,馮村在南京瀟湘路做童霜威的秘書時,同家霆的感情是很好的。有一次,他帶家霆去玄武湖租了小船釣魚。那天釣到好多大魚,回來時劃的小船離岸有一丈多遠時擱淺了,真急人啊!馮村脫掉皮鞋和襪子往岸上遠遠一甩,捲起褲腿下水,背起家霆就上了岸。
抗戰爆發後到了武漢,那次在東湖的談話是難忘的。是馮村將媽媽柳葦死的秘密講給他聽。……
然後是在重慶見面,幾次動人的有啟示的談話。半個月前,村翻閱了《間關萬里》的原稿,滿意地說:「好啊,我太高興了!《生活文藝》裡有我的朋友,我拿去交給他們看能否連載。」隔了幾天,來說:「家霆,他們決定用了,只是可能有些刪節。祝賀你!」啊,馮村舅舅的關心和愛護豈是能輕易忘懷的?
馮村在家霆心裡是一片光明,但現在馮村快像一面要被打碎的鏡子,閃閃灼灼的光彩將破滅了。
家霆用茫然的目光看著面前摩肩接踵的店面、房屋,望著街上來來往往擁擠的人群和自行車、人力車,額上出汗,心裡佈滿憂鬱和傷感。好詭異的人生!一切常常撲朔迷離!他意識到情況險惡,現在只有希望爸爸快回來拿主意,好趕快想法營救馮村舅舅。早上,家霆在家裡為晚報「重慶今昔」欄趕寫文章。這個專欄每天刊登一篇關於重慶的知識性、趣味性短文,六百至一千字。晚報總編輯是「民聲新聞專科學校」的兼職教授儲忠僑,馮村的熟朋友,他教新聞採訪課,看中了家霆的採訪才能和文字功力,又受馮村囑托,給家霆練筆的機會,特約家霆固定寫這個連載。家霆剛把文章寫完,「渝光書店」的會計甘漢江急火火地跑來找到家霆,見童霜威去北碚了,慌慌張張告訴家霆:「馮經理出事了!」
甘漢江這人,臉色古板,其實內心充滿激情。他平日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家霆知道他是馮村的貼心人。他現在激動得說話像打機關鎗,告訴家霆:馮村失蹤已經兩天了!失蹤之前,有個姓張的中央社記者找過他,談了很久。這姓張的,聽說是中統的。現在據瞭解,馮村確是被中統秘密抓走了。大約關押在中山二路川東師範學校內的中統重慶首都實驗區行動科牢房內,請霜老立即想法救他一救。
聽到甘漢江談起姓張的中央社記者,家霆馬上想到了張洪池那兩隻老像在生氣的眼睛和「格格」的笑聲。這個壞蛋』,一會兒記者,一會兒特務,一會兒在淪陷區當了漢奸,一會兒在重慶又恢復了原來身份,變來變去,跳來跳去,真是個特殊人物啊!
家霆焦急地問:「怎麼肯定知道他被中統逮捕了呢?」「我們通過一些熟識的關係調查過了!」
「是用什麼罪名抓他的呢?」
「偷偷摸摸秘密抓人,軍統和中統都在干。既是秘密抓,自然無須要什麼罪名。馮經理無黨無派,為人正直,一心只是想把書店辦好。為了事業,偌大年歲,一直獨身,連婚都沒有結。他是個大好人!快救救他才好。我們書店的股東也有一些大人物,我們自然也設法救他,這請放心。」
家霆心裡難過。自己固然在洛陽、在江津都被逮捕過,可是由於有爸爸在,被囚禁的時間短,也沒有受過刑罰。竇平、靳小翰被捕,則受了重刑,一個死了,一個毫無音訊。馮村如今被捕了,他會怎麼樣呢?既是秘密逮捕,比公開逮捕更壞。怎麼辦呢?越想心裡越酸楚,只好對甘漢江說:「甘先生,我馬上去發急電,讓家父回來。你放心,一定努力救他!」
甘漢江急匆匆回去了,家霆就趕來打電報。發出電報,估計爸爸一定及時趕回來。但自己心裡卻覺得這事爸爸回來了怕也難辦,心裡空落落的。
失蹤!馮村失蹤了!在這之前,歐陽素心也失蹤了!馮村的失蹤,一定是葉秋萍下毒手的。可是,歐陽素心的失蹤又是怎麼回事呢?人海茫茫,相處過的人,生離死別的太多了!混雜著悲哀與痛心的情緒,他茫然地邁著步子,感到兩腿都非常沉重。特務的凶殘與可怕,使他背脊涼絲絲的,額上的熱汗也彷彿全變成冷汗了。除了等候爸爸回來之外,簡直不知自己該怎麼辦。本來想就近到「渝光書店」去一下,告訴甘漢江電報已經發出,可又感到少惹特務注意為好,就不打算去了,決定回余家巷住處吃午飯。正在彷彷徨徨走,聽到後面有個好聽的女聲在叫他:「喂,童家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