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東方》
魏巍是一個老文學工作者,是一個一直使我注目的同志。他在抗日戰爭時期就寫過很多好詩。他的著名的散文《誰是最可愛的人》,也曾使我崇愛過。《東方》的前幾章在《人民文學》月刊一發表,我就讀了,很喜歡,曾想寫一篇文章,表示我對這一新作的擁護,只是想到那時我還是一個無權發表意見的人,只得壓制住這一衝動。這次我是又從頭讀起的。儘管有人曾經對我說過,後邊沒有前邊寫得好,但我仍然一口氣讀完了它,而且覺得後邊也寫得很好。
《東方》是一部史詩式的小說,它是寫中國人民志願軍在抗美援朝戰爭中創造的宏偉業績,是一幅絢麗多彩的畫卷,是一座雕塑了各種不同形象的英雄人物的豐碑。以前我們也讀過許多描寫抗美援朝的短篇作品、長篇小說,以及詩歌、散文、電影……但《東方》卻包括得更廣更深。它幾乎寫到了抗美援朝戰爭中的幾個階段和全部有名的戰役。魏巍同志不是在故紙堆裡尋章摘句,主觀鋪陳,或者反覆從已有的戲劇形式中來再現生活。他是從他的長期戰鬥生涯中提煉出他的人物、生活、情操……表現了一個時代的最精粹、最本質的東西。因此不管整個小說中也還有某些小小的蕪雜之處,但它是正確地、滿含詩情地歌頌了一個偉大時代和一群具有特點的新人、「最可愛的人」。
在《東方》的70多萬字裡,整個抗美援朝戰爭的發展,是比較清楚的;約20來個主要人物的描寫,其個性也是比較分明的。作家花了很大的精力科學地組織起這部長篇,筆力始終不懈,感情貫串到底。這在只有一般文學基礎,剛剛開始寫作的人是難以達到的;即使與魏巍同時代,功夫較深,有成就的作家也不是隨便能夠達到或超過的。魏巍同志在部隊工作,從抗日戰爭開始直到現在,積40餘年的積累,生活不可謂不深厚。在40餘年的工作中,他一直沒有放棄寫作詩、散文,以及長篇小說。因此,生活中的人物,與作者心中創造出來的人物,互為補充,反覆印證;再生活,再創造,再提煉。於是形成較精練較完整較成熟的人,這個,那個,幹部,群眾,男女老少,很自然的,一個一個地成長,而且站立起來,活動著,豐滿、多姿。在這本書裡有多少使人喜歡、使人景仰、使人深思、使人懷念的優秀的人啊!
凡是在老根據地生活過,同八路軍、新四軍幹部接觸過的人,都很容易在這本書裡找到老熟人,這樣就使人更感親切。如書中的楊大媽就是一個很普通而又很典型的子弟兵母親。她豪邁、熱情、直率,愛嘛愛得要死,恨嘛恨得要命,遇著天大的困難也是一往直前。她胸懷廣大,細膩體貼,是一個得到無數人們歌頌的女性。在《東方》裡,作者更集中地再現了我們這位永遠不會忘記的貼心人。團長鄧軍難道不是我們經常遇到的果斷勇敢、樸素真誠、嚴厲而又慈祥的我們部隊的指揮員嗎?郭祥也是我們千萬個鋼鐵般的堅韌不拔、無堅不摧、純潔高尚的典型人物的代表。只有共產黨員,只有共產黨領導的軍隊的戰士,只有深受封建地主階級的壓迫而又有高度覺悟的人才能具有這種品質。我們看到郭祥在多次不同的戰役中表現出來的機智勇敢,捨生忘死,實在激勵人心,但郭祥並不像「三突出」的英雄那樣從天而降,高不可攀,而是親切感人,其餘的人物,如周僕、花正芳、喬大個、調皮騾子王大發……等人,都一個一個躍然紙上。這麼多的人物,有很多相似之處的人物,寫來都不雷同,各有特點。其原因就在作者生活之深厚,感情之專注;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到戰鬥的生活中去改造我們的世界觀,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
有許多人物是我們大家都熟悉的。但要把這個人物畫出來,讓讀者認得,理解,體會,引起自然的愛和憎,是需要許多手法的。我們看到作家在《東方》裡的某些手法,是非常巧妙的。他輕輕的幾筆,這個人物就站在你面前了。如金絲、小契,以及花正芳,這幾個影影綽綽的人物,出場不多,用力不大,可是很活。寫作手法的運用自如,重要的還是由於作者經常與他的人物親切相處,否則是不容易達到的。
「四人幫」鼓吹的什麼「三突出」等謬論在我們文壇上流毒很深。他們要在每篇作品裡,突出英雄人物,又要把這個英雄人物寫得毫無缺點,脫離群眾,脫離環境。為了不能有分毫的矛盾感情以損害這個英雄形象,如若是女主人公,則丈夫最好是當兵去了、開會去了、或者就是死了。千篇一律,使人掩卷、但英雄人物要不要寫呢?我看還是要寫的,還要多寫,要寫得好。讀者是願意看非凡的人物的。他們愛這種人物,愛英雄;英雄又教育讀者。有多少讀者能忍受著滿紙的千言萬語、津津有味地去咀嚼一個落後人物呢?儘管寫得細緻,越分析讀者會越厭煩;越感到了作者對這種人物的同情,越會反感。如果作者是帶著批判和諷刺,那自然當作別論。
「四人幫」為患十年來的社會風習,變化很大。我們民族的優良傳統、革命傳統不被重視。甚至你同某些人談到這些,反會引來訕笑,說是封建迷信,愚忠愚孝,落後的,民主革命時代的思想意識……你是青年人,我不知道你作何想法。但我卻認為《東方》中的這些人物和幾年來湧現的反對「四人幫」的年輕一代英雄們一樣,我們應該大力宣揚!我們的民族,我們的事業,需要的還是這些有崇高理想,為人民、為共產主義事業,毫無私心、毫無畏俱,能夠全力以赴,貢獻出自己所有力量和生命的人。我們就要拿他們的偉大精神來教育我們年輕的幸福的新一代。
《東方》中寫了一個戀愛故事。一段時期一般文學作品對戀愛生活常常採取避開的辦法,不敢大膽去寫。但魏巍寫郭祥與楊雪的一段感情關係,寫得卻不落俗套。郭祥的真摯深沉是很感動人的。楊雪一度受蒙蔽,也使人很同情,他們之間的感情將長時間留在讀者的回想中,低徊詠歎。這是許多年來在文學作品中少見的一段親切感人的哀曲。
我不是理論家,我不是在評論。我只不過想向你推薦,引起你讀這本書的興趣,同時希望對你創作道路上可能遇到的問題引起你的考慮。我非常高興聽到你的意見。
丁玲 1978年底於山西長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