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媽
他沒有見楊家大媽也有許多年了。這是他心目中最親近最欽敬的人物之一。自郭祥記事起,兩家就是近鄰。他常常領著大媽的小女兒小雪去拾柴禾,挖野菜,有時候就在楊家吃飯。他淘了氣,大媽就把他偷偷地用笸籮扣起來,使他免去父親的追打。這一切,都記得是多麼地清楚呀。郭祥在大清河南敵人的堡壘叢中活動的時候,就聽說過大清河北有一位赫赫有名的楊大媽。游擊戰士們傳頌著這樣的歌謠:
楊樹飄灑灑,
大媽賽親媽。
只要找見她,
就是到了家。
餓了有吃喝,
負傷有辦法,
安安生生睡一覺,
臨走還送我煙葉一大把。
在那敵人的炮樓星羅棋布、汽車路密如蛛網的地帶,有吃有喝也就很不容易,竟然負了傷還有辦法,還能安安生生地睡上一覺,這是多麼難得的一個去處呵。無怪這歌聲這麼動聽地唱到了大清河南。人們還說,這大媽是「革命的五大員」:第一,她是炊事員。在她家裡抗戰人員來往不斷,她家的灶火,每天要燒十幾頓飯。只要你是抗日戰士,有飯蹲下就吃。第二,她又是護理員。在她家的地道裡,護理著輕重傷員。機會趕巧,你還能嘗到她從集上買來的新下來的葡萄。第三,她又是情報員和偵察員。她有時扮作討飯老婆,著破竹籃,拄著棗木棍,出沒在敵人的炮樓附近;有時穿得乾乾淨淨,提著紅包袱,到敵人占踞的縣城,去跟內線關係接頭。最後,她還像個指揮員。在那敵情緊張的深夜,窗上遮著被子,門外站著哨兵,她和那些游擊隊長、政治委員、縣委書記聚在一盞昏黃的燈光下,共看著一張地圖。她披著衣服坐在炕上,聽他們交流情況,分析敵情。她身向前傾,頭微微低著,嚴肅地沉思。然後就毫不自卑地拿出自己的意見,就好像在討論她的家事。她那特殊的細心、機敏與果斷,和她那從游擊隊長們不知不覺學來的乾脆、果決的手勢,都流露著指揮員英武的格調。那些領導人也尊敬地喊她大媽,跟她交談,跟她辯論,也不知不覺地把她看做自己中間的一個。聽說巧襲小李村炮樓,就是採納了她的主意。因此人們又把她的家稱做「兩部一站」,既是後勤部,又是司令部,還是情報站。它是黨和游擊隊領導人的聚散地,是大清河北一個小小的抗戰中心。
郭祥也像其他戰士一樣愛她,欽敬她,也愛唱「楊樹飄灑灑」這支歌。但她活動在大清河南,屬另一個分區,沒有見到過她,更不知道她就是自己幼年的夥伴小雪的母親。他也沒想到,這位普普通通的近鄰,成長得這樣快,這樣英雄出眾。後來,因為楊大媽的名字太紅,別說是自己人,就是炮樓上的偽軍也給她取了一個外號,管她叫「老八路」。楊大媽從此就成為敵人指名捉拿的對象。尤其是謝家父子,吃了她許多苦頭,有好幾次幾乎被八路軍捉住,也就對她更加仇恨,三天兩頭來找尋她。這時在偽軍中還流傳著一句口號,叫做「捉住楊大媽,金票有得花」。敵人對她的頭,宣佈了十萬元「老頭票」的懸賞,另外還要官升三級。這不但沒有把大媽嚇住,反倒更鼓起了她那戰鬥豪情。她常常拍拍自己的腦瓜兒,對戰士們玩笑地說:「小伙子們!你們可要好好保護你大媽的這個寶貝,我可沒想到它這麼值錢!」由於村裡群眾對她的掩護,再加上她機敏過人,她在這家和那家躲閃著,敵人捉她多次,她都機智脫險。隨著環境的險惡,鬥爭的殘酷,一些人叛變投敵。這些人吃過她的飯,睡過她的炕,知道她家隱蔽的地道口,給了她最大的威脅。她在家呆不住了。她的丈夫和兩個孩子就轉移到外村親威家裡。她從這時起,就行進在游擊隊的行列中。她和戰士們一起風餐露宿,給戰士縫縫補補,她不像民,又不像兵,老百姓都很詫異行列裡的這位中年婦女。也就是從這時,當這支游擊隊轉移到大清河南的時候,郭祥偶然遇見過她,才知道原來她就是那赫赫有名的大媽……
抗日戰爭末期,在某地的英模大會上,楊大媽被譽為「子弟兵的母親」。不久,她又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抗日戰爭勝利後,國民黨軍隊向解放區進犯,大媽就把她的女兒楊雪送到部隊,讓她參加了這一場新的鬥爭……
郭祥要去看望的,就是這樣一位英雄的母親。
他一邊幫母親刷鍋洗碗,一邊問母親:
「大媽現在住在哪兒?」
「一說你保準知道,就是你鬧事的那個地方。」母親帶著笑嘲弄地說。
郭祥一聽,就知道說的是謝家。他羞愧地笑了一笑,故意裝糊塗說:「我知道你說的是哪兒呀,我鬧的事多啦。」說著就跨出門去。母親覺著兒子回來什麼也沒有吃上,怪委屈的,就揭開炕席拿了幾個錢上集去了。
郭祥緩步穿過小胡同,向村裡正街走去。這鳳凰堡原有四條小街,像一個方方正正的「井」字。「井」字中心,就是原來謝家小城牆式的大院。挨著大院是一些相形見絀的中農房舍,散在村邊的就是貧農們又低又矮的土屋了。如今經過十幾年激烈的社會變動,已經有了很大改變。村四外起了不少新房,因為蓋得錯錯落落,雜亂無章,使郭祥繞了不少彎兒,才走上正街。那村中心的花垛口高牆,已經消逝得無影無蹤,好像它根本沒有存在過一樣。只有從那兩個被推倒的石獅子,才可以辨認出原來謝家的大門。郭祥不由想到,當他幼年走過這裡的時候,總是覺得陰森森的,心老是一陣陣地發緊,連腳步走得都不自在。尤其走過這個門口,得時時提防著那幾隻大黑狗冷古丁地躥出來。連那兩頭石獅子,也覺得像是活的那樣可怕。現在呢,那個門臉已經改換了樣子,整個地被牽牛花爬嚴了,一眼望去,紅澄澄的,總有好幾百朵。牽牛的陰涼下,掛著「鳳凰堡小學校」白底紅字的牌子,從裡面傳出了孩子們整齊悅耳的讀書聲。這書聲,帶著十足的奶腔味,被秋風吹得一時高一時低,顯得這鄉村更加寧靜、安詳和可愛了。
郭祥知道,小學校占的就是謝家的第一套院,後面第二套院,就是現在楊大媽住的地方。那裡新開了一個側門,郭祥走進去,一眼就看見正房那高高的石階,下面是青磚鋪地,一點不錯,正是多年前父親領著他磕頭賠禮的去處。謝家婆娘和謝家小子站在石階上那一副帶搭不理的樣子,那尖刻譏諷的笑,一下出現在眼前,頭轟地一下子像著了火似的。他定了定神,極力讓自已平靜下來。
他打量了一下這個院子,像是住了四家人。由於換了新的主人,那種陰森森的氣氛沒有了,現出一派農家風味。家家房簷下都垂著一嘟嚕一嘟嚕半干的紅辣椒,地上曬滿了一片一片的茄子干,院子裡還繫著好幾根繩子,上面搭滿了小白菜。東屋窗前有一個遮蔭的南瓜架,垂著三四個金紅色的大瓜,還掛著兩個青秫秸莛兒扎的蟈蟈籠子。西房根種了一小片花,有三兩棵雞冠花,兩棵很高的西番蓮,一棵紫的,一棵白的,幾個小盤盤似的花朵,都快要碰到窗格子上去了。
院子寂靜無人。屋門虛掩著。人們大概都下地去了。郭祥正回身要走,忽聽璞啦啦一陣響動,原來在南瓜架後面的牆拐角里,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子,背朝外,光著膀子,穿著小褲衩兒,正蹲在那兒聚精會神地擺弄什麼。郭祥問:
「大媽在這兒住嗎?」
「嗯。」那小子頭也不抬地說。
「她在家嗎?」
「地裡去了,你到地裡去找她吧。」他還是不動身,一個勁地擺弄他的。
郭祥走近一看,原來這小子正抱著小白鴿子給它裝鴿哨呢。他的肩膀上還站著一隻小紅嘴鴿子,歪著腦袋看人。他老是裝不好,累得小圓臉上都是汗。郭祥看那眉眼,很像大媽,也很像小雪。就拍了他一把,問:
「你叫什麼?」
「我叫大亂。」他這才抬起頭來,一雙調皮的眼睛巴眨巴眨的,「你是縣武裝部的吧?有小刀不?掏出來我使使!」說著就伸出手來,要到郭祥的口袋裡去摸。郭祥摸出小刀微笑著遞給他,他一面修理鴿哨,一面說:
「那裡還有兩隻。」他順手朝西房簷一指,那裡懸著一隻精巧的小木籠,「一隻『大鼻子』,一隻『萊花』,要是抱出蛋來,我把『大鼻子』送給你。」
「現在送給我行不?」郭祥裝作認真的樣子。
「現在——」他翻了翻眼,「那得有條件!」
只聽門外說:「什麼條件?你個小兔崽子!」
郭祥還沒來得及分辨是誰,大亂把鴿子一扔,抓起草筐就溜。郭樣回頭一看,進來的正是大媽,她拿著一把鐮,背著一大筐滿是露水的青草,兩隻腳也是濕漉漉的。她披著一件不知道是誰留下的十分破舊的棉軍衣,看來她很早就到地裡去了。
「大媽!」郭祥歡快地叫了一聲。
大媽也一眼就看準了他:「沒錯,你是嘎子!」她說著,放下草筐,快步走過來。
郭祥看到,她的面容雖然比以前見老,但是步伐還是那樣敏快,眼睛還是那般清亮,流露著堅定和機警,絲毫沒有減失游擊戰爭年代賦予她的光芒。
郭祥迎了上去,大媽用兩隻手捧著郭祥的臉,仔細地看了看,竭力地控制著自己的感情。她把手一甩:「孩子,屋裡坐吧!」她走到屋門口,又扭過臉指著大亂說:
「燒你一回!告你爹,叫他馬上到集上去,就說嘎子回來了,晌午要吃茴香餡餃子。快去!」
大亂賣了一個鬼臉,一蹦兩跳地去了。
大媽把郭祥扯進了西屋。郭祥看這屋子寬敞明亮。裡間屋一鋪大炕,也掃得十分下淨。迎著炕貼了一幅毛主席像。只是屋子裡的東西很少,不僅沒有箱櫃,連個迎門櫥也沒有,只有一張舊八仙桌子,一條長凳,顯得異常空落。
「脫鞋,上炕!」大媽催促著說。
郭祥在炕上坐定,大媽不一時就燒開了水,又在灶裡燒了幾個紅棗,將灰吹去,泡了兩碗紅釅釅的棗茶端上來。
隨後,她也上了炕,把煙笸籮放在兩個人中間。她抽旱煙袋,郭祥就卷大喇叭筒。
郭祥說:「大媽,你這幾年生活還是很困難吧?」
「不算困難!」大媽說,「吃的有了,差一兩個月的,吃點菜也能對付過去。」
「你這傢俱,我看怎麼比以前還少呵?」
「傢俱?」大媽哈哈一笑,「連一塊破鋪襯,連你大妹子小時候的尿蓆子,都叫敵人燒淨了。他們對我不客氣,我對他們也不客氣。雙方一樣!」她仰起臉看看房頂,說:「就是這房沒燒,他們還想著回來住哩!實在說,孩子,我真不願住在這骯髒地方!以前把我賣到這家當使喚丫頭,我受的是什麼罪?你沒見過,也聽說過。你想,我住在這兒,想起來能不難過?可是我還要住!窮人不敢住,我就要領著頭住。我要讓他們看看,到底是誰把誰打倒了!他們一天價喊打倒共產黨,叫他們看看共產黨倒了沒有!」
「對!就是要讓他們看看。」郭祥猛力吸著大喇叭筒說,「不過你的身體還要注意,我看不抵以前了。」
「沒啥。」大媽挺了挺腰板,「我腿腳行,眼也挺好使。去年聽說一個同志要結婚,我還紮了對繡花枕頭給他寄了去。就是鑽地道、睡高粱地多了,落下了個腰疼病,瞧了幾次,白花了錢,也沒治好。我看一下半下不礙。」
「孩子,」大媽又擰了一鍋煙點著,向郭祥身邊移了移,緩緩也說,「說實在的,這窮,這苦,這病,都不算什麼。就是有一件事叫我心裡難過……」
郭祥見她眼圈發紅,就聽她說下去:
「窮算什麼!你大媽原先比誰不窮?苦,你大媽比誰不苦?病,這又算什麼!殘酷時候,敵人三天兩頭來抓,不知什麼時候活,什麼時候死。這統統不算一回事。孩子,只有一點兒我受不了,我就是離不開八路。從事變以後,我那窮家,哪一天斷過八路軍呢?人來人往,不是幹部,就是戰士,不是大隊,就是小隊,弄得我沒有時間渣兒,累得我站都站不住,只要同志們吃上喝上,我就心裡痛快。可是猛古丁地都開走了,不知道開到什麼地方去了。我睜睜眼,看不到一個穿軍裝的,你說這是怎麼個滋味?我心裡空落得像是沒有個抓撓頭似的。夜裡睡不著覺,我就一個一個挨個兒想你們。你們的模樣兒,家鄉住處,脾氣秉性,誰我也沒有忘。可你們連個信都不給我打一封來……」
大媽滴下了眼淚。
「不能這麼說,大媽,」郭祥說,「同志們都沒有忘記你。」
「去吧,」大媽擤擤鼻涕,「那為什麼不來個信?」
「大家忙呀!」
「忙?我問你:你們拉屎不?尿尿不?」
郭祥笑了。
「兔崽子,你別笑。」大媽把煙鍋乓地一磕,「你回答我的問題!」
郭祥笑著說:「就是再忙,還能不拉屎尿尿!」
「著哇!」大媽說,「你們就用拉尿尿尿的工夫,也能給我寫幾個字嘛!」
大媽說著生起氣來,把煙袋一放,兩手向外推著郭祥:「去去去!」
「你不要,我還不走哩!」郭祥縮縮脖,裝個醜樣兒。
「不走,我就揍!」
「來吧,我代表大伙挨揍!這是光榮的。」郭祥說著,把頭伸給大媽,「我看你還是捨不得吧!」
大媽璞哧一聲帶著淚花笑了。
郭祥接著裝了一鍋煙遞給她,大媽盤著腿抽著,心平氣和了許多。她問:
「南蠻子現在怎麼樣了?」
「哪個南蠻子?」
大媽跳下炕,把牆上掛著的一個裝相片的鏡框摘下來。用袖子輕輕擦了擦土,遞給郭祥,指著其中一個說:「就是他!」
「咳,我道是誰,原來是我們鄧團長。」郭祥說,「他去年打蘭州負了點兒輕傷,還在醫院裡休養呢。」
「我不信。」大媽說,「要是負了點兒輕傷,他會一直住在醫院裡?」
「確實,傷不太重。」郭祥帶著笑安慰說,「現在快好了。」
「怪不得他不來信。」大媽又是憐惜又是讚歎地說,「這個人革命可真叫堅決。一打仗就往前衝,當了團長還是那股勁。他那愛人還是我介紹的哩!現在兩口子過得怎麼樣?」
「很好。生了個白胖小子,聽說有十來磅重。」
大媽笑起來,小煙鍋子在坑沿上磕得乓乓的響。
郭祥看到,在這個四四方方的紅棗木鏡框裡,擠滿了軍人照片。其中有他現在的團政委周僕,他現在的營長陸希榮,還有許多他不認識的人。這些人大都穿著當年的粗布軍衣,也有的是農民打扮,手巾包著頭,腰裡束著皮帶,皮帶上掖著盒子。一個個面容清瘦,但精神奮發,姿態英武,充滿了游擊戰爭年代的風采。大媽對這些人一一問了一遍。可惜有許多人,郭祥不認識,未免使大媽感到遺憾。
她小心地把鏡框掛在牆上,坐下來,輕輕歎了口氣:
「小迷糊不知道哪兒去了,連個相片也沒有他的。」
「哪個小迷糊?」郭祥問。
「你不准知道。」大媽搖搖頭憂鬱地說,「他年紀太小。他爹媽都叫日本用刺刀挑了,11歲就參加了咱們軍隊。人猴瘦猴瘦,走也走不動,部隊就把他托給了我。晚上不喊醒他,就給你尿一大炕。就那還非跟我鑽一個被窩不行。天氣熱了,我說:『小子,這麼熱你還要跟我鑽一個被窩?』你猜他說啥?他說:『媽,那咱倆就伙蓋一個被單兒吧!』自他一來,大亂不能跟我睡一個被窩了,覺得吃不開了,就時常跟他打架,還說:『這是我親媽,你算哪裡的野小子!』小迷糊就哭了。我說:『小子,什麼是親的後的?你再長兩年,好好抗日,你就是親的;他不好好抗日,調皮搗蛋,我就把他轟出去。』小迷糊就笑了,說:『媽,我一定好好抗日。』這小子其實也不迷糊,也知道待我親。他見到別人亂使我的煙袋,就用小刀刻上記號,專讓我使。他一直在咱家呆了半年,後來部隊又把他領走了。我真不願讓他走,弄得我哭了好大一陣。這多年,我老打聽,誰也不知道他在哪兒。有時候做夢,還夢見他給我捅煙鍋子呢……」
這時,只聽屋門「匡啷」一聲,大亂跳著走了進來。「報告!任務完成。」他故意裝作軍人的樣子,在炕沿下打著立正,嗓音洪亮地叫。
「你看他那怪樣兒!」大媽用煙袋衝他一指。
「我瞧瞧你的鋼筆!」大亂說話就爬上了炕,扳住郭樣的脖子。
「下來!」大媽威嚴地晃晃煙袋桿兒。大亂手疾眼快,把鋼筆搶到手裡,拔開筆帽,在指甲蓋上畫起來了。
「你瞧見沒有?」大媽指著大亂對郭祥說,「從小就是這樣。不管是司令員,政委,一下就爬到人家脖子上。不是捅這,就是捅那。以前是讓機槍班給他做彈弓,以後就死求白賴地要子彈殼,換底火,翻造子彈,打槍,瞄準;你們都野戰走了,這又玩鴿子。你瞧瞧他那臉蛋上是什麼?」
郭祥這才注意到,大亂的左眉梢上有一個小小的窩窩兒。
「那就是他跟人家玩彈弓英勇負傷的地方!」大娘嘲弄地說。
大亂翻翻一雙貓眼:「我的好處你幹嗎不說?」
「你有什麼好處?」大媽說,「你不過就是給八路送了兩回信!還差點兒出了大事。你有你姐姐去的多嗎?小雪又給我送信,又在門口給我放哨,一站就是半夜,一次虧都沒吃過。叫你放哨,你淨打磕睡!還自己吹,『我要當通訊員,準是個好通訊員!』……」
「我不是把信團成蛋兒吃了嗎?我又沒暴露軍事秘密!」大亂梗著脖子。
「我問你,」大媽又用煙袋指指,「今天你嘎子哥來,你這個好通訊員幹嗎不到地裡喊我?」
「他也沒對我說他是嘎子哥!」
大媽用手一指:「你聽聽!這小兔崽子嘴有多巧!」
「八路軍可不許罵人!」大亂把頭一歪,「你還吹自己是老八路呢,你讓嘎子哥聽聽!」
「得,得,」郭祥笑著說,「你別喊我嘎子哥了,我看你小子比我小時候還嘎!」
「這都是八路軍慣的。」大媽說,「我一打他,他們就攔住我,就把他慣到天上去了。你瞧著,我遲早要把你送到軍隊裡去,叫八路軍來管管你!」
「去就去。」大亂說,「我也不怕打仗!」
「老東西來了。」大媽說著欠身下炕。
郭祥靜聽,才聽出「踢——啦」「踢——啦」的腳步聲。就從這腳步聲,也可聽出這是那種性格緩慢但卻紮實的人。郭祥真佩服大媽分辨風吹草動的好耳力。這也是游擊戰爭年代養成的。
老楊大伯進來了。手裡提著沉甸甸的一大塊豬肉,懷裡抱著一大捆小茴香菜。他向郭祥嘿嘿一笑,沒有說出什麼,手裡的東西,一時也不知道放在哪兒好。
大媽接過東西,就皺了眉。她把小茴香捆一撥開,對楊大伯說:「你瞧瞧,這準不是今兒早起割的,一輩子想叫你辦個漂亮事也難。」大媽把茴香擇了擇,嘩啦提了一瓢水,動手洗菜。又對大亂說:「去!磨磨刀。」
楊大伯不反駁,也不言聲。從腰裡摸出一盒「大嬰孩」香煙,撕開個小口,抽了一支,抖抖索索地遞到郭祥手裡。然後佝僂著腰坐在炕沿上,從腰裡解下旱煙袋,裝了一鍋,用胳膊夾住,打起了火鐮。顯見這盒煙,是他特意為郭祥買的。
這楊大伯比大媽大十五六歲,已經60開外;郭祥看他那被烈日烤曬了一生的皮膚,還是紅剛剛的,顯得異常堅實。他的容貌和舉止,都流露出樸實和善良。
大媽剁著肉餡指責地說:「嘎子多年不回來,你就找不著一句話?真是三錐子扎不出血來!跟你一輩子,沒有把我屈死!……」
大伯還是不響,看來他聽這話有多少遍了。
「我這個家,數這個腦瓜兒落後!」大媽又說。
「我,我怎麼落後?」大伯開言了:
「嘎子說,你閨女也人黨了,現在除了大亂,全家都是黨員,就你一個掛翅膀的!」
「那,那是你們支部不討論我。」大伯說,「你憑心說,革命工作我少做了不?」
「沒少做!」大亂正在那兒燒火,插進來說,「黑間開門,領道兒,號房,領柴禾,領米,全是我爹。下大雪,牽著牛,尾巴上吊著掃帚,給八路軍掃腳印,也是我爹。領著八路突圍,摔得他乓地一個跤,乓地一個跤。八路來了,我爹就起來開門兒,回來往牆角里一蹲;我媽炕都不下,盤著腿一坐,衣裳一披,淨動嘴兒,和人討論討論,像個司令員似的……」
大伯臉上露出笑容,看了看郭祥。
「燒你的火!」大媽斥責著,又面向大伯,「可你怎麼不申請呢?」
「我不申請!」大伯說,「你有眼就看。」說過,他把煙鍋乓地一磕。
「大伯,我給你寫申請書!」郭祥把袖子一挽。
「不,不,」大伯連忙搖搖手,「侄子,你不知道,我60多歲的人啦,遞上去,支部一討論不准,我臉上掛不住!」
「你條件也不夠!」大媽說。
大伯欠欠身子:「我怎麼不夠?」
「憑你說這活就不夠。」大媽一隻手從面盆裡伸出來,指著他,「那年,敵人把房子燒了,你說的什麼?你說:『看你住到哪兒?八路不管你了吧!』你不給我消愁,還給我添膩味,散佈壞影響!我問你,你說了沒說?」
「我,我,」大伯臉霎地紅了,舌頭打著結,「那是我的錯誤,影響是不太好。」
大媽像少女一般地好勝,乘機警告說:
「你聽著!往後我們家一個落後的不要。」
「我看你也有點兒那個……」大伯還嘴,聲音低低的。
「有點兒什麼?」
「驕傲。」
「嫌驕傲,咱打離婚!」
「離就離吧,老用這話壓我!」
「你別光欺負人哪,大媽。」郭祥笑得嘎嘎的。
「你不知道,小嘎兒。」大媽說,「按理,你是下輩兒,這話我不當講。我這人說話就不管他上級下級,長輩晚輩。你想想,我十六七過的門,我花枝兒似的,他比我大十五六歲,要不是謝家那王八蛋,我怎麼會落到這步!你說我心裡屈不屈?」大媽的聲調裡帶出了傷感,這是平時很少聽到的。
郭祥從小就聽說,大媽原先是謝家的使喚丫頭,至於怎麼嫁給大伯的,卻不知細情。原來這也是鳳凰堡的一段血淚故事。大媽是附近孫家莊人,也是謝家的一個佃戶。有一年大旱,顆粒不收,大媽的父親交不上租子,出於無奈,就將女兒以工頂債,這樣到了謝家。大媽那年才十二三歲,每天挨打受氣,自不用說。等到大媽長到十五六歲,由於人品出眾,那謝香齋就生了歹心,要納她傲小。這大媽是寧折不彎的性子,哪肯答應,就在一天深夜隻身出走,逃到一個親戚家裡。誰知第二天,就被謝家捉回。那謝香齋心毒手黑,狠狠地罵:「我娶你不成,也得把你毀了。」就找了三五個打手,將大媽的上衣剝去,由兩個大漢扭住她的兩個膀子,其餘的點起成捆的香,伸到她懷裡熏她、烤她、燒她,將她治得死去活來,整個胸脯都燒爛了。大媽的父親聽到此事,痛不欲生,就托人說情,情願還清欠債,將女兒贖回。但是這個窮得噹噹響的貧農,衣食尚且無著,到哪裡去找這筆款子呢?就放出話說,誰替他還了這筆賬,就將女兒嫁他。這時楊大伯正在謝家扛活,己經30多了,還沒成家。親戚鄰友就攛掇他說:「老楊,你看這姑娘怪可憐的,你不如收留了她,大家幫補你一些,你再摘借摘借,也將就著把事辦了。」楊大伯好容易將錢湊夠,這才把大媽領到自己家裡。大媽雖然逃脫虎口,但一看男人比自己大十五六歲,自不免有委屈之感。剛才大媽說的,就是這段心酸的往事。
她一邊揉面,一面繼續說:
「那時候,我真想跟他離婚,可是別說離婚,連離婚這個名詞兒也不知道。我想,我這一輩子就算完了嗎?夜裡一宿一宿地睡不著,兩隻眼淚巴巴的,連枕頭都打濕了。可是他睡得死豬似的,一點兒都不知道。我暗暗下了決心:我一定要走,要跑,我要走南闖北,任他狼拉狗啃,死就死了,活就活了。可是,我又一想,我也多虧了他!走東鄰,串西捨,給我求醫問道,洗傷抹藥,我這傷才好了,是他救了我。我要扔下他走了,丟下他孤零零一個,誰照管他?我也對他不起。我不是虧了心嗎?唉,算了,雖說他比我大這麼多,可是心眼兒實在。人說,醜人還有個俊影兒呢!我這才有心跟他過了。直到八路軍來了,共產黨來了,同志們一天價給我講這個,說那個,我就覺著這天也大了,地也寬了,眼也亮了,心氣兒也高了,渾身上像長了翅膀,老想飛,想跳,想說,想唱。一個勁兒地追革命!奔革命!沒有第二個心眼。偽村長要讓日本鬼、白脖兒吃麵條,我就要給八路軍吃烙餅;他們要吃炒豆腐,我就要給八路炒雞蛋;我一定要壓倒他!因為這共產黨、八路軍就是我的。我要跟著他!扶著他!舉著他!我不能聽一個人說他一個不字。是水,是火,他說過我就過,他說跳我就跳!我恨不得把那些日本鬼、漢奸、地主、惡霸、國民黨像蒼蠅、跳蚤似地一個個掐死,捏死,一古腦兒地掃平!……」
郭祥看到,大媽的眼睛閃著青春時代的火星。從她那眼睛、眉毛、臉盤都可以看出,她年輕時是一個美麗的女子。她的聲音一時又變得柔和起來。
「也就從這時候,我對他那不如意,才一點點兒淡了。到這會兒,總算有了個家,兒是兒,女是女,離婚,我才不離呢!你倒說『離就離』,捲個小包袱兒,滾你的蛋吧!一晃幾十年,我的好時候也過去了。小嘎兒,像現在八路軍興自由、當面挑,那多好!可惜共產黨來得遲了……」她歎了口氣,恨恨地說:「想起舊社會,真他媽的沒有一條兒好處!」
「大媽。」郭祥笑著說,「這離婚是剛才你先提起的呀!」
「我是出出這股悶氣,」大媽噗哧樂了,「也捎帶著警告他一下!」
「要說心眼實落,大伯在鳳凰堡得佔第一!」郭祥有意安慰地說。
大伯高興地瞅瞅大媽。
「說得也是。」大媽同意地說,「人也不算忒笨,他種的煙葉全村出名。抽著有那麼一股格別的香味。挑到集上去賣,給人的斤兩又大,一哄就搶光了。挑去十斤,最多只換回八斤的錢。」
「那,那,」大伯受了表揚,心裡樂滋滋的,笨笨磕磕地說,「一個自己種的,咱能少給?讓人家吃虧?」說著嘿嘿地笑了。
大媽把面揉得白生生的,不硬不軟。餡兒已經拌好了,又汩汩地加進了不少香油,郭祥在炕上就聞見了噴鼻的香味。
「我顯顯手藝。」郭祥興奮地叫著,急忙下炕。大媽攔住他說:「去你的吧!多少八路軍我都伺候下了,還要你來?」說過,小棗木擀杖清脆地響著,不一時,蓖簾上擺滿了精緻的小餃,包得又好,擺得又齊,像是一大盤初五六的新月。
郭祥看天還不到小晌午,就說:
「大媽,我瞧瞧齊堆去,回來再吃餃子行不?我跟小堆兒從小在一塊兒,參了軍他東我西,真想得慌,聽說他不是復員了嗎?」
「真是不巧!他昨兒個到省裡開民兵會去了。」大媽說,「這孩子也是個人尖子,他是兩次參軍,兩次復員,叫幹啥就幹啥。家裡姐妹都出嫁了,留下一個瞎爹,飯也不能做,我正張羅著給他找對象哩!」
郭祥只好作罷,又捲了一個大喇叭筒,準備提起昨晚母親所談的問題,忽聽窗外有一個非常柔婉的聲音叫:「大媽在家嗎?」郭祥聽聲音很生疏,不知道來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