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江邊

10月22日午夜,周僕剛剛躺下不久,就被值班參謀喊起來,遞過來一封加急電報。他急忙披上衣服,扭亮那盞陪伴他多年的舊馬燈,一看,原來是師部轉發的兵團首長的電報,命令部隊拂曉後立即由現地出發,在咸陽車站登車北上。

  這就是說,比原來預定的出發時間,又提早了一天。周僕捏著那張印著紅色橫線的抄報紙,沉吟了片刻,隱約感到,朝鮮前線的形勢,是更加緊急,更加嚴重了。

  他急忙扣好衣服,來到作戰室,同副團長和政治處主任商量今天的行動。為了給連營多擠出一些時間,他首先在電話上向各營下達了口頭命令。

  出發時間雖然只不過提早了一天,但也帶給他們不小的忙亂。已經準備好的全團的誓師大會不能舉行了。原來考慮到許多戰士、幹部的家庭生活都存在著困難,預定進行的一部分救濟工作,也沒有完成。再有一件麻煩事,就是來接管生產的地方部隊還沒有到,丟下來的雞鴨豬羊,堆在場上的未曾脫粒的莊稼,如果任其不管,都會要遭受損失。

  周僕和團幹部研究著這些問題,最後決定:每連留下一個人,協同村裡的民兵看管生產物資。對於南瓜、蔬菜等等生產品,就分贈給駐地的貧農們。

  當這些問題處理完畢,離天亮還有兩個小時。周僕就回到房子裡,蓋上他那件皮大衣,把燈扭暗,準備休息一會兒。可是總按捺不下激動的心情。兩個小時後,他就要同他的團隊一起,奔向那陌生的戰場了。不消說,他對他的團隊抱有堅強的自信。這種信心,不是一時形成的,是同他的十幾年的戰鬥生涯結合在一起的。他堅信任何反革命的敵人,必將被一個一個地粉碎,但同時他也意識到,在他的面前,站著的是全世界黑暗勢力的代表,是當今世界上頭號的帝國主義。毫無疑問,這是一次嚴峻的考驗。而這場考驗,是只能勝利,不能失敗的。假若打不垮敵人,頂不住敵人,那將不僅給朝鮮人民和中國人民帶來可怕的後果,而且對東方人民和全世界人民的革命進程,都將發生極其不利的影響。他覺得,在這場考驗裡,作為團政治委員,作為這個部隊

  的黨代表,個人的粉身碎骨,那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是,如果由於個人的疏失,工作沒有做好,不能完成任務,那就是一件不能饒恕的罪過!

  近幾天來,當他越意識到任務的重大,對他的老戰友團長鄧軍的思念也就越深。自從蘭州戰役——大西北決定性的一戰,鄧軍腹部和臂部都負了重傷,已經整整一年不見面了。幾次派人到醫院裡看他,回來都說,他的右臂已經鋸掉,腹部的彈片也沒有取出來。而且由於前後八次負傷,失血過多,身體過於衰弱,已經無法在部隊繼續工作了。前幾天,據師裡透露,準備派一個新的團長來,但是由於這個團是本師的主力,是一個有老紅軍基礎的團隊,人選迄今沒有確定。這就使得周僕越發覺得肩上的擔子是沉重的。周僕知道,即使鄧軍回來,自己的工作也絕不會減少,甚至兩個人仍舊會像從前那樣,不斷地爭吵幾句;但是,他現在覺得,即使這個人在這裡,不做什麼工作,只要能聽見他的聲音,他也就不會感到自己的擔子像現在這樣沉重了。

  周僕同鄧軍在一起工作——用他們俏皮的說法是「搭夥計」——是從當連級幹部就開始的。那還是1939年的春天,周僕在延安抗大剛剛畢業,就到了敵後抗日根據地。那時候,他還是一個既沒有工作經驗更沒有戰鬥經驗的新手。當時就把他分配到現在本團的三連去做副指導員。臨走前一天,許多同來的夥伴,都來為他祝賀。因為這個連隊是一個戰鬥作風很硬的連隊,這個連隊的連長,就是聞名全軍的在大渡河邊立有戰功的鄧軍。關於這位勇士驚人的英勇,有著許多紛繁的傳說。當時,周僕對於自己能分配到這樣一個英雄的連隊,是多麼高興!暗暗下定決心要在實戰裡向這位勇士虛心學習。可是當他第二天到連隊去的時候,那位個子並不十分高大、臉色烏黑、左臉上留著一條疤痕的連長,只接過介紹信隨便地看了一眼,就勉強把司務長佩帶的只能單發不能連發的駁殼槍分給他。當他事後發現這是全連最差最破舊的駁殼槍的時候,心裡就頗不愉快。一打仗,又分配他搞一些在他看來是打雜的事情。例如管理伙夫擔子,帶擔架,打掃戰場等等。周僕是一個很聰明、敏銳的人,他很快意識到,自己雖在上級的命令上被公佈為這個連隊的幹部,但在全連尤其在連長的心目中,還沒有取得這個英雄連隊的戰士的資格。直到有一次,敵人遷回到後面,他帶領炊事班將敵人打退,才看到鄧軍臉上的一絲笑容,作為對他這種行為的獎賞。事實上,只有這時候,他才被認可為這個連隊花名冊中的真正的一員。以後,周僕被提升為指導員,兩個人就逐漸成為一對親密的搭檔了。

  戰火催促著人們的成長,也錘煉著人們的友誼。每當周僕回憶起鄧軍的時候,都深深地感激他對自己的幫助。這種幫助,不是通過上課,或者其他明顯的教導,而是通過一種無形的影響。這種影響,尤其表現在鄧軍的那種任何時候都要壓倒敵人,而決不被任何敵人所壓倒的英雄氣質。有時,當連隊傷亡過重,在周僕看來,已經無法完成任務的時候,他卻愈打愈勇,最後終於奇跡般地帶領少數戰士奪取了敵人的陣地;有時,被敵人團團包圍,甚至被敵人「壓頂」(「壓頂」,抗日戰爭平原地區的日語。是指我軍在房內,敵人佔據了房頂。

  ),在周僕看來已經無法突圍的時候,他卻毫不沮喪,吩咐戰士們用手榴彈投房頂上的敵人,終於尋隙突圍。這種英雄氣概,在部隊被習慣地稱為「硬」的作風,不僅感染了領導的部隊,而且也深深地感染了自己。甚至在自己指揮作戰中,也不知不覺採用了鄧軍的語調,彷彿他的某一部分,己經滲入到自己的生命中去了。而鄧軍在內心裡,也非常感激他,尤其是在學文化方面。周僕初來時,鄧軍還不識多少字,一接到上級的文件,就兩手捧著皺起眉頭歎氣。周仆下定決心,不厭其煩地每天教他幾個字,在戰鬥頻繁的日子裡,也不忘記催促他,甚至強迫他學習,終於鄧軍能夠看書看報了。當他捧著通俗小說看到有趣之處,像孩子一般笑起來的時候,對他的這位老夥伴也是充滿著感謝的。

  在周僕來到這個連隊之前,曾經聽不少人傳說他的脾氣古怪,但在真正接近以後,卻感到這位在戰鬥中令敵人畏懼的勇士,竟像孩子一般的純真。比如,他最大的樂趣之一就是聽人講故事。在戰鬥的間隙中,周僕無論是當他的指導員、教導員或政治委員,沒有幾個故事是交待不過去的。兩個人甚至常常枕在一個枕頭上講故事。當講到動人的地方,即使是千百年以前的事情,也會使他像孩子一般地淌著眼淚。

  當然,他也不是沒有缺點的。例如他過分地粗率。但是他也有一條最大的好處,就是對同志不抱成見。幾個鐘頭之前,他向你跳起腳來發脾氣,幾個鐘頭之後,就會忘記得乾乾淨淨。你得罪了他,衝撞了他,也是一樣。等你懊悔萬分,懷著羞慚去向他道歉的時候,他會驚訝地說:「噢,你還想著這件事呀!」

  在戰鬥上,他也存在著缺點的一面。這就是一打仗,他就要跑到最前面去,顧不得全盤指揮了。隨著周僕指揮作戰一天天熟練,他的這個缺點,不僅沒有克服,反面發展了。每逢打仗,前面的情況稍一緊張,他就把駁殼槍一提,說:「老周,這一攤子我不管了!」說著就跑到戰鬥最緊張、最危險的地方。直到他面對面地看見敵人,親眼看見戰鬥情況的變化,才算放了心。有時甚至要親自用機關鎗把敵人射倒,才覺得解氣。他的這個特點,自然會給第一線的戰士增添無限的力量和勇氣,能夠使最危險的陣地穩定下來,或者使最難攻的陣地被我們突破;但同時,也就常常忽略了次要方面。他的這個缺點,不止一次地受過上級的批評,周僕也屢次提醒他,他都滿日答應,甚至紅著臉承認錯誤,但是當第一線的情況一旦緊張起來,他就又抑制不住自己。如果

  這缺點在當連排長的時候,還不顯得怎麼明顯,等到他指揮一個營,一個團,就顯得越發突出了。周僕清楚記得,在圍攻大同的時候,當他的營數次進攻水塔未下,他的眼都紅了,從指揮所裡一下跳出來,又說:「老周,這一攤子交給你了!」做教導員的周僕一把沒有把他拉住,他己經衝到最前面去了。時間不大,水塔被佔領了,但他也滿身鮮血地被人背回來,原來他率領突擊隊衝鋒時,衝得過猛,竟一下子衝到投彈組的前面去了。鄧軍,就是這麼一位威猛無比的戰士,在他的心目中,只有最危險的戰線才是自己的崗位。

  也許,正因為這樣,周僕不能不分出很大精力來鑽研指揮藝術。這樣一來,鄧軍的勇猛的神威,不斷地影響著、培育著部隊,使部隊保持著老紅軍的硬骨頭作風;而周僕的靈活的指揮,也適當地彌補了鄧軍的缺陷。同志們私下議論,說上級把他們兩個人配搭得很好,說他們是一粗一細,粗細結合。其實,更準確些說,這也同他們的友誼一樣,是經過長期戰火錘煉的合金!

  多好的勇士呵!可惜不能參加戰鬥了!自己也不能再同他在一起了!周僕想到這裡,不由地歎了口氣。究竟派誰來當團長呢?他衡量著全軍的團長和副團長,在內心裡猜測著,判斷著……

  警衛員小迷糊打飯來了。周僕匆匆吃過,天色已經微明。為了察看部隊的情緒,他就提前向村南的集合場走去。小迷糊拉著他那匹棗紅馬跟在後面。

  論節氣,還不到霜降,這裡已經下了好幾場霜。田野裡,空蕩蕩的,只剩下一片片的紅薯地和棉花地了。種下的小麥已經露出了綠苗。公路兩旁的楊樹,從樹梢往下葉子已經黃了一半,還綠著一半,望去非常好看。那黃燦燦、厚墩墩的葉子已經落了不少,有幾個孩子正在那裡掃樹葉呢。

  周僕剛走出村口,就聽見村北大路上由遠而近傳來一陣粗嘎的激越的歌聲:

  炮火連天響,戰號頻吹,決戰在今朝,

  我們抗日先鋒軍英勇武裝上前線,

  用我們的刺刀槍炮頭顱和熱血,

  嗨,用我們的刺刀槍炮頭顱和熱血,

  堅決與敵決死戰!……

  「三營過來了。」小迷糊指點著說。

  周僕停住腳步,往北一看,前面一面紅旗引導,三營在大公路上成四路縱隊,排得整整齊齊地走過來。營長孫亮走在最前面,步伐十分英武。他是全團營長中最年輕的,干青年工作出身,一向把部隊帶得很活躍。今天,不用說,又是他選了這首紅軍東渡黃河的戰歌來鼓舞部隊了。

  他們遠遠發現政委站在路邊,歌聲越發響亮激越起來。隊伍走到近前,孫亮從隊列裡跑步出來,打了一個敬禮。

  周僕問:「部隊到齊了嗎?」

  「到齊了。」孫亮很有精神地回答。

  「我看小伙子們的情緒很不壞呀!」周僕的嘴角帶著滿意的笑紋。

  「政委,你說怪不?」孫亮湊近政委的身邊說,「前些天,全營有80多個病號,昨天只剩了30多,今天早晨,我說把他們集合起來,送到衛生隊去,結果一個病號都沒有了。」

  「一個都沒有了?」

  「嘿,一說打仗全好了,真比吃藥還靈!」

  「這是咱們部隊的老傳統呵!」周僕深有所感地說。他想起日本投降後的1945年和1946年,那時候,面對面的民族敵人打倒了,不少戰士認為自己的任務完成了,要求復員,要求回家,要求解決婚姻問題和其他私人問題,曾經鬧得很嚴重,每個部隊都有好幾十個病號。可是當階級敵人在解放區的四圍響起內戰炮聲的時候,那些惱人的問題,竟一霎時煙消雲散,人人慷慨激昂開上前線,竟像沒有發生過那些問題似的。多麼叫人感到神奇!這些戰士們,這些跟隨著黨戰鬥的工農子弟,在歷史的重要關頭,是真正通曉大義、照顧全局的。這些事,不止一次給了周僕最深的感動,使他對革命部隊所具有的深厚的潛力,有著始終不渝的信心。

  孫亮回到行列裡去了。周僕還站在冷風裡觀察著在他面前行進的戰士們。雖然今天的出發命令,因為要通過城市,明確要求他們「要特別注意著裝整齊」,「盡量把新衣服穿在外面」,可是經過整整一個夏秋的勞動,這些草綠色的軍衣都幾乎褪成白色的了,許多人的肩頭上、膝蓋上,還打著顯眼的補釘。周僕知道,這些衣服,每一天都浸透過多少遍汗水呵!要是有人從他們的服裝上來判斷他們的戰鬥力,那就注定要犯絕大的錯誤。

  歌聲停下來了,戰士們愉快地說笑著前進。

  周僕站在路旁問:

  「同志們!冷不冷呀?」

  「政委,你瞧,我還老出汗哩!」一個扛機槍的戰士愉快地回答。

  「政委要把大皮襖送了你,怕你更要出汗了!」另一個戰士開玩笑地說。

  那個戰士指指自己的機關鎗說:

  「我這個皮襖,比他那皮襖還頂事哩!」

  大家笑起來。

  正談笑間,只聽前面集合場上一片聲嚷:「截住!截住!」隨後,正在公路上行進的隊伍,也混亂了,紛紛喧嚷著:「截住它!截住它!」

  周僕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正要探詢,只見炮兵連一匹大黑騾子順著公路狂奔過來。隨後又是兩匹跟著那匹沒命地奔跑。韁繩都拖落在地上。一個勇敢的戰士,剛剛撲上去抓住韁繩,被那匹黑騾子帶了幾個跟頭。等到大家發一聲喊,一齊圍上去的時候,那幾匹騾子又轉頭跳下公路,向田野裡跑去。頃刻間,己經跑出五六里以外去了。

  第一天行動,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故,真叫人心裡有氣。周僕大步走到集合場上,看見炮兵連的三門步兵炮歪歪斜斜,牲口套棄置在地上,衛生員正給一個被踢倒的戰士裹傷。他把炮連的幾個幹部找到面前,指著說:

  「你們是怎麼搞的?」

  幾個幹部垂著頭,默不作聲。

  沉了半晌,那個小敦實個兒的連長才說:

  「我們大前天才回來,一看炮銹得不像樣子,只顧忙著擦炮,沒想到騾子搞生產太久了,一見炮就往後捎,怎麼也套不上去,氣得馭手給了它一鞭,就驚了,大概又跑回我們住的那山莊去了。」

  「那你們平常呢?」周僕質問,「平常為什麼不注意戰備訓練?」

  「那可不能怨我。」炮兵連長也懊惱地說,「參謀處給了我們訓練的時間沒有?」

  參謀長走過來說:

  「政委,時間到了,是不是按時出發?」

  「按時出發。」周僕氣得揮了揮手,叫他們隨後跟進。

  部隊出發了。集合場周圍擠滿了老百姓,大部分是那些衣服襤褸的貧農,他們戀戀不捨地望著出征的人們。

  周僕在團直屬隊的先頭走著。一路上,他還在想著炮兵連長的那句話:「那可不能怨我。」是的,是不能夠怨他。一年以前,當部隊駐紮在這裡的時候,他自己的一切精力都集中到生產方面去了,當時真有點「刀槍人庫,馬放南山」的味道。以至今天突然接到戰鬥任務,槍也銹了,炮也銹了,他親眼看到井台上擦洗刺刀的水都變成了紅的。毛主席說,部隊不僅是戰鬥隊,工作隊,而且還是生產隊。很明顯,自己抓住了後兩個方面,又忽略了戰鬥隊的方面。僅僅一年的和平生活,竟然就出現了這樣的現象,這是多麼深刻難忘的教訓呵!自己剛才責備那個連長又有什麼意義呢?如果鄧軍同志在這兒,看到這種情形,會多麼難過。他心裡引起了一陣深深的慚愧之感。他這樣想著,想著,踏著落葉,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出十里以外去了。

  部隊在咸陽登車東下,深夜時分過了鄭州,繼續北上,第二天下午,就奔馳在冀中平原上了。這裡的每一座車站,每一條流水,每一座日本人和國民黨反動派遺留下來的殘破的碉堡,都可以引起他們長時間興奮的談論。他們擠在車窗門口,貪饞地看著目力能及的故鄉的村莊、麥田,以及路上的行人,來寬舒一下對家鄉的離情。停車的時候,他們在站台上利用短短的幾分鐘,和站台上的服務員們說上幾句話,也覺得特別高興。看見誰的情緒沉悶了,那些黨員們和一些懂事的班長們,就湊過去談談故事,扯扯閒篇兒,來寬慰夥伴,也鼓舞自己。直到山海關,車廂裡也沒有離開和冀中有關的話題,但是誰也沒有提起自己的家,只是在心的深處,深深地祝福著自己的親人!

  列車走了三天三夜,於第四天中午時分,趕到鴨綠江邊的城市丹東。

  部隊被指定在鎮江山一帶休息。他們都是第一次到丹東,這座背山面江的城市這樣美麗,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想之外。可是走出車站不遠,就感覺出她已經被戰爭的氣氛籠罩了。柏油路上己經看到有美國飛機轟炸的彈坑,華麗的玻璃櫥窗,沒有陳設多少東西,刺眼地貼著縱一道橫一道的紙條。街上的各種車輛都在急匆匆地奔馳。市民們臉上帶著惶惶不安的神情,扶老攜幼,背著行李傢俱,在向市郊疏散。工人和學生組織起來的糾察隊,袖子上戴著紅箍,幫助警察維持秩序,指揮著疏散的人們。

  管理員在半山上找到了一處民房,算做臨時的團部。周僕還沒有進房子,就被師部的通訊員喊走了。

  師部組織的前方指揮所,是在昨天晚上提前到達的,臨時設立在丹東軍分區招待所的一間小屋裡。師長報告了朝鮮前線的緊急情況:自從美國侵略軍在仁川登陸後,不顧周恩來總理代表我國政府的嚴重警告,於10月1日越過三八線,向朝鮮北部大舉進犯。至10月19日,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臨時首都平壤市以及陽德、元山、鹹興等地,都已相繼淪陷。朝鮮的臨時首都已遷到東北部距鴨綠江不遠的江界去了。敵人叫囂要在感恩節(11月23日)前結束朝鮮戰爭,正在舉行瘋狂的追擊,向中朝邊境逼近。現在敵人共集中了四個軍13萬餘人的兵力,分東西兩線多路猛壓過來。西線的美軍第一軍和英軍二十七旅正沿鐵路指向新義州;美二十四師和偽一師指向碧潼;另兩個偽軍師一路指向楚山,一路指向江界。東線的敵軍,正由元山、鹹興迂迴江界。戰局是十分嚴重的。

  師長隨後傳達了兵團的意圖。為了控制朝鮮北部一定的地區,制止敵人的進攻,掩護朝鮮人民軍北撤整頓,並且為以後的作戰創造有利條件,決心佔領龜城、秦川、球場洞、德川、寧遠、五老裡等地區組織防禦。本師的任務就是爭取在敵人到來之前搶佔龜城。要求部隊立即完成一切準備工作,於今晚渡江。

  會議末尾,師參謀長給每團發了一份朝鮮作戰地圖。並告訴大家,每連配備的朝鮮族聯絡員,隨後就到,要大家好好注意團結。

  周僕回到他那在半山坡的團部,看見警衛班的戰士們,正在穿新領來的棉衣,一邊吵嚷嘻笑。原來這些棉衣是按照朝鮮人民軍的式樣做的。有的戰士說:

  「當了幾年兵,還沒穿過帶大襟的衣服呢!」

  「人們別把我們當女兵呀!」

  「管它男兵女兵,只要暖和就行!」

  他們見政委走來,搶先喊道:

  「你那帶紅道道的軍官服也發下來了!快試試吧!」

  周僕剛待要穿,就聽見山頭上響起一排槍聲,接著防空警報刺耳地嗚嗚地響起來。四外都有人喊:「防空!防空!」

  頃刻間,街上的人們飛跑起來。不一時,一陣隱隱的沉重的隆隆聲由遠而近,在新義州的上空出現了敵機。人們開始數著一架、兩架、三架,最後數不清了,大約有幾十架敵機,像小黑烏鴉一樣在新義州的上空盤旋起來。

  「俯衝了!俯衝了!」人們喊著。

  說話間,一支支黑色的煙柱升騰起來,大地在震動著,像滾過一陣沉雷一般。雖然隔著寬闊的江流,還震得窗玻璃呼噠亂響。

  黑煙越來越濃,越升越高,不一時滾滾的黑煙籠罩了江東岸的半面天空,隨著風滾到這岸來了。剛才還是碧澄澄的江水,也被照得黑烏烏的。在黑煙下面,穿白衣的朝鮮人向外散跑著,不少人搶向橋頭,跑向江邊。遠遠地可以聽見他們的呼喊聲。這時候,轟炸機停止轟炸,飛走了,野馬式戰鬥機你上我下穿梭式地射殺著逃散的人們。

  「政委!你看!」

  小迷糊驚叫了一聲。周僕順著他的手指看去,一個背著孩子的朝鮮婦女,正被一架敵機追著踉蹌地跑到江邊,一梭子機關炮咕咕地掃射過來,那個婦女似乎猶疑了一下,就捂著孩子的眼睛跳到江水中去了。

  這時候,周僕的心也像跟著這個婦女沉下去了,眼角上頃刻湧出熱辣辣的淚珠。他急忙扶住一棵小樹。

  警衛班的戰士,心像刀扎一樣,恨不得立刻飛過江去掐死那些野獸們。許多人哭了,用衣袖擦著眼淚。

  滾滾黑煙,繼續湧過江來,湧到他們的上空,灰燼、紙片,紛紛落下。天空也顯得昏暗起來。

  周僕極力壓制著自己的感情,正要召集各營匯報準備工作的情況,只聽山坡下面喊:

  「老周!老周哇!」

  聲音是這麼熟稔和洪亮。由於他思想一下轉不過彎來,眼睛也有些模糊,竟一下沒有看出來是誰。

  「那不是團長和小玲子嗎?」

  「是團長回來了!」

  「團長!小玲子!」

  警衛班的戰士們亂嚷嚷地喊著。

  周僕定睛一看,果然是團長鄧軍和小玲子正往山坡上走哩。周僕又是激動,又是振奮,同時又感到意外。

  「老鄧!」周僕激情地喊了一聲,三腳兩步跑了下去,一邊說,「你這個怪人,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老戰友見面,真是無限熱情,各人朝對方的胸脯上、臂上擂了好幾拳。周僕用兩隻手去握他的右手,覺得木疙瘩的,一看,戴著一隻手套,才想起他的右臂已經斷了。這不過是才換上的一隻假手。

  「夥計,」周僕難過地說,「這只胳膊到底沒有留下來嗎?」

  「少個把零件,問題不大。」鄧軍笑著說,「就是系褲腰帶有點子費事。」

  「哼,」周僕指指腦殼說,「要是少了這個零件,你就來不成了!」

  「你說得對。」鄧軍笑著說,「那是發動機嘛!」

  兩個人說說笑笑,周僕拉著他的左手走到山坡上來。警衛班的戰士們圍過來,向團長敬禮問好,看他們的神色是很振奮的。

  周僕把鄧軍讓到小屋裡坐下,親切地凝視著他。這位負過八次戰傷的老戰士,比以前消瘦多了,那剛毅、黧黑的面龐,透出一些青黃,從山坡爬上來,已經有些喘息。雖然他盡力地壓抑著,不讓他的夥伴有所覺察。

  周僕說:「老鄧啊,你這一年在醫院很夠嗆吧!」

  「咳,真把人膩味死嘍!」鄧軍好像剛吃過一服苦藥一樣,皺了皺眉頭。

  「你的身體到底怎麼樣?」周僕又問,「我看你臉上的顏色很不正的。」

  「有什麼不正?」鄧軍反駁了,「你讓一個好人住一年醫院,你試試看!」

  周僕笑了笑說:

  「我聽說你肚子裡有兩塊彈片,還沒有取出來呢!回來的人都說,軍隊這碗飯,你是吃不上了。」

  「亂說!」鄧軍批評道。「據我看,問題不大!」說到這裡,他習慣地要揮動右手,只是肩頭動了一動,「不談這個!……先說說你收不收我這個兵吧?」

  周僕用疑問的眼色看了他一眼,說道:

  「老鄧!說真的,你到底是怎麼來的?」

  「坐火車來的,比你大約晚兩個鐘頭。」

  「不,不是這個意思。」周僕說,「我是問你究竟怎麼從醫院出來的?對你我不能不小心一點。」他用手指點著鄧軍笑著,「你還記得吧,當連長那時候,你聽說打仗了,傷沒好,就從醫院跑出來,沒有多久,傷口化了膿,我挨了上級好大批評,還說我是『自由主義』哩!你這個傢伙,倒在一邊高興!」

  鄧軍想起往事,哈哈大笑了一陣,然後說:

  「這次受批評我負責嘛!老戰友囉,馬虎一點!」

  「不,不成!」周僕搖了搖頭。

  「嘿,我就知道你這一關難過。虧得我多了一個心眼兒。」他得意地嘻嘻一笑,用洪亮的嗓音向房外喊道,「小玲子!打開皮包,拿介紹信!」

  周僕接過一看,果然是一封出院介紹信,上面蓋著鮮紅的大印。

  「怎麼樣?沒有騙你吧!」鄧軍說著,仰著臉像孩子似地嘎嘎大笑起來。

  小玲子站在一邊,齜著牙笑。

  「哼!這裡面準保有鬼!」周僕看了看他倆的臉色,指著小玲子說,「你說!小玲子,這介紹信究竟是怎麼來的?」

  小玲子看了鄧軍一眼,仍然齜著牙笑。

  「這小鬼!」周僕說,「對政治委員說話,可要坦白喲!」

  「那,那,」小玲子訥訥地說,「那當然要有一個奮鬥過程。」

  「對,你就說說這個過程。」

  「開頭兒,他知道這個消息了,一天往院長、黨委書記那兒跑好幾趟。人家都說要掌握原則。後來,他聽說你們要出發了,就給兵團司令員打了一個電話,我看見他的淚蛋蛋都掉到送話器裡去了,這才……」

  「胡說!」鄧軍瞪了他一眼,「我是打電話向他問好的。只是順便提了一下,他就批准了。……哪裡有那麼多的零碎!亂彈琴!」

  「算囉!算囉!」周僕制止道,「我馬上通知師裡。老鄧呀,從我內心說,你不知道多麼盼你!只是你這身體……」

  「去去去!」鄧軍把手一揮,「我不承你這個空頭人情!……快講講情況吧,這次誰當前衛?」

  這時候,只見門口人影一晃,進來一個軍帽下露著短髮的穿著白膠鞋的女同志。大家一看,這不是楊雪嗎?只見她神色沮喪,兩個眼圈紅紅的,靠著門邊也不說話。

  鄧軍站起來,親熱地招呼說:

  「怎麼啦?小楊,怎麼一見我就哭呀?」

  周僕說:「小楊,有事快坐下來說。」

  楊雪揉著眼,也不坐下,抽抽噎噎地哭出聲音來了。

  「有話就講嘛!」鄧軍說,「不要婆婆媽媽的。」

  「他們不讓我出國。」楊雪傷心地說,「我們女的都不讓出國。」

  鄧軍問周僕有沒有這樣的規定。周僕點點頭,然後說:

  「不過,這也是為了照顧女同志……」

  「誰要他照顧!」楊雪有氣地說,「解放戰爭,我哪次不是百二八十地走,我比誰少走了一步!」

  「國內究竟不比國外。」周僕笑著說。

  「國外又怎麼樣?」楊雪翻了周僕一眼。

  「哈,這丫頭!你倒把我當作你的鬥爭對象了。」周僕笑了一笑,「同志,你的熱情當然是好的,但是……」

  「又是『但是』,『但是』,」楊雪不耐煩地說,「我就不喜歡你的『但是』,你們這些人,就是靠『但是』吃飯!」

  「你說對囉!」周僕說,「我就是靠『但是』吃飯。辯證法就少不了『但是』。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兩個方面……」

  鄧軍笑道:「可是,人家現在就是要的一方面哪!」

  「好,好,」周僕也笑著說,「你和團長先談。」說過,到外面開幹部會去了。

  鄧軍把楊雪拉到凳子上坐下,說:

  「小楊,你聽我說。據我想,這不過是一時的規定,主要是朝鮮的情況,現在一點也不瞭解,等到我們站住腳跟,那時候你們去,就更合適囉!」

  「你說得好!」楊雪反駁道,「我問你,朝鮮婦女現在在那邊環境合適嗎?你把她們搬到哪裡去?」

  「你看你的嘴多厲害!」鄧軍找不到新的說辭,就大聲說,「小楊,你參軍幾年了,你還有點兒紀律性沒有?」

  「你有紀律性!」楊雪翻了他一眼,「你為什麼還提出要求呢?……你是怎麼出院的?你當我還不知道!」

  鄧軍說不服她,把桌子一拍:

  「你這麼說,我更不管啦!」

  楊雪哭了。

  女同志一哭,使這位久經戰陣的勇士,也沒了主意。鄧軍正要想幾句話來安慰她,又怕更不能脫身。

  哭了一陣,楊雪揉揉眼,收住淚,又改變腔調說:

  「這樣吧,團長,叫你公開批准,也確實有你的難處。」她非常理智地說,「那麼,你就……你就……」

  「怎麼樣?」

  「你就把我悄悄帶過去吧。」

  「這怎麼行?」鄧軍吃驚地說,「你又不是一個小物件,我裝到腰裡把你帶過去,你是一個大活人呀!」

  「不管什麼辦法,」楊雪說,「你就是把我裝到大口裝裡,當成糧食把我運過去也行。」

  鄧軍哈哈大笑起來。

  這時候,外面響起了哨音,聽見有人喊道:

  「集—合—了!」

  隨後,聽見周僕在外面說:

  「老鄧,走吧!到時候了。」

  鄧軍乘機脫身,和周僕一起下山。楊雪仍舊像孩子一樣抽泣著跟在後面。

  天色已是薄暮時分。各個部隊已經向鴨綠江橋開進了。大街當中行進著騾馬挽拉的大炮。新釘的馬掌在洋灰馬路上發出悅耳的蹄聲。雖然他們攜帶的山炮和野炮,有些已經十分古舊了,但炮兵們並不因此減少自己的威嚴。他們昂著頭,騎在高大的騾馬上,神情依然十分威武。步兵們為了趕到炮兵前面,在街道兩側急進。

  趕到江邊,天已經黑下來了。對岸新義州的大火,不僅沒有收斂,反而由於黑夜的到來,把東方的整整半面天都照紅了。那大火照到江水裡,好像江水也在燃燒。鄧軍和周僕這個團的先頭營,已經在火光裡踏上了江橋。

  鄧軍和周僕在橋頭停住腳步,回過頭來,打算對楊雪最後說幾句安慰的話,算作告別。

  在火光裡,可以看見她眼睛哭得紅紅的,低著頭,額發也亂了,樣子委實可憐。

  周僕跨上一步,無限溫柔地說:

  「小楊,你聽我說,只要我們過去站定了腳跟,你們一定會過去的。據我看,時間絕不會很久!」

  「對,對,時間絕不會太久。」鄧軍決斷地說,一面又拍了拍她戴著軍帽的頭,「已經這麼大了,千萬要聽話呀!嗯?」

  「好吧,我聽話。」楊雪頭也沒抬,一扭身哭著跑開去了,跑了幾步,又站住,回過頭來,抽抽噎噎地說,「怎麼說,對我們婦女還是瞧不起呀!」

  鄧軍和周僕歎息了一聲,跨上了江橋。一直走了很遠,回過頭來,還看見她揉著眼睛,站在火光裡。可是漸漸地,新義州越來越近,在眼前是越來越近的火光,耳邊是江水憤怒的波聲。楊雪的啜泣,早已經被淹沒在憤怒的波聲和刷刷的腳步聲裡……

 
《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