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開進

由於敵情萬分緊急,上級撥來50輛卡車,令鄧軍和周僕的團隊改乘汽車前進,務於拂曉前到達龜城附近。

  現在,這支車隊,已經穿過新義州,直奔東南。新義州的大火,越來越遠地落在他們的身後了。

  戰士們擁擠不堪地坐在卡車上。沒有笑語,沒有歌聲。剛才,從新義州的大街穿過時,那冒著火焰的窗口,那翹到大路上的粗亂的鋼筋,倒塌的房屋和密密的炸彈坑,都使他們的心情分外沉重。各連都已作了傳達:敵人其中的一路,正沿著這條公路瘋狂冒進,時時刻刻有同這路敵人遭遇的可能。所有輕重機關鎗都脫去了槍衣,準備隨時迎戰。

  團長鄧軍和政治委員周僕,這時分坐在兩輛卡車的駕駛樓裡。他們的位置正處在先頭營的後尾。鄧軍膝上鋪著一小張龜城的地圖,手裡握著一支過去繳獲來的美國的綠皮電棒,一時照照地圖,一時下車瞅瞅手腕上的指北針,惟恐走錯了方向,趕不到預定的地點。對於當前局勢的全部嚴重性,鄧軍是瞭解的。根據敵情通報,氣焰囂張、多路猛進的敵人,有可能在一兩日內壓到鴨綠江邊。在這萬分危急的時刻,統帥部的決心是:由新義州、長甸河口和輯安三處渡江的大軍,必須盡快地趕進,求得能在龜城、泰川、球場洞、德川、寧遠、五老裡一線阻住敵人,控制朝鮮北部一定的地區。只有這樣,才能使自己站定腳跟,並掩護朝鮮人民軍北撤整頓。如果進展遲緩,就會在鴨綠江南的狹小陣地上,陷於背水作戰的不利境地。因此,他和周僕率領的這支部隊,必須在拂曉以前進到龜城附近,爭取明晚在龜城以南地區構築陣地,進行防禦。命令還強調說,當前的敵人美軍二十四師和英軍二十七旅,昨天就從安州突過了清川江,開始向定州和泰川冒進了。如果今晚趕不到龜城附近,天亮以後,敵人空軍活動頻繁,將給我軍增加困難,搶佔龜城的任務就難以達成了。

  鄧軍心情焦躁,望望車窗外,真是夜色如海,車隊就彷彿在海底裡摸索似的。只有定睛細看,才能看出公路像一條若有若無的細蛇隱在夜色裡。由於上空時時有敵機襲擾,過江前上級就規定不准開燈,車行得十分緩慢。鄧軍越發焦急起來,對司機說:

  「像這樣子,一小時能走幾公里呀!」

  「超不過十公里去!」司機沒好氣地說,「我一輩子也沒這樣開過車,不准開燈,把我的眼睛都使疼了!」

  老實說,鄧軍也不很贊同這種規定。但既然規定了,就只好走一程再說。他轉念一想,即使每小時走十公里,天亮以前,趕到第一個目的地新成裡,也不是沒有可能。想到這裡,他的心稍微平靜了些。誰知這時,前面車輪子吱吜一聲,停下了,司機急忙煞車,也跟著停了下來。

  鄧軍以為前面的車出了毛病,只好壓住性子,掏出煙盒,給了司機一支,兩個人一起抽起煙來。眼看一支煙抽完了,前邊還沒有一絲動靜。

  他打開車門,跳下車,止不住用他的大嗓門喝問道:

  「搞什麼鬼呀?為什麼不開?」

  「老鄧,我看也許出了什麼事了。」是政委的聲音。原來他已經下了車,觀察著前面的動靜。

  這時,從前面跑過一個通訊員,報告說:

  「團長,前面走不了啦!路堵住啦!」

  「什麼堵住了?」鄧軍忙問。

  「叫火堵住啦!」

  「誇大!」鄧軍立刻指責說,「火還能把路堵住嗎?」

  「是這樣。」通訊員說,「路兩邊的房子都起了火,火頭子快連起來了,汽車開不過去。」

  「能不能從旁邊繞過去?」

  「孫營長正探路哩,叫我來告訴你們不要著急。」

  鄧軍揮揮手,先讓通訊員回去。然後對周僕說:

  「夥計,你等等,我先去看看。」

  「咱們一起去吧。」

  周僕說著,就隨鄧軍沿著公路向前走去。警衛員和幾個參謀也跳下車來,跟在後面。

  剛剛轉過山彎,就看見前面山腳下一大餾火光,好像通紅的炭塊一般阻住了去路。

  他們加快腳步,走到大火跟前,果然,一座夾著公路的村莊,兩邊房屋都燒著了。房頂上的火苗捲著黑煙,已經連在一起。公路已經成了一個很窄的火胡同了。

  鄧軍仔細觀察著這裡的地勢,一邊是山根,另一邊是稻田和水塘。山根那裡是肯定過不去的,稻田這邊即使臨時開出一條路來,也費時太多。正沉吟間,只見三營營長孫亮拖著兩腿泥水從稻田那邊走回來,還沒有等鄧軍發問,就搖搖手說:

  「不行!稻田那邊河岸太高,就是繞過這個村子也上不去。我看,只有等火小點兒再過吧!」

  「什麼?」鄧軍瞪了他一眼,然後轉過頭對周僕說,「要我看,馬上從這條公路上衝過去!」

  「你是說從大火裡衝過去?」

  「對!」鄧軍把那支獨臂一揮,「我看只要開得快,衝勁大,很可能闖過去!」

  周僕沉吟了一下,立刻贊同說:「我看可以試試!」

  鄧軍得到支持,立刻轉過臉對司機說:「哪個先開?」

  一個穿藍皮猴的年輕司機,把煙蒂一丟,對車上的人說:「同志們,你們先下來,我來試巴試巴!」

  說著,他跨上司機棚,把車門卡噠一關,立刻發動起來,好像一個人要往高處跳躍似的,先曲曲身子,做了一個準備;接著就嗚嚕一下闖進了火門,鑽進那個火胡同中去了。那狂捲的火苗與呼呼的黑煙,頃刻像海浪一樣分在兩邊,而後又合在一處。眨眼工夫,汽車看不見了,只聽見隆隆的馬達聲由近而遠。時間不大,就聽見村莊那邊,一個年輕的聲音喊道:

  「過--來--啵--!沒--有--事!」

  人們立刻活躍起來。那長長的車隊,一輛接一輛地分開火的波浪,又繼續向前開進了。

  公路盤旋上山。當卡車到達山頂時,鄧軍南望山下,幾乎叫出聲來:在那黑茫茫的夜色裡,目力所及,遠遠近近,竟有好幾十處火光。真是令人觸目驚心。那火光有大有小,有的看去像是人煙稠密的市鎮;有的看去像是較小的村落;有的只不過是三五戶的山野人家。那火勢有的已經減弱、暗淡,像是已經燒盡了;有的卻像著火的時間不長,那躍動的火舌,正如兇猛的怪物貪饞地舔著漆黑的夜空。一剎那間,鄧軍覺得朝鮮整個的土地都在燃燒。在每一處火光裡,將有多少戶人家世世代代的勞動毀於一旦;將有多少人妻離子散,無家可歸!鄧軍聯想起祖國戰爭的年代,帝國主義和帝國主義的走狗們,為了撲滅人民的革命,也曾經到處縱火想燒盡一切。而他們卻無恥地誣蔑別人「殺人放火」,這些人是多麼地可恨!想到這裡,鄧軍不禁週身燃燒,熱血沸騰,恨不得立刻撲上前去,殺盡這些人間的野獸。

  汽車下得山來,沿著一條江流前進。鄧軍正要查看地圖,忽然司機碰了他一下,說:

  「團長!看,朝鮮人過來啦!」

  路邊是一片著了火的樹林。藉著火光,鄧軍看見迎面走來十多個身著白衣的朝鮮人,他們扶老攜幼,正在公路邊艱難地跋涉著。再往前走,迎面而來的朝鮮人三五成群,十個八個一夥,愈來愈多。他們有的背著背架,有的趕著牛車,婦女們頭上頂著包袱,背上背著孩子。看來他們已經跋涉多日,臉色憔悴,步履艱難。尤其是那些六七十歲的老人和五六歲的孩子,他們在別人的攙扶下,幾乎三步一站,五步一停。有的乾脆坐在地上,或者躺在路旁的亂草敗葉中。如果不是後面隆隆的炮聲,他們真的是再也不願挪動一步了。

  鄧軍打開車窗,前面的炮聲,已經清晰可聞。顯然,這北撤的人群,這炮聲,都足以說明,敵人是更加迫近了。可是,正當他更加焦急的時候,不知前面出了什麼事故,車隊又一輛接一輛地停下了。

  鄧軍推開車門,急忙跳下車,迎著撤退的人群向前走去。原來前邊是一座江橋,橋頭上有一堆大火,火頭子直衝天空。鄧軍只當是橋樑著火,心裡驀地吃了一驚。走到近處,才看見是一輛朝鮮汽車,在橋頭被炸起火,正好堵住了去路。火光裡,還有一輛被炸翻的牛車,一頭被炸斷後腿的老牛,血流得半邊公路都是紅的。橋上擁擠著北撤的人群,他們在火光裡叫嚷著,從著火的汽車與被炸翻的牛車邊擠過來。

  三營營長孫亮站在路邊,正同幾個幹部商量什麼,看見鄧軍來了,指著那輛著火的汽車說:

  「我們正準備拴上鋼繩去拉呢,你看行嗎?」

  鄧軍點了點頭。孫亮立刻指揮戰士們先把翻了的牛車挪開;把斷了腿的黃牛,也移到路邊;然後在著火的汽車上拴上了三四根鋼繩,好幾十名戰士一起用力拉起來。由於車輪已經燒壞,車體十分沉重,每次只能移動幾寸遠近。鄧軍急了,也混在人群裡拉著。

  正在這時,橋上有人吆喊著什麼,鄧軍一看,原來是五六個朝鮮人民軍的官兵,背著轉盤槍,雜在撤退的人群裡走過來。其中一個年輕的少尉,神色十分激動,邊哭邊喊,好像很不願往北走的樣子,前面一個人拉著他,後面幾個人推著他。旁邊還有一個上尉,像是向他勸說什麼。等他們走過橋頭,那個年輕的少尉乾脆坐在地上不走了,一邊哭喊著,一邊向鄧軍他們叫:

  「東木(朝語:同志。)呀!東木呀!東木呀!」

  鄧軍放開繩子,忙把聯絡員找過來問:

  「他在喊什麼呢?」

  「他不願往後走了。」朝鮮族的聯絡員歎了口氣說,「他喊:『你們走吧!你們走吧!我是一步也不往北走了呀!我是一寸也不往北走了呀!』」

  那位年輕的少尉,發覺是在談論他,又激動地喊起來。聯絡員解釋說:「他可能把我們當成人民軍了,他說他要求軍官同志批准他,同我們一道到前方去。」

  鄧軍深深為人民軍這個少尉所感動,一種火辣辣的情感沖塞喉頭,幾乎使他一時不慎流下淚來。他真想衝上去對他們說:可敬可愛的朝鮮同志!你們是多麼地英勇呵!你們抵抗的是全世界最大最兇惡的帝國主義!你們不僅對自己的祖國作出了貢獻,而且對全世界的革命事業作出了偉大的貢獻!現在的後撤,只不過是一時的曲折,看吧,人民是完全有力量扭轉戰局的。……可是鄧軍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他的這一切內心深處的情感,都未能表達出來;只是走上去,緊緊握住那位朝鮮少尉的手說:

  「同志,你辛苦了!你辛苦了!……你們太疲勞了!你們先到後面去休息一下吧!」

  那幾位朝鮮同志,原先都把他們當作人民軍了,可是看他們沒有領章,沒有符號,武器裝備也不相同,不知這是從哪裡來的一支軍隊。經鄧軍一說話,這才驚訝地叫起來:

  「中國?」

  「毛澤東?」

  鄧軍笑了一笑,連忙搖手示意,要他們保守秘密。那位朝鮮上尉和幾位士兵也搶上來同鄧軍擁抱。年輕的少尉用兩隻手捧著鄧軍的一隻手抖動著,哭起來了,一邊說:「我知道你們是會來的!我知道你們是會來的!」在火光裡,可以看到他年輕的臉上流著兩大行眼淚。

  鄧軍這時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一邊說:「同志們平靜一點!平靜一點!」可是在他那飽經風霜的像鐵塊一般的臉上,已經滾過好幾滴圓大的淚水。

  這時,那位朝鮮上尉講了下面的情況:自從敵人進迫平壤以來,他們在平壤以南地區,已經抗擊了許多天,直到昨天,他們才從陣地上撤下來,全連只剩下這五六個人了。

  談到這裡,他指了指那個年輕的少尉,特別激動地說:

  「我們接到撤退命令,誰也不願後退,尤其是他--金銀鐵同志。他一聽說撤退,就哭起來了,無論如何也不肯下陣地一步。他說:『我們身邊是戰友的屍體,後邊是撤退的人民,我活也活在這裡,死也死在這裡,我們怎麼能夠丟下他們向後走呢!』我們費盡口舌,對他說:『這是命令!』才把他從陣地上拖下來了。誰知道,剛才他看到美國飛機炸死了幾個老百姓,就又哭著不肯走了。……」

  「我不是不往後退呀!」那位年輕的少尉金銀鐵又激動起來,攥著鄧軍的手說,「軍官同志,前面就是我們的國境線哪!我們怎麼能離開自己的祖國呢!怎麼能拋開自己的人民呢!你再看看他們……」他指指面前川流不息的向北撤退的人群,指指那些牽著父母衣襟艱難跋涉的孩子們,「他們走一步,站一站,一天也走不了多少路呵!再說,讓他們走到哪裡去呢?……」

  「多麼優秀的戰士!這才是真正的革命軍人!」鄧軍在心裡暗暗讚佩地說。他正要安慰他們幾句,霍然呼隆一聲,火光陡地一暗,原來那一輛燃燒的汽車已經被翻到河岸下面去了。

  戰士們紛紛上車準備繼續開進。

  「同志們!再見吧!」鄧軍懂得安慰戰士只有用戰士的語言,他說,「我希望你們堅決服從上級的命令。你們暫時後撤,正是為了補充整頓,為了前進。我相信,時間不會很長,我們就會在一起並肩作戰。戰局一定會扭過來的!讓我們在前線再見吧!」

  「我們很快就會在前線上再見的!」那幾個朝鮮戰士洪亮地說。

  等到汽車開動的時候,鄧軍看見那五六個人民軍的戰士,在那位朝鮮軍官的指揮下,已經排成一列異常整齊的橫隊,一齊舉起轉盤槍,向車隊致敬。

  一剎那間,鄧軍從這幾個朝鮮戰士身上,看見了這支兄弟軍隊的不可戰勝的威容。

  汽車在北撤的人群中緩緩開過江橋,又駛上一座高山。山陡路險,一邊是峭峻的陡壁,一邊是望不到底的黑魆魆的深澗。由於司機看不見路面,又怕跌下深溝,車隊開得越來越慢。鄧軍看看表,已是午夜時分。

  周僕跳下車,趕過來說:

  「老鄧呀,你看這天氣黑得很呀!」

  鄧軍也跳下車,望望天空,不知什麼時候,連微弱的星光也隱沒了。莫說坐在駕駛樓裡,就是對面也看不見人。

  「老鄧!」周僕說,「你看這樣子還能趕到新成裡嗎?」

  「到個鬼!」鄧軍沒好氣地說。

  「我看咱們開燈干吧!」周僕提議說,「現在的根本問題是爭取時間,失掉時間,也就沒有意義了。何況,這樣子很容易出事故呀!」

  鄧軍立刻表示同意,其實他早就憋不住了。

  命令傳下去。在盤旋的山道上,車隊立刻像一條蜿蜒的火龍急速奔馳。在轟隆的馬達聲裡,你簡直可以聽到司機的歡騰的心聲。鄧軍的臉色也顯得開朗起來,他拍拍腿說:「哼,像這樣子,還有一點機械化的味道!」

  汽車一氣趕了20公里,下了高山,轉到一座狹窄的峽谷裡。公路兩旁仍然是絡繹不絕的北撤的人流。

  陡然間,人群亂了,紛紛離開公路,向山根亂跑,一邊向汽車擺手:

  「邊機一索(朝語:有飛機。)!邊機一索!」

  接著,車上的參謀們急促地敲打著司機棚頂。這是事先規定的發現敵機的信號。

  附近的幾輛車立刻停車閉燈,可是前面的汽車,大約沒有聽見,仍然繼續開燈行進。

  鄧軍立刻下車,命令參謀們鳴槍告警。連發數槍,前面燈才閉了。

  鄧軍正要等敵機過去,繼續開進,可這時,接連有好幾發紅色的信號彈從山後直射天空。

  人們一片亂嚷:

  「特務打信號了!」

  「特務打信號了!」

  「這些龜兒子!」鄧軍狠狠地罵了一句。

  時間不大,敵機就在頭頂上盤旋起來,發出沉重的隆隆聲。緊接著,投下了一長溜照明彈,飄飄下墜,把整個峽谷照得明晃晃的。長長的車隊,已經完全暴露在亮光之下。

  在這緊急時刻,鄧軍看見戰士們仍然穩坐在車上,竟沒有一個人亂動,心裡暗暗高興。遂即讓司號員吹號,命令各營連防空,戰士們才跳下車,向山腳跑去。

  鄧軍和周僕最後緩步離開公路,剛剛登上一座小山,從天空裡咕咕咕,一串火溜子下來,前面一輛汽車被火箭炮擊中,煙火升騰直上天空。幾架敵機見得著了好目標,大肆轟炸起來,又是打火箭炮,又是扔汽油彈,小小一條峽谷,頃刻間煙火瀰漫,整個峽谷都燒紅了。

  敵機整整轟炸了半個多小時才走。許多車輛已被擊中起火。各營長都來請示行動問題。

  鄧軍按捺著滿心痛楚,說:

  「老周呀,我不知道你的意見怎樣,我的決心是:汽車沒有炸壞的,仍舊乘車開進;其餘的,立即丟下汽車,以急行軍的速度徒步行進!」

  「我完全同意!」周僕堅定地說。

  鄧軍得到政委的支持,又把那支獨臂猛地一揮:

  「就這麼辦!」

  時間不大,在瀰漫著煙火的公路上,這支在中國大地上南征北戰的部隊,又迎著火光,迎著北撤的人群,在燃燒的土地上前進了。可以聽到,前面是愈來愈近的炮聲。

 
 
《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