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溪畔
自從鄧軍、周僕的團隊移到這裡,向北撤退的朝鮮群眾,已經陸續回來。在條條山徑上,到處可以看到面目黧黑的憔悴的人們,三五成群地重新返回他們的家園。儘管在長途跋涉中,有人失去了年老的父母,有人失去了年幼的兒女,但是畢竟他們又回到故土來了。第一次戰役的勝利,有如一聲震天的春雷,劈開了陰霾的長空,立即改變了黑雲壓城的局勢。人們已經重新站定腳跟,對未來充滿了新的希望。
鄧軍和周僕的團隊,駐在舞童山下,正利用戰役間隙,進行評功、總結戰鬥經驗和練兵。每逢戰鬥下來,簡直比戰鬥還要緊張,這已經是中國革命軍隊的老傳統了。部隊移來的第三天早晨,鄧軍和周僕吃過早飯,準備到各營看看。剛剛走出院子,下面山徑上遠遠走過一個人來。小玲子興奮地叫:
「你看,那是不是小楊來了?」
大家一看,那人穿著志願軍的棉軍衣,走得十分輕快,倒是有點像是女同志,但怎麼會是小楊呢?周僕隨口說:
「別胡謅了,小楊恐怕還站在鴨綠江邊哭哩!」
小玲子又凝視了一會兒,說:
「我肯定是她!」
因為小玲子在這方面有壓倒的威望,人們也就不急於爭辯了。
大家立在山坡上等著。那人越來越近,果然是護士班長楊雪,小玲子用剛學來的朝鮮話,開玩笑地喊:
「夭東木(1朝語:女同志。)!這裡來!」
楊雪也看見了他們,臉上現出微笑。她緊跑了幾步,上了坡,打了一個敬禮。
周僕搶上去同她握手,笑著說:
「剛才我還以為是人民軍的夭東木呢,原來是你呀!」
「你是怎麼來的,小楊?」鄧軍嘿嘿笑著,也伸出手來,但楊雪卻不同他握手,一邊掏出小手絹擦汗,一邊說:
「怎麼來的?我是一不靠情面,二不靠照顧,光明正大,正南巴北,奉了命令來的。」
鄧軍望著周僕笑了一笑:「你們看,小楊對我意見蠻大勒!」
「拍你的桌子去吧!」楊雪笑著,半真半假地說,「從今後,什麼事我也不找你了!」
「你不要逞強!」鄧軍說,「要不是我們站住了腳跟,怕你現在還來不了勒!」
「哦,這麼說,這『抗美援朝』,叫你們男的包了算了!」
周僕和小玲子、小迷糊在一旁只是笑。
「老鄧!我看你有三張嘴也斗不住她。」周僕笑著說,「你這軍事指揮員也不判斷一下情況,軍後勤離這裡30里地,人家一大清早跑來了,想必天不亮就動身了。快招呼人家吃飯去吧,恐怕還有別的緊急任務哩!」
「什麼緊急任務?」楊雪紅著臉反問。
「我怎麼知道哪!」
人們說說笑笑又回到院子裡。這也是一座幽雅的小蘋果園,人們圍著一個小石桌坐下。小玲子忙著給楊雪打飯,鄧軍忙著給陸希榮打電話,通知他這個喜訊。
楊雪心裡高興,嘴裡反說:
「給他打電話幹什麼?我主要並不是為了看他!」
「那主要是為了看誰呢?」周僕笑嘻嘻地問。
「這麼多老戰友,還有你這老首長,哪個不許看哪!」
飯打來了,楊雪一邊吃,一邊談著別後的情況。周僕說:
「上次在鴨綠江邊,我只顧應付你哭鼻子了,也忘了問楊大媽她老人家怎麼樣了?」
「還是老樣子,就是情緒不高。」楊雪說。
「為什麼?」周僕有些驚奇。
「你想想嘛,周政委,」楊雪說,「你是瞭解她的,我媽一看不見『八路』,任幹什麼也沒心思了。她說,我那『八路』都開到什麼地方去了,怎麼連信也不打一封?是不是把我這個磣老婆子忘了?她還特別說到你。」
「說我什麼?」
「她說,別人文化低,寫信困難;那老周寫信也困難嗎?他在我這兒的時候,大媽長,大媽短,叫得倒很甜哪!」
周僕的臉色不易察覺地紅了一紅,趕忙說:
「你就沒解釋幾句,工作忙呵!」
「不說忙還好;一說忙,我媽那氣就更大了。」
「好,好,我一定給大媽寫信去。」
楊雪吃完飯,已經坐不住了。周僕向鄧軍眼說:
「還是讓人家執行主要任務去吧!」
「對對,」鄧軍笑著說,「我幾乎又犯了一個錯誤。」
人們哄笑起來。楊雪紅著臉恫嚇說:
「你們等著,將來也有我說嘴的時候!」
說著,她站起身來,連跑幾步,已經出了園門,向著一營的方向走去。
這楊雪入朝已經好幾天了。正如她宣稱的那樣,她們是奉兵團的命令過江來的。人們沒有忘記,志願軍分三路大軍渡江的時候,她們為了那不偷快的命令,流下了大量的眼淚。儘管當時的命令,具有顯明易見的理由,而且確實是出於對女同志的愛護,但她們卻無論如何也「搞不通」。那幾天晚上,眼巴巴望著自己的部隊前進而滾下眼淚的,絕不止是楊雪一人。被戰火照得通紅的鴨綠江水為證,全志願軍各軍的女戰士們,她們灑下的眼淚,就是用幾隻汽油桶也裝不完。這真是中國革命史上最動人的景象之一。這些革命的女戰士們,是有著多麼忠誠、純潔而又勇敢的靈魂!她們在平時被認為是狹窄、好計較小事的性格,突然間變得又光輝、又偉大,簡直比某些男性更真純!
儘管這樣,但是坐在統帥部的並不是老媽媽,他們決不為既定的決心而動搖。還是在第一次戰役勝利之後,部隊站穩了腳跟,才宣佈了女同志入朝的命令。這一來,女同志的情緒來了個180度的大轉變,你看她們跳呵,笑呵,唱呵,在鴨綠江裡洗呵,涮呵,簡直把鴨綠江都要吵翻了。嘿,確實的,女同志們的性格,有一部分是同兒童相近的。
可是在宣佈命令以前的十多天裡,她們的日子卻不是那麼容易度過的。她們天天到江邊上望著對岸的火光,聽對岸傳來的炮聲,猜測著、議論著戰事的進展。尤其是那些有了愛人的女同志,她們一方面擔心自己的愛人完不成任務,願意他們成為英勇無比的殺敵英雄,一方面又擔心他們的安全,不願意他們受到意外的危難。總之,就是這種矛盾心理,既要他們成為英雄,而又活著回來。戰爭呵,最激烈的戰爭,與其說是在炮火彌天的戰場,不如說是在女人們的心中。
在留駐鴨綠江邊的這些日子裡,楊雪第一次出現了不眠的夜晚。大軍渡江那天,楊雪本來有機會同陸希榮話別,但由於她的整個情緒都集中在要求出國的問題上,竟把這件事情忘了。她含著眼淚在江邊站了一個通夜,等天亮轉回駐地的時候,她才想起是辦了一件多大的憾事!
此外,還有一件事,使她感到特別不安。那是在咸陽臨出發的前三天,她懷著慷慨激昂的情緒,正在班上發言,陸希榮來了,同她談結婚的事情。她當時真是怒不可遏,同他大發了一場脾氣,說出了最難聽的話。事後想來,她覺得自己的意見還是對的;可是態度再好一點就不行嗎?這不會使他感到難受嗎?想到這裡,她覺得有一點對不起他。想再見面的時候,好好同他解釋一下。可是到了鴨綠江邊,因為自己一心一意要求出國,竟把這件事情忘在腦後了。現在到哪裡去同他解釋呢?讓他背著這種不愉快的情緒走上陌生的戰場,該是多麼難受呵!
在過去的戰鬥中,陸希榮的功臣的稱號,和文武全才的聲譽,早就在楊雪的腦海裡積累了一個英雄的形象。她絲毫沒想到並且根本沒有去想他是不是能經得起這場新的考驗。她更擔心的,恰恰相反,倒是他會不會由於過度的輕率招致不必要的損失。有些從前方回來的人,常常有意無意誇大前方戰爭的激烈程度,尤其是把敵人的飛機,說得厲害得不得了。一天晚上,楊雪就做了一個夢,夢見滿天的飛機,亂飛亂撞,就像小時候看到的風雨之前的蜻蜓一般,把陸希榮帶的部隊壓住了。正在著急的時候,只聽有人大喝了一聲:「不要怕!」接著站起來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手裡拿著一把大掃帚,在天空裡一掄,就把那些爛蜻蜓似的飛機,打得紛紛落地。下面掀起一片喝彩聲。她仰起頭一看,這個巨人正是她的未婚夫在對著她笑呢。可是醒來以後,又不免使她擔心,不知道如此激烈的朝鮮戰場,自己的未婚夫究竟在怎樣度過。
終於傳來了第一次戰役的勝利,楊雪隨著她的夥伴們無限興奮地來到前方。來到前方,不但沒有寬舒對陸希榮的思念,反而更加急迫地想看看他。醫院的政委也許是猜到了自己的心情,或者是按一般的人情世故,提出來要他們見一見面。可是她卻說:「去看他幹什麼!才分別了幾天哪!」過後,她又為自己這樣的回答有些後悔。幸虧陸希榮的團隊移防到近處,政委又一次提出了這個問題,她才說:「好吧,既是你們一定要我去,我就只好去一趟吧!」周僕的判斷不差,她確實在天不亮的時候就動身了。
山溝裡靜悄悄地。楊雪順著舞童山下的一條山徑走得十分輕快,就像那路旁輕盈的山溪似的。她那黑裡透紅的臉膛不時地浮現著害羞的微笑。彷彿面前的山山水水,都是有情有意地在那兒看她,迎接她,善意地取笑她。
七八里路,對這位南征北戰的女戰士,簡直不要很多時間。可是快要走到花溪裡的時候,她的腳步慢下來了。「入朝才幾天哪,就主動跑來了,多不害臊呵!」她嘲笑著自己。她相信一營的人們也都會這樣嘲笑自己。一般地說,當著眾人,她是有辦法對付這樣那樣的嘲笑的,可是在心裡來說,對這種嘲笑不是沒有幾分畏懼。正在這時候,在她低頭走著的時候,猛聽得前面有人喊了一聲:
「小楊!」
她的心怦怦地跳起來。這熟稔的聲音呵,就是不抬起頭,也知道是誰。一點不差,是陸希榮站在路邊等她。
「也許他沒有生我的氣吧!」她高興地想,真想立刻跑上前去,跑到他的身邊。不知怎的,她的腳步反而更慢了。還是陸希榮大步趕過來,把她的兩隻手都握在自己的手裡。
「你瘦了!」她望著他,低聲地說。
「在這個地方兒,還胖得了?」他淡淡地一笑。
兩個人拉著手兒走著。
「這一陣兒你工作上還順利吧?」沉了一會兒,她問。
「你從團部過,關於我,你聽到了什麼?」
「沒有。」
「唉,我告訴你,」他歎了口氣,「這次出國,頭一仗就挨了批。本來是一個連長的錯誤,政委也記在我賬上了……你說什麼?跟他提提,我才不提呢!我要用事實來糾正他的認識。最近這一仗,我堅決要求主攻,就是要他們看看,我陸希榮是怎樣的。」他又從鼻子裡笑了一笑。
「你也別忒驕傲了!」楊雪告誡他,又笑著問,「這次打得大概不錯吧?」
「馬馬虎虎。殲滅了敵人一個整連。」他笑了一笑,「一上陣地,我就發現了敵人的弱點。方案是我提出來的。戰鬥開始,只十多分鐘就突破了敵人的陣地。哼,想不到你的那位老鄉,在敵人的火力下可表現得不算太好,後來硬讓我用駁殼槍把他逼上去了。我當時對他說:『你要不上去,我馬上砍了你的腦袋!』……」
「你說的是嘎子嗎?」
「不是他是誰!」
「他一貫勇敢,不怕死呀!」
「哼,不怕死!」他又從鼻孔裡笑了一聲,「誰也沒鑽到誰肚子裡去看。……小楊,有一件事,我早想問問你。」
「什麼事?」小楊看他很嚴肅,停住了腳步。
「就是……就是……」
「幹嗎吞吞吐吐的!」
「我想問你:你從家裡回來以後,為什麼不答應同我結婚?」
「哈哈,是這個呀!」楊雪笑起來了,「我正要向你解釋哩,我當時態度是不夠好。不過,你這個人哪,也不替我想想,我結了婚,有了孩子,還能在前方呆得住麼?」
陸希榮並不相信這種解釋,勉強地笑著說:
「此外,還有沒有別的原因?」
「什麼原因?」
「比如,比如……在這個期間,你是不是對別人比對我有更大的興趣?」
「噢,你還會懷疑人哪!」楊雪把手從陸希榮的手裡抽出來,用指頭點著他說。
「這沒有什麼奇怪。」陸希榮說,「愛情本身就是自私的東西。在這個問題上,是談不上什麼拱手相讓的。」
「你……你這是什麼怪論?」
「這怎麼是怪論呢?」陸希榮笑著說,「正是因為我愛你,才懷疑你呀;如果一點懷疑都沒有,還能說有愛情嗎?」
「要這樣說,我可以不要你的愛情。」楊雪生氣了。
「算了,算了,」陸希榮見楊雪鼓嘟著嘴,連忙走上去扶著她的肩膀撫慰地說,「幹嗎一見面就爭論這無聊的問題?你只要答應我結婚,我就什麼懷疑也沒有了。你知道離開了這些日子,
我。……」
楊雪沒有說話,心中想道:「我本來是怕他生氣才來的,幹嗎又引起他的不愉快呢?」
「小楊,你能不能說上一句?」
「還說什麼!……頭天抗美援朝勝利,第二天就舉行……你只要不懷疑我就好。」
她又把手放在他的手裡,跟他走去了。剛才由於激動,著急,一時說不明白,她眼角里出現了一顆小小的幾乎看不出來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