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待月兒圓時(二)

一彎偃月,像把金色的鐮刀,照著這座停產的礦山,照著半山間的木屋。小屋前的幾棵占松,把樹影投了一地,就像濃墨潑灑的水墨畫一般。彭總披著軍大衣,在松樹下走來走去。他不時地抬起頭望望月亮,似乎在思索著什麼。清冷的山風一陣陣傳過來山谷間小河的水聲。

  警衛員小張,常常是從他的臉色上來判斷前線情況的。剛剛入朝時,他那臉繃得像鐵板似的,充滿者一種無畏和剛毅之氣。直到一次戰役結束,才顯得輕鬆了些,臉上有時露出笑容。現在呢?小張不好判斷了。因為他既不顯得高興,也絕不是憂愁,似乎是一種不安在襲擾著他,飯也吃得不多。

  中國志願軍在朝鮮的出現,引起了全世界的紛紛議論。對這支部隊的實力,人們尤其注意猜測。儘管志願軍已經進行了第一次戰役,但在美軍的統帥部裡,卻認為這只不過是一支「象徵性的部隊」。當彭總最初聽到這個消息時,不禁喜形於色,就像我們的詩人捕捉住了靈感一般。當時,在作戰室裡,參謀長正端著蠟燭同彭總一起看地圖,從燭光裡看見他的臉色非常動人。對於敵人暫時撤退之後重新發起的攻勢,他本來說還要再看一看,現在他卻用有力的手指向圖上的清川江南一指,決斷地說:

  「那就放他們進來吧!」

  「放他們進來?」夏文不禁一驚,端蠟燭的手也停住了。

  「嗯。」彭總點點頭,又指了指地圖上清川江北濃密得幾乎成了黑色的線團,說,「他要飛虎山也送給他。」

  「飛虎山也送給他?」

  「對,」彭總用手指一掃,指了指納清亭、安心洞、新興洞、牛峴洞、鳳德山一線說,「可以一直讓他們進到這裡。」

  「噢!原來是利用敵人的錯覺,誘敵深入呵!」聰明的夏文沒有言語,望著彭總含有深意地一笑。這時一串灼熱的蠟液,滴落在他的手上,他似乎也不覺得,連連地點頭說:「好,後面這個戰場我們比較熟悉,供應線也可以縮短一點。」

  彭總眼角一掃,見夏文的手上落了許多蠟油,就輕輕地接過蠟燭放在桌案上。接著在地圖下來回踱著步子,一面沉思著說:

  「但是,誘敵部隊一定要注意動作適度。既不能死頂,也不能一觸即退。特別要告訴他們,不能使用重火器!」

  夏文坐在桌子旁邊,仔細地傾聽著,記在一個小本上。

  「還有,絕對不能丟一個傷員,也不能有一個人被俘。如果哪個部隊發生這種事,部隊首長就要負完全責任!」

  彭總說到這裡,聲調顯得有些嚴厲。

  最後,彭總同夏文一起走出作戰室,西面山頂正懸著一彎細眉般的新月。彭總停住腳步,指指那彎新月輕鬆地說:

  「大概等到她圓了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動手了!」

  彭總的計劃,得到志願軍幾位領導人的一致贊同,而且很快得到毛主席的批准。彭總本人的雄心就更足了。他把整整兩個軍——第一軍和第五軍隱蔽地擺在左翼,就像兩隻時刻可以撲出的猛虎,準備隨時向敵後猛插迂迴;而正面卻故意向敵人示弱,進行著有一搭沒—搭的抗擊。但是這計劃實施以來的一周內,卻發現敵人異常謹慎,每天只前進兩三公里。特別是自我撤出飛虎山陣地之後.敵人沒有前進多遠就停住了。在一連三天裡,敵人每天出動五六百架以至一千架各種類型的飛機轟炸鴨綠江口的公路橋樑,海軍的「空中襲擊者」和「空中海盜」,以每枚重兩千磅至三干磅的炸彈轟炸新義州至惠山鎮,但地面部隊卻沒有什麼動靜。這就不能不使彭總產生疑問:為什麼敵人不前進了,就好像一條大魚,剛剛接近釣鉤卻忽然停住,似乎要游開的樣子。這又是為什麼呢?彭總抽煙一向不算太多,現在卻抽了好幾支了。他抽煙很猛,幾口就抽下小半截子,煙蒂的火光不斷在月陰裡明明滅滅。天上,那把金色的鐮刀,離山崗只有幾丈高了。

  他終於停住腳步,把林青叫過來說:

  「馬上請參謀長來,把敵情資料也帶著。」

  不一時,夏文就披著大衣從山坡下急匆匆走來,彭總同他一起回到木屋裡。

  這座木屋經過小張的反覆整頓,已較前整潔。但變化卻不多,桌椅還是原來礦上的,只不過添了彭總的一張行軍床,牆上掛滿了作戰地圖罷了。

  彭總讓參謀長在椅子上坐下來,然後自己坐在行軍床上。

  「為什麼這幾天敵人不前進了?」他問。

  「我也很納悶。」夏文說,「幾個副司令也很著急。」

  「是不是我們的企圖暴露了?」

  「不會,現在還沒有這種跡象。」

  「傷員呢,有沒有丟?還是個別人被俘虜了?」

  「這個,各部隊都執行得很嚴格。同時戰鬥很從容,也不會發生這種事情。」

  「那麼,是不是有人用了重火器,頂得太厲害了?」

  「各部隊連迫擊炮都不准使用,我還落了不少的埋怨呢!」

  彭總默然。他沉思了一會兒,又問:

  「那麼,敵人究竟是怎樣估計我們的呢?」

  「到現在為止,敵人仍然估計我們不過六七萬人。」夏文說,「不過我們的撤退把敵人搞迷糊了。各通訊社都說,共軍的撤退使聯合國的統帥部莫測高深。他們對我們為什麼要撤退猜測很多。一家通訊社綜合為五條:第一,估計我們可能在等待政治解決;第二,估訃我們在聚集供應品;第三,估計我們可能在等待援軍;第四,估計我們可能轉移到另一條戰線;最後一條估計說,也許是他們完全不知道的一回事。……」

  彭總聽到最後一條,幾乎要笑起來。他問:

  「有軍隊方面的資料嗎?」

  「這裡有一份美軍第八集團軍發言人的估計。」

  夏文說著,找出那份材料遞給彭總。彭總戴上老花鏡看起來:

  「中國軍隊在其高級領導人沒有採取對戰爭進程有影響的行動以前,可能與聯軍避免發生戰鬥。四天來,我們很少與敵軍接觸,甚至不知中共軍的所在地,這是一個非常令人迷惘的局勢。」

  彭總看到這裡停了會,又接著看下去:

  「中共軍幾乎和他們的出現一樣出人意外地撤退了。他們在聯軍採取守勢的時候,沒有受到壓力就自行撤退,從他們撤退的範圍之大來看,他們的撤退彷彿是有意的。」

  彭總的心猛地跳動了一下,把「彷彿是有意的」那一句,又重複看了一次。然後把那篇電訊放在行軍床上,沉吟了一會兒,說:

  「可見戰術上還有毛病。為了示弱,沒有掌握住分寸,撤退得快了,面也大了。」

  夏文的臉不易察覺地紅了一紅,沒有作聲。

  彭總又問:

  「還有其他的材料嗎?」

  「今天的電訊正在翻譯,可能快送來了。」夏文說,「路透社的消息講,英軍認為當前的局勢是一種『假』局勢。『假』局勢的形成有三條:第一,由於中共的干涉已經挽回了他們的面子感到滿意;第二,由於他們想建立一條緩衝地帶;第三,或許是由於寒冬的將臨,他們企圖借嚴冬的幫助,使聯合國軍遭到拿破侖式的大潰敗。」

  彭總昕到最後一句,感到興趣了。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嘴角,微微一笑:

  「只有這個估計還差不多!」

  但緊接著他的臉色又嚴肅起來:

  「可見一個秘密想長久保持不容易噢!」

  這剛,一個參謀送材料來了。彭總抬頭一看,卻是毛岸英。此刻他身著人民軍的綠呢子軍服,已經是姿態英挺的青年軍官了。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軍禮.然後笑瞇瞇地遞過材料來,說:

  「彭叔叔,現在全世界都在猜測我們的行動呢!」

  彭總接過材料,讓他坐在身邊,親切地問;「你的目的達到了吧,現在習慣不習慣?」

  「彭叔叔,」毛岸英說,「我在晉西北農村還是吃過一點苦的,在陝北也種過地,這裡不過飛機多一些就是了。」

  「他小時候在上海流浪,也吃了不少苦頭。」夏文插上說。

  「彭叔叔,你看過《三毛流浪記》吧?」毛岸英說,「我除了沒偷人東西,沒給有錢人當乾兒子,別的都跟三毛一樣。睡馬路呀,給人拖地板呀,擦皮鞋呀,從垃圾箱裡找破爛呀,全干了。上海有個外白渡橋,黃包車拉上去很費力,我跟弟弟岸青就在後面幫著推,推上去人家給幾個錢。……」

  「那時候,你多大?」彭總問。

  「我十歲,岸青八歲,還有個小弟弟才三歲。」

  「不是組織上把你們送去的嗎?」

  「是的,可是後來組織被破壞了,經濟來源斷絕了,那家房東就翻了臉,叫我們出去給他掙錢,掙不來就劈頭蓋臉打我們。有一次,把找弟弟的頭都打破了,我就背起弟弟去流浪……」

  「你那個小弟弟,到底哪裡去了?」

  「不知道。」毛岸英痛苦地說,「有一天,我跟岸青出去討飯,回來一看,沒有他了,直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彭總聽到這裡,淒然無語。毛岸英也就把話收住。

  他望了望牆七的作戰地圖,作為敵軍標誌的小藍旗,又插到了清川江以北,就衝口問道:

  「彭叔叔,為什麼還要向後退呀?」

  「你覺得退一下不好嗎?」彭總笑著反問。

  「不好!」毛岸英說,「我覺得,開始出國沒有底,慎重還是對的;但是第一次戰役已經打贏了,敵人很恐慌,為什麼反而撤退呢?」

  「那末,你的看法?……」

  「我的意見就是乘勝發起進攻,從清川江打過去。」

  這個年輕人,在統帥面前如此唐突,無異班門弄斧。夏文確實吃了一驚。他偷眼望了望彭總,見彭總的臉色並沒有變化,還瞇著眼笑瞇瞇地問:

  「聽說你參加過蘇德戰爭?」

  「是的,那時我是蘇軍的坦克中尉,曾經乘著坦克一直打到波蘭。」

  「聽說斯大林還獎了你一支小手槍,是嗎?」夏文插了一句。

  「是的。」毛岸英略顯靦腆地一笑。

  彭總瞇著眼睛又問:

  「你覺得那個戰爭,和這裡的味道一樣嗎?」

  「不一樣!大不一樣!」毛岸英說,「那裡是飛機對飛機,大炮對火炮,坦克對坦克,現在咱們同敵人的裝備相比太懸殊了。」

  「這就對羅!」彭總說,「條件不同,戰術也就不同。現在敵人足高度現代化的裝備,我們呢,武器倒很齊全,什麼日本的,德國的,美國的,甚至還有北洋軍閥時代的,簡直像個歷史兵器展覽會了。你拿這樣的裝備,去進行陣地戰,展開粗魯的進攻,正是以我之短擊敵之長,你覺得有勝利的把握嗎?」

  夏文也望著毛岸英,和氣地解釋道:

  「這次撤退,是有深意的。彭總利用敵人的狂妄心理,故意示弱,是將計就計。這一著是很高明的!」

  「什麼高明不高明喲!」彭總笑道,「這都是我們在長期革命戰爭中形成的一套,也可以說是中國獨特的戰術。現在我們就是要用這套戰術,使美國人吃點苦頭!」說到這裡,他望著毛岸英親切地說:「《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你看過嗎?」

  毛岸英笑著點了點頭。彭總說:

  「不過,還要深刻地領會喲!」

  毛岸英用欽敬的眼光望著彭總,說:

  「我確實需要很好學習,我父親就說我還不懂中國的東西。」

  「彭叔叔,夏叔叔,你們商議軍機大事吧,我走了。」

  他走到門口時,又回過身來說:

  「材料裡有一個麥克阿瑟總部發言人的談話,比較重要,請叔叔們看看。」

  說過,又打了一個敬禮,逕自去了。

  彭總沒兒沒女,特別喜歡孩子和年輕人,一到了他們面前,他那鐵板一樣的臉,就立刻明朗生動起來。同毛岸英的幾次接觸,覺得他和那些嬌生慣養的孩子頗不相同。他潑辣大膽,有鬥爭勇氣,不怕吃苦,而且謙恭有禮。所以心裡很喜歡他.等毛岸英走出很遠,他還望著門外笑瞇瞇的,自言自語地說:

  「這孩子不錯!」

  「我看這孩子很確出息。」夏文也說,「他一天同參謀們滾在一起,一點都不特殊,晚上睡在地鋪上,就鋪那麼一點點草,蓋一床薄薄的毯子,還說,這比我在上海流浪時睡馬路強多了。」

  「真是苦難折磨人也鍛煉人!」彭總深有感觸地說,「毛岸英八歲就跟他母親一起蹲監獄,據說,把楊開慧綁赴刑場的時候,他還抱住媽媽的腿不讓走.被國民黨兵一槍托就打開了。我想這些他是不會忘記的。」

  這時,夏文已經把那份麥克阿瑟總部發言人談語的報道找了出來。

  「我還是念一下吧!」說過,他湊到蠟燭下念道:

  「發言人說:總部仍然弄不明白,在通往鴨綠江的路上,敵人究竟是想進行防禦戰,還是準備新的攻勢。發言人意味深長地說,除非瞭解敵軍的實力,對於這問題是不能答覆的。又說,過去敵人在進攻之前先行撤退,這種撤退與近十天來在西北前線上的撤退一樣,但也不能斷定,敵人已經決心退到他們事先選定的防禦陣地。這個聲明也許部分地解釋了聯合國軍在西北前線採取謹慎態度的原因。」

  彭總瞇著眼聚精會神地聽著,念完以後,他又要過那份材料反反覆覆地看過,然後點起一支煙,在屋子裡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

  「也許敵人有一半猜中了我們的意圖。」夏文滿臉憂色,歎了口氣,「也許這個魚釣不成了!」

  彭總沒有立刻回話,又轉了好多來回,才又坐到行軍床上,聲調緩緩地說:

  「還不能那樣認為。」他習慣地摸了摸嘴角,「敵人基本上還是處在迷惑不解的狀態。他們對我們的企圖雖有猜測,但有幾個基本方面沒有改變。第一,由於第一次戰役並投有打疼他。敵人至今仍然估計我們不過六七萬人,仍然過高地估計他們自己。前幾天還有個美國將軍說,在當前的戰線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他們。如果中國共產黨要一個十五英里的緩衝地帶,就讓他們在鴨綠江的那邊來建立吧。至於說,他們的統帥麥克阿瑟,自從仁川登陸之後,尾巴已經翹到天上去了。根本不把中國人放在眼裡。他們的狂妄心理,到現在並沒有改變;第二,他們的戰略方針是速決戰,隨著嚴冬降臨,他們急欲攤牌的心理,只會越來越迫切;現在他們很謹慎,只不過是暫時的現象,很快就會改變的。」

  說到這裡,他注視著夏文說:

  「一個決心下定,就不要輕易改變。就說釣魚,也要有耐心哦!」

  夏文點了點頭,眼睛裡流露出一種敬佩之情。他望望地圖上彭總那披著軍大衣的身影,背微微地弓著,一霎時覺得他真像是一個老漁翁,沉著而又堅忍地坐在波濤洶湧的岸上。

  「當然,戰術上也要採取點措施,抗擊不要太稀拉了,有時還可以適當地反擊。這樣前一個時候的缺點就彌補了。你還可以同幾位副司令研究一下。」

  蠟燭將盡。小屋中已覺寒氣襲人。彭總送夏文走出門外時,那彎偃月,已經將要落山。彭總在那幾棵古松下停住腳步,舉頭望了望月亮,帶有鼓勵、安慰的意味說:

  「不會呆幾天了,你看她不是快圓了嗎!」

  夏文含笑點頭,把大衣裹緊,走到山坡下面去了。

 
 
《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