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待月兒圓時(三)

每逢吃飯,常常是志願軍首長們議事的時候。但是今天吃早飯,彭總一直心事重重,沉默無語,而且匆匆喝了兩小碗稀粥就回去了。

  自從那天晚上他同參謀長研究軍情以來.又是一周過去了。其間誘敵部隊雖然進行了局部反擊,迷惑了敵人,但敵人僅前進了幾公里,就又止步觀望。彭總心裡也不禁憂煩起來。幾位副司令員知道他的心事,也不怪他。

  彭總一走,人們就活躍了。首先是那位第一副司令員秦鵬。他大約半個月沒有刮鬍子,在那張赤紅的臉膛上,黑乎乎的絡腮鬍子,已經斐然可觀。他一向愛同女同志和年輕戰士開玩笑。這裡沒有女同志,那幾個警衛員就戚了他開玩笑的主要對象。

  「小鬼,我提個意見行不行呵?」他對值班警衛員說。

  「首長對伙食有意見,你就多指示吧!」警衛員含著笑說。

  「什麼手掌腳掌!」他把頭一擺,「我是說,往後開飯.能不能早通知我一聲?」

  「怎麼,先通知你一聲?」

  「對,先通知我,我先吃個半飽,不然司令員吃得快,我們吃得慢,顯得我們都是大肚兒漢了。」

  因為他同警衛員玩笑慣了,警衛員也開玩笑說:

  「你本來吃得就不少嘛!」

  大家笑起來。

  第二副司令員滕雲漢,是南方人中典型的小個子。他黑而瘦,兩眼炯炯發光。他看了秦鵬~眼,也開玩笑說:

  「剛才,司令員在這裡,你怎麼不提意見哪!」

  那個高個子一說話就笑的馮副司令,像忽地想起了什麼,笑瞇瞇地問:

  「咱們軍隊裡都傳說,你是天不怕地不怕,在毛主席家裡也很隨便,就是有點怕彭總,這話可是真的?」

  秦鵬仰起下巴頦哈哈一笑:

  「也不能說是怕。只能說,在別人面前,我都放得開,就是到了他那兒.我就有點拘住了!」

  「那是為什麼呢?」其餘的人也都有興趣地問。

  「說起來,也是從吃飯上起的。」他邊吃邊說,「我總覺得他是個怪人,又是個苦命人。打了一輩子的仗,苦差使都是他,享受的事從不沾邊兒。紅軍時候,別人到下面去,都是加一個菜,他下去就沒有了。不是不給他.是一加菜他就罵人,誰願討這個沒趣!抗戰開始那一兩年,還不算困難,他同國民黨一個將軍談判回來,經過我那個地區。那地方出鱖魚,我就想招待招待他。可是,我不敢喲,我想起他那怪脾氣,就不免顧慮重重。而不招待呢,又確實於心不忍。於是,我還真是從他的隨行人員那裡作了一點調查研究,並且再三說明只是一點鱖魚而已。等到吃飯時候,先上了一大盤鱖魚,我特意觀察了一下他的神色,彷彿頗為高興的樣子,我這心就放下來了。心想,老總到外面跑了一趟,可能見了世面,也開通了。誰曉得第二道菜——一隻清燉雞剛端上來,還沒有放穩,他那臉色就起了變化,從春天冷古丁一下變成了秋天。大家剛才還是歡聲笑語,這時候氣氛一下變了。我那心就通通地打起鼓來。彭總也像在極力克制著,沒有立刻說出什麼。但沉默了一兩分鐘,他還是說出來了:『秦鵬,你不是說請我吃鱖魚嗎?』我知道,這是一個信號,說明什麼事情要發生了。管理員也傻了眼,神色慌亂,不知所措。他站在我對面,一個勁給我使眼色,意思是下面還有兩個萊,究竟還上不上呢?我心裡七上八下。一面想,算了,算了,別給自己找麻煩了;一面又想,我那苦命的副總司令!多麼可憐!他享受過什麼呢,什麼也沒有。他當團長後的第一道命令,講的就是兩件事:第一什是軍官不許拿鞭子,不許打罵士兵;第二件就是取消連排長的小伙房,同士兵一起吃飯。平江起義以後,他對自己就約束得更嚴格了。論功勞是功勳蓋世,論享受是兩袖清風!一身破軍衣,再加一雙破草鞋!說實話,世界上哪有這樣的將軍!想到這兒,我就下了決心:上!豁出來挨批吧!我就向管理員悄悄地把頭一擺,那道鱖魚丸子就冒著熱氣端上來了。果然,不出所料,彭總的眉頭立刻擰成了一個疙瘩,兩個嘴角也搭拉下來,鼻子裡哼了一聲,說:『你們是向延安看齊呢,還是向西安看齊?』我連忙賠笑說:『彭副總司令,這也是鱖魚,不過做成丸子罷了。』彭總聽也不聽,為了給我一點面子,不致於把我弄得太難堪,勉強扒了兩口飯,把碗一推,就下席去了。……」

  「好厲害傢伙!」馮副司令笑瞇瞇地說。

  「嘿,在這一類事情上,他對我還算是客氣的哩。」秦鵬頗為得意地說,「不過,從此以後,我在他面前也就再也不敢隨隨便便。有什麼辦法,我天生是一匹野馬,他天生是個拿籠頭的,我見他自然也就有點……」

  人們又笑起來,那個警衛員也笑瞇瞇的,彷彿說,誰不讓你戴上籠頭呢!人們剛要離開飯桌,防空號就響起來,接著傳來敵機沉重的隆隆聲。參謀長夏文向門外探頭一看,說:

  「快出來吧,陣勢好大喲!」

  幾個人全走出來,站在一棵大核桃樹下抬頭觀望。只見大隊的流星型噴氣式敵機,一編著整整卉齊的隊形向北飛行。過去一批,又是一批,像是沒完沒了的樣子。

  「看起來.敵人的攻勢要開始了!」秦鵬望了望眾人說。

  「恐怕已經開始了。」滕雲漢閃動著一雙小而明亮的眼睛。

  說著,從南方飛來一架大型座機,顯出一副慢悠悠的不慌不忙的樣子.上下左右都有戰鬥機護衛著,向北飛來。由於早晨高空的寒氣,噴氣式戰鬥機劃過一道道白煙,這些白煙把那禁大型座機嚴嚴實實地包括住了。大家驚奇地注視著這架座機,它向北飛了一程,就回過頭兜起圈子來。接著,飛機上放出一陣廣播喇叭聲,一個粗嗄的男低音在說著什麼。那聲音時高時低,飄忽不定,一時聽不清楚。

  「你聽,用英語廣播呢。」秦鵬說,一面又招呼參謀長,「老夏,你注意聽聽吧,這裡都是土包子,就你還學過幾天洋文,我學過幾句早就忘光了。」

  「我也不行。」夏文謙虛地笑了一莢,一面支起耳朵諦聽著。

  說話間,飛機又從南面轉過來,飛得近了,聲音也更清楚了一些。

  「是麥克阿瑟這老傢伙在廣播。」夏文掃了大家一眼。

  「什麼,是他?」人們驚奇地問。

  夏文揮揮手,叫大家不要說話,又繼續諦聽著。

  直到飛機遠遠地飛到東面,夏文才轉過身來,為大家翻譯:

  「麥克阿瑟說,這個戰爭本來在感恩節就可以結束。後來由於不明國籍的軍隊的出現,使形勢複雜化了。但是他認為,在聯合國軍面前,並沒有什麼不可克服的障礙。從本日起發動的攻勢,是聖誕節結束朝鮮戰爭的總攻勢。也就是說,這場戰爭將在聖誕節之前結束,他的士兵們就可以叫到家裡和家人一起過聖誕節了。……」

  「哈哈,到底還是來了。」秦鵬笑著說,「那就請他們到天堂過聖誕節吧!」

  正說話間,山那邊通通幾聲巨響,接著有四架敵機,一架跟著一架竄過來,飛得很低。秦鵬機警地用眼一掃,然後對參謀長說:

  「恐怕要對我們打主意了。你快點去把彭總請出來吧!..「找上次就沒有完成任務……」夏文有點兒為難地說。

  馮副司令微微一笑,說:

  「我去。」

  「好,好,」秦鵬說,「你是他的棋友,你去合適。」

  所謂「合適」者,一來他是彭總親密的棋友,兩人於楚河漢界之間,廝殺與和談交織,笑語共棋子齊飛,自然頗不拘謹;一來這位副司令肚子大,脾氣好,平時與別人笑罵中應付自如,無論別人開多大玩笑,也從不氣惱。有了這兩條,執行這個特殊任務,自然最合適不過的了。

  這馮慧個子高,步子大,一面仰著臉觀望低飛的敵機,一面快步上了山坡。等他穿過那幾棵古松,踏進那座術屋時,看見彭總站在地圖下,手裡拿著他那個象牙包邊的放大鏡,正凝思默想地看地圖呢桌案上電報稿紙鋪得平平的,墨盒已經打開,一支七紫二羊毫的毛筆,也脫去筆帽,擱在墨盒沿上,就像他剛剛離開桌案。林青和小張正立在門口愁眉苦臉,彷徨無主。馮慧一看這裡還若無其事,就急了,忙說:

  「彭老總,敵人的攻勢開始了,今天飛機很多,你知道嗎?」

  「知道了。」彭總顯出一臉輕鬆的神色,說,「總箅把他們盼來了。」

  馮慧見彭總不動聲色,仍然拿著放大鏡看地圖,就輪了林青和小張一眼,假意訓斥說:

  「飛機快下蛋了,你們也不著急,對首長的安全怎麼這樣不負責呀!快,攙司令員到洞裡去!」

  馮慧又是說又是擠眉弄眼。林青和小張心裡明白,正遲遲疑疑地動手去攙彭總,彭總已經走到桌案前坐下來。他放下放大鏡.慢吞吞地拿起那管毛筆,說:

  「去去,你們先走,我寫個電報馬上就來。」

  馮慧一聽外面滿山滿谷都震盪著隆隆的飛機聲,不容再遲疑了;就笑瞇瞇地走上前去,奪過了毛筆,蓋上了墨盒,一併交給了小張,說:

  「司令員,你還是到洞裡寫吧!」

  「馮麻子!你這是幹什麼?」彭總瞪著馮慧。

  「我這是配合你防空嘛!」馮慧嘻嘻一笑。

  「你太不沉著!」

  「對對,我太不機著。」

  「你這是怕死!」

  「對對,不光我怕死,我還怕你死哩!」

  馮慧嬉皮笑臉,不容分說就把彭總的膀子架起來;林青也趁勢上來攙著;一齊擁出了木屋。

  這時.第一架敵機已經開始俯衝掃射。等到彭總幾個人走到松樹下時,第二架敵機又俯衝下來。馮慧一看不好,連忙把彭總摁在地上。「咕咕咕」一陣機關炮.打得前後左右都是煙塵,松枝紛紛落地。馮慧看看彭總沒事,就喊了一聲:「快跑!」連忙攙起彭總跑進防空洞去了。

  大家剛定了定神,小張在後面一手拿著電報紙、銅墨盒,一手提著暖瓶,也氣喘吁吁地跑進來。彭總見他臉色蒼白,一點血色也沒有了,就說:

  「小鬼,怎麼把你嚇成這個樣子了?」

  「誰知道為什麼!」小張噘著嘴,滿臉不高興地說,「你剛離開屋子,你那行軍床就讓機關炮穿了四個大洞;我看著那幾個大洞,越想越後怕,腿都軟了。以後再這樣我就調動工作。」

  「你看連警衛員也提意見了不是!」馮慧笑著說,「還說我怕死哩,要不是我採取果斷措施,恐怕咱倆就下不成棋了。」

  彭總雙手撫在胸前,笑著說:

  「感謝馬克思在天之靈!」

  說過,又拍了拍小張的肩膀說:

  「小鬼,我就向你道個歉吧!」

  小張這才笑了。

  這時,洞外急火火地跑來一個年輕參謀,站在洞口說:

  「彭司令員,參謀長讓我向您報告:毛岸英和高參謀沒有跑出來!」

  「為什麼不出來呀?」彭總著急地問。

  「他們正在作戰室值班,一步也沒有離開。」

  彭總默然,知道這兩個年輕人,為了忠於職守,在鐵與火的瀑布中,仍鎮定地堅守在自己的崗位。

  「去,快把他們救出來!」彭總說。

  「已經去人了。」

  彭總的臉繃得像鐵板似的。林青擠過來,望了望彭總:

  「還是我去一趟吧!」

  「好,快,你去一趟!」彭總把手一揮。

  林青略停了停,乘一架敵機剛剛過去,就竄出了洞口,向山坡下跑去。彭總站在洞口,向村中一望,只見幾架敵機正此伏彼起,得意洋洋地進行轟炸掃射。其中一架敵機向下俯衝投彈時,沒有聲響,卻立刻騰起一大片火光,隨著滾滾的濃煙蔓延開來。附近一片喊聲:「投汽油彈了!投汽油彈了!」接著敵機又投下不少汽油彈,火光愈來愈大,黑煙也愈來愈濃,整個村子煙塵瀰漫,濃烈的汽油味已經飄到洞口。小張幾次勸彭總到裡而去,彭總彷彿沒有聽見的樣子,只呆呆地望著村中的煙火一動不動。

  半小時後,林青從煙霧中跑回來,渾身上下都是灰塵泥土。他站在洞口外拍了拍帽子,喘著氣低聲說:

  「他倆都不行了!」

  「還能搶救嗎?」彭總急迫地問。

  「不,已經燒得不像樣子。」

  「屍體還有嗎?」

  「不要問了。」

  林青說到這裡,從口袋裡取出一塊手錶,抖抖索索地遞給彭總,說:

  「這是毛岸英的,我從地卜撿起來了。」

  彭總接在手裡,面色頓時變得蒼白。他垂下眼睛,望著這塊已經破舊的羅馬牌手錶,久久不動。他不禁想起中南海的那個月冷風寒之夜,這個年輕人追著他要求出國的情志,是多麼誠摯,多麼動人。而且事後才知道.他那時還正處在新婚未久的甜蜜之中。出國以後,儘管艱苦不同一般,他還頗有一點革命樂觀主義的精神,就在前幾天的晚上,他還熱情地提出自己的建議。這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年輕人呵!可是出國剛剛一個月,他就為這個偉大的鬥爭獻出了生命,怎不令人難過!何況他還是中國人民領袖的愛子呢!彭總想到這裡,覺得熱淚將要湧出,就急忙背過臉去,向洞子的暗影裡走了幾步。

  「將來回國,把表交給他的妻子吧。」彭總把表交給了林青。

  敵機已去,幾個小時後,在一個僻靜的小山坡下,舉行了兩位烈士的簡單的安葬儀式。彭總到場,在墓前脫帽致禮,默立甚久。其他志願軍首長也都來了。在他們走到山坡下時,參謀長夏文問道:

  「這件事,要向毛主席報告嗎?」

  彭總沉吟半晌,未曾回答。幾位副司令員紛紛建議,此事可暫時不報主席。理由是朝鮮戰爭爆發以來,主席焦心苦慮,每日休息甚少,聽說已經瘦了。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聽到此不幸消息,精神上將會受到很大打擊。不如以後情況緩和時再說。

  彭總一時無語,在那個小山窪裡往返走了好幾趟,才站下來:

  「不,還是要告訴他。他是個偉大的政治家,不會受不住的。……他把孩子送到這裡,自然會有精神準備。」

  既然彭總說了,大家也就不再堅持。夏文又問:

  「高參謀呢,通知他家裡嗎?」

  彭總又沉思了一會兒,說道:

  「那就先不要說,因為他的妻子再過三個月就要生孩子,聽了這消息,年輕人怎麼受得了喲!」

  大家點頭稱是。彭總又補充說:

  「打聽一下,最近有誰回國,可阻買幾件小孩兒衣服,給她捎去。……」

  下午。彭總在作戰室召開會議,專門研究當前作戰問題。第二次戰役的方案早已作過研究,現在又根據新的情況加以調整。戰役的中心環節,是將進攻之敵誘到預定戰場以後,在西線左翼首先殲滅幾個偽軍師取得突破,然後以大力實施迂迴,切斷西線美軍退路,加以殲滅。在迂迴的兵力上,原定是兩個軍,毛主席來電認為不夠,提出要三個軍。彭總和其他將領都認為這是一個異常卓越的意見,但是由於後勤保障有問題,如左翼再增加一個軍,存在著很大困難。大家決定再次向上請示。會議臨近結束時.又研究了成立西線前線指揮所的問題,副司令員滕雲漢提出願擔負此項任務。彭總深知他實戰經驗極為豐富,常常能使危急的戰線趨於穩定,也就欣然同意。

  晚飯後,滕雲漢準備乘車登程。彭總和其他幾位首長一面散步,一面送行。他們來到公路邊,一輛插著偽裝的吉普車正整裝待發。

  滕雲漢行動敏捷,快步走到車旁,回過身來說:

  「彭總,你還有什麼指示嗎?」

  「什麼指示喲!」彭總微微一笑,「本來是我的差使,都讓你搶了!」

  滕雲漢一笑,登車而去。很快就消失在淡淡的月色中,大家回轉身來,猛一抬頭,一輪飽飽滿滿的黃銅色的圓月已從山崗上湧起,猶如巨大的車輪一般。秦鵬不禁失聲叫道:

  「好圓的月亮呵!」

  彭總停住腳步,默默地望著那輪圓月,自言自語地說:

  「等到這一天,好不容易呵!」

 
《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