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來鳳(一)

 大媽趕到出事地點,小契他們已經把瞎老齊打撈了來。幸而井裡水淺,又救得及時,沒有釀成重大事故。那瞎老齊已是將近70的老人,雖然沒有喝多少水,但井下水寒,撈上來時,凍得渾身直打哆嗦,光張嘴說不出話。

  大媽叫小契趕快把他背回家裡,換上乾衣服,蓋上被子暖著。呆了好半晌,瞎老齊才慢慢緩過氣來。問明情況,才知道是輪流給老齊挑水的李能不負責任,水缸裡一點水也沒有了,他急著做飯,就提了一個桶磕磕絆絆地摸到井上,結果失足掉到井裡去了。

  大媽想起自已作為軍屬代表,竟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不由一陣難受;想起李能處處妨害工作,又不免氣憤。她一面吩咐金絲給瞎老齊做飯,一面又問瞎老齊說:

  「老齊哥,梅花渡那閨女這幾天怎麼沒來?」

  「她來干哈?」瞎老齊倔聲倔氣他說,「我讓她回去了。」

  「幹嗎讓她回去?」

  「幹嗎?」瞎老齊扭扭脖子,「一個沒有過門的大閨女,就南跑北奔的,三天婆家,兩天娘家,你瞅著這個像話?」

  「噯,你這個老腦筋!」大媽笑起來,「你不是有困難嘛!」

  瞎老齊又把脖子一扭,愣倔倔地說:

  「我自個兒克服!」

  「還『克服』呢,」小契哈哈大笑說,「你已經『克服』到老龍王那兒去了!」

  「我自個兒克服!」他重複說,還用他失明的眼睛瞪了人們一眼。

  正在燒火的金絲也溫柔地微笑起來。

  「老齊叔這老腦筋,可不是一天半天了,」她溫和地說,「我當姑娘那時候,他就這樣兒。有一回,他家引弟跟我們一塊兒唱歌跳舞,他在台底下冷古丁地把煙袋鍋子一伸:『引弟!你給我下來!什麼豆豆豆、索索索的!」』「金絲,你別跟他算老賬了。」大媽笑著說,「他那老腦筋,叫我看比我們家那個老東西還強多著呢。八路才來那時候,我已經是有了兩個孩子的人啦,那老東西還死死地看著我。別說去開會,就是見你坐在門口做活兒,也不順眼,動不動就把個死眼珠子一瞪,『你,你為啥單單坐在這兒做活兒?你瞧誰哩?』你要是還他兩句,他亮著鞋底子就打上來了。我開頭兒怕他,沒少挨他的臭鞋底子。後來,我的膽子就壯起來了,給村裡報告,婦救會開會鬥爭他,兒童團到門口啦啦他,這才把他斗草雞了,到底向我承認了錯誤。看起來這封建堡壘、老頑固,還得不斷地攻著點兒!你一鬆勁,他邪氣就壯起來了。你說對不對,老齊哥?」

  老齊知道大媽編法兒說他,心裡不同意又不好當面反駁,只好相應不理。

  「老齊哥,」大媽又笑著說,「到明兒我還是把梅花渡那閨女叫過來吧!」

  「不,不用。」他斬釘截鐵地說。

  「總得有人做飯才行呵!」

  「有米我就能下鍋。」

  「看,還挺哩!」大媽笑起來,「那地也該耕了,你能瞎摸著把種兒撒到地裡去呀?再說,你要出了三差兩錯,叫小堆兒在前方知道了,我們可怎麼對得起他!」

  瞎老齊不吭聲了。

  大媽回到家,天已經黑了。整整一天,就吃了這麼一頓晚飯。第二天一早,又起身往梅花渡去。

  梅花渡街當間,有一口水井。一個穿著素花粗布裌襖的姑娘,正在那兒打水。大媽眼尖,老遠就瞅出那是來鳳。大媽望著她那健壯而又秀氣的背影,向她跟前笑瞇瞇地走著。走到她身邊她還沒發覺哩。人說這閨女像個假小子可真不假,只見她用扁擔鉤勾著桶鏨兒,三晃兩搖,沉甸甸溜溜平一大桶水,就像鬧玩兒似地提上來了。

  「閨女,讓我喝口水行不?」大媽在她背後逗笑地問。

  來鳳猛一轉身,揚著眉毛說:

  「咦,是你呀大媽!你怎麼來啦?」

  「你不去嘛我還不來!」大媽笑著說,「閨女,這幾天你怎麼不到婆家去?是不是害臊啦?」

  「光明正大,這有什麼可害臊的!」來鳳帶著氣說。

  「那你怎麼不去?」

  來鳳把扁擔嘩啦一聲往井台上一戳:

  「我兩頭受制!那邊兒不讓我呆,這邊兒不讓我去!」

  「怎麼,你媽也不讓你去呀?」

  「可不。」姑娘有氣地說,「有些人吃了飯沒事兒,專門瞎唧唧。什麼伺候個瞎公公咧,什麼圖房沒房圖地沒地咧,什麼開天闢地沒見過沒出閣的閨女跑到婆家去咧,多啦。我媽耳根子軟,就不讓我去啦。……我把人家動員到前線去了,說的話不算數兒,我多對不起人哪!我將來怎麼見人家呀?」

  大媽把昨天瞎老齊失足落井的事,講了一遍。來鳳聽了眼角濕濕的,好半天沒有言語。接著嘩啦一聲,把扁擔勾住桶鏨兒說:

  「大媽,咱們快回家去吧,你也幫我說服說服去!要是我媽不願意,我就遠走高飛,兩個家都不要了。」

  說著,她擔上兩大桶水,扁擔兒顫悠悠地,一溜煙兒走在前面,腳步又輕又快,就像沒有好多份量似的。

  來鳳家住的,正是過去許家地主的三間東房。一個黃瘦的女人正盤著腿兒坐在炕上紡線。炕下放著一架被煙熏火燎變成黑色的破織布機子,機子上有織成一少半的方格花布。來鳳母女正是靠著幾畝薄地和這架織布機子支撐著這個貧農的家庭。

  來鳳媽見大媽進來,顯出並不十分歡迎的樣子。只平平淡淡地說了一聲「來啦」,就照舊低著頭紡線。大媽見她心中不悅,就賠著笑臉說:

  「嫂子,你也不歇一會兒,看把你累成啥模樣兒啦!」

  「光歇著,吃啥哩?」

  來鳳媽把紡車擰得嗡嗡直轉,頭也不抬一抬。

  來鳳斜了地媽一眼,正想發作,大媽使了個眼色,一蹺腿兒坐在炕上,又笑著說:

  「嫂子,你心裡有什麼不痛快的事兒,你就給妹子說說。我幫補不了你別的,姐妹們說幾句貼心話兒,也能叫你心裡寬綽一些。依我看,你守了大半輩子寡,可沒少作難,在梅花渡也算個苦人兒了,要不是土地改革,還不定回得來呢。現時,苦日月總算熬出來了,孩子也拉扯大了,來鳳又出落得這麼好,你也該鬆鬆心,痛快痛快了。別為了值不值當的小事兒,愁壞了身子。」

  紡車不轉了,來鳳媽的一滴眼淚悄然落在衣袖上。

  「松心?我到哪兒找松心哪!」她神色淒傷地說,「幾十年啦,我顧前顧不了後,顧左顧不了右,顧了家裡顧不了地裡。她爹頭天死,第二天我就把小鳳拴在枕頭上,扛上小鋤兒耪小苗。頭回下地,不知道哪塊地是自己的,左問右問,到地裡已經小晌午了。心裡又惦著給孩子吃奶,一邊哭一邊耪,地壟溝可沒少喝我的淚珠子。回來時候,心裡迷迷糊糊的,又走到別的村子裡去了。直到天黑才到了家,孩子已經哭不出聲來,光能張著小嘴兒喘氣。這孩子跟著我可沒有享過一天福呵! ……」她拾起破襖的前襟拭拭眼淚,「如今孩子長大了,我思謀著,怎麼也得讓她這輩子過個舒心日子,能找個人住到咱家,我早早晚晚也能見得著她。這下可好,一下就尋到了鳳凰堡,還沒過門,就得伺候個瞎公公!……她大媽,人都說你是個模範老婆兒,你為人做事,我樣樣兒贊成,可你幹嗎給我的孩兒找個瞎公公呢?……」

  「你看,你看,又是這一套!」來鳳有氣地說。

  來鳳媽把手裡的布縫往炕上一扔:

  「我心裡有話嘛,你還不讓我說!」

  大媽半真半假地瞪了來鳳一眼,說:

  「來鳳,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老人家有話,你就得讓她說出來。她一說出來,心裡不就痛快了嗎!再說,你聽聽你媽的哪句話,不是為了你好!」

  來鳳媽一聽這話,氣早消了一半,連聲說:

  「你可說的!你可說的!她要懂得這個不就好了?」

  說著,大媽又連忙往來鳳媽跟前湊了湊,親熱地說:

  「嫂子,咱這閨女的親事,你不知道我在心裡慮過多少過兒了。人都說這個瞎公公不好,其實依我看,倒是睜眼的公公好找,瞎眼的公公難尋。怎麼這樣說?你瞧,這三里五鄉,誰家裡有那麼有出息的小子?在家裡是民兵英雄,在外頭是戰鬥功臣,根柢正,人才強,有膽有才,不說百不挑一吧,也是打著燈籠難找。再說她公公,眼是怎麼瞎的?是為了咱們窮人瞎的。鬧土改那時候,謝家小子帶著還鄉團,來抓領導土改的幹部。幹部跑不及,就藏到他家的堡壘裡。咱們那親家就讓還鄉團給抓住了,非讓他找出堡壘口不行。咱們那親家可不是軟骨頭,硬是梗著脖子一句話不說,氣得還鄉團要槍斃他。謝家的大小子說:『槍斃,太便宜了,不如給他留個紀念。』就命令人抓了兩大把石灰往他的眼睛裡一捂,生生地把他的眼揉搓瞎了。……嫂子,今天咱們那閨女伺候伺候他,既是應分該當,也是為咱窮人做一份好事,為在前線上的女婿盡一份心。你說咱們可有什麼不樂意呢?」

  來鳳媽低下頭沉了半晌,沒有言聲。好半天才說:

  「我不是說,咱那閨女不該去伺候他;就是外人的話難聽呀,人都說,開天闢地也沒聽說沒過門的閨女就跑到婆家去的!」

  「光聽蝲蝲蛄叫,你就別種地了!」來鳳在一邊咕嘟著嘴說。

  「對呀!對呀!」大媽連忙接上說,「有些話聽得,有的話就聽不得!過去的老皇歷已經不頂用了。我就願當個新派兒。八路才來那時候,提倡放腳,好多婦女搞不通,你要去查腳,她伸出一隻叫你檢查,另外一隻還纏得緊緊的。我就不這樣兒,一說放,我第一個響應,穿著襪子走得登登的。我還收了好多裹腳條子,給八路做了軍鞋的底子。後來反掃蕩,敵人來捉我,我跟著八路行軍,百兒八十地走,一步隊不掉。要是嫂子你這腳呀,早就當了俘虜,讓人裝上汽車運到『滿洲國』去了。你說是當新派兒好,還是當老派兒好?」

  大媽一邊說,一邊還伸出腳跟她比,弄得來鳳媽也忍不住笑起來了。

  來鳳媽高興了許多,瞅著閨女說:

  「老傻呵呵地站著幹什麼,還不趕忙給你大媽做飯去!」

  大媽連連擺手說:

  「不啦,不啦。我是到縣裡去,商量成社的事兒,路過來看看你。你知道成社的事兒有多難哪。我想叫來鳳早點去,也有這個意思:叫她給我搭個手兒!」

  大媽說著,下了炕,往門外走,一面又回過頭笑著問:

  「來鳳,你什麼時候去呵?」

  「明兒一早就去。」來鳳說,「把鋪蓋卷兒也搬了去!」

  「對,還是你那話:聽蝲蝲蛄叫你就別種地了!」

  大媽一邊說,一邊向著縣城的大道,揚長走去。

 
《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