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密計
地主謝清齋自從去年反攻倒算,造謠破壞,被大媽和小契送到縣裡,一連管押了好幾個月,最近才放回來。表面上似乎老實了一些。並且從金絲的院子裡搬了出去,住到村南三間普通的農舍裡。可是這天,他忽然顯得十分興奮,邁著他的兩隻小短腿兒跑回家裡,把他那穿著破緞子坎肩的瘦小的身子往躺椅上一仰,就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啥哩?」謝家婆娘拐著兩隻小腳過來問他。
「有辦法了!有辦法了!」他摸了摸他的小兜兜嘴兒,仍然笑個不住。
謝家婆娘把大木瓜臉一扭,把她那一年到頭老是耷拉著的肉眼皮微微一抬:
「這是啥年月!你還有心花笑哩。」
「你沏壺荼去,我慢慢說。」謝清齋擺擺手,「用我那把小瓷壺兒!」
那婆娘雖然窮了,但服飾穿戴仍然和一般農民不同。她那已經禿了的頭頂,並沒有妨礙她把剩下的頭髮梳得溜光,還挽著一個鄉下很少見的香蕉纂兒,禿頂的地方,抹了些鍋底煙子,所以乍一看,仍然是烏油油的。她扭達到小櫃那裡,取出一把異常精緻的小白瓷壺兒,有小酒壺兒那麼大,續了點水端過來,謝清齋端詳了那上面的山水和「富貴於我如浮雲」的詩句,悠悠然呷了一口。
「你沒給我續點茶葉?」他抬起頭問。
「早就剩一點碎末末了,你還當是從前哩!」
「真他娘的!現在是一睜眼要什麼沒什麼!」他恨恨地歎了口氣,「要擱從前,我是要龍井有龍井,要雨前有雨前,連龍團珠、碧螺春我都喝得不愛喝了。」
那婆娘把肉眼皮一耷拉,不贊成地說:
「就是有好茶葉,清腸寡肚的,你有啥香東西可消化的?……提起這個,我,我恨不得把他們一個個攘死!」
「好好,不說這。」謝清齋呷了幾口茶,把小瓷壺兒往桌上一放,「我對你說,現在可是有辦法了。」
「辦法兒,辦法兒,一天價說,也沒見你那辦法兒在哪兒!」那婆娘冷笑了一聲,一雙小腳前站站,後退退,「年上剛拿回咱們一個簸箕,一個小紅櫃兒,就讓人家卡住脖子坐了幾個月官店!差點兒沒把腦袋給賠進去。」
因為她那雙小腳兒老是站不穩,就乾脆回到炕上盤著腿兒坐著去了。
「那事兒我是辦得太性急了一點兒。」謝清齋笑了一笑,「那時候,我看美國人過來,也就是三兩個月的事兒,也就沒有穩住定盤星兒。沒承想他們硬叫頂回去了。這就叫忙中有錯兒。依我看,辦法得改。現在我給你說,好機會可是到了。」
「什麼機會?」
「過機會可是千載難逢:他們窩裡反了。」他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
「誰們?」
「還有誰?大能人和臭老婆子唄!他們為成社鬧翻天了。大能人說:『有她就沒有我,有我就沒有她!』 」
謝家婆娘的大木瓜臉出現了一絲笑意,把下垂的眼皮翻了翻,可並沒有翻起多少:
「這是聽誰說的?」
「你問這幹嗎?」謝清齋瞪了女人一眼。
婆娘又轉過話頭:
「你倒是想咋辦哩?」
「咋辦?」謝清齋在躺椅上忽地坐直身子,小眼裡迸出惡毒的凶光,「我看,得首先把臭老婆子除了!」
「那李能也不是個好東西!」婆娘咬著牙說,「土改時候,他也鬥得咱們不輕!」
「對,對,」謝清齋一連點著他的小腦殼說,「可是,那壞根兒還是在臭老婆子那裡。這共產黨跟共產黨也不一樣,有人吃硬,有人吃軟,這死東西軟硬不吃,是個王八吃秤砣,鐵了心的死共產黨!我覺著在別人手裡,還多少有點活泛氣兒;她那兩個眼盯著你,叫你渾身發毛,氣都喘不過來。你想想這些年,咱們哪一天不吃她的虧,背她的興!」他把聲音又壓低了一點兒,「咱想法兒把大能人拉過來,就能借他的手把臭老婆子除了。」
那婆娘把嘴一撇:「你說得容易!」
「依我看,也不甚難。」他摸著幾根稀零零的黃鬍子輕蔑地一笑,「這大能人你別看他咋呼得凶,他這種黨員兒不過是紅蘿蔔——紅皮白心兒。你瞧他這幾年鬧了個小家業,一聽成社就慌了神了。還摟著他的騾子哭哩,說他那『階級兄弟』要吃他的『肉疙瘩戶』!哼,咱們謝家以前是什麼家業,土改那時候我也沒像他這麼慌過。叫我說,這是活該!土改那時候,你光顧的分東西哩,你鬥得那麼起勁兒,你就沒想想我這個『肉疙瘩戶』!這回也該你嘗嘗這個滋味兒了。」他仰在躺椅上,哈哈笑了一陣,又坐起身子說:「這共產黨就是怪。吃了飯沒事兒,他就撮摸鬥爭。不鬥這個,就斗那個,看誰的生活冒了點尖兒,就慌著把你掐掉。反正他是要弄得沒窮沒富才行。那世界上,有君就得有臣;有上就得有下;有人騎馬,就得有人餵馬;有人坐轎,就得有人抬轎。要光是騎馬坐轎的,那誰餵馬抬轎哩?沒窮沒富還成個啥世界?……好,我正愁著沒法兒,這一下他們窩裡反了。這才是東風自與孔明便咧!」
「你倒是想起了啥法兒?」婆娘微微抬起眼皮。
「這法兒是一試就靈。」謝清齋奸笑了一下,「他大能人再能,我叫他往西他就不能朝東。就看這法兒你肯不肯用了。」
「我?」婆娘吃了一驚,「我有啥本事?」
「咳咳!」他又是一笑,「你們女人的本事可大得很勒。」
「你,你……」那婆娘抬起眼皮罵道,「我這麼大年紀了,你還叫我去勾人哪?」
謝清齋哈哈大笑,連忙說:
「把你丟到十字街兒也沒人要!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說的是,是,是咱那閨女俊邑。」
那婆娘一聽急了,跳下炕,指著謝清齋罵道:
「你這個老不死的,你說什麼?她是我的親閨女,也是你的親侄女,她個黃花幼女,你就叫她去幹這事!你倒是安的什麼心哪!嗯?」
「你。你聽我說……」
「去你的!」女人不許他還口,「自你哥死了,你跟我不清不白的,閒話就有幾大簍了,你,你還要……?」女人說著,嗚嗚地哭起來了。
「噯噯,你聲音小一點兒嘛!」謝清齋長長地歎了口氣,往躺椅上一仰,「人說,這婦道人家頭髮長見識短,真一點兒不假。」
「你見識長!」女人倚著炕沿,一面垂淚,一面反駁道,「反正你把我閨女送給個窮小子我就不幹。我這閨女就不說是龍生鳳養,也不是那般小家子女。找不見合適的,我就叫她等著。等我們家老大他們打回來再尋人也行。」
謝清齋歎了口氣說:
「你哭了半天,還不知道誰死了呢!我不是要她結婚,我是要她去……」
「要她去勾人,是不?」
「真是!幹嗎要說得這麼難聽!」謝清齋把頭一歪,「《王司徒巧施連環計》你聽說過沒有?《昭君和番》你聽說過沒有?沒有,是吧!婦道人家什麼也不懂。這都是上了書的,是古已有之!我就不懂這有什麼不好。閨女還是你的閨女,又少不了一塊兒!」
女人更有氣了,把眼一瞪:
「不管你怎麼說,我就是叫俊邑等著,一直等到我們家老大打回來。」
謝清齋也有些急,但還是耐著性子,賠著笑說:
「你他娘的,真是擀面杖吹火,一竅不通!……你那腦子就不會拐一點彎兒。等!等!可你倒等得著哇!老蔣天天喊:『反攻大陸!反攻大陸!』喊得倒響,可就是光打雷不下雨。我也看透了,美國要不出兵,不起世界大戰,怎麼也是小行。可美國人又沒出息,手裡又是飛機,又是大炮,又是原子彈,你眼巴巴地等著他,倒讓人家三戳兩打地就推回去了。弄得我白白地坐了幾個月官店!你,你瞧我這身上瘦的!」
他說著把他的破青緞子坎肩掀起來,讓那婆娘看,又一連長歎了兩聲:
「等!等!誰都讓我等!我不是不願等,我是不能等,我是法等呵!他們躲到台灣怪美,說大話也不費勁,說小話也不省勁,話專挑好聽的說;可我是天天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只要一個不經心,多說一句話,就會立刻挨一頓臭罵:『這個老地主,又不老實哩!』說不定馬上會飛來殺身之禍。我出一回村,也得向那些毬幹部請假;我串一趟親,也得向那些毬幹部報告;我說一句話,還叫我坦白坦白我的思想活動。我,我,一年到頭,一天到晚,我是在爬刀山哪!只要稍微鬆鬆手,就會掉下來,落個粉身碎骨!我,我,他們還一個勁兒地叫我等著。等他們反攻回來,別說人,連咱們的骨頭早就朽了。」
那婆娘蔫不唧地沉著個木瓜臉靠在那裡,不言聲了。
謝清齋神情激憤地站起來,把他那瘦小的軀體移動了幾步,教訓道:
「哼,你這個婦道,我的話你還不愛聽哩。」他用一個手指頭指著自己的腦瓜兒,「你懂不懂,我這個地方兒比你明白!你光想害了你閨女,你就不撮摸撮摸我這裡面的意思。跟別人說話是一點就透,要給你說話,就非露個底朝天不結。讓我告訴你:這大能人只要上了手,頭一步,就可以把那臭老婆子除了;只要把臭老婆子趕下台,緊接著第二步,咱就可以改變成分;成分一改,把咱這地主帽兒一摘,接著第三步,咱那俊色就可以入團入黨,入了團入了黨,第四步不就可以當幹部麼?只要當上了幹部,就是老大他們不打回來,不又是咱們的天下了麼!你別慌,到了那時候,咱就可以打著共產黨的旗號辦事了。凡是鬥爭過咱們的窮小子,你看我一個一個地收拾!我給他們戴上反黨分子的帽子。叫他們死了也沒個地方喊冤去!你就等著瞧吧!」
說到這裡,緊緊地閉起了他那小兜兜嘴,嘴角下垂,眼裡又射出一股凶光。
那婆娘的肉眼皮這次略微抬得高了點兒,帶著驚訝贊服的神情瞅了瞅他。沉了一會兒才說:
「那,那……勾人的事兒也不容易。」
謝清齋剛坐回到躺椅裡,一聽這話,往後一仰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不容易!哈哈……」他邊笑邊說,「叫我看,你要勾他,這一百個男的,有九十九個半擱不住勁兒。」
好半晌,他才停住笑聲。
「給你實說吧。我這主意也不是平白無故的。」他又笑了一笑,「有好幾回,我瞧見大能人一個勁兒地瞅咱們俊色,跟他娘的看見鮮魚的饞貓似的,再說,他跟他老婆關係也不強。這事兒我早就研究了好多天了。」
「你他娘的也不是個正經東西!」
那婆娘罵了他一句,兩個人都哈哈地笑起來了。
在笑聲中,突然聽得窗欞上有人「砰砰」地敲了兩聲,兩個人嚇得面如土色。謝清齋在躺椅裡索索地顫抖起來。
只聽外面說:「好哇!你倆好狠心哪!」
接著風門吱啞一聲,進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這姑娘雖然長得不算十分出色,但身材苗條,衣服格外合體,尤其兩條細長的辮子,結著粉紅色的絲帶,給她增添了不少的艷麗。她把提著的書包往炕上一摜,就咕嘟著嘴坐在那裡。
「我的老天爺!你差點兒沒把我嚇死!」謝清齋長長地吁了口氣,走上幾步,笑著說,「俊色!剛才的話,你聽見啦?」
俊邑把臉一扭:「反正讓我嫁個窮鬼不行!」
「窮鬼?哈哈,現在只有窮鬼才是好成分哩!」謝清齋挖苦地一笑,「何況,人家早就是鳳凰堡的首戶了,現在比你還窮?」
俊邑又把臉往那邊一扭:「人家有媳婦你不知道?」
「有媳婦沒媳婦有啥關係!」謝清齋哈哈一笑,「我要是個女的,笑上三笑,要不叫他跟那個黃臉婆打離婚,就算我姓謝的沒有本事!」
俊邑把辮子一甩站起身來:
「不管怎麼說,反正你沒有為我著想。我爹死得早,我們娘兒倆跟著你,沒想到你這麼逼我。叔,你要再這麼逼我,我就離開這個家!我死我活,你就別管了。」
俊色說著就往外走,謝清齋岔開步把她攔住,厲聲說:
「好哇,你還給我顏色看哩!人家天天罵你是地主崽子你也不惱,罵你是財主羔子你也不應,動不動查你的成分,查你的思想你也不惱,當叔的說你一句,你就惱了。你說我沒有為你著想,你昧良心哩。我過去買房買地,人家說是搞剝削哩,就說是剝削吧,不是為了你們是為了誰?這會兒我一天到晚思前想後,勞心勞神,人家又說是反攻倒算哩,就說是反攻倒算吧,不是為了你們是為了准?現在眼看黃土已經埋到我的脖子這兒了,我已經聞到土腥氣了,就是受罪還能再受幾天?我不是全為了你們嗎,倒紅口白牙地說沒有為你著想!可是看看你,你平常說要為你爹報仇,叫你去幹一件小事,你就不願去了。你爹天天夜裡給我托夢,說『兄弟呀!兄弟呀!我的仇你們啥時候才給我報哩!』我一醒就是一枕頭眼淚。我還當孩子們有出息哩,不承想你早就把你爹的仇忘了……」
說到這裡,謝清齋用雙手捂著他那個皺折重重的瘦臉,歪到躺椅上,張著老婆嘴嗚嗚地哭起來。又邊哭邊說:
「你們娘倆有本事,你們享你們的福吧,反正我是活不長了……」
那婆娘也淚涔涔地走上前來勸解說:
「他叔,孩子年輕不懂事,有話你只管說,你哭啥哩!」
「我說?我可說得了哇!」他邊哭邊說,「按你們說,俊色不是親的,我才往火坑裡推她。家驥那孩子可是我親生親養的吧,我不是把他派到朝鮮去了嗎!在共產黨窩裡干勾當兒,又是火線,比這不危險嗎?你們說話可不要屈心!」
俊色傻呆呆地坐在炕上,沉了半晌才為難地說:
「我也沒說一定不去,可這樣的事兒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哪!」
謝清齋聽得俊色的話有了活氣兒,連忙止住哭聲,擦擦眼說:
「這才是孝女哩!只要你樂意,那辦法好說,你同你娘商量商量就知道了。」
這時候,在謝清齋像核桃皮一樣的皺臉上,又恢復了剛才得意的笑容。
俊色的神情平靜了許多,走到她叔身邊悄聲地問:
「我哥到了朝鮮有消息嗎?」
「沒有,沒有,」謝清齋神秘而又得意地說,「不過,他是很會抓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