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洪水

這一時期,在後方也是很艱苦的。

  由於敵人「空中絞殺戰」的加緊,鐵路時斷時修,運送傷員的列車,有時要六七天才能到達丹東。大批傷員不得不臨時安排在朝鮮的民房裡,臨時搭成的柵子裡,甚至橋洞裡。楊雪她們每個人常常要護理一百多人。跑到這個屋裡,又惦著那個屋裡;跑到那個屋裡,這個屋裡又有傷員呼叫。真是忙得腳不沾地。打飯打水,常常肩上挑著一副桶,手裡還拎著一個桶,總是一溜小跑。每天能睡上兩三個小時,也就很不錯了。再加上物資十分缺乏:傷員下來沒有小碗,她們就找一些罐頭盒子,砸巴砸巴,給傷員使用;沒有繃帶,她們就把自己的被單扯了,消消毒,給戰士們裹紮傷口。真是恨不得身上長出100只手來,應付當前的一切。直到大批重傷員運送到祖國去了,小楊她們這才緩了一口氣,躺下來安安靜靜睡了一覺。這一覺可不短,一下就睡了三天。第四天,這群年輕的姑娘們才真正醒來,跑到溪水邊好好地洗了一個臉,梳了梳頭。小楊還特意把那面裂了紋的包著紅邊的小圓鏡子掏出來,大家都搶著照了一照,又嘻嘻哈哈地笑著,說著,唱著,投入了新的工作。

  黑雲嶺阻擊戰開始以後,又有大批傷員下來。醫院的條件,仍然沒有顯著改善,再加上三天兩頭下雨,更增添了新的困難。這些天,不斷有這裡那裡橋樑被衝斷的消息,重傷員仍然無法轉運。小楊她們除醫護理傷員,還要到山上割草打柴,怕天氣連陰下去,燒水做飯都難辦了。

  這天,謗沱大雨整整下了一日,吹了熄燈號,還沒有停的樣子。楊雪安置白英子睡下以後,就抓起兩個涼窩窩頭,一邊啃著一邊上了夜班。為了不驚動傷員,她攝手攝腳地摸到灶火間裡,悄悄地坐下來,模模糊糊聽見裡間屋還有人在時斷時續地談話。聲音很低,雨聲又大,一時聽不清楚。她側起耳朵來,聽見一個聲音說:

  「咳,今天又沒吃飯。這樣下去受得了嗎?」

  楊雪驀地一驚,心裡想道:「這裡住的八個重傷員,每一個都是自己剛才餵過飯的,怎麼說沒吃飯呢?」

  正在納悶,只聽屋裡又談論說:

  「吃飯?照看那麼多傷員,哪還有時間哪!」

  「有一回,我看見她叼著半塊窩窩頭就睡著了。」

  「咳!別說是一個姑娘,就是三個棒小伙也累垮了!」

  「糧食也恐怕不夠,你瞅人瘦多了!」

  停了一會兒,談話又繼續著:

  「下次,叫她跟咱們一塊兒吃不行嗎?」

  「不行呵!那是人家醫院的紀律!」

  「紀律?咱們就不會來一個……」

  「來個突然襲擊!」

  剛說到這裡,有人「噓——了一聲,談話就中斷了。

  楊雪聽到這裡,禁不住偷偷笑了。原來他們在定秘密計劃哩,警惕性還挺高呢。這時候,楊雪真想衝過去對他們說:「喂!你看我不是很好嗎?哪裡有你們說的那麼嚴重!」

  接著,又聽見一聲深沉的歎息:

  「咳!這麼些天了,她一天價圍著咱們轉,餵水餵飯,接屎接尿,還哄著我們,我們簡直成了小孩子了!」

  「我比你們來得都早。」另一個聲音說,「小楊怕我生褥瘡,還給我做了一個褥墊兒。我那時候還昏昏迷迷的。等我清醒了,才發現她的棉衣大襟鼓鼓囊囊的,跟別人很不一樣。我一摸,裡面裝的儘是稻草。我說:『你怎麼裝這個呀?真成了草包將軍了。她也跟我開玩笑說:『當個草包將軍怕什麼呀,這裡裝的是金絲草,賽絲綿,又擋風,又擋寒。』後來別人才告訴我,我的褥墊兒就是她的一條單褲和她大襟上的棉花做的。」

  「聽說,她的被子也給了傷員,」另一個接上說,「大衣給了那個朝鮮小姑娘了,最後只剩下一個枕頭,晚上睡覺就蓋點兒草。」

  「咳,」又是一聲長長的歎息,「直到現在我身上還裝著她二百cc血呢!一個女同志,怎麼受得了呵!抽了血回去就喝兩碗鹽水……」

  談話又中斷了。他們彷彿都沉到深深的感動裡。

  沉了一會,一個聲音用堅決的語氣說:

  「一定得讓她跟著咱們吃!哪怕咱們少吃一口呢。」

  「我考慮過了,你們說的那個突然襲擊不行。」另一個接上說,「我倒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一個聲音急火火地問。

  「下次我們擠住她,就說:你要不吃,就是嫌我們髒!——這個辦法准行,因為她就怕你給她提到原則高度!」

  人們低低地笑起來。

  這邊的楊雪,被戰士們美麗的靈魂深深地震撼著。她感到戰士們真是太可愛了!太可愛了!她真想跑過去說:「同志們!親愛的同志們!在這個偉大的戰爭裡,我不能變成個男的,親手到第一線一槍一刀地殺敵人,就夠讓人慚愧的了。我在後方做了這麼一點點微不足道的事,又算得了什麼呢!你們那樣感動,只是因為你們的心地好,並不是我的工作有什麼了不起的。只有你們,才是決定勝負的人,也是付出最大代價的人。而我,只不過是用自己的手洗去你們身上的血跡罷了,哪值得你們這樣稱道呢?……」

  裡間屋已經傳出勻稱的鼾聲,楊雪也倚著灶台打起盹來。外面的大雨,卻一陣緊似一陣,並且滾動著坦克炮一般的雷聲。但是因為楊雪太睏倦了,竟然像沒有覺得似的。

  睡夢間,小楊模模糊糊覺得有人推自己的肩膀:

  「小楊!小楊!你醒醒!」

  楊雪聽聲音像是徐芳,揉了揉眼說:

  「是小徐嗎?出了什麼事啦?」

  「小楊姐,你快去吧!」徐芳拉著她的膀子說,「我整不了啦!」

  「到底什麼事呵?」

  「有一個傷員鬧得厲害,非要我馬上找他們連的指導員不行!你快看看去吧!」

  這徐芳雖是文工團下來的,看見護士少,經常參加值班。但是遇見情況,還是不知道怎麼處理。楊雪見她這麼著急,就連忙扯起裙子後據往頭上一蒙,冒著大雨來到五號病房。

  她們剛剛脫了鞋,把門拉開,就聽見裡面喊道:

  「你們是誰呀?站在門口的是誰呀?有我們班的人沒有?你們快給我找指導員哪!快找指導員哪!」

  在昏黃的燭光下,楊雪看見那個挨牆躺著的30多歲的班長。他是這裡傷勢最重的一個,因為頭部還有彈片沒有取出,有時昏迷,有時又處於昂奮狀態。楊雪怕頭髮上的雨水滴到傷員臉上,摘下帽子來擰了一擰,趁勢擦了一把,走上去,伏下身子輕柔地說:

  「李班長!你好好地睡一會兒,等天亮了,我們給你找指導員去。」

  這話絲毫沒有發生作用,那位傷員還是照舊喊著:

  「不行呀,我心裡難受得很哪!你們快給我找指導員哪!」

  「你找指導員幹什麼呢?」楊雪又輕柔地問。

  「我要向指導員作檢討呀!我打下來陣地沒有守住呀!我是一個共產黨員,我對不起祖國,對不起黨,對不起毛主席呀!……我心裡難過得很哪,你們快給我找指導員哪!……」

  楊雪見他那昏暗不清的眼睛裡,湧出滿滿的兩眶淚水,滔滔不絕地滾下來。她急忙掏出小手絹給他擦淚,被他一手掌就擋回來,繼續喊道:

  「你們不給我找,我要自己去!我要到前方去!我要到前方去!……」

  他那像小泉眼一般的眼淚,頃刻就在枕頭上濕了一大片。楊雪和徐芳也被這個戰士的偉大的革命責任感所激動,止不住飄下了點淚水。楊雪擦了擦眼睛,極力壓住自己的感情,並且用帶有幾分威嚴的語調說:

  「李班長,你聽我說。毛主席的好戰士都是聽命令的。你在前方聽命令嗎?」「我聽呵!」傷員回答,聲音顯然小得多了。「那麼在後方呢?毛主席的好戰士要不要聽命令呢?」「聽。」他幾乎帶著幾分溫柔地答道。「對嘛,這才是好同志嘛!」楊雪又換成溫和的調子說,「你不是要找你們指導員嗎?我就是上級機關派來的,跟你們指導員一樣。你對我們檢討了,也就是對你們指導員檢討了。李班長,你是一個好同志。你在前方打得很好。你不是還立過功嗎?……」

  「立功不立功有什麼!」他反駁道,「為的是祖國嘛!你們說對不對?」

  楊雪聽到他反駁,更高興了,這說明他有幾分清醒了,就順著他的話茬說:

  「是嘛,你說的對嘛!我們並不是為了立功,是為了保衛祖國,為了朝鮮人民,為了消滅帝國主義才打仗的。你看這樣說對吧?」

  「對,這樣說才對。」他認真地說。

  感情的高峰過去了,談話已經進入一般討論的範圍。楊雪很是高興。這時只聽他又說:

  「你是政治處的張幹事吧?」

  「對,對,我就是張幹事。」楊雪隨口回答。

  「你坐下來,我還有話跟你說呢!」

  楊雪本來是一條腿跪著,連忙坐在他身邊,給他擦了擦眼淚,又整了整枕頭。叫徐芳舀了一小罐頭盒水,一匙一匙地舀給他喝。

  傷員喝完水,又親暱又鄭重地說:

  「張幹事!你回去一定要告訴指導員:我的傷不重,我就快要回去了。有什麼住務,我一定保證完成。你叫他把那支衝鋒鎗給我留著,我那支槍挺好使的。張幹事,我給你說,我有一條經驗:什麼敵人都是擱不住打的!……」

  五號病室的傷員幾乎全被吵醒了。楊雪逐個地巡視了一遍,把被子都給他們掖好。剛要離開,那邊一個截了下肢的傷員,又叫住她:

  「你過來!小楊!」

  楊雪連忙走過去。

  「小楊!」他幾乎是用孩子在母親面前說話的聲音說,「我今兒個怎麼一天沒有看見你呢?」

  「我來的時候,你睡著了。」楊雪笑著親切地說。

  「你在我這兒稍微坐一會兒不行嗎?一分鐘也不行嗎?」

  「行,行。」楊雪連忙在他身邊坐下來。

  「小楊!」他望著楊雪,「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我截肢以後,不能再到前方去,真是太難過了。經過你給我做解釋,我這思想像開了一扇小窗戶似地敞亮多了。我們祖國,真有那麼一位無腳拖拉機手嗎?」

  「當然有。」楊雪笑著說,「我還能哄你嗎,小陳?」

  「我也相信你不會哄我。」小陳說,「這些天,我一合眼,就好像真的坐在大拖拉機上,嗚嚕嗚嚕地開起來,比我有腳的時候還走得快呢!」

  楊雪笑了。走到門口時,還聽見他在後面說:「小楊!到明天你可一定來呀!」

  「好,好,我一定來!」

  楊雪連聲答應著,在廊簷下登上她那雙黑膠鞋,在泥水裡吱哇吱哇地走了。

  「真神!」徐芳望著楊雪的背影暗自欽慕地說。剛才自己手忙腳亂的事,楊雪一來很輕易地就解決了。看來還是楊雪對戰士的思想感情體會得深呵!楊雪回到灶房間,打了個噸兒。陡然間,一個炸雷像打在房頂上似的,把自己從夢中驚醒。走到門口一看,閃電一個接著一個,照得外面明晃晃的。急風挾著暴雨,像瀑布一般傾瀉下來。

  「像這樣大雨,不知道河裡的水漲得怎麼樣了?」楊雪心中不安地想著,正要到所部去問,只見雨地裡走過一個人來,氣急敗壞地喊:

  「小楊!小楊!快到所部去!發大水了!」

  楊雪聽見是所部通訊員小王的聲音,連忙吩咐護理員把傷病員喊起來,接著急火火地向所部跑去。這時院子裡和街道上的水已經有腳脖深了。

  所部點著一盞馬燈。已謝頂的老所長坐在那裡,全身像從水裡剛剛撈出似的。看樣子,他剛從外面回來。幾個班排長圍著他,正在請示什麼。氣氛顯得十分緊張。

  楊雪剛踏上台階,老所長就問:

  「小楊!你們院裡進了水沒有?」

  「已經腳脖深了。」楊雪說。

  「情況很嚴重!」他嚴肅地說,「中午我到堤坡上去看,河裡的水還只有半槽,現在己經出了槽了!西邊山洪也下來了!現在村子已經處於被洪水包圍的形勢。這鬼天氣!簡直是配合美帝向我們進攻。」

  「怎麼辦呢?」人們紛紛地問。

  「最重要的是保住傷員。」他說,「中午,分部就通知我們,如果情況嚴重,就用火車把傷員轉移出去。已經派人到鐵路上去看,大概快回來了。」

  說著,扭頭看了看那個舊馬蹄表。表針正指著凌晨一點。平常這只表,滴噠滴噠走得很清脆,現在已經完全被外面的風雨聲、雷聲掩蓋住了。

  不一時,司務長披著雨衣,拿著電棒從外面回來,在院子裡就搖搖手說:

  「不行了!鐵道已經叫水淹了!」

  這時的老所長,腦門上出現了幾粒黃豆大的汗珠;但是聲音仍然很鎮定地說:

  「同志們!現在是考驗我們的時刻。我們一定要對傷員同志的生命負責,還要保證村裡老百姓的生命安全。你們回去立刻把門板、鋪板卸下來,紮成木筏子,把他們轉移到山上去!」

  楊雪往回返時,急風暴雨之勢已過,雷聲也漸漸遠去,水勢卻越來越大。這時震人心魄的,倒不是暴雨聲,而是山洪滾動的沉重的隆隆聲和河水暴漲的怕人的哇哇聲。這兩種聲音攪成一片,像要立刻把這座小村莊吞食下去。迎著閃電四處一看,這座離河不遠的村莊,已經完全泡在白茫茫的大水裡。站在當街,就像站在滔滔的大河裡一樣。暴漲的河水和下來的山洪正匯合起來向村莊逼進。

  楊雪回到院裡,水已經有膝蓋深了。輕傷員們和護士們見楊雪回來,都圍過來問:

  「小楊!怎麼辦哪?」

  「所部決定往山上轉移。」楊雪說,「大家趕快卸門板,扎木筏子!」

  一聲令下,大家立刻叮叮噹噹地幹起來。木筏子倒是釘成了,就是往水裡一放,浮不起來,經不住人。

  一個傷員提議說:

  「咱們還是上房吧!」

  楊雪果斷地搖了搖頭,說:

  「不行!現在水還漲呢。房子叫水泡塌,損失就更大了。」

  「那可怎麼辦哪?」

  這時,幾十雙眼睛都盯著楊雪。楊雪把一縷亂髮往帽子裡塞了塞,沉著地說:

  「辦法倒有,就是還要請示一下。」

  這楊雪自幼生長在大清河邊,應付發大水有一些經驗。剛才她從村邊經過時,就注意到那一片粗大的栗子樹了,她想,把傷員送到樹上,不是很好的待避所嗎!正好所長出來巡查,楊雪同他一說,所長同意;於是就立刻動員大家把門板摽在樹上。

  這時雖雨停風息,水勢卻繼續猛漲不已。河水和山洪攪成一團,像千萬頭獅子吼叫著要撲過來。但是因為有了明確的辦法,大家反而鎮靜了許多。等樹上的門板摽好,他們又立刻分了工,女護士把傷員背到樹下,男護士在樹上接。輕傷員互相攙扶著,在激流中轉移。村裡的老百姓,也扶老攜幼,向著那一片大栗樹林子湧去。

  楊雪正要找白英子,給她在樹上安置個地方,看見她扶著一個傷員,頭頂著東西在水裡走呢。這個小姑娘自來到醫院,就是這麼積極、勇敢,總是搶活兒干。楊雪到山上打柴,她就搶斧頭、鐮刀;楊雪到伙房打飯打水,她就搶瓷盆、水桶;楊雪到病房去,她也在後面踮踮踮跟著,端盤子,拿鑷子,給傷員餵飯餵水,簡直成了一個小看護員了。而且她學了許多漢話,中朝混合語說得很是熟練,跟傷員一聊就是老半天的。現在楊雪看見她在這麼深的水裡攙扶傷員,很不放心,就上去一把拉住她說:

  「瞧!大水都淹到你的小胸脯子了,你能行嗎?」

  白英子翻翻眼,用熟練的中朝混合語說:

  「小楊姐!我的怎麼的不行呵?關係的沒有哇!」

  楊雪不容分說,把她頭上的東西搶過來,緊緊拉著她,和傷員一起向栗樹林走去。到了樹下,楊雪抱著她,高高地舉起來,男護士在樹上接著,把她拉到樹上去了。楊雪臨走,還帶著幾分姐姐的尊嚴囑咐說:

  「小英子!你可不許再下來了。」

  白英子坐在門板上,悠打著兩條小腿兒,一面擰著小裙子上的水,歪著短髮齊眉的頭,笑著說:「小楊姐!你的去吧,關係的沒有哇!」

  「不管關係的有沒有,你都不許再下來了!」楊雪沉下臉兒,再一次鄭重地說。

  楊雪把房東老大娘也攙扶著越過激流,送到樹上,接著就去背重傷員。那位李班長,這時卻頗為清醒,見楊雪要來背他,十分難過地說:

  「小楊呵!聽說我前半夜給你找了麻煩,弄得你沒有休息,這會兒又來背我!」

  楊雪笑著說:

  「這有什麼呀,李班長!你負了這麼重的傷,我能夠背你還覺著是光榮呢!」

  楊雪一面說,一面動手來背。這位班長是個山東大漢,身軀高大,為了不使他的腿拖在地上,楊雪將他的兩條腿緊緊抱在胸前。李班長連聲歎著氣,在背上說:

  「唉唉,小楊呵,我長了這麼大個子,你個女同志,怎麼背得起喲?」

  「你看,這不是背起來了嗎!」

  楊雪背著他,頑強地跨過激流。他在背上一直「唉唉」地歎著氣,直到把他送到樹上,他還難過地說:

  「小楊呵!叫我怎麼報答你呢?我原來有一塊表,也叫炮彈給炸壞了……」

  「這個好辦。」楊雪在樹下仰起臉笑著說,「李班長,等你傷好了,再到前方去,多牽幾串俘虜來不就行了!?」

  李班長含著淚笑著說:

  「這個,我辦得到!我辦得到!」

  這楊雪一向體力強健,像小牛犢子似地充滿了使不完的精力。在軍的小報上,曾被稱為「鐵打的姑娘」。過去背傷員,常常二十三十地背,並不覺得怎樣。可是畢竟前一時期勞累過度,不久以前又兩次輸血,所以背到第八個傷員時,就覺著渾身無力,兩腿發軟,竟兩次跌在水裡。傷員在背上看見她的頭上滿是泥水,難過地說:「小楊!看把你累成什麼樣兒了,快讓我下來走吧!」這話使她比受了最嚴厲的責備還要難過,終於以最大的毅力,跨過激流,把傷員送到樹上。

  等全部傷員、群眾都上了樹,水已經漫過了胸脯。徐芳又跑回去拿她的提琴。楊雪在樹下站著,一直等到她來,連聲說:「快快,小徐!我的老天爺!這是鬧著玩的嗎?」說著,就讓徐芳踩著自己的肩頭攀上去了。這時的楊雪已經沒有一絲力氣,攀著樹,好幾次都上不去。一個男護士從樹上跳下來,用力舉著她,才勉勉強強上去了。

  東方已經發白,放眼望去,四外一片汪洋。當那渾濁的黃流,漫過村莊,從戰士們的腳下洶湧滾過時,儘管快要舔著栗子樹的綠葉,但卻奈何不得那些堅強的人們。這時候,在栗子樹繁茂的枝葉間,傳出一陣陣悠揚的琴聲。它在這樣的清晨響起,顯得特別清亮而又激越,像一首戰歌似的,以不可戰勝的調子,越過水面,飄向遠方,飄向遠方。—這是徐芳應戰士們的請求,把那支《劉胡蘭》選曲又高高地奏起了……

  黃流滾滾,琴聲裊裊。徐芳今天琴拉得特別有感情,特別深沉動人。因為自她到醫院以來,她有許許多多感受。她曾在日記上寫道:「真是不到醫院,不知我軍士氣的深度;不到醫院,不知我軍醫護人員的偉大!」在徐芳心底沉積的感情,今天怎麼能不從她的手指上洩露出來呢!……

 
 
《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