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楓葉紅時(一)

1951年秋,楓葉紅時,朝鮮前線正進行著粉碎敵人「秋季攻勢」的激烈戰鬥。

  五次戰役之後,我軍由戰略進攻轉人戰略防禦,開始執行毛主席指示的「持久作戰,積極防禦」的作戰方針。而在敵人方面,由於連續遭到我五個戰役的沉重打擊,被殲19萬人,兵力不足,士氣不高,也被迫轉人戰略防禦。戰線基本上停止在三八線南北地區。

  在這種情勢下,於7月10日敵人被迫接受了停戰談判。但是敵人對談判並無誠意,仍繼續加強準備,補充兵員,增加海、空、炮、坦部隊,擴大李偽軍,以求一逞。

  7月,正值雨季,在朝鮮發生了幾十年所未有的洪水災害,工事不斷坍塌損壞,道路橋樑衝斷多處。再加上敵空軍進行的「絞殺戰」,便我糧食彈藥不能及時供應。為了改善這種狀況,全軍上下,前方後方,部隊機關都投人到這一嚴重的鬥爭中去,一面戰鬥,一面搶修公路橋粱,構築糧彈倉庫,同時桶各高炮部隊集於公路、鐵路兩側,掩護搶修搶運。這時,敵人乘我們的困難,發動了「夏季攻勢」。

  自8月l8日起,美李軍糾集了約三個師的兵力,向我東線的朝鮮人民軍陣地發動了進攻。人民軍在糧彈不足的困難條件下,與敵人反覆衝殺七晝夜,斃傷敵l.6萬餘人,於8月24日阻止了敵人的進攻。27日,我反擊大愚山陣地,又斃傷俘敵8000餘名。9月9日,美陸戰一師、美二師及偽八師又再度組織進攻。人民軍表現了大無畏的英雄氣概,巧妙地發揮了步兵火器特別是迫擊炮的威力,予敵人大量的殺傷,引得敵人聞風喪膽,棄屍纍纍。被敵人稱作「傷心嶺」的戰事,也就出現在這個戰役之中。與此同時,我志願軍部隊為積極配合東線人民軍作戰,發起了有限目的的進攻,佔領了西方山、斗流峰等要點。這次戰役,敵人雖然突進我陣地二至八公里,但卻付出了傷亡7.8萬餘人的代價。敵人的「夏季攻勢」,就這樣被粉碎了。

  但是,敵人賊心不死,9月末,為奪取開城戰略要點創造條件,又糾集了美騎一師、美三師、英聯邦一師(英二十八、二十九兩旅及加拿大二十五旅)及泰國二十一團和菲律賓營等,向我西線部隊發動了「秋季攻勢」。敵軍在大量空軍、坦克和炮兵的支援下,向我高旺山、積山裡至朔寧,天德山至安峽兩個方向展開了猛攻。這次戰役雖然殘酷激烈,但卻孕育著朝鮮戰爭的一個轉折。

  郭祥所在的第十三師,五次戰役後移至西海岸一帶進行了休整補充,進行了「持久作戰,積極防禦」戰略方針的教育。本次戰役開始前即扦赴前線,正在迎擊著敵人兇猛的進攻。

  激烈的防禦戰已經進行了20多天。在敵人進攻的主要地段上,差不多每個陣地,每天都要打下敵人數次至10數次的衝鋒,每個陣地都要經過反覆的爭奪,許多陣地被敵人大量的炮火轟成了焦土。他們就是在這樣嚴重的情況下經受著考驗。

  鄧軍和周僕的團指揮所設在一座山崗的背坡,實際上不過是倉促挖成的兩個土洞。一個是作戰室,一個是鄧軍和周僕的住房。山崗上長滿了青松和紅楓,土洞前還有一道淺淺的溪水。雖然山上山下落了不少炮彈,但是因為地形選擇得好,洞子卻安然無恙。尤其在那沒有被炮火損傷的地方。仍然紅葉滿山,看去比紅花還要鮮艷好看。

  這滅上午,因為二營方面戰鬥熾烈,鄧軍一早就到二營視察去了。只有周僕留在指揮所裡。中午過後,敵人的幾次衝鋒雖被打退,但是前沿支撐點卻被敵人奪去了一處。周僕不免有些焦躁。這時,哨兵進來報告說:

  「政委,山下過來了幾個人,我看像師長來了!」

  「哎呀,怎麼沒有通知一聲!」

  周僕說著站起來,走出洞子一望,山下有四五個人,已經繞過那個大炸彈坑,上了山坡。為首的一個,正是師長,他以一向輕捷的腳步嗖嗖地向山上爬著。警衛員在後面給他拿著大衣。不一刻功夫,其餘幾個人已經掉在他後面去了。周僕急忙迎下山去,向他的這位「抗大」的老同學略顯隨便但是親切地打了一個敬禮,笑著說:

  「一號,你爬山可真有兩下子!」

  師長回過頭向他的警衛員和兩個參謀掃了一眼,笑著說:

  「哼,要說爬山,他們哪個也跟不上我!」

  「不過,說實在的,誰也怕跟你一塊爬山。」周僕笑著說,「你一爬山就拿出比賽的架勢,誰受得了呵!」

  警衛員和兩個參謀也笑了。

  周僕把師長讓進自己的洞子。洞子很小,剛剛能直起身子。靠裡放著兩張行軍床。壁上掛著一盞陪伴周僕多年的舊馬燈,還有一幅標著敵我態勢的地圖。這裡惟一的奢侈品,就是從美軍繳獲來的一個煤油爐子。不用說,這是警衛員小迷糊搞來的。他見上級首長來到,立刻提了一壺水來,把爐子點著。不一時,小爐子就發出輕盈的聲音哼哼起來。

  師氐坐在行軍床上,端詳著周僕說:

  「老周,怎麼幾天不見,你就變成瘦猴兒了?」

  「你比我也強不了多少嘛!周僕望望師長清瘦的面容笑著說:

  「是不是吃的不夠了?」

  「那倒還過得去。」周僕拿出他那小拳頭般的大煙斗和煙荷包晃了晃。笑著說,「就是這個困難哪!……這幾天,我們老鄧飯倒是吃不下多少,煙是一支接一支。我們有兩個參謀,煙癮也夠瞧的。他們抽完了,就向我發起進攻。」

  「你要不提,我差點兒忘了。」師長笑著說,「我還給你們帶來了兩條『大生產』哪!」

  師長立刻喊警衛員把煙拿進來,周僕接過交給小迷糊說:

  「給參謀們拿出兩包。剩下的給團長存著。沒有我的話,一概不許亂動!」

  這一切都是在輕鬆、親切的形式下進行的。但是在周僕的笑容後面,卻掩藏著深深的不安。他暗暗想道:「師長到前面來,肯定同本團失去了一高地有關,否則,為什麼要親自來呢?」,想到這裡,不免有些難受。當他燃起大煙斗,一抬起頭,發現師長正瞅牆上的地圖,就更加確定了這一點。於是,不等師長動問,他就帶著檢討的口氣說:

  「今天我們打得不好,把一高地丟了。我們準備晚上把它奪回來!你看.是不是把反擊計劃向你匯報一下?」

  「不,老周,不忙。」師長笑著說,「說實在話,我今天是到你這裡找辦法來的。」

  周僕惶惑不解地說:

  「一號,你怎麼對我也客氣起來了?」

  「不,不是客氣。」師長再次鄭重地說,「主席指示我們:持久作戰,積極防禦。這是我們當前的作戰方針。可是究竟怎樣具體地貫徹這個方針,並沒有真正解決。我本來想召開一次師黨委會,大家來認真研究一下,當前情況又不允許。所以我就跑到你這兒來了。」

  周僕對師長一向懷有欽佩的感情。自從當連級幹部起,他就以作戰勇敢和戰術思想積極著稱。多年頻繁的戰鬥,不僅沒有挫折他的銳氣,而且像純鋼的刀鋒,愈磨愈加鋒利。此外,他還非常愛用腦子,喜歡鑽研問題,善於總結經驗。今天看見他如此鄭重嚴肅,就知道他有一些問題要講,就一面抽著大煙斗,聚精會神地靜靜地聽著。

  「這個防禦戰已經打了20天了。」師長閃動著他那深奧的佈滿紅絲的眼睛望著周僕。「這些天,我們雖然丟掉了前沿若干支撐點,卻斃傷了敵人八九千人。總的說,打得還是很不錯的。但是也要看到另一面.我們的傷亡也比較大。這就提出了一個問題:我們能不能以更小的代價來換取更大的勝利。不然的話,我們怎麼來體現這個持久呢?」說到這裡,他沉了沉,又繼續說:「在戰鬥最激烈的那幾天,我曾經提出『與陣地共存亡』的口號。這幾天我一直在思考著這樣提是否正確。前天三十團的三營營長最後帶著十幾個戰士堅守陣地,整個陣地都轟成了焦土,他們役有叫一聲苦。最後只剩下幾個人.還不肯向我說明真實的人數。當時我問這個營長:『你們守得住碼?』這個營長說:『一號,你放心吧!我們堅決與陣地共存亡,就是剩下一個人也不能丟了陣地。』結果說這話不久,這個營長就和幾個戰士犧牲在陣地上。……這件事使我十分難過,難過的倒不是別的,而是我提出這樣的口號,造成了人地兩亡。當然,不是說這樣的口號應當一概否定,在扼守某些要點時,還必須有這種精神。就是今後也需要這樣做。可是.作為指揮員,卻不能單純依靠這個口號來搪塞自己的責任。我們必須認真地在戰術技術上解決一些問題,也就是說能夠找出一些守得住的辦法 ……」

  「事實上,我們也採用了一些辦法。」周僕說,「例如兵力上的前輕後重,火器上的前重後輕;還有適時的撤退和反擊,來奪回失去的陣地……」

  「對,我們是採用了一些辦法,」師長接過來說,「但是,這些辦法都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當前敵我雙方的基本情況,還是像過去一樣:敵人仍然佔有裝備上、火力上的優勢,而士兵的戰鬥力則很差,這是由它的戰爭非正義性所決定的。相反,我們在政治上處於絕對優勢,在武器裝備上則處於劣勢。雙方力量的消長,必然會有一個過程。這是很清楚的。但是我們不是機械唯物論者,我們不能等待改善了武器裝備才去戰勝敵人。我們需要發揮主觀能動性.需要現在就拿出辦法來抵消敵人的火力優勢。老周,說實在話,這些天我都沒有好好睡覺,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但是,遺憾得很,我沒有想出什麼辦法。昨天晚上,我的腦子才霍然一亮,想起主席的話,『只有蠢人,才是他一個人,或者邀集一堆人,不作調整,而只是冥恩苦索地「想辦法」,「打主意」。須知這是一定不能想出什麼好辦法,打出什麼好主意的。』我看我就犯了這種毛病。所以,今天我就跑到你這裡來了。」

  周僕由於精神過於集中,沒有注意茶壺的水已經沸騰起來,被衝開的壺蓋,嗆啷一聲滾在地下。他連忙拾起壺蓋,熄了火,倒了滿滿一荼缸水.端到師長面前,然後笑著說:

  「說真的,我們只是忙於應付情況,這方面的經驗還沒有好好總結哪!」

  師長端起茶缸,一面吹散熱氣,一面問:

  「你們有沒有一些單位,這次打得比較好,而傷亡又比較小的?」

  「這當然有。」周僕笑著說,「我們的三連打得就比較好。他們前兩天,打下敵人幾十次衝鋒.自己的傷亡還不到20個人。」

  「怎麼,還不到20個人了。」師長的眉毛一揚。

  「如果我記得不錯,大概是18個人。」

  師長神情興奮,笑著問:

  「郭祥這個嘎傢伙,他又出什麼鬼點子了?」

  「據說,工事修得比較好。」

  「什麼樣的工事?」

  周僕一時回答不出,漲紅著臉說:

  「我們還沒來得及看呢,……聽他們營長說:敵人要打炮的時候,郭祥吹一聲哨子,他們就隱蔽在工事裡,外面只留一兩個哨兵觀察:等到敵人炮火一停,他們就跳出來反擊敵人。」

  「大家都是這樣打法。」師長顯然不滿足地說,「問題是:為什麼別人的工事被炮火摧毀了,他們的工事沒有被摧毀呢?」

  周僕一時回答不出,師長不禁埋怨道:

  「老周,你們當政治幹部的,也要多關心點軍事嘛!」

  周僕正要回話,只聽前面的槍炮聲驟然激烈起來。他急忙跨出洞子,對著作戰室問:

  「王參謀!前面有情況嗎?」

  王參謀從另一個洞子裡鑽出來,說:「據剛才二營報告,敵人正掩護著抬死屍呢!」

  師長立刻從洞子裡走出去,岔開腳步問:

  「在哪個陣地前面拉死屍呀?」

  「八連。」

  師長嚴肅地說:

  「你告訴八連:一個也不能叫敵人抬走!」

  「敵人已經放了煙幕。」

  「放了煙幕,就不好辦了。」師長把手一揮,「給我向煙霧裡打!」

  參謀應聲退去。師長偏著頭看了看太陽,又看了看表,已經下午三點鐘了,就轉向周僕說;「我要到三連看看。」

  周僕臉上立刻顯出為難的樣子。他的大眼睛閃了兒閃笑著說:

  「依我看不要去了。我把郭祥找來,跟你詳詳細細地匯報一下,也是一樣嘛!」

  「不,我要親自看看他的工事。」

  「你看天也晚了。」周僕指指太陽說,「我們走到也看不清了。」

  師長笑著說:

  「你這個老周真有一套。上次你說太早,這次你又說穴晚,我知道你搞的什麼戰術!」

  「好好,既然這樣,那我就陪你一塊去吧!周僕跑到作戰室,給團長打了電話,叫他趕快回來。接著又招呼小迷糊說:

  「你把那煙再帶上幾盒,那裡還有一個煙鬼呢!」

  小迷糊給周僕拿上大衣,隨同師長出發。不一會工夫,這位外號「爬山虎」的師長,又嗖嗖地跑到人們前面去了。

 
 
《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