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送別

果然,縣裡的張書記當天下午就來到鳳凰堡村。經過半個多月的調查研究,這場複雜而激烈的階級鬥爭和黨內鬥爭總算鬧清楚了。最後宣佈開除了李能的黨籍。一貫搞調和主義的王老好,受到嚴厲的批評,在支部改選時也落選了。黨內外的領導班子進行了改選和調整。由楊大媽擔任黨支部書記。小契和許老秀擔任黨支部副書記。小契仍兼任治安員,許老秀擔任村長。金絲和來鳳也被選到支部委員會,金絲擔任組織委員,來鳳擔任宣傳委員兼青年團的支部書記。此外,還選了一個殘廢軍人擔任民兵連長。整個領導班子面目一新,朝氣蓬勃,大大增強了黨的戰鬥力。對於作惡多端的老地主謝清齋和漢奸翟水泡宣佈送縣法院嚴加處理。謝家婆在村中進行管教。此外,張書記還召集了許多縣區幹部到鳳凰堡來參觀翟水泡家偷偷挖的地下室。在那個地下室裡,青磚鋪地,裱糊得雪洞一般。床上鋪設著大花被褥,繡花枕頭,擺著茶几茶碗,暖瓶酒壺。壁上還貼著一副過去在地主家常見的對聯:「美酒飲至微醉後,好花看到半開時。」參觀者人人觸目驚心。活生生的階級鬥爭給大家上了生動的一課。經過這一番處理,鳳凰堡的革命群眾,人人拍手稱快,鬥志昂揚,前進的步伐更快了。

  接著,抗美援朝的參軍運動又佈置下來。楊大媽已經早有算計,當天晚上,等大亂入睡,就笑著對大伯說:

  「老頭子,咱們商量個事兒。」

  大伯聽她的語調很少有這麼溫和,就知道有事,忙問:

  「你想說什麼呀?」

  大媽笑著說:

  「人都說,你這人老實巴交的,沒啥能耐。叫我看,你在大事兒上可不糊塗。黨的號召,你總是帶頭響應。就說抗戰那時候吧……」

  「你今天怎麼啦?大伯打斷她的話說,「你要叫我幹什麼,就直說吧!」

  「也沒別的事。」大媽笑著說,「參軍的事,縣裡佈置下來了。我思謀著,這個事兒咱可不能落後。」

  「你是說叫他……」大伯望了望炕上睡著的大亂。

  「對啦。」大媽說,「我想送他參軍。」

  大伯沉吟了一陣,說:

  「他太小了吧?

  「你看,你看,」大媽說,「我就知道你要扯後腿。」

  「不是扯後腿,」大伯漲紅著臉聲辯,「我是說再等一二年……」

  「再等一二年,美國鬼子打出去了,還要你幹什麼?!」大媽把頭一扭,聲音提高了。  「他今年才剛剛15。」大伯說,「你叫他當戰鬥兵吧,他走不動路,背不動東西;你叫他當通訊員吧,他屁事不懂,調皮搗蛋,沒個穩當勁兒。你瞅著,去不了幾天就得叫人家首長送回來……」

  「誰說我走不動路?誰說我背不動東西?誰說我調皮搗蛋?」大亂冷古丁地從炕上坐起來,梗著脖子,瞪著兩隻貓眼。原來這機靈鬼剛才打呼嚕是假裝的。

  大媽樂了,笑著問:

  「你這嘎小子,沒睡著呀?」

  大亂不理會他媽,只管衝著他爹進攻:

  「你別隔著門縫看人。我偏偏要當戰鬥兵!等我弄個大功回來,看你說什麼!」

  大媽哈哈大笑。

  「你有這份志氣,那敢情好。」大伯也笑著說。

  「就這麼著吧。」大媽用作結論的語調說,「明天一早,叫你爹領著你報名去!」

  幾天以後,鳳凰堡也像中國大地上的千千萬萬村莊一樣,掀起了轟轟烈烈的參軍熱潮。這個熱乎勁兒,和土改翻身後那種熱火朝天的參軍勁頭不相上下。不過那時候是為了保田保家,這時又增添了出國作戰的新榮譽。母親送兒,妻子送郎,兄弟爭相參軍的佳話,真是數不勝數。鳳凰堡本來只要五名新兵,結果一個星期之內,就超過了三倍。而且,在鳳凰堡還真出現了一件新鮮事兒,村東頭一對新婚失婦,結婚還不到一個月,新娘就送她的丈夫到村公所報名來了。當然,這和來鳳的現身說法,深入動員也是有關係的。戰爭的正義性,正以它無比深厚的力量激勵著偉大的人民。

  參軍的新兵們,準備明天就要到縣城集中。晚飯過後,大媽正在家給大亂拾掇東西,只聽門外自行車鈴響了幾聲,接著有人喊道:

  「大媽在家吧!」

  大媽一看,縣裡的張書記推著車子走了進來。大媽趕忙把他讓進屋裡,笑著問道:

  「老張,你怎麼這時候來了?」

  「我跟你商量點事。」張書記坐在炕沿上說,「我們縣委幾個同志研究了一下,都覺著你家大亂是不是不要去了。」

  「這是為什麼?大媽一愣。

  「我們覺著,一來孩子太小,二來……」張書記本來想提到楊雪的犧牲,但說到這裡又改了口,「根據你的具體情況,我們看大亂還是不要去了。」

  「我有什麼具體情況?」

  「你這種精神當然是好的。」張書記說,「可是你的兩個孩子已經出去了一個,而且為國犧牲了。你們家對革命已經做出了貢獻。這一點鄉親們和組織上都很清楚。如果跟前一個不留,將來家裡生活也會有些困難。」

  「有什麼困難?大媽笑著說,「我們老倆口也沒有七老八十的,身子骨都還硬邦著呢!」她湊近張書記的身邊說,「老張!我給你說心裡話:自從我閨女犧牲,你不知道謝清齋、李能那些王八蛋多得意!他們覺著這一下可把我的情緒打下去了,再也起不來了。從那時候起,我就下了決心:一定要讓我的第二個孩子參軍!我要叫他們看看,我們共產黨,我們貧下中農是壓不倒的!前面死一個,後面就要補上一個,前面倒下一個,後面就要衝上一個!他們想變天,是變不了的!」

  「對,對,就要這樣。」張書記頻頻點頭。

  大媽給他擰了一鍋煙遞過去,又接著說:

  「我越想越覺著朝鮮這個仗不平常。我們還沒出國,謝清齋就天天看報紙,探消息,造謠言,氣一下高起來了。為什麼,因為他覺著變天有指望了。嘎子給我來信說,謝清齋還把親兒子派到朝鮮去,跟我們鬥。這不是想借外國人的力量把我們打下去嗎?我早就看透了:這個仗是非打不可,還一定得打勝!為了勝利,我獻出一兩個孩子算什麼!老張,你就別再勸了吧!」

  張書記沉在深深的感動裡,見她如此堅決,也就不便再勸。

  第二天,是個響晴的秋日。早飯過後,鳳凰堡的群眾紛紛奔赴村南的大場,去歡送出征的人們。村莊的小街兩旁貼滿了紅紅綠綠的標語。廣場上早已經搭好了檯子。「歡送子弟兵抗美援朝出征殺敵大會」的紅色橫標,在秋風裡不斷地翻捲著。台下站滿了參軍戰士的親屬和本村的群眾。台上坐著楊大媽、許老秀等村幹部。小契今天是司儀,手裡拿著大喇叭筒,跑上跑下地忙碌著。參軍的新戰士有20餘名,在台上坐了兩排。他們每個人都蒙著嶄新的白羊肚手巾,背著小包袱,那裡面多半是一雙家做的布鞋和一些零碎用品。會議開始後,楊大媽和許老秀代表本村的群眾,給他們每個人胸前都掛上了一朵瓷盤大的紅花。他們每個人都笑微微地也帶著幾分羞怯地承受了這份光榮。楊大媽和許老秀代表黨和行政講了幾句勉勵的話。家屬代表和新戰士代表也講了話。他們差不多都是第一次在這麼多的人面前講話,講得既簡短又樸實。講話完畢,小契就衝著柳樹林子高喊了一聲:「把馬帶過來!」會場上頓時鑼鼓聲起,鞭炮齊鳴,一夥小青年把20多匹各色馬匹、騾子,牽到台前。小契一個個扶著他們上馬。個子小的,他就擺個騎馬勢,讓人蹬著腿跨上去。一邊還笑著對他們的親屬說:

  「有什麼體己話,快來說說吧!」

  人群裡的那位新娘翠玲,既不靠前,又不靠後,羞羞答答地站著,立時成為大家注意的對象。人們紛紛說:「翠玲!有話快去說說!」

  「對,再去囑咐幾句。站那麼遠幹什麼呀!」

  「人家昨天晚上早就說了!」

  這一下弄得翠玲面紅耳赤,進又不是,退又不是。大媽上前拉住她,笑著說:

  「閨女!過來!別臉皮薄。說說就說說,那怕什麼!」

  說著,她把翠玲推到馬跟前,把韁繩交到她手裡,又笑著說:

  「這才叫送郎上前線呢!」

  人群裡立刻掀起一陣哄笑。

  人們正待起身,人叢中有人喊道:

  「別走!你們等等!」

  大家一看,見瞎老齊扶著枴杖在人群裡擠著。來鳳急忙跑過去把他攙過來。

  「老齊叔!你有什麼事呵?」小契問。

  「叫他們給我家齊堆捎句話。」老人說,「就說他媳婦待我不錯,叫他在外頭放心。」

  「爹,你別說了。」來鳳紅著臉說。

  「看,這怕什麼!」老人反駁了一句,又接著說,「叫他在外頭給我狠狠地打!碰上美國鬼多抓幾個,問問他們:為什麼到別國殺人放火!……」

  「行行,老齊爺!我們一定給你把話捎到。」參軍的小伙們在馬上說。

  小契見諸事齊備,指揮幾個小青年「通,通,通」放了三聲喜銃。接著鑼鼓隊在前面開道,新戰士乘馬緊跟,親屬們分別左右,全體群眾隨後跟進。小契領著人們邊走邊呼口號:

  「歡送子弟兵上前線!」

  「抗美援朝,保家衛國!」

  「打倒美帝國主義!」

  送行的隊伍,前呼後擁,穿過村莊,直送出一里多地,方才停住腳步。大媽走到大亂身邊說:

  「大亂,我說的話你都記住了吧!」

  「娘,我記住了!」大亂在馬上說。

  「你可千萬別給咱國家抹黑呵!」

  「娘,你就別嘮叨了。」大亂有點不耐煩地說,「我不立上大功,就不回來見你!」

  陽光燦爛,藍天如洗。在寬廣的曠野上,可以看到每座村莊,都有一支乘著駿馬、戴著紅花、面含微笑的小隊,向縣城奔去。從八年抗日戰爭,到三年解放戰爭,又到這次抗美援朝,這塊久經戰爭考驗的土地,送出了多少英雄的兒女呵!今天,在祖國和東方人民遭受嚴峻考驗的時刻,它再一次表現出對革命的無限忠誠。那一次又一次的勝利,正是從這裡來的。

 
《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