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朝鮮人民軍裡
5月上旬,郭祥所在的第五軍接到命令:立即移防中線,準備參加夏季攻勢。
這個消息,對全軍上下都是振奮人心的。郭祥的歡樂更不用提。這一來是,自移防西海岸以來,已經半年多,「光跟石頭打交道了;二來是,即使下陣地以前,打的那些仗也並不「過癮」。用他的話說,一次吃敵人一個班,一個排,或者一個連,簡直「不夠塞牙縫子」,「不值跑腿錢」。現在既然時機成熟,確確實實「應該放手大幹」了。
各項準備工作都已就緒。在臨行的前一天,老模範和郭祥分別到朝鮮的地方幹部和人民軍進行致謝告別。
早晨,鳥鳴山幽,布谷鳥聲聲啼喚。郭祥在滿是野花的山徑上輕快地走著。只過一座山岡,就是他的朋友金銀鐵的駐地了。
金銀鐵的營指揮所,也設在山坡上的幾座茅屋裡,正面對著大海。宅前種了一大片波斯菊,還有幾株牡丹開得十分艷麗。由於哨兵通報,金銀鐵很快迎出來。兩個人互致軍禮。金銀鐵笑嘻嘻地握著他的手說:
「郭東木!我本來要到你那裡去,不想叫你趕了先!」
「前幾次,不都是你趕了先麼?」郭樣也笑著說。
兩個人拉著手上了台階,脫鞋進屋。屋子收拾得分外整潔,屋中央的小炕桌上,放著一個黃銅的炮彈殼,擦得明光怪亮,插滿了金紅色的野百合花。
金銀鐵遞過一支「牡丹峰」牌的香煙,給郭祥點上,笑著說:
「郭東木!你是來告別的吧?我看誰也不要辭行了,你們明天出發,我們後天啟程。」
「你們也要到中線去嗎?」
「是的,到中線。我們這一次很有可能是並肩作戰。」
「哎呀,那太好啦!」郭祥情不自禁地捋捋袖子,「這一回又可以大干一傢伙了。」
兩個人哈哈大笑。
郭樣瞇細著眼,望著他的朋友,悄聲地問:
「現在談判進行得怎麼樣了?」
金銀鐵不由得握緊拳頭,憤慨地說:「還是那樣!耍賴!我看不猛干幾傢伙,和平是沒有希望的!」
郭祥連連搖手,笑著說:「不不,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問,你們倆的談判進行得怎麼樣了?」
「哈哈,你說的是這個……」
金銀鐵微笑著,還沒有回答,只聽那邊廚房間裡發出一個女人忍耐不住的吃吃的笑聲。金銀鐵笑著走過去,把廚房門打開,原來是樸貞淑站在灶台跟前正捂著嘴笑呢。
「哈哈,」郭祥笑著說,「樸東木!你來得比我還早呵!嗯?你躲在那裡幹什麼?」
「這不是,給你開水的燒嘛!」
樸貞淑臉色排紅,笑得像是一朵花似的。郭祥兩手一拍,說:
「哈哈,想不到你們倆的談判,進展得倒相當不慢哪!」
金銀鐵也笑起來。樸貞淑趕忙斂起黑裙,脫了小船鞋,過來同郭祥握手,一面指指郭祥的腦殼說:「上次,你的叫我給他匯報,你的『這個,壞了壞了的!」
郭祥也笑著說:「我的這個如果不『壞了壞了』的,你們倆怎麼會有今天哪!」
樸貞淑又笑了。
三個人歡敘了一陣。郭祥起身告辭時,被金銀鐵一把攔住,說:
「這可不行!今天樸東木要親自做朝鮮飯來招待你。再說,你前兩次到這裡來,戰士們都沒看到你,事後老埋怨我。我們倆先到班、排裡轉轉吧,回來正好吃飯。」
樸貞淑也拉著郭祥不放。郭祥知道朝鮮同志熱情直爽,違背他們的意思反而不好,也就答應下來。
金銀鐵和郭祥一起走出門去。太陽剛剛越過東面靜靜的群山,早潮還沒有停息,深藍色的海水湧著高高的波浪,像一隊隊前仆後繼的兵馬似的向海岸沖激著,發出威嚴的吶喊聲,隨後就掀起雪堆似的浪花。
兩個人下了山坡,沿著海灘邊談邊走。前面是延伸到海裡的一條山腿,大岩石上站著兩個威嚴的哨兵。金銀鐵順手一指,說:
「這裡是一個排的陣地。」
哨兵向他們行了持槍禮。兩個人就進了坑道。郭祥看見坑道壁上鑲著木板,頂部鑲著一層鐵皮,顯得十分整潔。木板鋪上的行李,以及槍支、用具都排列得非常整齊。郭祥對這支部隊的正規化作風,暗暗讚美。兩個人又向前走了一載,看見戰士們正坐在小凳上學習。一個年輕的少尉發現了他們,立刻發出日令,人們齊刷刷地站立起來。
金銀鐵指指郭祥,一面笑著,用朝語介紹說:
「這就是我常講的郭祥營長,堅守白雲嶺的戰鬥英雄。你們現在就好好地看看他吧!」
人民軍的戰士們紛紛圍過來,同郭祥握手,把郭祥的手都握疼了。他們一面握手,還一面說:「你的頂好!」「你的大大地辛苦!」
郭祥雖然朝語懂得不算太多,聽到金銀鐵的話裡有「戰鬥英雄」幾個字,連忙說;「同志們!敵人把你們的陣地叫做『傷心嶺』,這就說明,你們是一支經得起考驗的英雄的軍隊。你們每個人都是我欽佩的戰鬥英雄。我要向你們很好地學習。……」
金銀鐵把話翻譯過去,立刻掀起一陣熱烈的掌聲。郭祥笑著說:
「同志們,還是坐下來談吧!」
金銀鐵招呼大家坐下來,自己和郭祥也坐在鋪上。郭祥怕談話目標再集中到自己身上,就立即爭取主動。他一看那位少尉排長,臉孔黑黝黝的,雖然個子不高,長得肩寬背厚,十分結實有力,胸前還戴著國旗勳章的標誌,就笑著問:「少尉東木,今年當辛梅沙裡夭?」(朝語:你多大歲數。)
「21歲了。」少尉有些靦腆地說。
大家見郭祥還能說幾句朝鮮話,頓時活躍起來,不像剛才拘謹了。一個比較活潑的戰士說:「營長東木!你的朝鮮馬鹿大大的!」
「不行!我的不行!」郭祥連忙搖手說,「我的中國馬鹿大大的,朝鮮馬鹿小小的!」
人們哄笑起來。
金銀鐵告訴郭祥:那個年輕的少尉名叫金龍基,剛提升排長不久。他當班長的時候,曾經擊毀過敵人三輛坦克,因此得了國旗勳章。郭祥立刻翹起大拇指說:「金東木!你的頂好!」
說著,再一次伸出手去同金龍基握手。他覺得金龍基手勁很大,又笑著說:
「金東木!你是工人出身吧?」
「你說對了!」金銀鐵代為回答說,「他的父親和他們兄弟三個全是平壤紡織廠的工人了,戰爭一爆發,他父親就把他們弟兄三個全送到前線去了。他的父親還說:『可惜我的年紀大了,不然我要同你們一起到前線去!』他的哥哥在打過南朝鮮洛東江的時候英勇犧牲了。他的弟弟是高射炮兵,今年才16歲,曾經擊落了一架B29重轟炸機,也得了一枚國旗勳章!」
「真是位英雄的父親!」郭祥慨歎道,「他老人家現在在哪兒?還在平壤麼?」
「已經犧牲了。」金龍基說金銀鐵一邊翻譯,金龍基一邊說:「我父親是輩子也沒有離開過工廠的人。撤退的命令下來,他手裡的鐵錘還不願放下。廠裡決定把機器包裝好,準備埋起來,他就抱著機器哭了。本來15日撤退,17日、18日他們還在埋機器。機器埋好,工人們哭著離開工廠,他還遲遲不願離開,走一步,回頭看一看。敵人是19日進的平壤。我父親就犧牲在離工廠不遠的地方。……」
金龍基停了一停,又接著說:
「我父親犧牲不久,我母親和妹妹也在撤退到清川江橋的時候被炸死了。我當時正在前線作戰。我就想:美國強盜們!讓你們轟炸吧,朝鮮人民是殺不完的!只要還留下一個,就小心你們的狗命!……」
「這樣的事真是太多太多了。」金銀鐵歎了口氣,指指一個瘦高個的上士說,「崔昌昊!你家裡的人也差不多叫敵人殺完了吧?」崔昌昊的眼裡立刻閃著仇恨的火星,憤恨地說:「我是漢城附近的人。就因為我母親給在南朝鮮的游擊隊做過一頓飯吃,敵人就把我全家十幾口人抓去,通通殺了。我有時看到鄉村的老人,就想起我的父親、母親。想到我已經是一個沒有家的人了,心裡自然是很難過的。但是,我又想,祖國就是我的母親!只要我活一天,我就要為祖國的統一而鬥爭。我決不能允許我的母親永遠被人分割成兩半!……」
其他戰士也都紛紛敘說了自己的過去。幾乎每一個人都是一部充滿著血淚的英勇鬥爭的歷史。郭祥算了算,在這個排的20多個人中,親人被殘害的,幾乎占三分之二以上。這使他的心感到沉重、痛楚和仇恨。也使他想起了自己的過去。在座談臨近結束的時候,他說:「同志們!天底下的所有反動派,他們的殘暴和無恥是一樣的。人民的命運也是相同的。我的父親被敵人害死的時候,連心肝都被掏出來了。……這些仇恨,我們是永遠也不會忘記的。下一次戰役快要開始了。我希望同志們再創造出第二個、第三個『傷心嶺』!到那個時候,我再來向同志們祝賀吧!」
郭祥的話雖然不多,但卻使兩國戰士的心緊緊地貼在一起。金銀鐵和戰士們一起鼓起掌來。
直到郭樣和金銀鐵走出坑道口很遠,還聽到後面激動的口號聲。
他們又轉了幾個班排,然後回到營部。郭祥一看,一張大炕桌上已經擺得滿滿的:一大銅碗油炸鹹魚,一大盤裹著雞蛋的山藥蛋片,一碗放著大量辣椒的朝鮮酸菜。……炕桌旁邊,還放著小水桶般的一大罈酒。
在艱苦的戰爭環境下,主人竟準備了這麼多東西,真使郭樣過意不去。但這種心境又必須嚴密地掩飾起來,不能讓豪爽熱情的主人看出。這時候,金銀鐵早己拿起勺子,揭開酒罈子,給郭祥盛了溜邊溜沿滿滿一大碗。
郭祥「啊呀」了一聲,說:
「金東木!哪有喝酒用這麼大碗的?」
金銀鐵笑著說:「志願軍吃菜用大盆,我們喝酒用大碗,這是風俗不同嘛!」
說著,金銀鐵就要端起大碗敬酒,郭祥用手一攔,說:「樸東木還沒來呢! 」
「你們先喝吧!」樸貞淑在廚房間說,「我的任務還沒完成哪!」
郭祥回頭一看,樸貞淑高高地捲著袖子,正在那邊忙碌著,掛著汗珠的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金銀鐵端起酒碗,說:
「郭東木!我們很快就要到前線去啦。這一次,很可能是朝鮮戰場上最大的戰役。我相信,你一定會為我們的共同事業立下更大的功勳!我就敬你一杯勝利酒吧!」
一提起戰鬥,郭祥特別長勁,端起碗來就猛喝了一口。
兩個人一面開懷暢飲,一面山南海北地談起來。在談到朝鮮統一的問題時,深深牽動了金銀鐵的感情。他的神色十分激動,語調緩慢地說:「郭東木!今天那位家在南朝鮮戰士的話你聽到了。那不是他一個人的感情,那是全體朝鮮人民的感情。我可以說,就是在做夢的時候,我們也沒有忘記我們祖國的統一。我老實說,今天我們的生活是困難的,戰士們每月的津貼費,只夠買一盒火柴,黨員只能拿它來交交黨費。但是,沒有人叫一聲困難。你假若問他們有什麼困難,他們就會說,『我們瞭解自己國家的情況』。郭東木!他們為的是什麼,就是為了我們祖國的統一,為了南朝鮮的解放!……」
他停了停,又略略偏著頭,沉思著說:「我經常在想,我們的祖國,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國家!她三面環海,山清水秀。北朝鮮是工業區,有很豐富的礦藏,自古以來就是一個產金的地方。我們的南朝鮮是農收區,有很發達的農業。所有的海岸線,都是產量豐富的漁場。像這樣一個國家,人民的生活本來應該是很富裕的,很美好的,可是100年來,自從變成日本帝國主義的殖民地以後,她的血就漸漸被搾乾了。它們不僅拿走了我們的黃金,拿走了我們的煤鐵,拿走了我們的糧食,還殘酷地屠殺我們,污辱我們,搞什麼『處女供出』,『虱子供出』,『頭髮供出』,連我們身上的頭髮,甚至虱子都不放過。因為我們的頭髮,可以變成它們的財富,虱子可以供它們作細菌試驗,再來殘害東方的人民……」
說到這裡,金銀鐵握緊拳頭,憤恨地擊在土炕上,震得碗盤叮噹亂響。一霎時,他的眼珠子都變成紅的。停了半晌,才繼續說:「解放了,我們的生話剛好了一些,美國侵略者又來了。戰爭以來的情況你都是親眼看到的。我們南北朝鮮本來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如果統一了,朝鮮北部的工業可以支援南部的農業,南部的農業可以支援北部的工業,在革命的道路上是會進展得很快的。可是由於美帝國主義和南朝鮮反動派的破壞,一直到今天,仍然被分割成兩半。想到這一點,我的心,就像被插上一把尖刀似地流著血滴。如果看不到祖國的統一,我就是死了也不會瞑目……」
郭祥對他的朋友的這種極其深厚的愛國主義情感,深為感動。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抬起頭問:「金東木!你取『金銀鐵』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金銀鐵隨口回答說,「是我參加人民軍的時候隨便取的。」
「不,我想一定有含義。」郭樣說,「我來猜一猜,你看對不?它是說,一個人民的戰士,對革命事業,要像金子一樣忠貞,對人民要像銀子一樣柔軟,對敵人要像鋼鐵一樣堅定!」
「只能說,我希望是這樣。」金銀鐵一笑。
「金東木!」郭祥身向前傾,望著他的朋友說,「我入朝快三年了。在我同朝鮮同志、朝鮮人民接觸中間,我就從你們身上,看到了這三種好品質。你們對敵人是那麼勇敢堅定,對朋友又是這麼多情多義。我相信,一個國家有這樣的人民,這樣的戰士,朝鮮的統一和解放是一定會實現的!」
郭祥說著,把碗裡斟滿了酒,高高地擎起來,響亮地說:「現在讓我們為朝鮮的徹底解放和統一來喝乾這一杯吧!我們中國人民不管在任何艱險的情況下,都會支持你們的革命事業!」
金銀鐵由於心情激動,端著酒碗的手不住地哆嗦著,他深情地望了朋友一眼,兩手捧著大碗,把整整一大碗酒一氣飲盡。然後站起身來,抱著郭樣,親著他的臉。兩個人的眼淚都奪眶而出,像小雨點兒般地涔涔落下……
樸貞淑把一盆朝鮮冷面端了上來。郭祥正要欠身給她斟酒,被樸貞淑搶先給他斟滿,雙手捧起,躬著身子端到郭祥胸前她說了一長段話,話沒說完,就有幾滴淚飄到酒碗裡。因為她說的是朝語,金銀鐵只好給她作了一次翻譯:「她說,戰爭開始,她還是一個不識多少字的鄉村婦女。尤其是感情激動的時候,她的感情是難以表達的。但是她知道,在朝鮮的山嶺上,幾乎每一寸土地都灑滿了志願軍的鮮血和汗水,不僅是她,就是朝鮮的後代也不會忘記。至於你對她個人的關懷,也使她感念不忘。她還說,在這次戰爭裡,敵人的殘暴,雖然使她遭受了很多苦難,但是她也認識了像你這樣的好人。她說,你的骨頭是用金剛石做的,你的心是用水晶做的,認識你是她一生的幸運。今後不管走到什麼地方,希望你也不要忘記她。……」
郭祥被她的話探深打動,就雙手接過酒來,把這碗酒一氣喝盡。
樸貞淑又親手把冷面給郭祥盛到銅碗裡。吃飯中間,郭祥看到他們兩人相親相愛,猜想事情已經八九不離十了,就笑著問:
「樸東木!我什麼時候喝你們的喜酒呵?」
樸貞淑笑而不答。金銀鐵說:
「喜酒你肯定是喝得上的。不過要在戰爭勝利以後了。到那天,我一定會請你參加我們的婚禮。而且,不是由我,而是由我們兩個陪著你,去遊歷我們的金剛山……」
「不,還有小英子呢!」樸貞淑笑著說。
「對對,再加上小英子,還有我的母親,由我們全家人陪著你。郭東木!你大概沒有到過我們的金剛山吧,那可是一個好地方!就是在全世界來說,恐怕也是最美的風景之一。到那時候,我想就不會請你吃炸鹹魚了……」
「這一天,一定會來到!」郭祥笑著說。
樸貞淑沒有說話,悲苦的回憶與幸福的憧憬交織在一起,真是苦辣酸甜一齊兜上心頭。她那紅潤的臉龐上再一次浮現出含著淚花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