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節

鍾銳一把拉開了他,「去去去,一邊去!」
    丁丁發瘋般踢鍾銳的腿,鍾銳只好鬆了手。丁丁又撲過去搶他的玩具,當他拿出他睡覺時必須摟著的、已被弄得髒兮兮的粉色小熊時,頓時淚流滿面。「媽媽,你看爸爸把它給弄的呀!」
    曉雪攬過丁丁沒有說話,她要不哭就說不了話。曉冰過來:「好了丁丁,等咱們給它洗個澡,洗完澡就又乾乾淨淨的了。」
    「它的耳朵都掉了……」
    鍾銳故作輕鬆:「沒事丁丁,爸爸再給你買個新的,一模一樣的。……」
    丁丁沖鍾銳哭著叫道:「它是我的弟弟!」
    蓄積已久的淚水從曉雪的眼裡滾落,一滴滴落在了丁丁的頭髮上。
    他們搬進了兩間平房的新家。
    夜深了,丁丁在裡間屋的床上睡著了,曉雪從他懷裡抽出小熊,來到外間,坐在燈下縫小熊掉了一半的耳朵。鍾銳仍在收拾,他把電腦從紙箱裡抱出,原地轉了三百六十度也沒找到一個可供安置的地方,屋子裡又亂又擠。他看了看曉雪,曉雪正埋頭干手裡的活兒。
    「曉雪,你看電腦放哪裡好?」
    「隨便。」
    「要不先把電視收起來?」
    「我無所謂。只要你想讓你兒子在九十年代過六十年代的生活,就行。」
    鍾銳忍住了沒有發火,也不敢再說什麼,話不投機,隨時都可能吵起來,他現在沒一點多餘的精力了。他的目光在十米的空間裡逡巡,最後定在了飯桌上。對,放飯桌上,吃飯怎麼都好湊合。就把電腦放了上去,放好後,還有不少富餘地方,可以放些軟盤之類的東西,他感到滿意。眼睛不時瞟一眼曉雪,曉雪彷彿縫東西入迷了,毫無反應。他便故意發出各種聲響,以期讓曉雪自己看到,免得他開口惹事。
    曉雪縫好了小熊的耳朵,咬斷線,拿著向裡屋走。鍾銳沉不住氣了,問:「曉雪,你看放這裡怎麼樣?」
    「你打算在這裡住幾天?」
    「怎麼也得住幾個月。」
    「那就把你的電腦搬走。我家不能連個吃飯的地兒都沒有。」說罷進裡間。
    鍾銳氣得站了一會兒,欲進裡間與曉雪理論,剛進去,曉雪起身把他推出去,自己也出去,隨身關了門:「丁丁睡了。」
    鍾銳放小點聲:「你不用老郎當著個臉給我看,沒你已經夠我受的了,我得安排這個家,得找工作掙錢,得抓緊時間做我的項目,一想起這些天浪費了這麼多時間我心裡就像火燒一樣。我不求你別的,只請你不要火上澆油不要再難為我好不好呢?!」
    「我怎麼難為你了?你要辭職,我沒二話。你要搬家,我放下工作跟著你一塊兒折騰你還要讓我怎麼著?!該做的能做的我都做了,不管願不願意,我都做了!你不能無止境的要求別人,連別人臉上的表情都得附合你的心願。不高興就是不高興,我已經累了,不想回到自己的家裡還得戴著一副假面具,為誰也不想!看著不順眼不看,很簡單!」
    鍾銳嚥了大大的一口氣,閉上嘴,自顧拿出電線為電腦接線。曉雪從一個紙箱裡收拾出一摞碗,抱著左看右看沒地方放,「把你的電腦拿開!」
    鍾銳低聲下氣地:「碗先放紙盒裡好不好?」
    「可是總得拿出來!」
    「那電腦放哪裡?」
    「原來放哪就放哪裡。」
    「我想馬上工作!」
    「我也想!可我不是照樣窩在家裡跟你一起收拾這個爛攤子?」
    鍾銳決定不再說任何話了,該幹什麼幹什麼。曉雪抱著碗站了一會兒,鍾銳看都不看她。曉雪怒火上升,漸至頂點,猛地,把碗往紙盒裡一蹲,可以清楚地聽到碗的破裂聲,放下碗後起身一把拉下了鍾銳剛安好的電線。
    「把線給我!」
    「把電腦搬開!」
    「你是成心要找事啊。」
    「是!」
    鍾銳握著拳頭向前邁了一步,曉雪無所畏懼迎了上去。二人幾乎臉貼臉地對峙,過了一會兒,鍾銳眼中的怒火消失,化作悲哀,他垂下了自己的眼睛,轉身抱起電腦,放回紙箱,然後去穿外衣,開門向外走。
    「你去哪裡?」
    鍾銳已經關上門走了。
    鍾銳敲譚馬家的門,門開,露出一張年輕女人胖而緊致的臉,聽說是找譚馬,掉頭就走,邊走邊喊了一嗓子:「找你的!」就不見了。
    譚馬聞聲迎了出來,見是鍾銳,很意外。鍾銳擺擺手,讓他先不要多問,逕往離大門最近的屋子而去,譚馬趕緊拽住他:「這邊這邊!」引鍾銳進了北邊他的房間。
    這是一間凌亂的單身漢房間。進屋關上門後,譚馬說:「那屋是她的屋。」
    「噢。我把你們這茬事兒給忘了。」
    「這麼晚了,有事兒?」
    鍾銳在單人床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把電扇的頭扭向自己,「有沒有……冰水?」
    譚馬兩手一攤:「冰箱在她那屋。」
    鍾銳不再提要求,重點突出地對譚馬講了自己的遭遇,然後,請譚馬幫忙找間房子做工作室,不要錢最好,要也不能多要,他現在正處於非常時期。譚馬心說,要有這等好事,還等你?早給王純了。他想讓王純住在家裡前夫人不批准,說是不想跟陌生人住,其實就是要讓譚馬不痛快,譚馬知道,沒轍。對面屋男女的喧嘩聲浪陣陣傳來,鍾銳叫:
    「譚馬?」
    「這事兒不好辦。」
    「……我想馬上開始做OLTO,已經耽誤這麼多天了,我要求不高,能放下台電腦就成。」
    對面屋的喧嘩達到了高潮,譚馬煩得抓起手邊一個鐵製品拚命敲暖器管子。
    鍾銳制止他:「都寄人籬下了,還這麼牛!」
    「寄人籬下?我現在是她的衣食父母!……就這屋,十平米不到,還是間北屋,你知她一月要我多少?七百!還不讓我用廚房!……知足吧鍾銳,你媳婦夠不錯了。」
    鍾銳忽然心裡一動:「哎,我說,咱倆合用這房好不好。我白天你晚上,房租平攤。」
    「你想把這當工作室?」
    「暫時。」
    「我無所謂,能有人分擔房租還不好?反正白天房子閒著也是閒著。不過有些事兒還是事先跟你說說明白,免得到時候落埋怨。她是個演員,唱歌劇的,這你知道吧?……演員不排練沒演出時不上班,而她們一般的不排練也不演出,除了上街,就待家裡,大白天也待在家裡。你要不覺著彆扭,儘管來。」
    「只要你不覺著彆扭。」鍾銳微笑。
    「我?……你今晚上能把她拐走明天我請你客——整天讓她吵死了都!你是沒領教過她的大嗓門兒,怎麼跟你說呢?……對,在上千人的大劇院裡,唱歌,不用麥克,最後一排、最邊上的那個人,也聽得清清楚楚。」
    鍾銳連連搖頭表示全無關係,執拗到最後,譚馬才說,這事他說了不算,得問房東。當場把前妻叫來,不成。
    「怎麼不早說?」鍾銳埋怨。
    「不願意讓人知道我這麼慘……」
    兩個男人唏噓。
    這夜鍾銳沒回家,實在不想看曉雪的臉,能拖一刻是一刻。譚馬把床讓給他,自己鋪張涼席睡地上。
    在鍾銳要睡著的時候,譚馬忽然想起一處符合鍾銳要求的房兒,在一所小學裡,是譚馬托他同學為王純找的,他同學的姐姐是該小學教導主任,這間房子原先一直用來堆放雜物,經人一提,校方才想到可以創收,租金譚馬覺著不多,校###著不少,有點收入就比沒有強,原有的雜物該扔的扔,該賣的賣,賣不掉又捨不得扔的,就轉移到傳達大爺的屋裡。傳達大爺是個一輩子未娶的孤老頭,姓呂。老呂平生只一個愛好:吃好飯。一個人吃也是仨盤倆碗地擺上,除了吃,什麼都好商量。於是一切談妥。是在最後一次洽談對方偶然得知房客是個女孩子時,情況才發生的變化。「女孩子不行,容易出事。」女校長說。譚馬再三擔保王純的人品,無濟於事,理由是,就算她不主動出事,晚上一個人住在空空的學校裡,也可能被動出事。總之,女孩子不行。治學聖地,這方面尤其要嚴謹。
    譚馬把這個地方對鍾銳說了,沒提王純。一方面王純特地囑咐過她的事不要告訴鍾銳,私心裡,也是要避免給雙方做感情傳遞的紐帶。鍾銳若聽說王純為了他失去工作失去了住處,沒想法也得有想法了。
    鍾銳當即起身要去看房。已是夜裡近一點多了。只好等天亮。一大早,鍾銳就奔了那個地方去。
    房間有十米,在一座簡易二層樓樓上盡頭,門窗敞亮,譚馬陪鍾銳與校方談妥後,就去上班了,傳達老呂幫著收拾剩餘雜物,鍾銳即回家去搬電腦等。搬來,清掃房間,安裝電腦,順利之極。
    下課了,校園像開了鍋似的沸騰起來,吸引得鍾銳出屋,扶著門外長廊的欄杆向下看,燦爛陽光下,校園裡到處是歡叫、跑跳的孩子,上課鈴響,彷彿魔術一般,滿目皆是的孩子們幾秒鐘裡消失得一個沒有,鍾銳微笑了。他返回小屋,給電腦插上電源,開機,熒屏立刻如期閃爍起來,他滿意極了,關機,站起,大踏步向外走。他幾乎是小跑著下的樓,到校門口,高聲地同老呂招呼:「大爺!」
    「出去?」
    「回家,叫媳婦兒來看看我這房兒!」愉快容易使人饒舌。
    清晨,曉雪睜開眼來,第一眼看到的是牆壁上一個移動著的黑點,再看,確實是在移動,她坐起身,湊近了看,原來是一隻棕黑色的大蟑螂。她沒有動它,要有就不會是這一隻,等買了藥吧。屋子裡雜亂無章,這些都可以慢慢收拾,當務之急是,爐子,家裡有個孩子呢,要吃要喝要洗。上哪裡去弄爐子?她都不記得在哪個商店裡看見過。還有,煤,印象中常看到路上有拉著蜂窩煤的平板車,卻一點不知道它們都是打哪裡來的。對了,還得多買幾個盆,現有的幾個洗腳盆有的升為臉盆,有的降為了尿盆。鍾銳一夜未歸,他在也指望不上。為搬這個家已經請了好幾天的假,今天無論如何得去上班,哪怕點個卯再走。看看表,六點半了,她跳了起來,得抓緊了,這個地方離單位比原來遠著一倍,今天她不能遲到。借東屋鄰居家的爐子給丁丁和自己熱了兩袋奶,放桌上涼著,把丁丁叫起來穿衣服,然後小跑著去胡同的公用廁所倒尿盆,回來後叫丁丁洗漱,喝奶,自己就著水管子往臉上撩了兩把水,擦擦乾,連臉油都顧不上抹,拽上丁丁就走。
    丁丁坐媽媽背後的車架上在胡同裡穿行。一早晨太匆忙了,媽媽嘴裡的「快快快!」就沒停過,因而丁丁沒顧得上說話,這時總算得了空。
    「爸爸呢?」沒聽到回答,丁丁提高嗓門:「爸爸呢!」
    「你問我,我問誰?」
    丁丁安靜了一會兒,又說:「我不喜歡新家。」
    「不再說了丁丁!」
    媽媽生氣了。她肯定也是不喜歡新家,那為什麼還要搬呢?可能是不搬不行,丁丁的心情有些沉重。
    把丁丁送去幼兒園,已是八點整,曉雪騎車拚命向單位趕,離單位越近,心情越急切,才明白,撂下家裡那麼一大攤子事趕著上班,不僅僅是怕影響不好,還有對那親手建起的小小書屋的一份牽掛。
    「青木書屋」的門匾依然掛在門的上方,門緊閉著,上面貼著一封公安部門的封條。屋裡,書屋的幾個年輕人百無聊賴地閒坐,處長也在,書屋原來的兩個主人曉雪和周艷卻一個沒來,已經到上班時間了,處長不時看表,鐵青著一張臉。有腳步聲,漸近,年輕人們有些興奮,相互對視一下,又偷看處長的臉。處長也聽到了腳步聲,坐坐正,挺直腰,使自己看上去更加威嚴。
    門開,進來的是周艷,看屋裡的架勢,先是一愣,又對大伙訕笑一笑,年輕人衝她乾笑笑,處長臉上無一絲笑紋。周艷一看處長的表情,馬上做出相應的反應,收起笑,把脫下的外套掛好,坐下,臉上一副大義凜然。
    處長誰也不看地向前方發問:「現在幾點了?」
    片刻後,一人答:「八點三十八。」
    「應當幾點上班?」
    「……八點半。」
    「八點半上班就該在八點半之前趕到。」處長說,眼睛仍然看著前方的空氣。人們偷看周艷。
    周艷正面對著處長:「是批評我呢吧處長?……今兒我是來晚了點,昨晚沒睡好,經前期緊張綜合症,一月也就這麼一回,請處長看在我最近一直早出晚歸的份上,多加原諒。」
    「你!你還好意思表功!要不是你,一個好端端的書屋能被封嗎?你知不知道局裡對我們這個書屋寄予了多大希望?你知不知道你這下子毀了多少人的飯碗?」
    「知道您憋著這個勁兒呢,早說呀!……我承認我有錯誤,不該買賣出租盜版光盤。但我這是工作中的錯誤,我要是不工作也就不會有這個錯誤。誰都知道,書屋的總經理不是我!我只是覺著自己是一個老同志,在總經理不在的時候應當主動多承擔一點,事實證明,我錯了!……儘管改革開放這麼多年,在我們單位,仍然是不幹工作比幹工作要好,少幹工作比多幹工作要好!……」
    「你說誰?」
    周艷一笑:「您心裡清楚。」
    屋裡靜靜的,外面的蟬鳴越發響亮,曉雪就在這時候趕到了,喘吁吁地,一臉的汗。「對不起。」她向大家說,為了這幾天的沒來和今天的遲到,心裡有點納悶他們怎麼還沒有開始營業。定了定神後,看到了處長,忙笑著對處長招呼:「處長。……我家新搬的地方比原來的地方遠得多,一時掌握不好時間,我以後注意。」
    「家家家!如果你心裡只有你那個家,以後就不要來上班了!」
    眾人都低著頭,周艷昂頭看窗外。曉雪呆呆站著,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棒打懵了。以後處長說了些什麼她幾乎沒有聽清,直到最後處長點到她的名字時,她才回過神來。
    「……夏曉雪、周艷負責把這裡恢復原狀,下週一開始資料室的正常工作。」
    「處長,今兒都星期四了。」周艷說。
    「星期四、五、六、日,四天時間,夠了!」
    這一天曉雪沒能「點個卯就走」,而是扎扎實實地幹了一天,兩個吊扇一刻不停地轉,她身上的衣服仍然從裡直濕到了最外面。就這麼幹,也才幹了全部工作量的一小部分,家裡的事情完全顧不得想了,什麼爐子,什麼煤,想也白想。這天晚飯是帶丁丁在外面吃的,鄰居給了兩瓶熱水,一瓶留著喝,一瓶用來給丁丁擦澡——是「擦」,不是洗。給丁丁擦完了,藉著丁丁的水,擦了擦自己汗濕的身上,倒掉渾濁的髒水,端著尿盆去胡同的公用廁所,丁丁現在只能在家裡尿尿,夏天尿盆又不能長時間放屋裡,有空就得倒,去一次廁所來回得七八分鐘。
    廁所裡亮著昏暗的燈,曉雪選了一個較為乾淨的茅坑走過去,突然旁邊洞裡站起個人來,把她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是個老太太。老太太繫好腰帶,拎起自家的馬桶架向外走,邊對曉雪說:「人老先老腿,蹲下起不來,起來蹲不下,解大手就得帶上這個。……你是新搬來的?」
    曉雪點頭,勉強笑笑,心中一片茫然。
    曉雪端尿盆回家,沒進家,就聽到家裡傳出電視的聲音,電視還沒來得及安呀,怎麼回事?她加快腳步進家。鍾銳在家,正在調電視上方的室內天線,丁丁在看電視。曉雪沒理鍾銳,從桶裡倒了半盆水,坐下,動手脫腳上已污跡斑斑的絲襪。鍾銳提起暖壺給她兌水,她攔住,簡短道:「還得留著喝。」
    鍾銳慚愧極了,看著曉雪洗腳,說不出話。
    曉雪洗完腳,端著出去倒,順便洗手。鍾銳跟出,小心地說:
    「曉雪,我,我找到房子了。……」
    曉雪一下子轉過頭來:「是嗎!……在哪裡?」
    見她為他高興,鍾銳心裡輕鬆了些。「離這不遠,騎車二十分鐘。」
    「你覺著怎麼樣?」
    「你去看看?」
    曉雪匆匆沖了沖手,肥皂盒也忘了拿,急急往屋裡走:「那,咱們現在就去看。……丁丁怎麼辦?」
    「帶上。」
    「對,帶上。……飯還沒做,我倒不餓,你吃了沒有?」
    「去外面吃嘛!」
    進家,曉雪二話沒說關了電視,丁丁憤怒了:「你幹嗎?」
    「走,跟爸爸看新房子去。」
    「我要看電視。」
    曉雪蹲下,雙手握住丁丁的小手腕,說:「丁丁,你不是不喜歡這個家嗎?所以呀,爸爸又給咱們找了個新家,這下子你的鋼琴就可以拉回來了……」
    「我還是喜歡原來的家。」
    曉雪這才想起,回頭問鍾銳:「比原來的房子怎麼樣?」
    鍾銳知道全弄擰了,面對滿懷期待看著他的妻子兒子,不知怎麼說才好。半天,道:「曉雪,你弄錯了,不不不,是我沒說清楚。……」沒等他結結巴巴說完,曉雪眼淚已流下來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鍾銳試圖用一連串的「對不起」息事寧人,根本沒用。手足無措地站在不斷流淚的妻子面前,他硬著頭皮又說:「但是,但是這也是相輔相成的呀。有了好的工作環境,就可以馬上開始工作。事業成了,一成百成。……」
    「一成百成,一成百成!」曉雪仰起淚光閃閃的臉,「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夠等到你的一成百成?」
    「當初我和方向平靠十幾萬貸款起家,干到百萬時也不過一年時間。曉雪,相信我,很快!」
    「『很快』在你那裡究竟是個什麼概念?一年?五年?十年?說話丁丁就五歲了,馬上應該開始各種教育,窩在這個地方他能幹什麼,只能整天看那些電視垃圾!……」
    如開了閘的黃河水,曉雪滔滔不絕,看著她忽大忽小忽長忽扁的嘴,鍾銳苦惱地想,人為什麼可以閉上眼睛而無法閉上耳朵?
    鍾銳是逃出家門的。
    胡同裡黑幽幽的,鍾銳胳膊下夾著被褥衣物走,步子沉重,胡同裡沒有路燈,沒有天光,天光完全為低垂的烏雲遮蔽,空氣黏糊糊、沉甸甸,要下雨了。走了近七八分鐘,才走出胡同,上了公路,打了輛車。到小學校時,校門已經關了。
    「大爺!大爺!」已開始落雨點了,稀疏而巨大,預示著暴雨的來臨,鍾銳把東西緊緊抱在懷裡。
    老呂用一把蒲扇遮頂,小跑著出來開門,雨點開始變得急驟稠密。
    「你拿的這是……被子?」老呂邊把鑰匙往鑰匙眼裡捅,邊說,「上我這拿把傘,被子淋濕了可不好辦!」
    好不容易打開大門,鍾銳隨老呂跑進傳達室,老呂去找傘的工夫,雨聲、雷聲頃刻在天宇間響成一片。
    「住住走吧,就這雨,傘也沒用。」老呂拿把傘從櫃子隔出的裡間走出來說。
    窗玻璃被雨水澆成了水簾,外面漆黑一片,閃電劃過,瞬間的雪亮使一切更加驚心動魄。
    「好雨,憋了這些天!……我尋思你今晚不能回來了,剛剛鎖上大門。把衣裳脫了吧,濕乎乎的不難受啊?你媳婦兒怎麼沒來?……幸虧沒來。這雨且得下陣子呢。坐,坐啊。啊呀,好涼快啊。吃了沒有?……」
    鍾銳眼看窗外,沒心情跟老呂搭訕,老呂全不在意,獨居慣了,自說自聽慣了。鍾銳在想那兩間暴雨中的小平房,想平房下的妻子兒子,心裡沉甸甸的,早晨的好心情蕩然無存。假使曉雪換一種態度呢?又想,這是不可能的。換了他,也許一樣,他的確不是一個稱職的丈夫。
    雨越下越大。鍾銳注意到老呂屋裡有一部電話。王純似乎很關心他走後的情況,為此還專門呼過他,並一再說,安定下來後,給她個電話。「這電話可以打嗎?」鍾銳問老呂。
    「打打打!」
    鍾銳撥電話。
    「王純嗎?」
    不是王純。是另一個年輕女孩兒。王純已經走了。
    「請問她去哪了?」
    不知道。
    鍾銳給譚馬打電話,問到頭上了譚馬無法再知情不報,震驚憤怒的同時,鍾銳感到了心痛。一個年輕女孩子,家在外地,專業又不太好,她怎麼辦?
    這是一間擁擠而整齊的大學女生宿舍,十四平米的地方放著四張上下床,四張桌子。王純在一張下鋪上香甜的睡著,離開正中後,她去了一家電腦門市做臨時工,每天裝貨發貨,非常辛苦。住處一直在找,還沒有太合適的,現在暫時住母校她一個小同鄉的宿舍裡,宿舍裡一個叫毛茵茵的女生母親病重,回家去了,王純就睡在她的床上。
    屋內頂燈已熄,女孩兒們都睡了,只有王純的小同鄉燕子仍躺在她上鋪的小檯燈下,邊吃東西邊看書。
    走廊裡傳來由遠而近的拖箱的軋軋聲,燕子好像有什麼預感,放下書,坐直身子,側耳靜聽。拖箱聲在宿舍門口停住,片刻,響起輕輕的敲門聲。燕子跳下床去開門,毛茵茵回來了。毛茵茵看到了睡在自己床上的陌生人。
    「咱們學校畢業出去的,我同鄉,在北京沒地兒住,我……我不知道你今天回來。……你媽媽好些了嗎?」燕子急急地說。
    王純被驚醒,幾秒鐘後,明白了面臨的情況,迅速起身,抱歉地笑著,幾下子穿好衣服,把隨身的東西塞進她的大包裡,準備走。
    「都這個時候了,你去哪裡?」燕子擔心地問。
    「放心,我有的是地方。」
    「我陪你去!」
    「你回來的時候誰陪你?……快睡吧,明天還有課。」王純笑道,又對毛茵茵說了聲「對不起」,背起大包出門,很快消失在昏暗的走廊。走出宿舍樓,當確認背後不會再有眼睛注視時,她停住了腳步。真不想走啊,不走不行,走又往哪裡去?她很睏,很累,渴望睡眠。最後決定找家旅館,只是不知現在哪家旅館還沒有關門。她抬起沉重的雙腿走,好比一個疲憊的旅行者,在身體和精神都準備休息了的時候,又被迫連夜向火車站趕,手裡捏著的是一張站票。
    大雨落下時,王純正走在一段兩邊全是院牆的馬路上,急驟的雨柱頃刻間把她澆得全身上下裡外沒有一根乾絲兒。雨水流進眼睛裡,嘴裡,她閉緊眼睛走,睜著眼睛走也是一樣,現在走到哪裡都一樣,她彷彿掉入一個巨大的無可脫逃的黑色水洞,只能聽天由命,反而沒有了恐懼驚慌。一座立交橋好像就在不遠的地方,但似乎走了好久,還是可望而不可及。忽然她發現自己來到一個大蘑菇公用電話亭前,立刻鑽了進去。儘管下半身仍暴露雨中,但聽到頭上方雨打金屬的答答聲而不再是打在自己的頭上,還是感到安全了許多。但同時就感到了冷,深入骨頭的冷,她哆哆嗦嗦徒然抱緊了雙臂。放眼望去,天地間到處混沌一片,沒有人,沒有車,整個世界似乎就剩下了她一個……
    突然呼機響了起來。藉著路邊雨絲打不斷的路燈光,她驚詫地發現,是鍾銳呼她。他找她什麼事,這麼晚了?好不容易從濕淋淋的包裡翻出幾個硬幣,她回了電話。
    「你現在在哪裡?」
    鍾銳劈頭就問,但也絕沒以為她在路中雨中,他的「哪裡」是哪個公司住在何處。王純沉默片刻,如實說了自己的所在。
    ……

《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