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彭澄說了護士長對她的信任,她無所謂地一笑,「她怎麼不信任信任她自己呢?噢,自己分配自己陪輕傷員散步去。誰不想陪傷員散步?可以趁機到處轉轉,看看風景,走出營區都不算違紀——還能減肥!」
她是那樣地想出去看看,她來後還什麼地方都沒有去過,我決定想法滿足她的這個願望。我跟領導說我一個女同志單獨出行不方便,如果可能,請安排一個女同志一塊。領導問:「沒問題。說,要誰?」我說:「彭澄。」
那天傍晚,我去陣地採訪回來——我晚上住醫療所,白天出去——彭澄鳥兒一般向我飛來,跑到跟前一句話不說,張開兩臂抱住了我,一張臉就埋在了我的肩上。我不太習慣這種同性間身體上的密切接觸,使使勁,推開了她,她把臉別在一邊不肯正面對我。
「嗨嗨嗨!怎麼啦?」
她迅速在臉上擦了一下,「韓琳姐我有一種預感——」
「什麼預感?」
「改變我命運的時刻來到了!」
我頓時感到了壓力,同時也產生了懷疑,我這樣做究竟對還是不對?
在一個沒有太陽的晴天裡,我們來到了三連。這種天氣我也只在雲南的大山裡見過。沒有太陽,卻是嚴格意義上的晴:湛藍湛藍的天空明澈高遠找不到一絲絲雲,山綠水綠地綠滿目皆綠鮮綠鮮綠,純粹、濃密、耀眼。三連連指設在一個天然石縫裡,穿過窄而昏暗的通道,就有一個相對寬敞平坦的空地,空地中間擺幾個子彈箱,上面蒙塊軍綠塑料布,就是連部的會議桌兼餐桌了。桌子中間有一盞煤油燈,明亮的燈花在玻璃罩中跳動。連長去哨所了,指導員接待的我們。指導員快三十歲了,已有幹部、老兵稱他為「老爺子」了。彭澄跟在我的身邊,大睜著兩眼看東看西,有時看得著了迷竟會呆呆站住,像個跟媽媽來到從未到過的地方遊玩的孩子。指導員向我介紹著連隊的情況,眼睛卻時時向彭澄那裡投去像是不經意的一瞥。彭澄的年輕可愛,她的好奇單純,她毫不掩飾的敬意,最能激發出男人們的男子漢氣概。概況介紹完畢時指導員主動提出帶我們去十六號高地看看。「連部這裡沒什麼看頭。」他說。彭澄歡呼雀躍。指導員別過臉去,極力掩飾起眼裡的笑意,幾秒鐘後,轉過臉來,已然滿臉滿眼的嚴肅。「戴上鋼盔。」他說,誰也不看地說。但馬上就有戰士跑去給我們拿來了兩頂鋼盔,一個素質很好的連隊。
前面兩個拿著衝鋒鎗的戰士開路,後面指導員殿後,我們一行五人向十六號高地出發。地上濕漉漉的,地表被霧浸濕了,下面的山地依然堅硬,因而格外滑,稍不小心就是一個趔趄。我們人手一根枴杖,幾步一滑地向山上蹭。山中有一條被踩出來的小路,身邊,頭頂,遍是籐蔓枝葉糾纏不清的亞熱帶植物,我們遵囑不去碰它們;要滑倒時,盡力身體前傾不向兩邊去,山上到處都是地雷。靜下來用眼睛搜索都可以看到:也是綠色,扁圓形,大小如燒餅。彭澄比我先看到,回過頭來指給我,神情相當緊張,但不失鎮定。我讓她一定記住指導員囑咐的上山要領,她點點頭,轉身跟著前面的戰士繼續向上爬。這時二號軍褲在她腿上都顯得短了,每一次向上攀爬時腿的後蹬,褲腳與襪之間都會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
十六號高地本是這場邊界衝突中的一個熱點,今天卻熱鬧非凡,八一電影廠來了個攝制組正在拍攝,士兵們圍在一邊嘻嘻哈哈地看,樹下面甚至還拴著兩隻後方慰問來的沒捨得殺的雞,人笑雞叫,一片祥和。這時對峙雙方兩國外交似已取得了某種進展,於是,作為「外交的延伸」——軍隊的軍事活動,也隨之暫停。加上春節是雙方共有的節日,大家便都遵守了和平的默契。
攝影師拿著把鎬頭對準一個鋼盔猛砸,別人要幫忙他不讓,大概是怕達不到他腦子裡的設想。彭澄小聲問我:「他要幹嗎?」「做舊。」我說,並進一步解釋,「他可能想拍戰鬥實物,這鋼盔太新啦。」一個士兵插道:「早知道有用我們就留下了,那玩藝兒太多了,鋼盔、槍、槍管都打彎了,都讓軍工給運走了。」士兵們早就注意到我們了,或說,注意到彭澄了,只是一直沒好意思、沒機會同我們搭訕。
攝影師開始拍攝,對準一些破鋼盔、炸爛了的工事、禿了頂的半焦樹木左拍右拍。彭澄看得目不轉睛,自跟我出來以後,她就是這副表情,看什麼都目不轉睛,黑眼睛瞪得溜圓,似要把看到的一切都通過眼睛吃進胃裡再通通地消化吸收掉。那樣子簡直就像餓狼覓食,又像是海綿吸水,乾透了的海綿,地。
攝影師拍完了實物,開始拍人,對著一張紙片看看,叫道:「誰是張天富?」
士兵們紛紛扭頭,找,嘴裡胡亂叫著張天富的名字。沒有張天富。一個士兵轉身向山洞跑去,那裡是他們陣地上的宿舍。片刻後,從洞裡帶出來一個個子小小的戰士。他的個子實在太小,目測不如我高,頂多一米六,剛出現在我視野裡的一剎那令我的心怦然跳動:這不姜士安嗎?個子,膚色,臉上那略有些靦腆的神情……當然同時知道他不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時姜士安已高出我大半頭了,穿著四個兜的衣服,是幹部了,營干,不僅不再靦腆,而是相當地自信從容了。
張天富的事跡是,獨自一人在一個距敵方只有六米的哨位上堅守了七個月零五天。那個哨位是一個小石縫,小到只能容得下一個個子在一米六○以下並且要單薄的人。張天富符合這些要求,就被派了上去。他今年二十歲,十八歲當兵,第三年兵的老兵了。如果兩年多的部隊生活仍沒能讓他長高的話,他可能就是長不高了,這點他不如姜士安幸運。攝影師安排他坐到了攝影機前,自帶的馬達轉起來了,上千瓦的大燈亮起來了,張天富被燈晃得瞇起了眼睛,兩手放在兩膝蓋上,像是正在聽課。攝影師對著他不斷下一些很具體的命令:「別瞇眼!……說話。……隨便說什麼,現在不錄聲音。……笑一笑。稍微笑大一點——太大了!……」張天富忠實執行著攝影師的每一道命令,卻沒能力使攝影師滿意。攝影師也看出了這點,關了燈,沉思片刻後左右環顧,相中了彭澄,招手叫她坐到張天富的對面,把彭澄嚇得連連搖頭。
「不行不行我不行,我從來沒有拍過電影!」
「放心,不拍你。」攝影師很實在,「你就負責跟他聊天,願聊什麼聊什麼,目的只一個,讓他鬆弛。」
大燈再次亮了起來,周圍一下子安靜了。明亮燈光下的彭澄美麗得無可挑剔——唯有年輕才能經得住這樣明亮的挑剔——頭髮、眼睛、皮膚,直至脖子,細膩,光滑,熠熠生輝。彭澄如入無人之境。一旦明確了自己的任務就不再緊張,對付士兵那是她的強項。她一手支在膝上托著下巴,微微含笑看著張天富,像一個好脾氣的大姐姐。
「小張,多大了?」
「二十。」
「我比你大多了,你得叫我姐。」
於是小張心甘情願地,或者說十分高興地,叫了一聲:「姐。」
彭澄點點頭。「聽說你一個人在一個哨位上待了七個月零五天,真的一直是一個人嗎?」
「是呀。送給養的軍工每次來只能把東西放在另一個地方,我趁天黑的時候去取,他們不能過來。」
「那不悶死人了?」
「是呀。電話不能打,廣播也不能聽,離敵人太近了,很悶的,精神上也很緊張。每過一天我就在本子上畫一道槓,算日子。八月十五那天,指導員上來了,那天正好下大雨,比較安全。安全也不能走得太近,但是指導員還是想辦法讓我看到了他。我就知道連裡還記著我,心裡頭好過多了。」
「聽說下陣地後,從連部到休整點七十公里,你喊了一路,喊啞了嗓子?」
一個士兵插道:「開始我們都以為他瘋了。」
小張不好意思地笑笑:「七個多月沒說話了嘛。」
彭澄問:「都喊了些什麼?」
「瞎喊。」
「什麼嘛!」
小張想了想,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也沒什麼特別的。爹,娘,我又活啦,毛主席萬歲,還有就是唱了歌。」
「什麼歌?」
「『大雁聽過我的歌,小河親過我的臉』——好多,想到什麼唱什麼。」
「還有哪!」這次說話的是小張的戰友。
「沒有啦!」
「有!你還喊:『嗨——希特勒!』」
所有人都笑了,笑得小張臉都紫了。攝影師滿意極了,轉動著攝影機鏡頭忙個不停,拍了這個拍那個。完後對彭澄說:
「謝謝你,小姑娘!我把你也拍進去了,回去等著看電影吧。」彭澄一聽又緊張了,一隻手摸著自己的臉蛋,嘴裡邊一個勁地「哎呀」。攝影師道:「放心放心,鏡頭裡看你更漂亮!」呱!呱!呱!士兵們出人意外地鼓起掌來,大約因為攝影師說出了他們想說而不敢說的心裡話。這下子輪到彭澄臉紅了,一向在士兵面前伶牙俐齒,這回,啞了。
中午飯我們在十六號陣地吃的,戰士們把兩隻活雞都給我們殺了,還開了一大堆罐頭,開了酒,春節期間部隊允許喝少量紅酒。但是指導員喝多了,開始是話多,到後來索性哭起來了,哭著哭著,突然,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他一頭撲在坐他左側的彭澄腿上,兩手緊緊地抱住了她的腰,頭就拱在了她的懷裡,同時嘴裡嗚嗚嚕嚕:「我們很不容易啊!誰也不知道,我們有多不容易!」
事情來得太過突然,所有人都呆住,彭澄也呆住,面孔由紅到白,蒼白。片刻之後才有兩個人在震驚中清醒,站起身,走過去,把他們的指導員從彭澄身上架起來,一邊對指導員更是對我們道:「指導員你喝多了,走走,去睡會兒!」連拖帶拽把他弄進了洞裡。
我們下山,指導員就留下了,由來時的兩個戰士同我們一道,再加上八一電影廠的人。剛走下陣地不久攝影師就罵開了:「我操!這也叫政工幹部,整個一個流氓!回頭找他們領導,告丫的!」
彭澄沒吭,臉色依然蒼白。後面傳來急促的腳步,同時,還有急促的喊聲:
「姐!姐——」是小張。彭澄站住等他,目光溫和友愛。小張卻不敢看她了,看著一邊的樹,說:「姐,別跟領導說!指導員他喝多了!指導員他心裡難受!他家屬要跟他離婚,他孩子才兩歲。他其實是好人,特別好!」
「你放心,我不會。又不是小孩子了,這點兒事還理解不了嗎?」
「姐!……對不起。」
彭澄搖頭笑笑,像一個真正的姐姐伸手拍拍小張的臉頰:「我走了?」
小張的眼圈紅了。
從此我對彭澄格外地另眼相看,她立刻就感覺到了,對我越發依戀,有時會猛不丁地冒出一句:「韓琳姐,你要真是我的姐姐該多好啊!」
彭澄的父親也是軍人,也離休了,也去世了。比我更不幸的是,她的母親也去世了。同時,她既無姐姐也無妹妹,只有一個比她年長九歲的哥哥。
大年初三的時候,彭澄的哥哥來看她了。按說這裡不允許探親,她哥哥是省委下屬部門的幹部,正好省裡組織春節慰問團,她哥哥就借工作之便,代表本部門隨團來了。那天我下部隊了,彭澄把電話一直打到了我所在的那個哨所,讓我「務必馬上回來!」就這樣,我見到了她的哥哥。
漆黑的板寸頭,平淡的五官,中上等個,長腿,正是「雷鋒」!我目瞪口呆。比起我的意外和吃驚,他要從容得多,甚至給我一種感覺,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或說,安排之中。他向我伸出了手,說:
「你好韓琳,我是彭湛。」
從哨所採訪回來,在汽車駛上通往醫療所的小路時,我就已看到了等在路口的彭澄和同她在一起的這個穿便服的男子了,非常醒目。在雲南邊防,穿便服比穿軍裝醒目。但我沒認出他來,直到下車,因為想不到。我機械地握住他的手張口結舌:
「你不是那個、那個——」
「對,我是。」
我脫口而出:「我還欠你錢呢!」
他笑了:「沒錯!」
彭澄也笑,說:「哥你不是專門來要錢的吧!」
聽口氣她好像什麼都知道,怎麼回事?這時彭湛問我:
「你的腳怎麼樣了?」
「沒有骨折。」
「那天有人去車站接你嗎?」
「有。謝謝!」
彭澄站一邊一言不發,晃著她短髮蓬鬆的腦袋,笑瞇瞇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這時我便斷定,她肯定什麼都知道,怎麼回事?
這天是雲南邊防一個難得的晴好天氣,像我和彭澄去三連那天的天氣一樣,沒有霧,天空明澈高遠湛藍。彭澄請求:「咱們去外面走走!」我們在外面走,沿著傍山的小路,到處是濃綠和大山吐出的清鮮,三人成列,彭澄居中,一手挽我,一手挽她的哥哥。
彭澄說:「今天天氣真好!」
我說:「真好!」
彭澄說:「可惜沒有太陽。」
沒話說時人們便會談「天」,意識到這點我覺得有點好笑,正尋思著找些有意思的話來說,彭湛開口了,接著我們剛才的話題,他道:「——太陽出國了。」
我和彭澄笑了。他看我們一眼,又道:「去了美國。」
我們大笑,他繼續說:「留學。」又一頓,「——自費。」
我笑得氣都喘不過來了,彭澄則乾脆捂著肚子蹲在了地上。事後,彭澄生怕我不明白還特地向我指出:「我哥這人挺幽默是不是?他其實特有才!要不是婚姻問題沒處理好,早出來了。」
彭湛結過婚,現在是單身。據彭澄介紹,她哥哥的前妻是服裝商場的售貨員,又虛榮,又俗氣,還懶。「整個兒就是個小市民,沒文化!我哥本來一直挺好的,二十三歲就是副連長了。」我的判斷沒錯,果然他是當過兵的。「一結婚,全完了。我爸從前一直指望著他這個兒子子承父業當少將的,結果剛當到中尉就轉了業,到地方這麼多年來,也沒什麼長進。都說一個女人就是一所學校,我看我哥就是在『她』那個學校裡給待壞了。當然我哥也有問題,意志力薄弱。」對於他們最終分手的原因,彭澄概括說:「他們從根上就不是一路人!」我說這樣一無是處的一個人你哥當初為什麼還要同她?彭澄說:「我哥說她漂亮。」我說:「她漂亮嗎?」彭澄說:「一般。」
醫療所節日聚餐,彭湛作為彭澄的親屬出席,席間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跟女孩子們談笑風生,跟男人們大碗喝酒,詼諧幽默豪爽熱情,把在場男士們比得沒了顏色,令女孩子們滿眼滿臉放光,其中尤以彭澄為甚,隨著她哥哥的每一個不俗表現拍手跺腳大笑大叫,有時都有點兒過了,有點兒「領笑」「領叫」的嫌疑了。我當然不會那樣幼稚,已過了輕易被誰蠱惑的年齡。後來大伙讓我唱歌,不唱不好,這種場合。唱又不能,我內向。這時他站了起來,說是願代表我們兩個後方來的人,在春節之際,為遠離家鄉親人戰鬥在雲南前線的同志們獻上一曲。選的歌出人意料又恰到好處,蘇聯歌曲《燈光》。
「有位年輕的姑娘,送戰士去打仗,他們黑夜裡告別,在那台階上……」
頭一句既出,偌大的房間一下子靜了下來,此時此境此曲,再加上感情充沛有著相當水準的演唱,令人動容。好幾個女孩兒淚光閃閃想必是已進入了角色。隔著諸多餐桌人頭以及飯菜香煙的氤氳我遙望著他,心想,他與他的妹妹倒真的有些相像。
那天晚飯後彭澄值班,請我陪她哥哥「出去走走」。這是我們倆第一次單獨相處,因為他一直表現得熱情灑脫妙語連珠所以我輕鬆上路,卻不料那天走出好遠他都沒有說話,我因沒思想準備也沒有話說,靜默中只能聽到兩人的腳步聲,令人緊張不安還有些尷尬。我想,得說話,否則,一對孤男寡女這樣默默地走下去沒事也有事了。環顧四周,天上正下大霧,不失為一個話題,於是咳了一聲準備開口,他卻早我半拍先開口了,說的是:
「你的腳怎麼樣了?」接著就笑了,自我解嘲地道,「『沒有骨折』。」
我也笑了。同時心裡不無感動,暗忖:難道像他這樣的人也會緊張會不安嗎?這時聽他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