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鄧小可抱著APO項目流程和申報材料出電梯,右拐,向陳總辦公室走,步子輕盈、堅定,沈畫的遭遇讓她燃起了新的工作激情。誰說只有強者的成功才能勵志?弱者的挫敗更讓人警醒。昨天扎手事件中她情緒失控擅離職守在陳佳那兒留下了很重一筆陰影,無所謂了,她會通過努力將陰影抹去。到陳佳辦公室門口,敲門,兩下,輕重有度,得到允許後,開門進。
    實習老師和錢姓老師在,正跟陳總說事兒,小可跟在座三位一一打招呼,二位老師也都點頭招呼她,惟陳佳,不哼不哈,原來看哪兒還看哪兒,眼珠子都不轉一下,視她為空氣。小可默默對自己說:沒關係,意料中的,堅持住。微笑向前邁步,到陳佳辦公桌前,放資料時手機響,趕緊接起,是沈畫。小可囑咐爸媽同學朋友甚至老師,上班時間不要打她電話,獨獨忘囑咐沈畫。又不敢將手機調成靜音、振動,怕萬一沒聽到打進來的工作電話誤事。聽到是沈畫不由得心裡一聲歎息,說句「畫姐我待會兒打給你」後按死,當下便有些氣餒。
    實習老師批評她:「鄧小可,我跟你說過,上班時間——」她的話被陳佳打斷,「說正事。」陳佳說,說完轉對錢老師說:「志國,」——錢老師姓錢名志國——「我希望你們拿出的是方案,兩到三套,供我選擇;而不是羅列一堆數據,讓我看著辦……」
    小可被晾在那兒,走,不敢;留,不妥。錢老師衝她眨巴眨巴眼,眼裡笑著一點頭,表示了同情安慰;實習老師皺眉手心朝裡向外擺著讓她出去,轟蒼蠅一般,她給實習老師丟臉了。
    小可離開陳佳辦公室走,兩腿沉、軟,拖不動拽不動。不時有人從她身後趕過,騰騰騰騰,迅速在前方消失。曾經,那也是她的工作狀態、精神狀態;曾經,她渴望成為他們中的正式一員,然而此刻,所有的「曾經」恍然如夢。實習老師說,如果陳總哪天看你出了錯卻說都不說,證明她對你失望了,你最好趕緊找下家走人。是她走人的時候了。
    手機又響,拿出看,「沈畫」二字在手機屏上閃。突然,她在走廊中間就地站住,按下接聽鍵高聲笑著道:「畫姐對不起啊,我忘打給你了!……沒事我沒事你說!」無所顧忌、毫不避諱、大搖大擺,引得過往的人不由要多看她一眼:這是那個小鹿般謹慎敏感膽小的實習生鄧小可嗎?是,她今天這是怎麼了?吃錯藥了還是——不想混了?小可接電話,隨對方講述或驚叫或嗔怪或指點,任身邊人去人來川流不息,礁石般淡定;心裡卻是一陣又一陣絕望,每有人看她一眼,那絕望便加深一層。
    沈畫腳崴了,右腳,很重,完全不敢著地;所在地方打不到車,北京她沒別人可求,只好找小可。小可去工位拿了包就走,沒請假。如果留不下來,僅為拿一張實習證明,請假不請假是一樣的。同學們在實習單位大都是混,混到日子拿證明走人。基本找不到她這樣的,天天早出晚歸加班加點勤勤懇懇。那時,她有野心;現在,她沒有了。
    沈畫坐公交車站的金屬候車凳上等小可。傷腳光著擱左腳上,高跟鞋立在一旁。
    農展館有個大型招聘會,她想去看看,走前猶豫再三,穿了高跟鞋。思路是,萬一有合適公司須當場面試,高跟鞋會顯得職業一些。她平時基本都穿平底鞋,缺乏高跟鞋訓練。想過打車去,上網查了查距離,得四五十塊錢,乘公交,一塊六,當然選一塊六。穿不慣高跟兒慢點走,累了就歇,她不缺時間缺的是錢。腳在中途倒車時崴的。下車前看到將乘的下一路車駛過,為能趕上,下車拔腿就跑,全忘了高跟鞋的事,當場重重崴在那裡,一時間痛到了無法呼吸。單腳跳到候車凳那兒坐下,脫下鞋襪看,腳背腫起,油光珵亮像剛出爐的烤麵包。拿出手機翻電話,通訊錄幾十個號碼只兩個北京號——小姨和小可,不敢求小姨,只有求小可,孫景已被她從心底刪除。
    昨天夜裡小姨小可走後,她想了很久:來北京是奔孫景來的,沒了孫景,她仍要留下。北京那麼多外地人呢,別人能過她就也能過;北京的成功人士幾乎都是外地人,別人能成功她為什麼不能?從下飛機進首都機場的那刻,她一下子就愛上了這個城市,這裡與她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她屬於這裡。昨天的面試說起來不堪,換個角度看,從積極角度看,在北京這樣開放的現代化大都市裡,屬於她的機會將非常多。而在家鄉,她的優質資源只夠讓她嫁得到一個當地的好男人。當下開電腦上網,查到了農展館的招聘會信息,決定抓緊時間前往應聘。
    小可打車趕到。電話中聽沈畫說了她腳崴得很重,看到後仍吃了一驚,建議馬上去醫院拍片,確定有沒有骨折。
    出租車在四環上走,路邊是各色花樹,桃、杏、梅、蘭……粉白紅紫交織,陣風吹起花瓣紛飛,花雨中,一輛保時捷卡宴擦身駛過,在前方變道,再變道,駛進左車道,魚兒游水般輕盈靈活。
    「既然穿了高跟鞋,就該打車,這下子好,出師未捷身先死!」
    小可在耳邊嘟囔,沈畫顧不上說話,她正在看保時捷車主。車主是年輕女孩兒,從一閃而過的側臉看,長得不錯,不知正面看怎麼樣。前方紅燈,左車道的保時捷先停,沈畫所乘車又往前走了一段得以走到保時捷右前方,令她如願看到了保時捷車主的正面。正面看也好,只下頜偏寬,給那臉平添出男性的剛毅。全不似沈畫的臉,從頜開始兩條柔和曲線向下、向裡收,直收出一個細而不尖的小巧下巴,嬌滴滴的圓潤。昨天到今天,沈畫不論走在北京的哪裡,不論步行還是乘車,收穫注目禮無數。出租車拐彎,保時捷消失,沈畫方才對小可說:
    「你以為我不想打車呀!我還想買保時捷,買私人飛機私人遊艇,錢呢?」
    小可點點頭,停了會兒又道:「哎你說,職業女性為什麼非要穿高跟兒?」
    「為不矮男人一頭唄!」
    「這是對女性的摧殘,跟過去讓女人裹小腳一樣性質!我偏不穿高跟兒,這輩子我還就平底兒了我!」
    「你當然可以說『偏不』了,成功的爸爸成功的老公,有一樣就夠。」沈畫笑了笑,「我一樣沒有。」
    語調平和難掩失落,小可禁不住扭過頭看:側畔那臉精緻完美,該怎樣就怎樣了,大眼睛長睫毛高鼻樑飽滿的唇,皮膚細膩得看不到毛孔。她由衷道:「畫姐,爸爸你選不了,老公你可以選啊,你這麼漂亮,肯定搶手!」
    「這也是我堅持來北京的重要原因,『牛股』男生北京多。」此時,這是沈畫的實話、心聲,發自肺腑。
    沈畫沒骨折,軟組織扭傷,醫生給開了「奇正藏藥」。見問題不大,小可送她上了出租自己沒走。已經在醫院了,快中午了,不如去科裡找爸爸一塊兒吃午飯,順便聊聊,她現在心情糟糕透了。
    鄧文宣有手術,小可坐他辦公室等,中午過了手術還沒結束,幾點結束不知道。小可從辦公室書櫥下層取出擱在那兒的食品袋,吃著等,現在的她有的是時間。
    塑料食品袋裡是各種女孩兒愛吃的小包裝零食:小核桃仁、臭豆腐乾、蜜麻花、鹵鴨舌……家裡頭小到針線大到汽車,一律惠涓做主惠涓買,只這些,鄧文宣買。
    早年間,家在兩居的舊房子時,從初中開始功課緊時,小可晚上常來鄧文宣辦公室用功。她看書寫作業,鄧文宣坐她對面看書寫論文,惠涓在家做家務看電視。舊房子不僅小,隔音也差,小可和鄧文宣只要有一個人在家,惠涓就不能開電視。十二三歲的孩子正長身體,常常剛吃飽飯沒多久就餓,從那時起,鄧文宣養成了在辦公室放零食的習慣。一個大男人大專家,親自跑到超市站在食品櫃前,不厭其煩地為女兒挑啊揀啊。後來家裡有了大房子,再後來小可上了大學,但有事沒事地,女兒仍愛往父親辦公室跑,父親辦公室放零食的習慣也就隨之保留了下來。
    鄧文宣手術回來,看小可在屋裡,一怔:怎麼這麼早就下班了!心當即下沉。自女兒去了南實證券,隨著她每天下班後的情緒,鄧文宣的心如坐過山車般忽高忽低;她高他高,她低他低。
    面試成功那天她從南實證券直接跑來辦公室等他,他下班後,父女二人去外面吃了頓麻辣燙慶賀。一晚上都是女兒在說,情緒高昂高亢,咬牙切齒賭咒發誓:絕不能辜負陳總信任!沖這份信任她也得好好幹!最後甚至幻想,陳總落難了,她如何不離不棄傾盡全力幫助拯救……說到這兒突然想起什麼叮囑他道:「哎爸,陳總萬一生病了什麼的,您一定要幫忙找人啊!」鄧文宣笑著點頭:「一定!你爸也就這點能耐了!」那個晚上,鄧文宣心情舒爽如萬里晴空。望著女兒他想,看來這丫頭沒問題了!學習上她從未讓他們操過心,性格安靜、天資聰穎,具備這兩條足以取得好的學習成績,中國學生學習好等於一切好,但在工作中職場上就不一定了,她偏內向,偏單純。現在看來,開端不錯。
    昨天惠涓走後他去了醫院,處理完急症病人回辦公室,看小可等在屋裡。她跟他說了她的「扎手事件」,他帶她去護士站處理傷口。傷口很小,但很深,被鈍物扎進,可以想像當時得有多疼。不過這無所謂,傷口無大礙,那種疼也只在瞬間,真讓鄧文宣心痛、無法釋懷的,是女兒的狀態:蔫頭耷腦、懷疑失望、茫然無助……他很生那個陳佳的氣,她怎麼就不能稍微體恤一下下級?這時你的一分體恤,能換來對方工作中十分的回報!這水平怎麼能當領導?一點不懂領導藝術!……當然這些話不能跟女兒說,跟女兒說除慫恿、加強她的負面情緒沒任何好處。他從正面對她進行了啟發引導,但說來說去,無非一些大原則大道理。年代和年代不同,職場和職場不同,人和人更不同,他的工作經驗遇到她碰上的具體事情,沒多少指導意義,不抵沈畫的一句無心之語管用。晨起上班,看到因為沈畫而頓悟的女兒情緒飽滿、鬥志昂揚的樣子,鄧文宣放心的同時欣慰,想:陳佳這樣的領導也不錯,更有利於現在這些孩子的迅速成長。獨生子女被父母寶貝慣了中心當慣了,陳佳們會讓她盡快找到個人在社會上的位置。
    自到南實證券,小可沒在上班時間找過他,此刻見她坐在這裡,直覺事情不妙,他問:「怎麼這麼早就下班了?」她說:「不想在那裡幹了!」鄧文宣說:「又怎麼了?」小可簡單說了說今天的遭遇,道:「陳佳肯定不會要我了,我得趁早走,換一家公司。」鄧文宣問:「換了如果還不順呢?」小可說:「我不至於這麼悲催吧!」鄧文宣耐心道:「本質上所有單位都一樣,在哪裡都會有挫折……」小可打斷他:「爸,咱能不能不講大道理?」鄧文宣很生氣,正欲發火敲門聲響,林雪容的兒子到了。
    林雪容是他剛手術完的那個病人,腦部良性腫瘤。手術本由另一位主任大夫主刀,術中意外大出血把他叫去了。去手術室途中他被林雪容的兒子攔住,非要給他張銀行卡,他收下了。手術順利結束後,他讓護士長通知那兒子到他辦公室來一下。
    不等年輕人開口,鄧文宣從白大褂兜裡掏出那卡放到了桌上,一言不發向前一推,示意他拿走。年輕人有些意外,也難為情,臉漲得通紅,搓著兩手語無倫次:「一點小心意……感謝您救了我媽媽……我沒別的意思……」
    背對門一直懶怠回頭的小可回過頭去,她聽著聲音有些耳熟。來人是昨天下午咖啡廳那人,原來他媽病了!這就好解釋了:他為什麼會待在醫院旁邊的咖啡廳,為什麼衣冠不整,為什麼對她心不在焉到了失禮的程度……他頭髮似乎更長了,鬍子也是,配上那張頗為周正的臉,倒有一種酷酷的帥。只衣服不給力,更髒了。衣服可以皺、舊甚至破,破到露肉都是風格,只是不能髒,一髒便成邋遢了。
    他同時認出她來,本來就紅的臉一下子紅上額頭,結結巴巴道:「鄧,鄧小可,你,你好。」小可一笑,對感到奇怪的鄧文宣解釋:「爸,這就是昨天下午我相親相錯了的那位——」扭臉看他:「怎麼稱呼?」他忙道:「鄭海潮。」
    鄧文宣點點頭,伸手把桌上那張卡象徵性地又推了一推,意思明確,讓他拿上卡趕緊走。
    鄭海潮不想拿走卡,更不想馬上走。無論如何,他得把昨天下午那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心路歷程,跟鄧小可更重要的是跟她爸,解釋清楚。如果是一般人,偶爾遇到永不相見,得罪了就得罪了,可她是鄧文宣的女兒;她可以不在乎他,他不敢不在乎她。
    昨天下午鄭海潮去咖啡廳是為上網——醫院裡上不了網——上網為母親選擇手術醫生,其時母親在醫院急診科觀察等候,等候入院。這家大醫院床位很緊,他母親病情更緊。母親有個頭痛的老毛病,近期疼痛突然持續加劇,在老家無錫當地醫院檢查,發現顱內壓增高異常,拍片子懷疑腦瘤,醫生建議手術。得此訊他當天由北京飛去無錫把母親接了過來,要手術就在北京大醫院手術。醫學是實踐科學,外科手術尤其是。外科醫生手術的精湛與否,很大程度取決於他做手術的多少,道理同鋼琴家的練琴,只不過,外科醫生的琴是病人的肉身。因之,同樣手術由不同水平的醫生做,差別很大;同一個醫生給不同病人做同樣手術,上一次不成功,這一次成功,極大可能就是,這一次的成功是因為汲取了上一次不成功的教訓——這個病人的幸運,是因為上個病人的不幸。毫不相干的人因醫學交集,命運感在這裡體現得格外殘酷。
    鄭海潮不相信命運,他相信努力。當接診醫生說母親需要在三天內做上手術時,他的思路首先就是,選擇為母親手術的醫生,醫院規定病人可以選擇手術醫生。上網查有關資料,鎖定了全國著名腦神經外科專家鄧文宣。但是,「鄧主任沒空。如果非他手術不可,得排隊。一個月之後。」當他提著電腦趕回醫院急診科時,接診醫生這樣對他說。而此時母親雙眼視力已然模糊,同時不斷嘔吐,腦腫瘤壓迫腦神經的典型症狀,醫生之所以加床收她入院,蓋因為她的病情不能再等。
    母親次日早晨八點進了手術室。進去後他一分鐘沒離開等候區,眼睛盯著通報手術進程的液晶顯示屏,耳朵支著聽裡頭傳出的各類通報呼叫。在看到「腦神經外科林雪容麻醉順利,開始手術」時,小輕鬆一下,即刻,新一輪緊張開始。置身偌大的手術病人家屬等候區,從不相信命運的鄭海潮,腦子裡沒來由地冒出了一句「上帝保佑」!自此,反覆默誦。他從沒信過上帝或類似的什麼,他的「上帝保佑」屬鸚鵡學舌,但此刻,他在命運面前的卑遜虔誠,不輸任何宗教的任何一位信徒。
    十點二十一分,他等來了手術室的病危通知,有幾秒鐘,他蒙了,恍惚中聽對面的白大褂說:「手術情況通報鄧主任了,他處理完手頭事情馬上過來。」彷彿溺水時的稻草,他緊緊抓住了這個信息,問清鄧主任現在科裡,掉頭就跑,等不及電梯走步行梯,一步兩三個台階,向九層,向腦神外,向他的上帝奔去!這事設若發生在別人身上,他一定勸他不要去,事情不會因為他的去或不去有任何改變。
    他被阻在了腦神外病區外,病區門是鎖著的,工作人員刷卡出入,不許他進,怎麼說都不許。想找鄧主任的多了,絕大部分是外地來的,全國各地的都有,很多都是危重病人,要都到科裡來找,不亂套了?憑著尚存的理智,憑著幾天來的就醫經歷尤其手術等候區的經歷,作為眾多病人家屬中的一員,鄭海潮明白,個體的生命攸關是這裡的常態,是滄海一粟。他不讓進你只能不進,撒潑耍蠻沒意義不說,很可能適得其反。進不去就等,等鄧主任出來。他認得他,網上有他照片,五十多歲,國字臉、瘦。他得在他進手術室前,把心意送上。
    「送心意」並無預謀,是被阻在病區外的靈光一現。生出這念頭當即掏錢包查看,現金不多,還好有張儲蓄卡,卡裡有個兩三萬,就送卡!細想,送卡比送現金好,體積小,好拿;視覺衝擊力小,含蓄。鄧文宣那個年齡的知識分子,面薄。
    鄧文宣從走廊盡頭拐出,走得很快,白大褂衣襟隨風掀起,剛出病區門口,鄭海潮一閃身現出,對他一口氣說:「鄧主任我是林雪容的兒子給您添麻煩了!」同時把手裡汗濕的銀行卡遞上:「一點小心意!」鄧文宣皺皺眉頭推開那手:「你要相信醫生。」腳下一停不停走,鄭海潮傍著他走,逮空把卡塞進他白大褂口袋並加手按住,嘴裡碎碎念:「一點小心意……給您添麻煩了鄧主任……請您務必救救我媽!」鄧文宣沒再說,帶著兜裡他的「心意」匆匆離去,鄭海潮目送他走,長舒口氣……
    可惜鄭海潮剛說了個開頭,鄧文宣桌上電話響了,有重要的專家會診請他馬上過去,走前他對鄭海潮說:「把你的卡拿走!」對小可說:「你的事晚上回家談,走時把門撞上。」
    鄧文宣走了。女孩兒坐原處沒動,身體靠著椅背胳膊垂放身上,兩條長腿前伸,頭微微低垂。下午的陽光在她頭髮上跳躍,襯得下面的臉格外陰,陰得像晴空裡的一小塊烏雲。她感到了鄭海潮的目光,抬頭看他一眼,命令:「走吧!拿上你的卡!」
    「不過一點心意。」他懇切道,此時這「心意」與彼時完全不同,純粹得沒有一丁點雜質,除了感激還是感激,他進一步說:「你們得理解病人家屬的心情,你想啊,你爸救了我媽的命,我就這一個媽——」補充說明,「我的意思是,我爸去世了……」
    她不耐煩聽,微微皺起了眉。他馬上感覺到了,想想,把卡收起——心意也不能強行奉送,各人有各人的行事原則風格——向外走,到門口,又站住:「你不走嗎?」她眼裡露出了嫌惡,就他們的人物關係來說,他是過分了。他小心地道:「我覺得——」本想說他覺得她有心事,但即刻意識到這說法進攻性太強有冒犯意味,改口說:「我是想,我很想,如果你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我能不能幫忙……」
    她眉頭鎖得更緊了,但說話時還是保持了起碼的禮貌:「謝謝你。我沒什麼事要幫忙的。你忙你的去吧。」
    鄭海潮堅持要將談話進行下去。不管從哪方面說,他都想、都要同眼前這個女孩兒保持聯繫,如果今天他就這樣走了,也許從此再無機會。
    他說:「我沒什麼可忙的了,我媽在ICU室……」
    她忍無可忍:「那你該去哪兒去哪兒!這兒不是你待的地方!」
    他沒介意她的態度:「我想,你現在要是沒事,聽我解釋一下?就昨天下午的事。」
    她道:「我沒事!但不想聽!煩!」
    他沉默了,片刻後溫和地道:「鄧小可,你不覺得自己有些過分嗎?我想,即使是你父親,對病人家屬也不會這態度吧!」
    小可一怔,繼而赧然。他所言極是:她之所以能如此傲慢放肆,蓋因為他們的人物關係,他是病人家屬,她是鄧文宣的女兒。緩和了下口氣,她說:「對不起……我的事你幫不上忙,工作上的事。」
    鄭海潮沒想到,「你工作啦?!」他一直認為她是學生。
    小可歎:「唉,實習。」
    鄭海潮長長地「噢」了一聲,這他就明白了。他太瞭解大學生剛進入社會時的感受了,各種的茫然、失落、困惑、不適。
    他說:「我大三時開始利用暑假實習,大三大四研一研二,按年頭算,實習了四年,有著各種的實習經歷——」
    小可插道:「你,請坐。」指著對面的椅子,鄭海潮遵囑坐下說了「謝謝」;小可臉微微泛紅,不好意思地再次說了「對不起」,然後問:「你實習時的老闆都怎麼樣?」
    「有好的,有差的,有一般的。」
    「有冷血的嗎?」
    「什麼樣的算冷血的?」他問。於是,小可開始跟他說她和陳佳的事,他專心聽,聽完後道:「你想過沒有,你認為那個陳佳冷血,是因為你對她的期望值過高?」小可身體一下子挺直,嘴巴微張——嘴唇濕漉漉肉嘟嘟,清晨的喇叭花似的——眼睛睜得老大,緊緊盯住他。他笑笑,繼續說:「新人進職場,首先得明確一點:職場不是家,老闆不是媽,你可以有歸屬感,但不能寄予過高的感情期待。」
    「說得好!」她贊,熱烈地道,「接著說!」
    「找個好老公,讓他出去為你打拼。」
    她愣在那裡——本想聽進一步的職場經,聽到了個這,一時拐不過彎來。他忍不住笑起來,笑著解釋:「你這樣的女孩子,不適合職場。」
    「我這樣的女孩子?我哪樣的女孩子?」
    他看著她,像個算命先生,慢慢道:「你嗎?優點是,心眼不錯;缺點是,單純,過於單純。」
    「等等等等!單純現在成缺點了?」
    「跟時間無關,取決於空間。在職場上,過於單純就是缺點。」
    「有道理。還有呢?」
    「還有,由於家庭條件好,有一點嬌氣,有一點軟弱。」
    「評價不高啊,總共說了四條,仨缺點。」
    「噢,還有,學習好。」
    「根據什麼呢?」
    「直覺。」
    她默認。片刻,歎著氣重複了沈畫的話:「可惜,學習好不是學習的目的。」
    她真心苦惱的樣子使他意識到他錯了,方向錯了。昨天下午她對他說「我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我不想依附於任何人」,不是跟他賭氣,是認真的。
    想了想,他說:「這樣,明天你照常上班,去了先檢討,說一下沒請假就走的原因,表姐意外受傷情況緊急啊什麼的,簡單說,別囉嗦。然後該幹什麼幹什麼,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當』沒發生——怎麼可能?!」
    「我教你個辦法?反覆對自己說:一切跟以前一樣——自我催眠!」
    ……
    晚飯時,小可向鄧文宣要鄭海潮的電話,分手時忘要了。
    鄧文宣不解:「你要他電話幹嗎?」
    「您走後我和他聊了聊,聊得不錯,那人值得交往,知識面廣、看問題准,我打算跟他長期保持聯繫。老師同學們都說,要想發展,得多認識有用的人,建立自己的人脈。我跟他說了和陳佳的事,他建議我明天照常上班——」
    惠涓插道:「這個鄭——是幹什麼的?」
    小可想了想:「不知道。」
    惠涓白她一眼:「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瞎聊半天不知道人家是幹什麼的!」
    鄧文宣替女兒說話:「那孩子不錯,對他媽真好,跑前跑後一刻不離。醫院裡守著爹媽的都是女兒,很少見到兒子。」
    惠涓哼一聲:「那他是有這個時間!他要沒時間,工作忙事業上強,怎麼可能一天到晚在醫院守著,有這心也沒這力!要不人說,顧家的男人沒本事,有本事的男人不顧家。」
    沈畫對小可笑:「小可,聽到了嗎?你一定得找個又有本事又顧家的!」
    「這個事啊,」小可用筷子尖挑起粥裡的米粒送嘴裡,「目前尚不在我考慮之列——」
    「胡說八道!」惠涓斥道。

《新戀愛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