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可上班。對實習老師說了昨天不假離去的原因並道歉,全身心投入工作,轉發郵件送取快遞訂會議室……心無旁騖。奉命送文件給陳總,敲門,兩下,不輕不重,得到允許進,到陳總辦公桌前雙手放下文件,面帶微笑,不疾不徐,彷彿之前什麼事都沒發生,以至陳總抬頭注意看了她一眼——不再視她為空氣!
從陳總辦公室出來,小可步子輕快,路過茶水間被錢志國老師叫住:「咖啡沒了,叫人弄點咖啡來!為趕這個項目48小時沒合眼了,不喝咖啡腦子根本不轉悠!現在我是頭疼欲裂,布洛芬都沒用!」邊說邊用手指點他的頭。他那頭因頭髮過少而被刮光,頭形很圓,臉也圓,氣色極好,不管多忙多累,圓臉永遠紅撲撲放光。錢志國是公司第一號技術骨幹,他堅持的事情,陳佳也得讓三分;卻沒架子,對老總對實習生,一視同仁。每見到他小可就想,他要是自己的實習老師就好了。
小可答應著走,錢志國想起件事來:「上回你幫我買藥還沒給你錢——多少錢?」邊從褲兜裡掏出錢包,小可想說不用了沒多少錢,未及說,對方突然定住不動,眼睛直勾勾看前方,接著,微微搖晃似是站不大住的樣子,想就近坐,屁股挨到椅子邊時軟軟癱下,帶倒了椅子「光」一聲響,手裡錢包應聲落地,一沓子百元大鈔滑出。小可慌得叫:「錢老師——」錢志國毫無反應,小可尖叫出聲:「來人啊!」
先跑來的是保潔,緊跟著是實習老師,看到橫陳地上的錢志國,一齊問小可:「他怎麼了?」小可的回答毫無價值:「我從這兒過錢老師叫我,說咖啡沒了讓我叫人弄咖啡,我正要去他讓我等等——」實習老師打斷她:「你去叫陳總!」錢志國仰躺,眼睜老大,眼珠子滴溜亂轉,口鼻卻發出熟睡時的鼾聲,其狀可怖。
小可帶陳佳趕到時茶水間已聚不少人,一片低低的嗡嗡聲。陳佳擠進去果斷指揮:「你,叫120!你們幾個,把他抬隔壁會議室沙發上!」
人們按陳佳指揮分頭行動。一人拿電話撥120,又幾人上前抬錢志國,抬頭的、抬肩的、抓胳膊抓腿的……小可緊張得眼發直,在他們就要將錢志國抬起時大叫:「別動他!」聲音高亢尖厲突兀,所有人噤住,包括陳佳。眾目睽睽下小可有些慌,結結巴巴解釋:「不,不知道什麼病,隨便變換病人體位,是危險的。」補充一句,「我爸爸是醫生。」
陳佳當即問小可爸爸是哪個醫院、什麼級別的醫生,問清後讓她馬上跟她爸聯繫,說公司將把錢志國送過去。
120來得很快,卻表示不能按陳佳要求辦。
「誰都想去好醫院大醫院。」說話的是位三十來歲的文雅型帥哥,白臉白框眼鏡白大褂,毛色極好的濃髮早晨剛剛洗過,蓬蓬鬆鬆一根是一根;態度也文雅,不急不躁,兩手插白大褂口袋,腳後跟隨說話節奏往起一蹺一蹺,他對陳佳道:「所以呢,我們只能按規定來,把病人送規定醫院,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一頓,加句,「你懂的。」加的這句用了氣聲,輕柔得曖昧。憑陳佳這麼聰明怎會不懂,她道:「我懂。我同意按你們規定來。」嫣然一笑,「但我有個條件噢,人如果死了,你要負全責噢!」兩個「噢」,還有輕揚的語調,讓不明就裡的人聽完全是女孩兒對男生撒嬌,其曖昧指數不亞於帥哥的「你懂的」。
帥哥一下子愣住。如同她懂得他一樣,他也懂得她,他們站在各自立場上為各自利益不擇手段賣弄風情,當然,他出手在先;但是,她比他狠!她不說「你們」要負全責,單單挑出了「你」,指向明確殺氣騰騰。寧得罪男人不得罪女人,女人比男人更凶殘……
陳佳敏感到對方情緒變化,馬上說:「我們付雙倍出車費用。」帥哥眼看鼻樑,不吭氣。陳佳低聲下氣:「辛苦你們了……添麻煩了……」竭盡謙卑,竭力讓對方高高在上。帥哥哼了聲:「我們送去了,那邊要不接呢?」陳佳忙道:「我們負責!」
帥哥轉身,對他的人一揮手:「上車!走!」
小可目睹全過程,心中對陳佳的佩服只有一詞可形容:五體投地。
錢志國被診斷為出血性腦卒中,下午五點一刻進手術室手術,鄧文宣親自上台。這過程中陳佳已充分瞭解到鄧文宣的專業名氣、份量,心裡頭後怕和慶幸交織。今天要不是鄧小可,錢志國別想進這家大醫院;進來了,也不可能有鄧文宣這樣級別的專家為他手術。她根本沒想到鄧小可今天還能來,昨天她對她冷淡到了極點,意思就是讓她不要再來。這個鄧小可卻不僅來了,還能什麼事沒發生似的該幹什麼幹什麼,讓她意外,一時拿不準她是因為木還是因為頑強。但此刻不管因為木還是頑強,陳佳都決定留下她。同時決定,以後即使招實習生也要瞭解清楚其家庭背景,以最大限度抓住有效社會資源。聽說有銀行已然這樣做了:想來實習?先在本行存款五十萬!其意不在這五十萬,在抓住實習生背後可能的VIP客戶。
把錢志國事交待給鄧小可,陳佳回公司,錢志國這一倒下,他負責的項目得先有人替他管起來。
小可送陳佳走,外科大樓對於第一次到這兒來的人就是座迷宮。正值探視時間,每個電梯都擠得水洩不通,小可帶陳佳從步行梯下,空寂的步行梯裡只她們倆。進南實證券來小可難有機會與陳佳這樣近距離長時間單獨相處,她感到緊張,也幸福。錢老師生病固然讓人難過,公司因此面臨的困境也讓人著急,但毫無疑問,這事成就了小可,同「國家不幸詩家幸」相彷彿。
她們一前一後走,小可在後,陳佳在她前下方的視野裡。陳佳梳垂肩中長髮,頭髮上面一層攏起用髮夾束在腦後,髮夾深褐色,麻花造型,很平常的顏色造型,到陳佳身上卻就是好看,高雅、不凡。從前小可只道人以衣飾,陳佳讓她明白了何謂衣靠人裝。
走出外科大樓,陳佳叮囑小可「有事及時通報直接打我手機」,把手機號告訴她,讓她照號撥過來,存下她的號碼、名字……昨天還被視作空氣,今天成記錄在案的重要人物,小可激動不已。這時聽陳佳又說:「錢志國這事你是頭功!好好幹,南實不會埋沒人才!」
陳佳走了,小可目送她走半天沒動。頭發暈,腳發飄,全身發軟,事情來得太快太突然,她一時難以適應。好不容易鎮靜下來,一抬頭,愣住:前方陳佳站住了,在同對面走過來的一個人說話。
那人即使換了衣服,刮了臉,理了發,小可仍一眼就認出了他來:鄭海潮。她聽不到他和陳佳說什麼,但從他們說話的神情、姿態看,二人很熟。小可驚訝的同時高興,她可以通過鄭海潮,進一步瞭解、走近陳佳,人脈關係就是這麼建立起來的!
鄭海潮同陳佳告辭,向外科大樓走來,身著黑白條立領襯衫、淺色褲子,襯衫袖子捲起一道,露出了左腕上的表,表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現在男生看時間都用手機,鮮有人戴表,這在小可眼裡便缺了很多味道。小可喜歡男人戴表的樣子,尤其喜歡他們看表的姿勢:左臂一抬,刷,送到眼前,目光落上表盤,沉靜沉著沉穩,男人味十足。男人嘛,就得有時間觀念。她跟爸爸一起,永遠爸爸掌握時間,幾點休息、幾點學習、幾點回家,她什麼都不用管。爸爸那表戴好多年了,雪鐵城牌,日本產,白金屬表鏈,到現在走得好好的。戴時,右手拿表,光當,套左腕上,卡嗒,按死搭扣;戴畢,左手腕還要轉轉,像是要試下表鏈鬆緊——小可愛死了爸爸這個戴表的動作。
小可盯著鄭海潮走,一聲不響笑瞇瞇的。快到跟前他才看到她,「哎喲」一聲驚叫——正是她要的效果,接著,他笑了。心中喜悅盛不下了似的向外向四下裡溢,眼睛、眉毛、嘴巴、牙,臼齒都笑露了出來。
小可好笑地看他:「來看你媽?」他說:「還不讓看呢,碰碰運氣。說是已經醒了,明天從ICU轉普通病房。」小可說:「祝賀。」他說:「謝謝!」充滿感情,顯然不是針對了她的祝賀。小可擺手讓他打住,她沒興趣聽病人家屬千篇一律的感謝,她有重要事情要問。
小可問:「為什麼不告訴我你認識陳佳?」鄭海潮一愣後馬上明白,道:「昨天那種情況下,你正頤指氣使發號施令,我跟你說我認識你老闆,會不會顯得淺薄?」小可笑起來:「沒想到你這人還挺低調。」鄭海潮眨巴了下眼:「低調是指——我不配認識她?」一笑,「我們倆是高中同學。」小可道:「她在學校裡就這麼出色?」鄭海潮點頭:「相當!學習成績永遠年級前三,多才多藝,學生會副主席——」小可打斷他,拖著長腔:「霍,誇起來沒完了!我說,你是不是到現在還——暗戀著人家?」鄭海潮開心地笑起來:「我要說我和她明著戀過,你信不信?」小可連連點頭:「信信信!而且是,她追你!」男生沒有不愛吹牛的,尤其愛吹這方面的牛;鄭海潮卻並不分辯,但笑不語,令小可疑惑:「你們真的好過?」鄭海潮點頭:「後來分了。」小可興致勃勃問:「誰跟誰分?」他說:「她跟我分。」
小可馬上覺得自己不該問,答案明擺著何必問多傷人。鄭海潮這樣的,擱學校裡特別中學,絕對吸引女生。校園愛情通常以貌取人,男女都一樣。但從學校出來進入社會,男的光有貌就不行了。她安慰他:「分了好!陳佳不適合你,她太強了。女的比男的強太多不是好事,早晚得分早分早好!……」
錢志國死了。術後在昏迷中掙扎了兩天,還是死了。腦卒中是醫學界的「三高」:發病率高,致殘率高,死亡率高。
自錢志國死,陳佳沒跟小可說過話。不是因鄧文宣沒能救活錢志國而遷怒小可——專家再好不是神仙——她只是太忙;錢志國一死,需要處理的事情太多。最直接的是,給死者父母一個交待。這交待絕不是「把事情或意見向有關的人說明」那麼簡單,人死在工作崗位上,企業首先面臨的就是,賠償。賠償,按哪條標準?
律師說:「一般情況下,工傷死亡撫恤金從工傷保險基金裡支付,除需按月支付的外,還有按工資標準48至60個月一次性的工亡補助金。」陳佳聚精會神聽完,說:「你剛才說『一般情況下』,特殊情況呢?比如,死者家屬要求企業賠償呢?」律師說:「企業是否賠償,關鍵看死者死亡與企業管理等各方面有無因果關係。」
有無因果關係是這類事情中最難說清楚的一個部分,說有就可以有,說沒有也可以沒有,絕對客觀的事實基本不存在。最終何去何從,常常由角力雙方的強者決定。錢志國是家中獨子,父母是河北農村農民,父親小學文化,母親沒有文化,這讓陳佳稍感輕鬆。否則,死者家屬若在賠償金上獅子大開口,企業很難承受。
關鍵時刻情勢急轉直下:錢志國父親因兒子死亡的打擊血壓驟然升高臥床不起,老伴留家裡照顧,委託錢志國表弟全權代理。錢志國表弟在北京讀研,新聞專業,他的出現頓時令角力雙方勢均力敵。
錢志國表弟認為錢志國死與企業有直接因果關係:過勞死。依據是,死者發病當天早晨跟他媽通話說,加班兩天兩夜沒睡了,頭疼,馬上還得趕著上班。陳佳回答他,口說無憑,需要證據。然後,年輕人提出想見死者同事,特別想見他表哥生前最後接觸到的那個人。理由是,想多瞭解一些他表哥的事情,回去跟他父母說說,他表哥上大學離開家後,除了放假很少回家。陳佳當然知道他真正目的,但仍表示了同意。一來沒有拒絕的道理,二來她看不出有什麼問題,公司最近確實是忙,加班也有,但連續兩天兩夜加班,從沒有過。
陳佳把這事交待給了部門助理,讓她為錢志國表弟安排。於是,毫不知情、毫無經驗的鄧小可把錢志國在人世間最後清醒時刻的情形對錢志國表弟和盤托出,一五一十盡可能詳細,想給痛失兒子的父母一點安慰,也想配合公司工作。
錢志國之死讓小可覺得在公司抬不起頭,還不敢跟爸爸說,怕爸爸自責,實在鬱悶時打電話跟鄭海潮說過。電話裡鄭海潮說:「陳佳會因為你爸幫了她忙留你,不會因為沒幫上忙就不留你。關鍵還是看你自己,我瞭解她。好好幹,嗯?」放下電話小可心情好了許多,振作起精神努力工作。
這天,小可正幹活兒,陳佳打電話來叫她馬上去。小可往陳佳辦公室走,心裡一路嘀咕:陳總讓她去幹什麼?是不是忙過了這段,有點時間了,要對她興師問罪?到陳佳辦公室門口,靜立幾秒,眼一閉,敲了門。
——沒聽到應有的「進來」,屋裡響起的是腳步聲,腳步聲近,門開,陳總出現在面前:她親自為她開了門!
小可暈暈乎乎進,事情出乎意料不合章法,讓她無法思考無從思考,機器人似的隨陳佳指令進屋,在沙發上坐下。
陳佳辦公室有一對單人沙發,兩沙發中間隔一方小茶几,小可坐定,陳佳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下。以前小可來這兒,從來是,陳佳坐辦公桌後面,她站她辦公桌對面;其他人來這兒,大部分情況是,來人坐沙發,她坐辦公桌後;只有類似錢志國老師這樣檔次的人來,才可能與她分坐茶几兩旁的沙發,促膝交談。
茶几上放一個細高玻璃杯,杯裡是茶,茶液已然冷透,結出一層金銅的茶膜。陳佳沖那杯子一點頭:「錢志國表弟剛從這兒走。」於是小可明白,茶是為他泡的,陳佳苦澀笑笑:「——?一口沒喝!……談得不順。分歧在於,他要的賠償數額過大,遠遠超出規定和公司的承受能力。」小可拚命集中起紛亂的思緒專心聽陳佳說話,卻是每個字都聽得清楚,不明白意思,不明白這種大事、要事,為什麼要跟她說。
陳佳不看她,只失神地盯著那茶杯:「你知道他要多少嗎?……八百萬!」小可嚇一大跳,這時陳佳把目光從茶杯轉到她的臉上,溫和地道:「小可,叫你來是想跟你核實件事,錢志國最後那天是跟你說過,為趕項目,他48小時沒睡覺了嗎?」小可頓悟,全身冰涼!她點了頭,順勢把頭埋下。不過幾天工夫,陳佳明顯瘦了,而這,與她有直接關係,這令她不忍、不敢再看。耳邊,陳佳在說:「錢志國表弟請律師了,接下來,律師將會找你。小可,在律師面前收回你說的話,到時我們統一口徑,好嗎?」
錢志國表弟走後,陳佳讓自己在屋裡靜坐二十分鐘後才給鄧小可打的電話,衝動是魔鬼。這個鄧小可貌似柔弱,骨子裡倔強;出身知識分子家庭,以正直為榮,對付這種人不能硬來。
小可抬起頭來:「可是陳總——」
陳佳的忍耐到了極限:「沒有可是!只有必須!」
小可便不再說話,蔫頭耷腦泥胎一般。陳佳看著她,滿腔的憤怒焦慮化成委屈,淚水奪眶而出。現在她面臨的困難遠不只錢家,更嚴重的,還有錢志國負責的那個項目,作為重大項目的技術負責人事先一點交待沒有突然扔下不管,這打擊是摧毀性的。她要處理錢家後事,要盡快找到替代錢志國的人,要讓項目繼續——這項目如不能按時完成,公司損失得以億計!
拭去淚水壓住哽咽,她對小可道:「你可以走了。24小時開機等通知。保證隨叫隨到。到時跟律師怎麼說,你看著辦。」語音平平,卻比大喊大叫更具引而不發的震懾。
小可離開陳佳辦公室走,頭重腳輕。路過茶水間停了停,恍惚間看到錢志國在茶水間點著他圓圓的光頭對她說:為趕這個項目48小時沒合眼了,不喝咖啡腦子根本不轉悠!現在我是頭疼欲裂,布洛芬都沒用……小可走進去,拿出手機撥了鄭海潮電話。
鄭海潮在電話那頭聽她說,屏息靜氣一聲不響,但能感覺到他聽進去了她說的每句話每個字。說著說著,她心裡輕鬆了,心裡一輕鬆,思路通暢了:最糟的結果不就是離開南實證券嗎?天沒有塌,塌不了!
沒料她說完後,鄭海潮的意見是:「這事你有錯。」
小可愕然:「錯在哪兒——說了實話?」
鄭海潮說:「實話不等於實情。你跟死者家屬這樣說,使公司陷入了極大被動。我不認為公司要對死者的死負全部責任。」
小可激動起來:「你不認為!你憑什麼?是是,公司的確沒有過兩天兩夜加班的情況,但公司沒有不等於錢志國沒有!我堅信錢志國說的是實話,他沒必要跟一個實習生表功……」
鄭海潮打斷她:「我也相信是實話,但我不相信一個身體健康一點毛病沒有的年輕人,能因為48小時沒睡覺就死。」
醍醐灌頂般,小可想起了錢志國的經常頭疼,想起他臉龐的不正常紅潤……她磕磕巴巴地問鄭海潮:「那,你說,現在我該怎麼辦?」
鄭海潮的回答是,他需要好好想想。
……
與錢家及律師約了次日下午三點見,晚上,鄭海潮和陳佳分坐小茶几兩旁的單人沙發上商量應對方案直到深夜。晚飯陳佳叫了「永和大王」,她知道海潮不喜歡西式快餐。
確定下方案,海潮說:「陳佳,明天別叫鄧小可去了。就算她肯撒謊都沒用,這麼重要的談話人家肯定有錄音。」明天下午的會面,錢家律師提出鄧小可必須到場。
陳佳歎道:「唉,這幾天事太多壓力太大,常識都忘了。」
海潮叮囑道:「那就叫她別去了?」
陳佳苦笑:「你以為我願意讓她去?這種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沒辦法,錢家律師要見她。」
海潮堅持道:「跟他們再商量一下!」
他的堅持令陳佳警醒,凝視著他的眼睛她問:「海潮,你怎麼這麼關心這個鄧小可!……我回憶了一下,我們分手後我遇到過很多事,有的你也知道,但從來沒有一次你這麼積極主動來幫我……你其實是為了幫她,是吧?」酸意明顯,她並不想掩飾這一點。
海潮正色道:「陳佳,鄧小可父親是我母親的救命恩人!」
陳佳不好意思地一笑,旋即也正色:「這事我是這麼考慮的,錢家律師這次見不到她,總要找機會見她。與其讓他單獨見,不如跟我們一塊兒。否則,她肯定會被他們利用。這孩子往好裡說是單純,實事求是說是——」她想說「傻」,嚥下去,話鋒一轉,道:「我們的方案得提前跟鄧小可說說,你說還是我說?」
海潮道:「我說吧。」又警告,「你不要再說她了!」
這令陳佳反感,對鄧小可反感:這孩子別的本事沒有,倒會告狀!陳佳一向討厭動輒告狀的下屬,她認為這樣的人要麼人品有問題,要麼溝通能力有問題。但臉上她沒有一絲流露。不管鄭海潮真實想法如何,鄧小可父親是他母親的救命恩人是事實,僅這一條就足以決定她在他那裡的不可撼動。她鄭重點頭,同時為自己小分辯一下:「這些天壓力太大控制不住情緒,上來一陣,逮誰訓誰。」
次日上午,海潮利用會議間隙給小可打了個電話,三個內容:一、作為同在投行工作的同學,他受陳佳邀請幫忙處理錢家賠償款的事情,身份是南實證券法律顧問。二、他和陳佳調看了錢志國檔案,得知來南實證券前錢志國在另外三家公司幹過,通過熟人瞭解了他在那三家公司工作時的各方面情況,錢志國工作中一向能幹,一致的說法是,生猛,晝夜加班是經常的事,而且,加班一多就頭痛。三、也是最重要的,他在其中兩家公司有體檢記錄,血壓高。他父親這次因為受刺激血壓升到了220,母親得在家照顧。這情況是錢家律師作為賠償的一個理由說的,但他顧此失彼,高血壓具遺傳性。綜上幾點已可確定,錢志國生前有高血壓,他死於高血壓引發的腦出血。如果律師堅持八百萬賠償,只能打官司。一旦打官司,勢必追訴另外三家公司,錢家必敗無疑,最終,很可能一分錢拿不到。
最後,海潮在電話中對小可說:「小可,跟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錢志國和他家很值得同情,但同時,公司很困難,這種情況下怎麼辦?只能尊重事實。」
見面地點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座。為表示誠意,陳佳、鄭海潮、小可提前來到等候。陳佳和海潮利用這時間進一步商量待會兒見面的各種可能和細節,小可默默聽,這裡沒她置喙的餘地。
陳佳和鄭海潮面色晦暗,夜裡他倆弄到凌晨兩點才結束,各自回到家睡下快早晨了,九點準時到公司上班,陳佳臉上用了粉底都蓋不住睡眠嚴重不足的痕跡。看著她小可想,她的確很難;但替錢家人想,也難,更難,家裡的獨生子頂樑柱說沒就沒了,他爸媽後半輩子怎麼辦?……
小可思緒飄忽,有一耳朵沒一耳朵地聽著對面那兩人說,忽然,被鄭海潮的話吸引。
「陳佳,我有個想法,昨晚上太晚了沒說。我想,如果事情能夠按照我們的預期得到解決,你主動提出給錢家一部分錢?……二百萬怎麼樣?」
小可看陳佳,滿懷希望。
陳佳搖頭:「我考慮過,不行。一、給錢得師出有名,否則財務那關就通不過。二、更重要的,對企業來說,錯誤的賠與不賠,都將有不好的示範作用,就這事而言,給錢就等於承認了公司對錢志國的死有責任——」
海潮斬截道:「公司有責任!你們正做的項目是壓倒錢志國那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這事你清楚我清楚,那麼,大家也都會清楚!」
陳佳臉霍地變色,錢家人馬上就到,這時候說這個,他想幹什麼?!她道:「海潮,我請你來滅火不是澆油!」氣氛陡然間緊張。
小可慌得垂下眼睛,如果這二位當她面吵起來,她將非常難堪。
鄭海潮看小可一眼,緩和了口氣:「陳佳啊,問你個事?……你們公司每年組織的那些party、旅遊得多少錢,大約?」
陳佳以最大耐心給予回答:「兩百萬上下。」
海潮道:「為什麼要花這錢?……為穩定員工增強企業凝聚力。現在死人了,大家嘴上不說心裡都會想,他是累死的;都會看,下步公司怎麼辦。如果這時你只顧一味推卸責任保全自己,結果是什麼呢?」小可抬眼偷看陳佳,陳佳正看著鄭海潮神情專注地聽。鄭海潮說:「結果是,兔死狐悲——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人心大散!」
陳佳好一會兒沒吭氣。海潮說得全對全在點上,她都想到過,但她顧不上,眼下她只能先渡過迫在眉睫的難關再說其他,只能一關一關過。不過海潮現在既然提出,是不是有了什麼相應的解決辦法?不妨一聽。「那你說怎麼辦?」
海潮說:「事情來了,與其消極逃避不如主動出擊,用你的行動告訴大家,你很難過,你會負責,你非常愛惜你的員工關心他們的親人。除了該給的那部分錢,發動大家捐款,聯合錢志國工作過的三家公司一塊兒,捐!你牽頭!加上工亡撫恤金等等,爭取給錢志國父母弄到兩百萬!通過這件事讓大家認識到,人人都有需要幫助的時候,幫助別人就是幫助自己,你所在的企業是人性的溫暖的,這才是企業文化的最高境界。」
陳佳深深點頭補充:「——才是最正確的具有長遠眼光的處理方法,讓壞事變成了好事!」
這期間小可邊聽鄭海潮說邊想,這傢伙到底是幹什麼的啊?等下來有機會一定得問他!
接下來的事情按照鄭海潮的安排和預測,一點一點推進。當陳佳表態帶頭捐款五萬時,錢志國表弟感動得熱淚盈眶,分手時握住陳佳的手道:「陳總,我代表我表哥和他的父母,謝謝您了!」
離開酒店時外面下著大雨。小可和海潮打車來的,海潮車限號,陳佳提出乘她車走。海潮想了想:「算了,時間不早了,三個人三個方向,雨這麼大路不好走你別繞了,早點回家早點休息,你昨晚等於一夜沒睡!」對小可道:「我們打車?我送你。」
陳佳一時找不到反對的理由。按她的想法,先送鄧小可,然後,送海潮。如果可能,上他家坐坐、聊聊。從他們分手,他們就沒有好好聊過,今天是一個機會。她說:「雨太大了,車恐怕不好打——」
話未說完,一輛送客人的出租車駛來,在酒店門口停住,客人下去,海潮招呼小可上車,陳佳目送出租車載著他們離去,目光沉鬱。
一俟離開陳佳,小可立刻恢復了以往在鄭海潮面前的輕鬆活潑。
「這事就算解決了?」她問。
「你不是都看到了?」他反問。
「你到底是幹什麼的?」小可再問。
他笑:「還能是幹什麼的?打工的,也在投行,沒跟你說過?」
小可手一擺:「少拿這個糊弄我!打工的和打工的能一樣嗎?我是打工的,陳佳也是,我倆的差距呢?天和地!」
他又笑:「自視不高啊你!」
小可道:「別打岔!說,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他不笑了,凝神看著小可,問:「你希望我是幹什麼的?」
小可無端有些心慌,避開那雙眼睛,嘟噥:「我希望?我幹嗎要希望?」
他溫和一笑:「好,換個說法,你認為我是幹什麼的?」
小可說:「不管你是幹什麼的,比陳佳位置高!」
他問:「為什麼?」
小可說:「你要不比她高,她能想到找你幫她?她腦子裡根本不會有你!」
海潮很意外。他以為小可得說看他比陳佳有辦法有能力,所以他比她高云云,沒想她是這個思路。
他笑道:「聽起來你對我老同學的人格評價不高啊!」
小可有些慌,職場忌背後說人壞話,更何況說領導壞話,更更何況的是,在還沒搞清楚人物關係的情況下!正想著怎麼找補,聽鄭海潮又說:「但我不得不說,你的直覺很準,陳佳是有那麼一點點,勢利。不過具體到她和我,得另當別論。從前,我們好的時候,她有事時習慣了找我,後來分了,可能這習慣還沒有完全改掉——」
小可噓了口氣,一擺手:「別想她了!要叫我說,你比她強多了,她不過比你運氣好而已。別灰心,一時的高低成敗不算什麼,是金子總會發光,讓我們共同努力!」
海潮笑:「我努力,你算了。」正色道:「聽我說小可,你不適合職場,不如早點找個靠譜的人,嫁了。」態度認真沒一點戲謔,他真心覺得這女孩兒不適合職場。
小可異常堅決地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