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電話響了,照例由惠涓接。
「請問您是哪裡?……請問您是哪位?……請問您找他有什麼事兒?……他不在家,手術還沒回來。」
放下電話時聽到了小可的聲音:「媽,以後人家來電話您別問那麼多!」
惠涓回頭:「咦!——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小可說:「——問一大圈又告訴人不在,不禮貌!」
惠涓說:「有什麼不禮貌的!我總得問清楚了,回頭才好告訴你爸!」
小可道:「得了吧!您就是八卦!」
惠涓一擺手結束了這個話題,問:「情況怎麼樣?」同時看小可臉,那小臉笑意盈盈,猜:「談得不錯?」
小可頭一點:「相當好!陳佳特別高興!」
惠涓鬆了口氣,一下午一個晚上,她因惦著女兒這事,下午上班兩次收錯了款。幸而是多收被對方指了出來,如是少收他們一般不說,最終對賬少收的部分得收銀員自己掏腰包墊。惠涓在醫院門診收費處收銀。
家中電話又響,小可離得近,電話都拿起來了,被惠涓一把抽走,但這次她沒多問,馬上告訴對方「他不在家」,掛了電話。
小可忍不住:「媽,這次您怎麼不『問清楚了』?……是男的吧?」
憑惠涓接電話的方式,百分之百可判斷出電話那頭是男是女。惠涓臉上現出慍怒。小可自覺不該,明擺著而且改變不了的事情,沒必要非得說出來,為逞一時口舌之快刺激媽媽,何苦?
所有人,包括小可,都認為鄧文宣和惠涓不般配。年輕時般配過,不然走不到一起。年輕時的鄧文宣才華尚未落到實處,惠涓卻處於女孩兒最好的時候。待鄧文宣的才華隨時間轉化成事業、地位、聲望以及由這種種匯成的男人魅力時,惠涓變成了一個雙下巴、腰圍二尺六的壯碩婦人;曾經,那腰圍才只一尺六。但是,誰又可能青春永駐?及時轉化成可見或可以預見的有價值的形態,才是青春的最好出路。惠涓在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時節,在眾多追求者中,選擇了鄧文宣;如今在單位、社會上受人尊重,生活上有房有車有各種保障。
善嫉者說她命好,挑了個優質股,女人幹得再好不如嫁得好。話裡話外透著,「嫁」比「干」容易,這實在是對「嫁」的誤解。一「嫁」並不能定終身,除非有一天法律規定只許結婚不許離。嫁著了,還需要努力維繫,終生努力。
小可其實是理解媽媽的,男女即使成了夫妻也還是兩個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小時候她只是理論上知道這點,實際上從來沒用父母之外的眼光衡量看待過父母,第一次清楚意識到父親還是一個男人時,她都上初一了。
那天她放學去醫院找爸爸。夕陽鋪滿走廊,到處明晃晃的。金光裡,廊盡頭,拐出個人來,身材挺拔勻稱,腳步堅定輕快,帶起白大褂兩襟鳥兒翅膀一樣翻飛……小可想:呵,這男的好帥!定神再看,「這男的」竟是爸爸!那是她頭一次用生人的眼睛看爸爸,從那次起,她彷彿張開了另一雙眼睛,很多從前被認為自然而然因此視若無睹的事情,開始有了別樣的意義。
在爸爸辦公室的晚上,常會有人敲門光顧。或向爸爸咨詢點業務問題,或給爸爸送來點家鄉特產,或者乾脆什麼事沒有,只為屋裡亮著燈,敲門來看看爸爸是否在。來的人絕大部分是年輕女性,有醫生有護士,有研究生、博士生、實習生、進修生。通常,爸爸對她們的態度是溫和有禮的、可近不可親的。但是,小可覺得,如果來者長得特別好看時,爸爸的目光就會比溫和有禮多出一些熱度和力度。當然,這極可能是小可的臆斷,她亦多次想就此向爸爸求證,每每話到嘴邊,開不了口。只將這猜測緊緊藏在心裡,既不好跟爸爸說,更不能跟媽媽說。這時的她已真心懂得,父母不僅是她的父母,還是獨立的男人和女人。
這情況一直持續到大三的寒假。
春節前的一個晚上,爸爸媽媽在醫院參加各自科裡的春節聯歡晚會,下了班直接就沒回來。那陣子小可熱衷於減肥——這個年齡的女孩兒對自己的體重要求嚴格到了嚴苛——制訂了寒假減肥計劃,每天至少快走兩小時。白天睡到中午方起,起來吃吃東西上上網寫寫博客,一下午沒了,只能晚上走。沒有目標為走而走太枯燥,她決定走去醫院找爸爸,然後,一塊兒走回來。
那是個晴朗無風的冬夜,月光清冽、干冷。小可一路快走,直走到醫院身上才暖和過來,腳凍得痛到了木。到時他們剛吃完飯,小伙子們吆喝著將桌椅往邊上搬,騰出中間地方唱歌跳舞,聯歡地點借用了醫院的一個食堂。來的人很多,除本科人員,還請了手術室全體——各外科都很注意搞好與手術室的關係。小可站門口望,一眼就發現了爸爸。他坐在靠牆處的一把椅子上,四周或坐或站,圍了一圈的姑娘。脫下白大褂的她們,個個花枝招展競相開放。數九寒天,有一位竟穿著裙子不穿靴子,露出裙子下頭那雙裹一層薄絲襪的腿。那腿自然是美極了,不美不值得奮不顧身地露。
小可認得她,她經常來爸爸辦公室。她不光長得漂亮,據爸爸講,業務也好,爸爸會就她咨詢的業務問題,進行耐心的長時間解答。她是這個科的實習生,他是這個科的主任是教授;她有權利問,他有責任答,一切合情合理光明正大,小可卻就是不爽。細想,這不爽來自於,爸爸在和她相處時顯而易見的愉快。
這會兒,沒穿白大褂的她越發漂亮,站爸爸側後——年輕飽滿的胸脯差一絲就觸及爸爸肩頭——俯身遞過去本和筆,說:「主任,我實習要結束了,馬上要回哈爾濱了,能不能請您為我題個字?」爸爸接過本、筆,問:「寫什麼呢?」眼睛含笑。她笑吟吟地道:「我說您寫?」爸爸毫不遲疑地點頭,於是,她說了:「——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裡,不悲不喜——」一字一頓說,爸爸低著頭,一字一字寫,小可再也無法容忍,一個大步擠了進去,叫:「爸!」
爸爸吃驚抬頭,小可先對周圍人——包括她——笑了一笑,保持著應有的風度和禮貌,然後對爸爸說:「爸,我有點事!」爸爸應聲站起,把手裡的本、筆往那女生手裡一塞,二話不說跟著她走。這態度、這表現讓極度不爽的小可,心情稍微好了一點。
走到一個沒人的角落,小可開始了激烈譴責:
「——讓寫就寫!情詩是能隨便寫的嗎?」
爸爸笑歎:「那算什麼情詩!」
小可道:「那還不算情詩?那是當今最流行的情詩——」開始背,「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裡,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裡,不來不去;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裡,不增不減;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裡,不捨不棄!——這是不是情詩?!」
爸爸點頭稱是,咂摸著道:「寫得真不錯。誰寫的?」
小可說:「倉央嘉措!——爸,您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的?」
爸爸說:「真不知道!第一次聽說!藏族人?」
小可叫了起來:「不是說這個!——她們對您這樣您是真沒感覺還是裝的?」
爸爸仍笑:「她們對我哪樣了?」
小可說了:「那個女孩兒,讓你寫情詩的那個,是在勾引你!」
爸爸嗔斥:「什麼話!人家——」
小可打斷他,態度異常嚴肅:「爸,這些話我一直想說一直沒說,今天既然說了,就希望我們能夠以誠相見,可以嗎?」
爸爸一驚,看看她的眼睛,點了頭。於是,小可輕聲再問:「爸,她們對您這樣,您是真沒感覺還是裝的?」
爸爸說:「——裝的。」
小可問:「為什麼?」
爸爸說:「這樣最好,免得大家都無趣。」
小可說:「這種事情您經常遇到,是不是?」這次爸爸沒吭,默認;小可難過得要命,也急:「爸,能那麼幹的女孩兒,沒一個好東西!她們看上的不是您這個人,是您的條件!」
小可有個室友兼好友,愛上了一位教法國文學的副教授。愛到逢他課必聽,儘管她是經濟專業,不懂法語。那副教授生得頎長俊秀飄逸,年紀輕輕,開一輛四五十萬的翼豹跑車,隨便一件襯衫都是名牌,父母頗有錢。惟一缺點是,已婚。但這絲毫影響不了室友對他的愛和追求。室友理論是,愛情不講條件,不分先後。一次深夜臥談,談到好處,氣氛極親密極真誠,小可問:「要是他突然變成了窮光蛋,你還愛嗎?」黑暗中,室友沉默了好久,說:「這麼看來,愛情是有條件的了?」但對「不分先後」她仍堅持。
彼時,小可對室友觀點持不認同不反對態度,事不關己的超然;此時,小可對她以愛的名義巧取豪奪的理論、行為滿懷厭惡。她對爸爸講了室友的故事以示警醒,爸爸說她杞人憂天。她但願是她杞人憂天,可惜不是。剛才,在聯歡會現場,她分明感覺到,被年輕女孩兒圍繞著的爸爸,愉快極了。眼睛明亮,兩嘴角上揚,臉上每道細紋裡都漾著笑。男人,不管什麼樣的、多大歲數,都會喜歡年輕好看的女孩兒,如同花開花落草木枯榮,屬自然規律,對此小可十分、十二分理解,但如這男人是她的爸爸,她不接受。
那天晚上,小可獨自先回的家,爸爸和媽媽後回來的。他們一塊兒進門,一塊兒在門廳裡換鞋,小可在一邊冷眼旁觀,不得不承認,媽媽跟爸爸一塊兒,真的不配。媽媽不僅是老了,而且是,老得什麼都沒有了。沒身材,沒容貌,沒氣質,沒作為。媽媽顯然清楚這點,有危機感,只是她的防範措施實在讓人不敢恭維。爸爸對她的做法非常反感,並且似乎是,越來越反感。如果說從前爸爸晚上滯留辦公室是因為家裡房子小,怕相互干擾;現在家中媽媽專為他佈置了一間書房,關上門自成一體,他卻還會有事沒事地,留在辦公室不回來。
今天晚飯爸爸又沒回來,說有手術。
小可和惠涓、沈畫吃飯,為彌補自己適才的刻薄,小可格外詳細回答了惠涓關於下午事情的詢問。用了章回體,一波三折一唱三歎,把惠涓和沈畫聽得眼睜老大,屏息靜氣。小可繪聲繪色說完,沈畫感慨:「呵,想不到這個鄭海潮有這麼大能耐!」
惠涓白沈畫一眼:「哪麼大能耐?演個戲而已!事先人家陳總都跟他交待好了!」
惠涓這麼說有她的目的。她對鄭海潮並無惡感,只容不得小可對他的好感。這些天來,小可有事沒事地說他,說起來兩眼放光剎不住車,剛才,更是把他說成了一個力挽狂瀾的英雄。在她的斷續描述中,惠涓已勾勒了鄭海潮的大概:外地人,在京打工,沒車。有車說明不了問題,沒車卻很能說明問題。
小可不高興地沖惠涓嚷:「不是這樣的!」
惠涓毫不客氣回:「那是哪樣的?」
小可氣得不想再說,起身回自己屋,光,摔了門。惠涓一點不氣,女兒的激烈反應只能證明她的感覺準確。這事不能放任不管,找機會一定得跟她談。
次日小可上班,實習老師給她一份日文資料讓她翻。這是實習以來她第一次接到與她專長有關的業務工作,頗激動。翻完後認真校對兩遍,仍不放心,發給她一個要好的同學幫著看了提了意見再作修訂後,方戀戀不捨、惴惴不安地交了出去。上午下班去吃飯,在走廊遇到陳佳。
陳佳說:「鄧小可,你翻的資料我看了,翻得不錯!」沒等小可說什麼緊接著又問:「喜歡南實證券嗎?」小可點頭,陳佳也點點頭,道:「好好幹!」
陳佳走後,小可站在原地半天動彈不得,高興激動無以發洩,打鄭海潮電話,沒接,遂給他發短信:陳佳表揚我了!!!
中午,小可在公司樓下茶餐廳吃飯,一個人趴餐廳角落的小圓桌上,邊吃邊看手機小說,一大盤黑椒牛柳蓋澆飯不知不覺吃個精光,仍興猶未盡,招呼走過的服務員給她來一杯香蕉酸奶。等酸奶的工夫,邊看小說邊用勺子刮著盤底往嘴裡送;看到好笑處哈哈大笑,盤子底刮得山響,旁若無人自得其樂肆無忌憚,引附近兩個女孩兒對她側目。服務員拿酸奶來,小可接過一口氣喝下去半杯——心情好,胃口就好。這時,手機響了,看清來電顯示她高興得接起大叫:「鄭海潮!」旁邊倆女孩兒對視低道:「真沒素質!」
海潮一上午都在開會,手機開了靜音,會議結束看手機,一大串未接電話和短信,其中小可的短信讓他忍俊不禁笑出聲來。笑著他想,真是個孩子,叫人忍不住要疼她、幫她、愛她的傻孩子。
小可短信內容他並不意外。他知道從此後陳佳會對小可好,陳佳是聰明人。他撥了小可電話。
「哎,你為什麼事挨表揚了?」不等小可說他緊接著又說:「我剛散會還沒吃飯,你要也沒吃的話,咱們一起,吃著說?」
小可趕緊放下喝了一半的酸奶,起身向外走,邊道:「沒吃沒吃正想吃呢!咱們哪兒見?」到門口被服務員截住,讓她付賬。小可面紅耳赤掏錢,尷尬中全沒留意響徹整個餐廳的廣播聲:「中午特價十一點到十四點,牛肉飯加飲料十五元……」
見面地點在一家魯菜館,鄭海潮先到,點好菜,坐那裡望著門口,等。
小可到了,站門口小鹿似的東張西望探頭探腦,看到他的瞬間,原本帶點不安的小臉花兒一般開了,海潮不由一陣陶醉。
電話裡,一路上,覺得有那麼多事要跟鄭海潮說,沒想真的面對面坐下,三言兩語就沒的說了。為避免沒話說的尷尬,小可只好不停地吃東西。
海潮看著她笑:「哎,你這麼能吃,怎麼不胖呢?」
小可不滿:「我哪麼能吃了?」
海潮道:「剛剛吃了一頓——」
小可臉騰地熱了:「沒有啊……噢,你在電話裡聽到有人讓我結賬以為我在吃飯其實我在超市——」
海潮笑瞇瞇道:「超市裡廣播『中午特價十一點到十四點,牛肉飯加飲料十五元』?」小可大窘,海潮毫無憐惜:「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一般來說我不會錯——你不惜連著吃兩頓飯,冒著發胖的危險也要來,是想見我。說明什麼?至少不討厭我,你不討厭我吧?」小可啞了一樣看他,他對她笑:「很可能,喜歡我。既然這樣,當我女朋友算了,以後我們就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吃吃喝喝了。」
小可瞪大眼睛不說話,她拿不準他是真是假,聽口氣完全像開玩笑。幸好這時他來了個電話,接完電話匆匆走了,走前說晚些時候給她電話。
晚上回家,小可對沈畫說了這事:「鄭海潮讓我當他女朋友,不過我沒答應。」
「但也沒拒絕——你想答應嗎?」
「他人挺好的——」
「人肯定挺好的,你爸都說他好。但是,這事光人好不行。」
「也談得來。他見識多能力強人脈廣,很值得一交。就算不做男女朋友,做朋友也——」
「打住打住!——男女永遠不可能成朋友,尤其當他明確提出要你當他女朋友之後!」
小可不說話了,沈畫說:「他經濟情況怎麼樣?」
「還沒問。」
「感覺呢?」
「不會太好。」
「根據什麼?」
「他看著各方面條件那麼好,陳佳為什麼要跟他分?」
沈畫點著頭:「——因為經濟上不行!」
小可補充:「陳佳那人很實際的。」
沈畫說:「實際就對了!向陳佳學習,拒了他!」
小可手機響,是鄭海潮,她硬起頭皮接——還沒想好怎麼回答他,不料鄭海潮根本沒讓她回答,上來就說:「小可,有個聚會,明天晚上,可以帶夫人,或者,女朋友,咱倆去啊?」
小可嚇一大跳:「我沒答應當你女朋友!」
他在那頭笑:「假裝當一次嘛!……我去接你!……救個急!……要不人家都成雙成對就我一個大齡單身男,多可憐啊!」
小可哈哈大笑,就算答應了下來。
惠涓不許她去。
起初惠涓態度很好:「小可,不管什麼聚會,也不能隨便什麼人約你你就跟著走,是吧?」
小可說:「鄭海潮又不是隨便什麼人!」
惠涓說:「那他是什麼人呢?……幹什麼的?不知道;家住哪裡,不知道;經濟狀況,還是不知道!你倒給我說說,關於他你知道些什麼?」
小可底氣不足地說:「我感覺——」
惠涓斷然道:「最不靠譜的就是『感覺』!感覺是什麼?是主觀願望加上主觀想像的一堆混合物!所以,小可,在這件事上靠譜的做法是,先把那些非感覺性的東西搞清楚了,再談感覺!」指示小可,「給他電話,說不去了!……什麼聚會啊,晚上九點才開始,完了還不得早晨了?」
沈畫也勸:「小可,要不算了吧,時間太晚,你一個人出去小姨不放心——」
小可說:「我不是一個人!」
惠涓道:「你要是一個人倒好了!深更半夜,一男一女,能有什麼好?這種事到頭來吃虧的總是女孩子,我在醫院裡我見得多了!那些來流產的女孩兒,好的,有男的陪著;不好的,自己;更糟的,大出血宮內感染一輩子別想懷孩子!」
小可叫:「鄭海潮不是那種人!」
惠涓毫不含糊:「根據呢?——根據感覺!很多女人與其說被男人騙了,不如說被自己的感覺騙了!昨天電視還報,一個鍋爐工同時把五個有文化的女人騙上了手!那人說自己是香港巨富,讓在銀行工作的一個女人為他從銀行弄出了幾千萬。那人名字是假的,年齡是假的,身份是假的,總之,除了性別,全假!」
沈畫在一邊補充:「——都說女人愛撒謊,其實,所有行當裡的頂級高手都是男人,撒謊也一樣!」咬牙切齒。她想起了孫景。
小可手機響了,鄭海潮到樓下了來接她了,小可邊接電話邊向外走,惠涓噌一下躥過去,一把拉住小可胳膊一手抽走了她手機。小可猝不及防,錯愕間聽到惠涓對電話說:「小鄭,我是小可媽媽,小可不去了,家裡有點事!對不住啊!」掛了電話。
緊接著樓下響起汽車發動的引擎聲,沈畫被提醒,一閃身去了陽台,片刻後回來,對惠涓道:「小姨,他好像有車,是輛邁騰。」補充,「如果那人是他的話。」
惠涓點點頭:「對一個打工的『北漂』來說,有車就不錯,很不錯!」
小可甩開惠涓的手,向外走。惠涓急叫:「人家已經走了!」回答她的是關門的巨響,光!
小可打車去了醫院,找鄧文宣。
電梯到九層,「噹」地停下,門滑開,小可悶頭向外走,一抬頭,愣住,爸爸和那個哈爾濱的漂亮女生肩並肩站在電梯門口,儘管一年多沒見,她一眼就認出了她來,她的漂亮過目不忘。
見到小可,鄧文宣吃了一驚,明顯一愣。是——心中有鬼嗎?小可心一陣痛楚。他跟媽媽說他晚上有事要晚些時候回去,原來是這事!她冷冷地看著他們一言不發,連聲「爸爸」都沒叫,他們跟她打招呼她也不吭氣,風度和禮貌一概沒有。
漂亮女生進電梯,電梯門關。鄧文宣問小可:「這麼晚了,你怎麼來了?」
小可頭朝電梯方向一歪:「她怎麼來了?」
鄧文宣歎口氣,解釋:「來北京出差,到科裡看看。院裡頭有個會診,剛完,她一直等到我回來,聊了兩句。」
他說的都是實話,小可也願意相信是:他穿著白大褂,說明他的確有工作,還說明他連送那女生下樓的意思都沒有,更不要說對她有什麼別的意思。但是,他沒有不等於她沒有!幾天前,她那位堅持愛情不分先後的室友來電話說:努力初見成效,法國文學副教授正同妻子洽談離婚事宜。
小可沒頭沒腦道:「爸,別不要媽媽!」
鄧文宣斥道:「胡說八道什麼!」
小可仍說:「媽媽是有很多缺點,但她為您付出了很多,她除了您什麼都沒有了——」
鄧文宣生氣:「你這麼晚跑來到底什麼事?有事說事!」
小可堅持說:「爸,您還愛媽媽嗎?」
鄧文宣臉沉下來,大步走開。小可愣了一下,追上去:「爸,您生氣了?」
鄧文宣本不想理她,她伸手挽住了他胳膊,小臂頓時暖暖的,他不由得心軟:「生氣!」
小可道:「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擔心……我怕她們把您搶走……」
鄧文宣說:「小可,不管你媽有多少缺點,我不會離開她。你媽為我付出了很多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她是你媽,我們三個是一家,我不可能讓你的家破裂,懂嗎?」
小可淚都快出來了,生生忍住,她為媽媽難過:爸爸的話分明是說,他已經不愛媽媽了!
鄧文宣沒察覺小可的情緒,再次問:「你到底什麼事?」
小可想了一會兒才想起她來是為什麼事,本想跟爸爸好好說一說,此刻沒了心情,簡潔道:「鄭海潮讓我當他女朋友。我媽不同意。」
鄧文宣意外、驚詫。不是為惠涓的同不同意,不是為鄭海潮的「當他女朋友」,是為女兒顯而易見的傾向:她想當他的女朋友,她愛上那個年輕人了。
這時父女倆已在鄧文宣辦公室坐了下來,小可埋頭在食品袋的小零食裡翻檢,鄧文宣坐她對面默默看。女兒終於不可遏制地長大,長大到有了屬於她的愛情。那麼,以後她還會再來嗎?這樣坐他對面,跟他說她的事兒,高興的事,不高興的事,各種事。他是她的依靠是主心骨,她是他生命中的重要幸福。也許,今天是最後一件她需要他幫她拿主意的事兒了,幸福不再……
小可「咦」了一聲,從袋裡掏出個紙盒看:「這是什麼?」是椰干,鄧文宣從超市新發掘出的零食。小可打開盒子取一片放嘴裡,嚼著品著,對鄧文宣點點頭,表揚:「不錯!」
通常這是鄧文宣最開心的時刻,這會兒只能讓他傷感。鎮靜一下情緒他說:「你媽為什麼不同意,啊,那個鄭海潮?」
小可往嘴裡塞一把椰干:「嫌他條件不好,不優秀。」
鄧文宣道:「你媽是關心你——」
小可不耐煩:「大道理別說了!說您的意見!」
鄧文宣說:「你的意見呢?」
小可道:「跟我媽相反!」緊接著,小可的話讓鄧文宣所有的傷感化作了擔憂。小可說:「我恰恰不希望他太優秀,我希望我們兩個平等相處共同奮鬥,我不想當任何人的附屬品,說白點就是,我不想像我媽那樣活著: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別人身上,一天到晚提心吊膽防賊似的,活得完全沒有了自我!」
鄧文宣愕然,先是斷然否認:「不是這樣的!」繼而無力地辯解:「小可,一個家總得有個分工,我和你媽不過是分工不同……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人生,你不要受我們影響……」
小可擺手:「又講大道理!……爸,您認識鄭海潮,說您的意見!」
鄧文宣字斟句酌:「我對那孩子印象不錯。他母親是中學教師,家庭應該也不錯。我想,只要他有一份正當工作,能自食其力,能對你好,我接受。」
女兒已對他表明了態度,他不想違忤她的意願,他希望她幸福,女兒不幸福他不會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