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秧寶寶終於來到人民醫院跟前。她仰著腦袋看上去,這幢馬賽克貼面的高樓,在太陽下銳利地反射著光芒。白色鋁合金的窗框,一行行排列著,有無數行。陸國慎就在其中一個格子裡。秧寶寶的目光又回到樓底,金屬的伸縮門拉起一半,人和車頻繁進出著。因為院子是闊大的,所以並不顯得擁塞。門口的保安查詢也不嚴格,只是靜靜地站著。秧寶寶卻收住了腳。
她這時才發現,她還沒有和陸國慎說話呢!自從不理睬陸國慎以來,她再沒有和陸國慎說話。最後那天,陸國慎同她告別,她都沒有回答。現在,她看見陸國慎,怎麼開口說第一句話呢?向她討饒嗎?秧寶寶不幹的。人們從人民醫院的大門進來出去,多是帶著滿臉的心事,根本不會注意太陽地兒裡,有一個小孩子流著汗苦惱。這座新醫院真是大啊!就更顯得這小孩子小了。她穿著白色鑲粉紅荷葉邊的連衣裙,本來新裙子,可卻有點嫌短了,伸出細長黝黑的手臂和腿。皮涼鞋的一個搭扣斷了,用一隻別針代替鉤著。頭髮紮起,編緊,像棒槌粗粗的一根,頸後的碎發被汗粘住了。她的手指間也是粘著,是方才青蘋果滴下的糖水。由於青蘋果裡大量的糖精和香精,吃了反而口渴,嘴唇上都起了焦皮。她懷裡抱了一鞋盒,上面頂了一頂花布帽當陽傘,對著伸縮柵欄門裡的大樓,蹙著眉,被太陽曬得瞇縫了眼。望出去,滿目的白亮光芒。
太陽又往中間移了移,所有的影子都往裡收了收。往來的人略微稀疏了些。蟬,「嘩啷」一下齊鳴起來,頓時蓋滿了院子。張眼看去,路邊,院裡的那些樹的枝葉間,亮晃晃一閃閃的,好像都是蟬開合著的翅翼。秧寶寶向大門邊挪著腳步,門口幾乎沒有人進出了,保安也進門房裡吃飯了。走進大門,穿過空闊平坦的院子,走上大理石台階,那一排玻璃門,推開,陸國慎就在裡面了。然而,到底,她們還沒有說話呢!最後,秧寶寶把鞋盒子交給了門口的保安,兩上中間年紀稍大,因而也顯得牢靠一些的那個。她在盒蓋上寫了幾個字:婦產科,陸國慎。那保安問了句:為什麼不進去?就在三樓。秧寶寶沒有回答,轉過身,快步走開去。蟬鳴一直跟在她的背後,轉眼間,遍地都是蟬鳴。
雞蛋留下來,遮陽帽又回到秧寶寶頭上。她手指頭勾著小包,甩啊甩啊地走。現在,她無事一身輕了。可她並不忙著回去,反正是趕不上中午飯了。她在一家點心店門口買了一個碩大的肉饅頭,有一個菜碗那麼大,又非常的鬆軟。
此時,她是在一條新修的長廊裡。木結構,頂上雕著回形鏤花,紅,綠,藍相間的漆色,底下兩排美人靠椅子。沿水,水道也是新修的,水泥河岸,護著一道粉牆。水卻是污髒的,布了垃圾,又流不暢,淤塞著,發出難聞的氣味。廊下坐著的,多是外鄉人,借了這一條遮陰,有坐的,還有橫下來躺著的。
秧寶寶慢慢地吃著肉饅頭,微甜的面香,帶著酵粉的微酸,肉餡摻著大量的姜,蔥,酒,香氣撲鼻。不知不覺地,那麼大的一個吃下肚了。秧寶寶從小包裡抽出一張餐巾約擦手,順便看看裡面還有多少結俠。絲絲的風吹來,雖然是熱風,可吹在汗濕的身上,還是有一些涼意。秧寶寶踩上美人靠椅子的窄座,坐在欄杆上,手撐著,兩隻腳懸著打晃。邊上的外鄉人,坐著和躺著的,都在瞌充,有一個要飯似的北方男人,乾脆睡在青石板的地上,蜷著身子,懷裡抱一個人造革黑包。在激烈的蟬鳴中,這些沉默的人都好像是靜止的。
有一些柳絲從廊簷上垂下來,本是想造出一種煙花亭台的江南韻致,但週遭的環境是粗陋的,水那樣的渾和臭,垃圾遍地,人,那樣的雜沓,背後大街上的車流則洶湧澎湃,尖嘯陣陣。這一颱風景則是扎眼的新和亮,反露出俗艷。
秧寶寶晃著腿坐著歇午。廊下的人都木著身子,臉上的表情卻多很愁煩,大約是沒有受過江南這樣的溽熱,汗在臉上慢慢地爬著。有一些蒼蠅從河面飛進廊裡,無聲地滑翔,輪番在那些睡臉上停一停。秧寶寶一瞥眼,發現那睡在地上的北方男人正悄悄地睜開一隻眼看她,不由一驚,但定晴看,原來是一片柳葉的反光,正好在他眼瞼上。秧寶寶在心裡嘟一聲:怕你!移開了目光。
正午的大太陽,有一種鎮壓的意思,所有的動靜都偃住了聲息似的,變得沉悶。只有秧寶寶是活潑的,她左看看,右看看,那一條粗辮子就一會兒擺到右,一會兒擺到左。河那邊的粉牆外,也有一行柳樹,又是仿製出來的古意,底下應該有一些佳人才是。可此時一個沒有,只有嘹亮的蟬鳴從柳樹上壓過來。偶爾,風吹動柳絲,粉牆上就掃過幾縷影子。這時候,牆下駛來了一輛三輪車,車上還真坐了一個佳人,微微側身佳著,一隻臂肘支在靠背上托著頭,烏黑的頭髮在頂上挽一個髻。本來是黑色的衣裙,但陽光將車篷上的海藍條紋映在了身上,就變成天鵝絨一般,一道一道滾著光亮。襯著那一麵粉牆,牆下的幾縷柳絲,成了一幅圖畫。秧寶寶的眼睛跟著三輪車走了一時,眼看著三輪車走過去,畫面上只剩下白粉牆的襯底。忽然間,她挺起了身子,她發現,畫中人是好久不見了的黃久香。她從欄杆滑到地上,向長廊外邊跑去,差點兒被地上的睡覺人絆倒。
這時,三輪車已轉過圍牆,駛進一條真街。秧寶寶跑過一座小橋,沿了圍牆跑一截,也轉進直街。直街其實是服裝市場的入口,進去後,便是縱橫交錯的鋪面街。方纔,秧寶寶就是從其中一條夾道裡穿過來,去找人民醫院的。色澤鮮艷,質地輕飄的衣服,高高挑起,連成了彩牆,密不透風,比那河邊悶熱得多。人往那裡一鑽,就看不見了。秧寶寶站在一叢叢的衣服中間,茫然四顧。正午時分,鋪面雖擺著,可也沒有什麼生意,老闆都在鋪子裡面瞌充,此時就是衣衫的世界。秧寶寶從一挑衣服底下鑽過去,衣裙上的水鑽飾物丁零響了一陣。可是,三輪車呢?秧寶寶又從一掛衣服下鑽過去,又是丁零一陣。忽然,前邊的街口,彎出一輛三輪車,直直地向前駛去,秧寶寶撒開腿追上去,那車上的美人正是黃久香!支著手臂,撐著頭,頭髮留長了,又燙過,挽在頭頂,露出一段後頸,白得耀眼。
秧寶寶在衣服的彩牆中間奔跑著,她喊:黃久香!可車上的美人聽不見,沒有回頭。那車伕將車踏得風快,轉眼騎出了市場街,又是一拐,鑽進一截橫街,不見了。橫街上方拉了一條橫幅,寫著「魚得水大酒店」六個大字,秧寶寶從橫幅底下追了過去。
「魚得水大酒店」的招牌在三十層的頂上,柯橋鎮上任何一個位置都可看見。要是你乘著船從鑒湖過來,老遠可看見那雄偉的樓身和巨大的招牌,到了夜晚,招牌的四周,便滾動著燈光。沒想去,它原來是在這麼個逼仄的地方,周圍簇擁著低辭退的舊屋,還有窄細的街巷。它把四下裡都遮暗了。樓底下,大約有十來步的空地,擠著一輛奧迪,幾輛三輪車。奧迪裡面沒人,三輪車上,則坐著打瞌充的車伕。秧寶寶從中間穿過去,上了大理石的台階。台階正中,是一個轉門,正轉出一個保安,向她喊:小孩子,別處去玩!可秧寶寶已經閃進另一扇格子裡,轉了進去。她看見那保安跟進後一扇格子裡,敲著玻璃還在朝她喊。心裡一急,使勁地推門,不料轉過頭,又轉出來了。秧寶寶才不上當呢!她繼續推門,終於進去了。可是前面卻橫著一排玻璃門,也沒有門把手,不曉得哪一扇進得去。秧寶寶只得依次推,推不開,那保安倒已經轉進去,朝她走來。正在這緊急的時刻,玻璃幕障在秧寶寶面前豁然開了。秧寶寶趕緊鑽過去,向一根立柱後面一藏。見那保安也進了門,可並沒有找她,而是徑直往裡走去。秧寶寶鬆下一口氣,從立柱後面出來了。
正午,連這大酒店也是寂靜的。雖然是白天,可因為大和深,四周又是茶色的玻璃牆,日光就很微弱。頂上開著一盞盞的燈,黑色大理石的地面,反射著幽光。比起外面,這裡面可真是大,幾乎稱得上遼闊。左後,上兩級台階,用盆花圈起來一片桌椅,桌椅中間,有一架三角鋼琴,荸薺色的琴聲上流連著幾條茶色的日光,是從拉起的窗簾縫隙裡照進來的。左手,是幾圈沙發,倚牆的幾具上也蒙著暗淡的陽光,如同一屋細灰。秧寶寶漸漸適應了大堂裡的暗,景物順了光線的強弱,距離的遠近,依次呈現出來,她移動步子,大堂的深處,是服務台,櫃檯裡有一些竊竊的笑語聲,聽不真切,但說明裡面有人。櫃檯上方的牆壁,掛了一排大鐘,秧寶寶驚奇地發現,所有鍾上的時間都不相同。為了看得更清楚,她又向裡移了幾步。
秧寶寶站在了大堂的中央,頂上亮著無數盞燈,映在大理石的方格裡,一格裡栽一束光。四周全是光滑,透明,發光的物體,交相輝映著。這真是另外一個世界啊!這裡的人,也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對這個小孩子視而不見。有幾個人在大堂的周邊活動,擦拭灰塵,或者拖地。方才追逐她的保安從大堂中間穿行過來,卻不再留意她。她再往前走幾步,那一排鐘點確實不一樣,時針,分針,各指著不同的方向。秧寶寶雙手摀住嘴笑了起來,心想,這下子可有說頭了。她眼前好像出現鎮碑下的一幕,人們在聽她說,「魚得水」的人連鍾都調不准,然後一起笑。她笑了一會兒,還不放心,再往前走去,要最後確認一下。這樣,她慢慢地就到了櫃檯跟前。櫃檯後面沒有人,但側邊開了一扇門,投出來一些比較明亮的光,聲音就是從那裡面傳出。這會兒也靜了。這時候,秧寶寶看出問題了,掩著嘴的手放下來,她不敢笑了。每一面鍾底下都標了字,英文和中文。一面鍾底下寫著「倫敦」,另一面底下是「巴黎」,還有「紐約」,「東京「,等等。原來是指那些地方的時間啊!秧寶寶學過些地理,曉得「時差」這一說。到底是「魚得水」啦!幸虧,幸虧再來看一眼。否則,就不是笑人家,倒是笑自己了。
秧寶寶的情緒低落了一些,她翻轉身,靠了櫃檯,站一會兒。大堂裡的光線有些像暮色,但不是暮色那樣流動與活躍,而是固定,一成不變。秧寶寶覺得時間已經晚了,應該走回頭路了。她直起身子,向大門走去。地磚上反映著她的倒影,與河面上的不同,河面上的倒影也是波動的。她聽見空氣中有嗡嗡的聲響,是冷氣機運作的聲音。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她一身汗全干了,身上滑溜溜的。她幾乎忘記這是盛夏的午後,一天中最炎熱的時間。她向方才進來的自動門走去,她已經知道那是自動門,人走到跟前,便自動開了。這一回,她注意到咖啡座的旁邊,有一條走廊,走良好裡開著玻璃門,門裡有一個人,背對著侍在椅上,像是黃久香。秧寶寶這時方才想起黃久香來。她朝了門裡走去,卻發現那是一面鏡子。現在,鏡子裡的,正是秧寶寶她自己。她讓開身子,打量一下,見那鏡子斜對著對面的一扇敞開的門,她轉身向門裡走去,門裡也一面鏡子,鑲在照壁樣的一面牆上,鏡子裡的椅上卻沒有人。
秧寶寶轉過照壁,探進頭,裡面是美容廳,牆上有無數面鏡子,將屋裡的景象折過來折過去,沒有人。秧寶寶定定神,回身要走,卻看見房間最裡邊的牆角,一張美容床上躺了一個人,頭髮被白布裹起來,臉上塗了厚厚一怪白膏,只露出一雙眼睛和一張嘴,看上去有些可怖的。
暑假將要結束的時候,媽媽又來過一次。這次來,不曉得是忘了,還是對秧寶寶的現狀比較滿意,沒有提換人家的話。李老師留她午飯,她也肯坐下了。吃過午飯,媽媽擠在秧寶寶的小床上,迫她一同睡了午覺。秧寶寶的身子長了許多,蜷在媽媽的懷裡,有些滑稽的大。她就用勁往小裡縮,貼住媽媽的身子。她又嗅到媽媽身上的氣味,從小嗅大的。在這熟悉的氣味中,她睡著了。午覺起來,媽媽借了閃閃的自行車,讓秧寶寶坐在書包架上,去沈婁老屋裡,取一家三口的秋衣。白露眼看就到眼前,天要涼了。
車過老街口上,媽媽進小小影樓找妹囡說話。妹囡看見秧寶寶,神秘地笑笑,將媽媽拉進照相間,留下秧寶寶一個人在店堂裡。今天的影樓很冷清,沒有人來,秧寶寶站在櫃檯後面,雙肘撐在檯面上,托著下巴,端詳玻璃板下的照片。我是鎮上的人,有幾個還叫得出名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此時,一律呆板著臉,即便笑,也笑得很僵。看畢照片,就抬眼睛看門外的人。太陽還很辣,行人就也少,過往的幾個人,均匆匆的,蹙著胥,好像很愁苦,其實只為躲避頂上的日頭。眼睛順了門前的街一徑看過去,可看見半眼石洞橋,橋洞裡藏著一艘烏篷船,看得見船頭立著一柄油布桑可是,稍稍一走神兒,回過來,那船已不見了。這時間,撞進來一個人,臉對臉看見,兩個人都一怔,原來是她班上的男生。一個暑假沒見面,都不講話了。男生又退了出去。
媽媽終於出來了,臉上帶了些慍色。秧寶寶猜到妹囡講她壞話了,走時就沒理睬她。果然,路上,媽媽就問她:華威廠那女人同你要好的來!秧寶寶裝糊塗:哪個女人?媽媽自然識得破她:不要裝,那個女人一來路不清的;端午前後,兩個賊殺了販毛竹的老頭,警察四鄉里排查,她立即滑腳;事過之後又回來,陰曆五月十五,杭州的警察追毒品,直追到華捨大酒店,第二日她又滑腳;好好的人,看見警察怕什麼?秧寶寶忽然想起有一日在鎮碑底下,江西人對著黃久香講的白蛇化精的故事,特別強調,端午的雄黃酒不好喝。黃久香回答一句:好笑!她那張月光下的臉出現在眼前,很嬌好的。她也在肚裡嘟一聲:好笑!媽媽接著說:李老師也真是,到底年紀大了,家裡事情又多,顧不上你,還是要換人家。停了一會兒,媽媽又說,算了,反正沒幾日了,你爸爸正幫你聯繫,到紹興去讀書。秧寶寶強了一句嘴:我不去紹興!媽媽就罵她:去不去由你說了算?華捨有什麼好,亂的來!
母女倆拌著嘴,就下了新街,進了沈婁了。公公卻不在,院裡的雞來了生人,撲稜稜地亂飛。這些雞都長了身個,毛硬紮了,看人的眼光很凶。媽媽說:公公養的不是雞,是鷂子。打開西廂房的鎖,推進門,一股森涼之氣撲面而來,眼前頓時暗了一暗。濛濛的日光裡,無數細絨翻捲著。夏布帳子靜靜地垂著,隱約透出背面的一行櫥櫃。腳下的磚縫裡,長出一些苔蘚類的生物,綠茸茸的。佔了半間屋的木反地上,均勻地鋪著細細的灰粒,看上去反顯得極為清潔。但等媽媽一腳踏上去,嘎啦啦一響,騰起一股煙來。媽媽三腳兩腳蹬上床板,將帳子一把摟起,撩到帳頂。背面倚牆而立的大櫥便露了出來,紫檀木的面上,鑲了無數黃銅的把手,鎖孔,包角。秧寶寶跟著蹬上床去,拉開大大小小的抽屜。霉味,潮氣,樟腦味,抽屜裡的什物的各種氣味:松香味,甘草味,布的漿水味,絨線的臭羊毛味,等等,等等,一股腦兒鑽出來,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回到眼前。
抽屜裡有多少寶貝啊!有過去的舊東西,也有新發現。大大小小的絨線團,別針,布頭,鈕扣,瓶蓋,一根細鐵鏈子--媽媽說是爺爺拴懷表的。媽媽忘了拿衣服,和秧寶寶一起搜撿這些零物件,翻來覆去看,想,回憶,研究。這些破東西,都是過日子餘下來的雜碎。日子越長久,積得截止多,說不上有什麼用處,卻也捨不得扔掉。平時不在意,可這會兒,這母女倆都是離家久了的人,看見它們,感到無比的興趣。媽媽說:人家都叫李老師的囡是「上海人」,其實秧寶寶你才是上海人呢!最早的時候,你奶奶在上海開絨線社,隔壁是你爺爺的小百貨鋪,然後才找人做媒結的婚。那麼怎樣會到沈婁裡來的呢?秧寶寶漫不經心地問一句。無論爺爺奶奶也好,上海也好,對她都是遙遠的事情,她感興趣的是一個穿針器,蠶帶頭大的一個小東西,中間有一道槽,正好倒插進一根針,針眼呢,又正好對了個孔。這個孔是漏斗形的,一頭大,一頭小,將線從大頭穿進去,自然引進針眼了。落魄了呀!媽媽將手裡的抽屜砰地推上,結束了歷史課。
這裡,天井裡有人叫媽媽的名字,跟著聲音,人就進屋來了,是隔壁鄰居,曾經與媽媽一同在村辦廠做過的要好的小姐妹。說有人看見她們娘和囡進老屋了,所以過來看看。媽媽說:正好,來幫我打下手。於是,一個站在床上,一個站在地下,將東牆下一高摞箱子,一個一個搬下來。來人告訴說:公公一早就去柯橋拉木頭了。拉木頭做什麼呢?公公難道要蓋屋?媽媽問。來人說:公公要蓋屋,但不是起陽宅,是造陰穴,做一口壽材。媽媽就說公公腦筋不開化,有錢不吃點用點,偏要去做棺材。兩人一起把箱子上的灰撣一遍,打開來,媽媽在裡面找,來人在一邊接。找到秧寶寶的衣服時,兩人一致說緊了,倒是媽媽的有幾件舊衣服,看上去合秧寶寶的大校於是又將秧寶寶拉下地,讓她試穿。果然很好,都說秧寶寶塊頭這麼大,像誰?媽媽就說:像她爺爺。
一邊收撿著衣服,一邊說著村裡的大小事故。某人貸款開冷軋廠,廠房造起一半,設備也進了,工也招了,原料也進了,出貨方向也有了,上頭卻來了文件,此類排污嚴重的廠,必要有處理系統,投資比開兩片廠都不止,結果倒灶了,只得逃到深圳去做打工仔。又有某人好吃懶做,輪番到一些走空人家的房子裡找東西出去銷,這些房子成了他家自己的宅地,想進就進,想出就出,門都是虛掩的。來人說:幸虧你家老屋裡有公公。媽媽說:無須公公出頭,公公的這些雞,就把他眼珠子啄出來。說到這裡,窗台上撲稜稜地飛上一隻雞,向裡張望著,黑了一片暗影。兩人都笑了。東西收拾完畢,來人就拉母女倆上她家喫茶。媽媽說不去了,當夜還要趕回紹興搭火車。來人說:急什麼?一日離開,夏介民就要變心啊?媽媽先是罵後是笑,然後就與她兩人跑到院子裡說話,不讓秧寶寶聽見。此時秧寶寶已經搜出一堆寶貝。除穿針器還有一副九連環,一朵絨線花,一根絨線勾針,一個竹繃箍,一把舊鑰匙--把上有一個圓圈,身子是圓的,帶一周螺旋紋,齒呢,是平的。還有幾枚銅錢,中間帶眼。她將這些,愛惜地裝在一個香煙聽裡,繃箍則套在手上,晃著。安置好了,走到院子裡,媽媽她們卻又轉移到院子外面去了。跟到院子外面,她們則站遠了些,在水杉底下頭抵頭地說話。
太陽低了,正照在院牆,將水杉的影,還有媽媽她們的影,都畫在牆上,拉長,收細,又放斜了。燕子出巢了,一群,上下翻飛。前幾月的小燕子,都長壯了身子,與它們的爹媽分不出來了。它們逆著光飛行,變成光裡的黑金點子。前邊的樓房裡,走出幾個人,向婁邊走去。然後,又有幾個人,從老屋背後,走過空場,向婁底走去。那邊,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雖然是午後的寂靜的村莊,這時卻有一股興奮的空氣掀起來了。秧寶寶不由也向那邊走去。有更多的人走過去了。連張墅方向,也有人朝這邊跑。其中,有張柔桑的身影。看見人跑,雞,鴨,鵝,還有一條狗,也跟著跑起來。氣氛變得喧嚷。有人在說:公公回來了!
這個小村子,越來越寂寥,甚至荒落。此時,活潑起來了。太陽到了西邊,將這條東西向的小河照得金燦燦的,就好像早晨日出的時候的情景。河邊堆積的垃圾,河裡邊的塑料袋,泡沫塊,總之,一切難看的東西,似乎全在這金光中溶解,不那麼觸目了。陽光還給河面上的污濁貼了金箔。斑斑駁駁的一河金。河邊的大眾,孩子,家禽,狗,因為一律迎向太陽,臉上都染了金絲縷。在那太陽光裡,過來了一艘大船,公公就站在船頭。
公公的裝束很奇特,依然是藍布對襟的短衫,齊膝的布褲,但他頭戴一頂白色遮陽帽,帽舌長長地壓在額前,頂上寫了兩個紅字:杭州。赤腳蹬一雙白色旅遊鞋,細瘦的小腿底下,鞋子就顯得格外的大,像兩隻船。公公立在舵前,單手扶舵把,另一手插在腰間,身後是一摞方子。河面上頓時飄起樹脂新鮮的苦香氣。小孩子一迭聲地叫起來:公公!公公!公公很矜持地不回答,眼睛瞪著前方。船徐徐地進了河道,從橋孔底下穿行過來。橋上也站了人,鵝娘從人們的膝間擠出頭頸,看著船從腳下滑出來。木材的兩邊各站一名壯漢,船尾也立了兩名,一個人搖櫓,另一個只是袖手站著。由於受到這樣隆重的歡迎,神色都變得莊重起來。
小孩子跳著腳,狗呢?吠著,幾隻鴨滑下了河,撲騰騰繞著船游水。幾乎全村,還有鄰村的一部分人,圍攏到這裡。秧寶寶看見媽媽同她的小姐妹也擠在人群裡,臉上的表情挺激動。不曉得什麼時候,她和張柔桑站在了一起,而且,手牽著手。她們說下星期就要開學,聽講要換班主任,新班主任是上海人於老師,插隊落戶到這裡,就再沒有回去,她的小孩卻已經到吉林讀大學了,於老師要把她們這班一直帶到畢業。她們還說起暑假中各個同學的情況。有一個去北京夏令營,是他家大人到杭州討來的名額,帶過去一車睛綸布,做校服用的。又有一個到太平橋玩,碰到拍電影的,讓他跑龍套,穿一身長袍馬褂,清朝的帽子,帽子後頭釘著一條長辮子,進帳五十塊錢及一盒盒飯。然後,她們就說到蔣芽兒,提到這名字,兩人都停了一停。
這時候,船已經靠在河邊埠頭下了。船上的人不急著上岸,而是歇著,由其中一個在在煤球爐上燒開水,喝過茶再卸貨。公公坐在船板上,兩手扶著膝,一動不動,歇息著。人們的注意力暫時離開了船,自顧自地聊天說話。從來沒有這這麼熱鬧,這許多人聚在一起。有人華捨做工下班回來的人,下了自行車也來到這裡,扶著車與人閒話。蔣芽兒,張柔桑停了停說,她們家買房子了,就在如今建材店的對面,「江南樓」旁邊,不是有一幢二層房子嗎?房主是張柔桑爸爸的朋友,在別處起了新樓,五層,帶電梯,院子裡有假山,亭子,花窗,舊房子就要出手。你不知道嗎?張柔桑最後問了一句。秧寶寶搖搖頭,說她一個暑假沒見蔣芽兒。再說呢,她也補了一句,她並不是一天到晚與蔣芽兒在一起的。兩人說了許多話。疏遠多日,這會兒又接近了,心裡很愉快。
船上的人吃畢茶,太陽也完全到了西邊,金的顏色淺了些,光線較為柔和了。公公站起來,蹬上了埠頭,身後兩個壯漢,「嘿嗨」一聲,扛起一根木方。婁邊的人「轟」的一聲聚擾過來,又迅速讓開,留出一條路。木料上岸了。
買得個?,上種紅菱下種藕。田塍沿裡下毛豆,河?邊裡種楊柳,楊柳高頭延扁豆,楊柳底下排蔥韭。
船尾上站著的那人,是從管墅鄉請來的木匠。管墅鄉時有個婁頭,歷來窮得很,公公歌謠裡唱的那個「曹阿狗」,恐怕就是他們祖上--「買得個婁,上種紅菱下種藕。田塍沿裡下毛豆,河勘邊裡種楊柳,楊柳高頭延扁豆,楊柳底下排蔥韭。大兒子又賣紅菱又賣藕,二兒子賣蔥韭,三兒子打籐頭,大媳婦趕市上街走,二媳婦挑水澆菜跑河頭,三媳婦劈柴掃地管灶頭。一家打算九里九,到得年頭還是愁。」愁到頭,就愁出手藝來了。這婁頭人家多是做方木和圓木。方木就是木器,圓木則是箍桶。
方木匠姓鈕,中年,此地人的身形與臉形:精瘦,黑,高眉稜,突顴骨,凹進去的小眼睛,很是明亮。因為有手藝,難免就驕傲了,不言笑。公公自知耳聾,不想惹人生厭,也是話少。帶來的那小工呢,因沒人搭腔,就算是個話多的人,也沒處講了。雖然是那樣沉悶的性子,但是勞動本身卻是歡騰的。鋸齒在木頭裡來回走,鋸末飛濺。搬木頭下力,不自覺喊出一聲「嘿嗨」,雞們四處亂躲。那煙囪管裡從早到晚出著煙,砧板上剁著魚和肉,灶上做一鍋高湯,咕嘟著。這個寂寥的小村子,如今數這座老屋最紅火,最熱鬧了。小孩子都擠在門口看稀奇,大人也要伸一伸頭,問一聲:公公,什麼菜式?或者:大木匠,米硬不硬?院內忙碌的人,矜持地都不做答,問的人也沒什麼,反而更羨慕了。看一會兒,才走開去做自己的事。
傍晚,收工了,鈕木匠坐在遼中的沙發坯子上--公公特意從屋內搬出來供他坐的,小工掃著地上的刨花和鋸屑,公公擺著晚飯桌:拼兩張方凳,端上下酒菜,黃酒連瓶溫在鋼精鍋的熱水裡,越是天熱,越要喝酒散發,否則並在體內,就要上火作玻然後,三人三面,手裡扶著酒杯,喝起來。
有時候,還要開夜工,從屋裡拉出電線,換上一隻一百支光的燈泡,將院子照得通明。這樣,就有了不尋常的空氣,村人們都跑了來,聚在院門口說話,玩耍。人們奉承鈕木匠,說做壽材是積德,添壽數,子孫也得善報,會發跡。再又恭維公公,福氣好,兒子有孝心,替他出錢做棺材。這樣的晚上,喝酒就推遲了,推到消夜的時候。已是十點鐘光景,鄉下人總是早睡的,人都走散了,只剩他們。還是三人三面,熱過的黃酒,慢慢地喝。燈關了,因為月亮已經出來,足夠的亮。別以為他們晚睡就要晚起,才不呢!一早,又傳出鋸刨聲了。公公呢,走在了去街裡的路上,到茶館去買饅頭。
一天裡邊,很少的一會兒,公公閒著功夫,便站在院子裡,看木匠做工。公公微駝著背,兩手垂下,青筋暴突的小腿下是那雙白色的旅遊鞋,站開了一些距離。這姿態有著一種虔誠。鈕木匠背著身做活,看不見公公,但等公公轉身走開,他便回過身去,將手中一塊板子,對了公公的後背量一量。鈕木匠雖然寡言,其實很調皮。公公曉得有人做手腳,並不動氣,還笑。簡直無法想像公公笑的樣子,可他確實笑了。精瘦的臉上,刀刻一般的皺紋,原以為是凝固了的,此時則神奇的彎曲了。公公好像為自己的笑很不好意思,就用腳踢院裡的雞,讓它們閃開。這些雞已經與鈕木匠他們熟了,在料堆跳上跳下,在鋸悄裡刨著食。
這一天,老屋裡來了一個生客,一名道士。公公這邊做壽材的事傳開了,傳到這名道士耳裡,就覓了來探虛實。道士大約有六十來歲,身體很劍他穿一件灰綠條子襯衫,滌綸西式長褲,褲腰裡另一個尋呼機。騎了一架自行車,車把上掛著人造革黑拎包。他就好像了了一雙順風耳,一進沈婁,逕直向老屋騎過來。自行車舊得撐腳架都沒了,往院牆一靠,取下車把上的拎包,一手推開虛掩的院門,笑盈盈地跨進去了。
院裡的人積壓自忙碌著,道士給每人發一支煙,打過照面。他很識理地沒有去坐那張沙發坯子,而是拉張矮板凳坐下了。他嘴碎地問東問西,並不在意沒有人回答他。而這三個寡言的人,其實也喜歡有人聒噪出些聲音,手下的活更起勁了。道士將院中的事物問過一遍,就說起自己的見聞。像他這樣,從十四歲起,先是跟了師傅,然後獨自單干,走村串鄉做道場,見識自然很廣。鈕木匠破天荒地插了一句話:你至今為多少人送過終?道士伸出手來:扳指頭算好了,十四歲開始,到如今六十一,總共四十七年;每年三百六十五日,平均每兩天一場,你說有多少?鈕木匠不由一笑。凡不常笑的人,一旦笑了,總是很好看,一下子變成了個孩子。那小工就說:牛皮是不是太大?腳頭走得到的這塊地場,兩天就有一個走?道士認真道:何止是腳頭走得到嗎?還有行車走船的呢!石門,烏鎮,南潯,都去過,不是自吹,我是有一定名氣的。小工還想說話,叫鈕木匠用眼睛喝住了,讓他扶好料,開鋸。
道士坐了一個時辰,起身告辭了。走時,一人發一張名片,上面寫著:「紹興正宗吹打道士」,底下是呼機號。小工趁機又說話了:你一個如何吹打?還要念呢!道士就笑了:小弟弟,這你就外行了,有說法講,有理不在聲高;有說法講,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不是要人多,家什多,又不是打架,而是要有板眼,有規矩。不是自吹,我一個自吹,自打,自念,比一個管樂隊還要有氣氛。不相信,什麼時候來參見!最後一句話,道士的眼睛是看著公公說的。小工說:我曉得你在何處吹打?道士推起自行車說:打我呼機好了!上了車,走了。
經他攪擾一陣,院子裡生出一股興奮的空氣,影響了終日。被饒舌的道士帶的,收工後,兩杯滾熱的黃酒下肚,就扯出些話頭來。公公問鈕木匠,手藝從何處受傳?答是他爹爹。他爹爹自小跟了一個東陽師傅,粗細木工都來得,最聞名的是做眠床。一加眠床,有三進,第一進門廳,第二進妝漱,第三進才是床。不用一根釘,絕是榫頭。四邊穹頂全是雕花,不用螺鈿。圖樣有講究,單是八仙,就分明和暗兩種。明八仙是八仙,暗八仙,是八仙手中的器物。他爹爹曾經雕過全本《三國》。這樣一張床,要一千工。但因木匠不能予人做床,做床要折壽,所以,木匠的床是贈送,床前掛一名牌,刻上木匠姓名籍貫做落款,然後收一隻紅包。四鄉八里,大戶的人家,多少床頭都吊著他爹爹的名牌!要問何以做眠床要折壽,鈕木匠只說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規矩。公公則解說:予人做子孫床,不是將自己的壽數貼給人家了?鈕木匠想想,說:大約也是。
三人喝去了二斤黃酒,盛了稀飯吃著。稀飯早已燒好,如今脹稠了,溫吞柔軟,入口正好。熱酒發出來的汗一點點收干,身上十分爽快。過後,各人從鍋裡妥了溫水沖了身上,分頭睡下。公公照舊睡屋裡。鈕木匠在穿堂架了棕繃床,小工怕熱,直接在院裡睡張竹榻。月亮明晃晃地照著,牆角落有只蟋蟀「瞿瞿」地叫。照理該入睡了,可精神格外的好,都睜著眼睛。公公忽然在屋裡說起話來,聾人多是這樣,喜歡自語。他說道這一生,從來沒有住過自己的屋,從前是窮,後來雖然有屋了,可那是分了地主的屋,並不是自己的。這些年,家家都在造屋,可是家裡的人只有走,沒有來,四方八面落了戶,他且到了閻王不叫自己去的歲數,造陽宅不如造陰穴了。公公嘎啞的聲音在如水一般的月光裡躑躅,漸漸靜下去。又過一會兒,鼾聲就從三處地方起來。又一天過去了。
公公做壽材傳出去了,一早總有人上門,問公公要不要酒肉,糕餅,油條。順便伸頭看看,工做得如何,手藝好不好。一來二去,與鈕木匠熟了,曉得他人不壞,只是面相凶一些,敢同他開玩笑了。說:你們那裡的婁頭,聽說出過狀元呢!鈕木匠回答有,隔牆頭就是。誰人?人們問。鈕木匠笑嘻嘻說:腰裡縛玉帶,腳下跨白馬--箍桶匠嘛!箍桶人不是腰裡系一條汗巾,胯下坐一條板凳?這才曉得被他繞進去。說過,笑過,各做各的去了。近晚時,又來了,因是家中燒了特別的東西,殺了隻雞鴨,蒸了條鰻魚,就送半碗來,給大木匠過老酒,人家說。
這段日子,老屋成了沈婁的中心,公公呢,也有了點明星的意思。走在路上,會有人認出來,說:不就是做棺材的老頭嗎?年輕人是覺得公公背時,人家在造黃金屋,他好,做棺材!上歲數的卻覺得公公有遠見,自己親手打點好去路,定定心心地走,多麼有歸宿!公公沿了婁,走小路去華捨鎮上買菜餚。經過一個裁縫鋪,一早起來扔足插金戴銀的姑娘們,一見公公來,便擠在窗口看。身前身後都是色澤鮮麗的衣料,花團錦簇的。公公戴著白帆布旅遊帽,足登旅遊鞋,從她們設誚的笑眼裡,一步一步走過去。
公公走進老街的茶館,相熟的茶客照老規矩坐在方桌前喫茶,公公則站著,等蒸籠揭蓋頭,撿了饅頭放進籃拔腳就走。如今,公公是忙人了,其餘人就有種虛度光陰的愧意。嘈雜的街裡,只有公公是靜的。說也奇怪,熙攘的人堆,在公公面前自然會分出一條道,讓公公走。喧聲到公公這裡,也止住了。他和眾人,就像有一道分水嶺,各行其事,互不相干。迎面來的人,沖公公笑,嘴動著喊他。公公也動動嘴,發出些不相干的聲音,作回答。再繼續走他的路。
日頭裡有了些秋意,這體現在光線略有些薄,風就送了進來。雖然還是熱,可卻輕快多了,尤其走出街市,沿了河邊的土路,看鵝娘在柳陰裡臥著,稻香撲鼻。遠近廠房的機器轟鳴,擾不著這個聾人的。身後籃子裡滾熱的饅頭,漸漸溫涼下來,也是面香繞鼻。經過一處無名的婁頭,鋪了極厚的浮萍,灌木叢傾在浮萍上,綠得發暗。暗中有無數光點,斑斑地亮。走在這世外仙境裡邊,你知道公公想什麼呢?公公在算帳。一五一十地盤算,木料錢多少,酒肉錢多少,糕餅錢多少,蔬菜錢多少,再除去木匠的工錢,餘錢有多少。公公心裡一本明細帳,錯不了絲毫。公公可是精明人啊!
公公走進村莊,過了橋就聽見老屋院裡的鋸刨聲。這一時,他的聽覺可靈了。他欽佩地想:鈕木匠真是個手藝人!靠一雙手掙吃喝,本分。再接著,他就能嗅出鋸末酸澀的氣味了。燕子在公公前邊後邊翻上翻下地飛。這時節,村子裡可是冷清,只老屋那一點動靜。太陽升到與水杉上端平行的地方,將水杉一周全映透了,葉子在光裡翻上翻下,都快翻出響來了。公公走過去,推開院門。這回,公公的聽覺和嗅覺可是錯了。鈕木匠早已收起鋸刨,正給壽材上膩子,院裡滿滿都是桐油的氣味,香!
公公走進穿廊,去灶間燒飯,看見後院,荒到了底。倒伏的豆架瓜棚間,生長出一種帶絨頭的草,齊刷刷地一片透亮。
開學的前一天,蔣芽兒從外婆家回來了。一來就站在陽台下面喊「夏靜穎」。秧寶寶伸出頭去,兩個人一上一下地對視了一陣,有些陌生。雙方多少改了樣子,高,黑,而且瘦。臉形似也變了。秧寶寶的臉長了些,下巴頜尖尖的。蔣芽兒的臉更小了,大約因為肩膀闊出了些。兩人的眼神都有著一點落寞的表情,好像積壓自經歷了什麼,無法溝通。停了一會兒,秧寶寶縮回頭,很快,兩人在樓底下,面對面站著了。
停了一時,蔣芽兒說:方才看見李老師了。秧寶寶說:是呀?蔣芽兒又說:李老師說你在家,我就喊你來了。秧寶寶「哦」了一聲,沒話了。兩人又冷了一會兒場,到底是蔣芽兒,像動物一樣靈敏善變,她忽然笑了露出尖細的牙齒,拉住秧寶寶的手:走呀!兩人一拉住手,隔閡便沒了。那些分離的日子,倏忽過去。她們穿過街面,從「江南樓」旁邊的狹道穿過去,一咱咯咯笑著,驚得一些雞和貓都四下亂躥。鋏弄另一頭,那幢二層水泥房的後邊,是一片空地,約有一畝地大。原先是一塊稻田,現在廢了耕,用鐵絲圈了起來。蔣芽兒拉著秧寶寶從鐵絲底下一鑽,進去了。麥茬硌著腳底,還有些野草,劃破了她們的腳踝。空地的上空,飛揚著魄塑料袋,在風中鼓蕩。她們在空地中央停下來,喘著氣,笑著,直不起腰來,好幾次,險些兒被地下的麥茬或者草根絆倒,又互相拉扯著不讓倒下。最終,兩人抱成一團,站穩了。
她們互相抱著對方的身子,嗅到了對方的氣味:肥皂的氣味裡夾著太陽和乾草的氣味,就像某一種特別的植物,沒有開出花來,所以不是香,而是苦澀澀的,但卻很清潔。她們抱著站了一會兒,然後各自鬆開一隻手臂,另一隻手臂互相勾著頸脖。蔣芽兒說:這是我們家的。她那只空著的手,對著前面的水泥樓房,劃了一周,將空地也劃了進去:我爸爸都買下來了。由於空地上什麼也沒有種,就顯得比實際面積更大,兩個小孩子站在中間,則分外的校她們站了一會兒,就勾著頸脖往水泥樓房走去。房子的門鎖著,舊房主還沒有將東西遷走。她們蹬著台階從窗戶往裡看。所有的窗戶都從裡面釘上了木板,顯然是遭過了盜賊,才這麼封死的。房裡很暗。兩人看了一會兒,漸漸適應了,才看得見。裡面只是堆著一些雜物,在傢俱交錯的腿之間,張著一面大網,一隻巨大的蜘蛛,正辛勤地吐著一根長絲,蕩著,蕩著,向對面另一隻傢俱腿上蕩過去。蕩了幾次也沒夠到,可它卻很耐心,歇了一會兒,再蕩啊蕩的。木板後面照射進來的一點光線,穿過傢俱堆,落在絲上一點,一點。看上去,那絲是斷斷續續,又像是一串極細的珠子,在空中滑來滑去。
兩人頭並頭,屏住呼吸,看那大蜘蛛在絲上蕩鞦韆。那大蜘蛛顯然比她們瀟灑,似乎不是夠不著,而是不著急,還蕩出了花樣。那細珠子就一會兒彎一會兒直。最後,終於,大蜘蛛登上了傢俱腿,大網又拉出一根經線。兩人都吐出一口氣,轉過眼睛互相看看。由於在暗裡看久了,回到陽光下,看出去,兩人的臉都花了,有無數光班在游動。她們手拉手跳下台階,讓那大蜘蛛在它的樂園裡玩耍。
走出空地的路上,蔣芽兒不停地彎下腰,拾地上的易拉罐,汽水瓶,塑料袋。廢棄久了,這空地自然就成了垃圾常秧寶寶也幫她一起拾,拾了放進一個較大的塑料袋裡,很快就裝滿了,一人扯著一角,提出空地。看看,空場上的垃圾並沒覺得減少,便又回去拾。這樣來回拾了五六袋,才覺得乾淨了些。太陽也到了正午,兩人都熱得不行,汗流滿面,收了手。兩人跑過空場後面的稻田,繞過幾間房子,來到河邊,下到埠頭洗手。河對岸是個鴨棚,鴨子聽到有動靜,一迭聲地叫起來,幾乎將棚頂掀翻。蔣芽兒火了,拾了河岸的爛泥,朝鴨棚扔過去,嘴裡喊:怕你!怕你!鴨叫得更烈了,帶動一百米外另一戶鴨棚也騷動起來。終於,鴨主出來了,一個女人橫著竹竿子,朝她們喊著。隔了河,又有風,再加上鴨叫,聽不見她說什麼,只看見竹竿的梢對她一揚一揚,女人耳朵上的金墜子一晃一晃。她們便也不怕,對了她喊:碰你鴨子了嗎?你看見嗎?有證據嗎?女人也聽不見她們的話。雙方就這麼無聲地喊了一陣。鴨子大約曉得沒什麼事了,倒安靜下來,女人退了進去,她們也離了河岸。
分手的時候,她們很熱切地道著再見,約好下午碰頭的時間。然後,蔣芽兒一閃身,消失在她家黑洞洞的店舖裡面,秧寶寶三步兩步蹬上樓梯。她這時方才發覺,她度過了一個多麼漫長難挨的暑假啊!那些烈日下的午後,一切都靜止著,白日夢似的。好了,現在蔣芽兒回來了,它們就又活過來。蔣芽兒真是一個精靈啊!她像一隻鼴鼠穿行地下一樣,穿行在這個又老又新的小鎮子裡,什麼動靜都逃不過她靈敏的嗅覺。她離去這一段日子,再回來,又有許多新發現。嗅嗅空氣,氣味大不相同。只這一上午時間,秧寶寶已經把張柔桑的友誼忘在了腦後,她們差不多已經重續舊緣,又要變成好朋友了。可是,誰知道蔣芽兒會這時候回來呢?
吃罷午飯,蔣芽兒果然在底下叫了。秧寶寶左下樓,見蔣芽兒換了裝束。穿一條白色鑲花邊的長裙,直垂腳踝,上身是一件血牙紅的無袖短衫,手中撐一把粉紅碎花的太陽桑但這些並沒有把她變成一個淑女,反而有些滑稽,就像剪紙畫老鼠娶親中的那個新娘。秧寶寶驚異得很,問她要去哪裡?做什麼?蔣芽兒挽住秧寶寶的手臂,拉她到傘下。傘下透明的陰地裡,蔣芽兒的眼睛爍爍發光。她說她爸爸的一個同學,也是老闆,兒子過生日,找些小朋友去玩,她們一起去吧!秧寶寶不曾想蔣芽兒出了這麼一出節目,站住腳,說:我又不認識他兒子,我不去了。蔣芽兒卻不放她,定要她去。秧寶寶還是不依,蔣芽兒也執意不放她。兩人僵持一回,又撕扯一回,最後,蔣芽兒洩氣說;我也不去了!說罷收起了桑這時秧寶寶才看清,蔣芽兒的臉搽了胭脂,開始還以為是傘上的花映上去的。秧寶寶心一軟,讓步了。蔣芽兒欣喜地打開傘,地面立刻投上一團花影,兩人擠進花影中,走了。
原來和上回搭船看菩薩戲走同一條路。從鎮碑底下走過,這時間,鎮碑底下竟坐了一個人,背著身。以為是黃久香,結果當然不是。回過頭看她們,大約也在想,這大中午的,她們去哪裡?走過塘,塘裡積了水草,只在塘心露出一小塊水面。沒有人,卻遺留了一雙綠色的塑料拖鞋,好像過會兒就會來人似的。然後轉進一條寬巷,那寬巷裡的凹進去的一處院子,院子裡有太湖石,石凳石桌,蓮花瓣立燈,碎花石子拼成圖案的甬道,甬道延向高台階,台階上的五層樓房,就是她們要做客的人家。這一回,大狼狗沒有叫,而且,院門開著。她們走進去,上了台階,底下的兩扇玻璃門也開著。門裡地面上橫七豎八放了一堆鞋,於是,她們也把鞋脫了,赤腳站在大理石上,腳心一陣沁涼。迎面一彎樓梯,也是大理石的,柚木的扶手上,嵌著金線。門廳的左手,是飯廳,長形的大餐桌上,正開著飯,坐了一圈人。她們顯然是到早了,一個燒飯女人引她們到右手的客堂坐著。這一間客堂的四周,放了紅木沙發椅,又深又寬,後背很高。面前的紅木長几中間,嵌了大理石,描著彩色的花鳥。壁上一面掛了字畫,一面掛了錦旗,獎狀,再一面是彩色照片,照片上蔣芽兒爸爸的那個同學,一個矮壯的黑臉男人,笑著與各種人物握手,舉杯,合影。
這兩個人懸空了腳坐在沙發上,聽那邊飯碴裡的喧嚷聲。鍾打了兩下,兩點了,卻沒有散度的跡象,而且,還唱起了歌。電子琴打著節拍,音響震出嗡嗡的顫章,反有些模糊。唱歌的人大多合不上拍點,音也不准,但卻唱得很投入,堅持把一首歌唱到底。所有的人都是唱同一支歌,就是《九九女兒紅》,唱到副歌的段落,一律上來情緒,反反覆覆,越唱聲越高,聽的人就拍手。在循環往復的「九九女兒紅」裡,鍾又打了三點。進來一個小男孩。坐在她們對面,其實是認識的,就住在菜市場過來一些的新街口上,家裡開日用百貨小店,到天黑就在櫃檯上擺出電視機的那個老闆的小孩。但是在這裡碰到,大家都做著姿態,很嚴肅地坐著,誰也不說話。
終於,一陣哄笑中,音響戛然而止。可是,立刻又換上另一支歌曲:《留住你的根》。這一回,是合唱,將這一支委婉的歌,唱得頗為雄壯。只不過還是音不準,節拍又不在一起。唱了三遍,又是一陣嘩啦啦的掌聲,然後,一陣桌椅的碰響,散席了。一個個面紅耳赤的人魚貫走出,並沒有穿出門,而是向裡去,上了樓。樓梯上啪啪一陣腳底板響直響到他們坐的客堂的天花板上,再接著,便傳下來嘩嘩的洗牌聲,牌局開了。幾個女人進出著飯廳,端出無數杯碗盤碟。又過一會兒,那個燒飯女人過來了,讓他們再等一時,老闆的兒子在睡午覺。好像怕他們吵似的,走時還將門帶上了。
他們三個被關在房裡,面面相覷。首先是那後來的,動了一動。因是男孩,又小一點,不像她們有耐心,已經坐不住了。他反過身,跪在大沙發上,用膝蓋挪著,欣賞壁上的字畫,照片。她們便也站起來,看牆上的物件。三人繞著客堂看一周,念著錦旗獎狀上的字樣。待到要念字畫上的,就念不准了。尤其是那小孩,不管認不認得,一徑地念,這兩個大的就笑。於是他便得意起來,更加胡念一氣,她們更笑。三個人憋了這半天,實在悶得很,此時就有此放縱,一個勁地瘋笑。反正也沒人理會他們。忽然,其中一個從窗裡發現有人進了院子,招呼那兩個一起來看,竟是抄書郎!他依然黑衣黑褲,戴著墨鏡,臉上卻露著微笑,顯得很謙虛。他手裡提了無數大盒小盒,盒上燙了金字,繫了紅綢帶。其中有一個格外大的圓盒,四周是粉紅的玫瑰花樣,頂上是透明的塑料蓋,可看見裡面蛋糕上的奶油裱花。還有一籃鮮花,每朵都是用彩色玻璃紙包裹著。這些東西,莫說是華捨,就是柯橋,紹興都未必見著。這些寶貝東西擠在他膝邊,腳都邁不開了。他磕磕碰碰走過彩石甬道,上了台階。然後就聽見他顫顫地叫:有人嗎?等他放下東西,讓燒飯女人送出門外,走過甬道,將要出院門的時候,屋裡這三個約齊了一同喊:抄-書-郎!抄書郎回頭看看,什麼也沒見著,笑笑,走了。窗下伏著的這三個,早已笑得渾身打抖,爬不起來了。趣就在了窗戶外面。爬在沙發椅上,等著還會有什麼奇跡發生。太陽斜過了一半院子,果然又來了人。拉著車,車篷上寫著「柯橋礦泉水」,車停在院門口,然後,一桶一桶往裡送,送了足有二十桶,車子大約也空了,才慢慢地騎著走了。之後,便沒人來了。於是,三個人對窗外的戲劇也沒了耐心。又呆坐一時,那小孩突然站起身,推開門,出去了。這兩個跟在後邊,見他飛快地跑到門廳裡撿了自己的鞋,拎在手裡,向樓梯後面跑去。她們也跟著撿了自己的鞋,跑過去。樓梯後面有一條過道,通灶間。她們隨了她小孩,赤腳跑進灶間,從巨大的燒柴灶前跑過去,直跑出了後門。一股潮濕的水氣撲面而來。
門外是河,河面較寬,專砌了一個埠頭,燒飯女人們都在河邊淘洗,與柳陰下的廚子調笑著,沒有注意這三個孩子跑來。他們沿了河跑去,小孩子一眨眼沒了影,剩下她們兩個。蔣芽兒早不耐煩她的長裙了,脫下來拎在手裡,只穿一條花短褲,太陽傘夾在胳肢窩下。各人手裡都還提著鞋,沿河找好下腳的地方涮洗。爽潔的陽光下,空氣是清澈的,所以,其中的氣味就清晰可辨。青草,泥土,抽穗的稻穀,水氣中含有的家禽糞便和油脂,連小蟲子的分泌物都可嗅見,就是那種在鼻子與口腔之間的部位,有些觸癢的,像吞一口煙似的氣味。
暑假過去了,坐回在教室裡,至少有一個上午,大家保持著嚴肅。在那曬得格外黑的皮膚底下,各自藏著一些成長的秘密,使彼此變得生分了。可是,很愉地,那些朝夕相處的日子又回來了,接著續上了。嬉戲,吵嘴,小心眼兒,背地裡使壞,重歸於好,密密匝匝地刻在讀書的時間表上,這時候,又往下刻著筆畫。這不,到了下半天,他們又擠簇在一起,各樣的事都生出來了。就說夏靜穎,蔣芽兒,張柔桑這三位吧!張柔桑先還以為老朋友回到了身邊,歡歡喜喜地迎上前去,不料新知己也來了,三人兩面撞個正著,局面頓時尷尬起來。小孩子的要好,是有些像情愛一樣,很講專一,甚至比情愛還嚴格,一點苟且不得。張柔桑目光嚴厲地看著秧寶寶,秧寶寶自知有錯,不由從蔣芽兒身邊站開一點,蔣芽兒卻機敏地逼了過去。三人都不說話,站了一會兒,鈴響了,各自回到位子上。張柔桑直著身子,目光直視,再不看她那負心的朋友一眼。秧寶寶低著頭,只看桌面上的一塊墨水斑跡。蔣芽兒的眼睛卻從這兩人身上移來移去。蔣芽兒的嗅覺又起作用了,她嗅出些危險的徵兆,於是立即做出反應。下課鈴一響,她過去就坐到秧寶寶身邊,手臂彎過去,勾住秧寶寶的頸脖。張柔桑停了停,然後起身離開了教室,一場爭鬥在無聲中分出勝負,結束了。
可是,新的學年,總是有新的氣象。簇新的課本散發著油墨氣,不是好離,而是新。課程的內容自然與上學年不同,即便是舊課目,也是有了新進度。新老師呢,也許還不如舊老師,可也佔了新的光,誰都想討好。總之,這一些都使得生活有變化,日復一日裡面,突兀出了一點標記,可供劃分階段的。當這開學頭一日結束的時候,小學生背著大書包,歡蹦亂跳地奔過操場,切莫以為他們沒來由地開心,其實是有來由的。
這一日,蔣芽兒一直待秧寶寶很溫柔,勾著她的脖頸,輕聲與她說話。雖然秧寶寶很沉默,但外人看上去,她們真是一對相親相愛的知己,不曉得前世修了多少年。秧寶寶的沉默多少影響了蔣芽兒,她便也靜下來,兩人走入老街,沿了河走。過橋時,河面上就留下她們的倒影。此時,農人們到了回家的時間,河裡的船只有些擁擠。尤其過橋洞,船幫碰撞出沉悶的聲響,是含了水分的老木頭的聲響。老大們左撐右擋地操著漿,一點一點擠過去。河邊那些板壁房子,還有巷子裡頭,高牆厚瓦的院落,住的都是這鎮子的老居民,多少代的世家了。雖然板壁酥了,牆頭頹敗了,瓦呢,也碎了,又覆上了新瓦,可那裡面的煙火氣足哩,就還撐著,有威嚴。那裡面,不曉得有多少戶,是同治年間興隆的絲寓,綢莊,絲行。不是說它「日出萬丈綢」嗎?昔日裡,商船雲集,萬舸爭流的景象,在這橋洞下,船板的相撞裡,留有著一點餘音。太陽低下來了一些,它的亙古不變的光芒覆在瓦頂上,給這鎮子恢復了一點古意。從某個角度看過去,真的不知道何年何月。
兩個孩子在鎮子裡穿行,之間發生的那點微妙的小事端,使她們有些憂傷,連面前的景色都變得傷情。房頂的瓦縫裡,長出白茸茸的草,在風中搖曳。背陰的山牆上,布著裂紋,像一張大網。河裡的水,稠得起漿,過去的那條烏篷船,吃水深的來,幫都看不見。船上的老大呢,也委實太老,老成一根籐筋。板壁房的穿廊裡,潮氣一股一股漫出來,夾著老鼠屎,餿飯粒,腐菜葉,哈火腿的氣味。小孩子哭精似的,咧著嘴,眼淚縱橫,一張滿污髒。還有太陽光,是那樣柔軟的金黃色,柔軟得叫人鼻酸。
這兩個人走在橋頭,並不惹人注意。這鎮子,有的是這樣情意繾綣的小姐妹,從一丁點兒到長大成人。頭並頭,手挽手,唧唧噥噥。越劇《梁祝》裡面的「十八相送」,大約就是從這裡來的。只是將一雙姐妹換成一雙兄弟,不過那一對兄弟其實是讓姐妹來扮的。總之是,纏綿悱惻。
這時候,忽聽河那邊一個尖利的聲音傳來:秧寶寶,乘花轎;蔣芽兒,黃瓜兒!兩人同時一激靈,抬頭看看,河那邊一排板壁房前,只兩個女人自己在說話,並沒有別人。兩人手拉手奔下橋,沿了那一排屋,走過去,一扇門,一扇門地查看。有的門裡沒有人,有的門裡有人,也是大人,做著自己的事。當她們頭伸進人家屋看時,又響了一聲:秧寶寶,乘花轎;蔣芽兒,黃瓜兒!她們刷地拔出頭看去,又是沒人。她們撒腿追過去,只見一扇門裡,是一條幽暗的木廊,通向後院,盡頭有一塊亮,有兩個逃竄的身影,迅速地掩起來。可她們也看清了,其中一個正是班上的一個男生,於是她們大聲喊出他的名字:宋繼綱,小和尚!這樣連喊三遍,沒把宋繼綱喊出來,倒是喊出了一個瘦長的老太,穿一件淺灰底碎白花的衣褲,手裡還拿著一本捲起的書,對她們說:你們喊他什麼都可以,就是不好喊他小和尚,他是我們家的獨苗,怎麼可以做和尚?不是咒我們家嗎?這兩個不饒人的,又佔了理,就說:讓他自己出來說話,他為什麼自己不出來?老太還是說:你們喊他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要喊他小和尚!有些纏不清的樣子。她們對了她身後罵一聲:縮貨!走開去了。
方纔的憂傷這會兒煙消霧散,她們憤憤地跺著腳下的石板街,想她們並沒有惹著他,他倒來惹她們。她們走出老街,從小小影樓前走過,走上新街,來到菜市口上,壅塞著人,停了一輛卡車,車上是沒長熟的青蘋果。人們都爬上車去挑蘋果,然後爬下來過秤,付錢。賣蘋果的竟是抄書郎,還雇了小工,替他做買賣,他只是抄著手站在旁邊監督,好像已經是大老闆了。菜市場進出往來的大半是外鄉人,都面生,似乎工廠都換了新人,原先那批一個都不見了。路邊小炒攤,方桌上圍坐的也是另一批,形貌都很兩樣。她們從熙攘的人群裡穿過,走上水泥橋,可看見教工樓了。天短了許多,此時已成暗灰,但依舊明亮。她們走到樓底下分了手。再前面,街角處,鎮碑輪廓很細緻,立在收割的稻田前,底下沒有一個人。這就是新一批外鄉人的不同了。他們不在鎮碑下集合,他們多是在菜市場後面,汽車站那個凹地裡。這些幾乎佔了鎮上一半人口的外來民,改變著這個鎮子的面目。
那麼,晚上的時分,她們又到哪裡去扎堆呢?晚上,雖然談不上溽熱了,但還有餘些暑氣,在這夏季的末梢上流連。有幾陣子,挺悶的,雨要下又下不來。貪涼的人們搖著扇子,趿著拖鞋,在街上走來走去,尋找有風的地方。這鎮子就還有些喧嘩。那些沿街的鋪子,點著節能燈,還開著張,蚊香,蚊香盤,火柴,方便麵,肥皂,摞起來,直延到街心。這一批打工妹普遍喜歡嗑瓜子,一咱走,一路嗑,吐著瓜子皮,沒有一個有黃久香那種風度的,但又好像是黃久香的遺風。打工仔呢,似乎都比上一批身量高大,喜歡一手拿著支煙,抽著走路,黑暗中,眼光有些陰沉。
說蔣芽兒嗅覺靈呢,她一下就尋到了這鎮子的熱鬧。她們兩人,吃了晚飯,洗了澡,短衫短褲外頭罩件長袖衫,逛啊逛的,逛到了汽車站。空地上停了中巴,大約有四五輛,中巴與中巴之間,亮著一些煙頭。空地邊上,那幾棵柳樹後面,是落袋桌(檯球桌),有清脆的擊球聲傳過來,更顯得這裡寂靜。蔣芽兒與秧寶寶有些怯生,腳步遲緩下來,這裡的氣氛和鎮碑下面可不相同,有些森嚴似的。腳底下坑凹不平,兩人一腳高,一腳低,漸漸走了進去。在空地的中央,光線略微明亮,四周多少有一些遮蔽物的投下陰影,月亮還沒完全升起。人們都站著,很少說話,打工妹們互相趴在肩膀上,有幾張臉,在朦朧的光裡顯得很清秀。亦有幾個本地人,在空地上穿行,捕捉著涼風。他們的身影顯見是悠然自在的,腳步有些外八,背著手,蒲扇在手裡轉動。她們有意從那些外鄉人跟前經過,挨得很近地看他們的臉。這些本地人,優遊其間,帶來著一點居家的安閒表情,一定程度緩和了這裡的危險氣氛。
那裡,有一叢人忽然蹲下,頭湊頭的,不一會兒,又站了起來。站起來後,便鬆開些,略走幾步,活動活動。好像方才進行了一樁嚴重的事情,使他們神經緊張。他們猛吸著香煙,煙頭便急驟地明滅,明滅。另一處,也有一叢人,這時蹲了下去,頭湊頭。空地上的人,多了一些,但依然是沉寂的。外鄉的女子,互相伏在肩上,表情漠然。沒有人注意到秧寶寶和蔣芽兒,這些外鄉人,顯然不如前一些那麼風趣,而且簡單,他們好像彼此懷著敵意。她們所以沒有離去,也是蔣芽兒的嗅覺在起作用,她總能嗅到不尋常的氣息。在這靜默裡面,一定是有著什麼,將要發生。她很機警地向一個本地人打聽時間:老伯伯,幾點鐘了?老伯伯也沒戴表,但手裡托了一個收音機,裡面傳出嗡嗡的說唱聲,他說:八點出頭了,你們好回家睡覺了。蔣芽兒很乖巧地說,好的,卻並不離開。過一會兒,再遇到老伯伯,他們就成了熟人。老伯伯說:你們怎麼還不回去睡覺?又問她們是誰家的小孩。這一老二小站在一處說話,說了一會兒,蔣芽兒忽踮腳湊到老人耳邊問:他們在做什麼?老伯伯四下看看,並不回答,說要回去睡覺了,身上的汗早已息了。兩個孩子就跟他一起走出空地,迎面又有人向這裡來。月亮升高了,空地完全暴露在月光底下,人的眉眼都清晰的,看過去,數量顯得很多,幾乎有些擠挨著,本地人卻都不見了。
她們沿了一道緩坡攀上空地的邊緣,走到路上。老伯伯與她們同一個方向,一同走過菜市場,在空曠平整的新街上走了一截,天地開放了許多,風裡含著稻香,她們禁不住一陣輕快,哼起了歌曲。老伯伯手掌裡的收音機,聲音也響亮許多,嘶嘶啦啦的,老伯伯說:馬上要報時了。果然,嘶啦幾下子,嘟,嘟,嘟地報時了。他們一起走過水泥橋,老伯伯要往橋下岔道去,分手時,他問她們:曉得他們在做什麼嗎?蔣芽兒眼睛亮亮地,吐出三個字:拉皮條!老伯伯返身又走上路,繃起臉,盯了她們問道:到底是誰家的小孩子?她們倒退著走了幾步,然後回轉身飛快地跑了。
跑了一大段,再回身望望,老伯伯看不見了,只聽得見他收音機裡的咿呀聲,也越來越弱,漸漸沒了。鎮子的中心地帶已沉入到一些矮房子後面,那裡有著神秘的事情。九點鐘,在這鎮子裡算是很晚的時間了,安居樂業的人都已經躺到床上,看完電視連續劇的一集,準備入眠。經過一個溽熱的暑天,初秋的夜晚特別好睡。可是,華捨還生出了另一種生活,夜生活,正在進行。兩個孩子覺出夜的涼意,瑟縮著,抱著肩膀,快快走到樓底,來不及道聲再見,一個閃進門洞,一個鑽入半卷的門簾底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