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院前面的空地,也是外鄉人喜歡聚集的地方。電影院位於這條東西向街的另一邊,北邊。菜市場,汽車站,則在南邊。電影院是六十年代初造的,四角四方的水泥建築,立在水泥台階上面,底下是大約二百平方米的水泥地坪。在這個人口密集,水道交錯的江南鎮子上,這一片空地,可算得是遼闊了。這一個建築呢,多少有些突兀,可漸漸地也不了。這種北方化的機關式房屋多了,統是四角四方,闊大的院子。尤其近年來,住宅樓起來了,舊房翻成新房,水泥預制件大量湧入這個磚木結構的小鎮子,原先那種細的工筆線條便被灰白的塊面掩蓋了。幾十年裡,不知不覺地,這鎮子改著模樣。所謂的老街,仰仗街下的水道,前後通貫鑒湖和運河,暫且還留著,老街就也留著,可也真是瓦礫堆了。要從上往下看,已經被那些灰白顏色的水泥塊壘,擠成一條縫,差不多就要合上的意思。
再說電影院,曾經是很繁榮的。每來一部新電影,那廣場上就都是人。有票的等進場,沒票的買票。門前畫著大幅的電影海報。電影院裡有專門繪海報的,架著梯子,用尺子打上格子,一格一格朝裡畫,逼真極了。有年紀的人還記得,那畫匠叫老莫,喜歡喝黃酒。後來,有了電視機,電影院就不大有人去了,改成放錄像。但是,那老街後頭的巷子裡,挨門都在放錄像,片子還更多,更開放。錄像廳也就沒人去了。電影院基本就算關了門。偶爾的,有鎮民大會,就開啟了做會常還有時,大約十年裡面有一兩次吧,某個穴頭,帶了歌舞雜技班子,到這裡來走穴,效果也不怎麼樣。這地方,說偏也不偏,自從柯華公路開好,到柯橋只十來分鐘,什麼沒見過?所以,這電影院就荒了下來,被幾家廠借作倉庫,堆放東西。那畫海報的老莫,也不知什麼時候走了。廣場上幾盞路燈壞了,沒有人修,一入夜,這片空地就黑著。
黑暗裡,聚著外鄉人。這裡的外鄉人,是在台階上坐著,男的坐一邊,女的坐一邊,並不說話。不像汽車站上那樣騷動和緊張,但是,有一種詭黠。四方的電影院平頂投下整齊的陰影,正好罩住台階。人臉都是黑的,看不清輪廓。那些閒逛的本地人,仔細去看他們的臉,也看不出什麼。
秧寶寶跟隨蔣芽兒夜間外出的活動,被李老師禁止了。天並不是那麼熱,甚至還有些涼。理重要的是,這個鎮子已不像以往那樣太平。倒不是說它已經發生什麼事情了,而是,氣味。有年紀的人都嗅得出來,氣味不對。不是連秧寶她們自己,都覺出了不安。所以,晚上,就不出去了。至多,兩人站在樓下的門洞裡說說話。那一方小門洞,堆了誰家的舊煤爐,竹雞籠,幾摞磚,只有轉身的空兒,兩人就在這裡嘁嘁喳喳。門洞裡外面路上,很寂靜,柏油路面反著幽光,幾乎沒有人走過。這樣的靜謐也是令人不安的。不用大人發話,她們自己就止了腳步。鎮碑底下的消涼會,變得渺茫極了。那一方碑,如今兀自立在台階上頭,下面的人都不曉得去哪裡了。她們手扶著水泥門洞的牆框,朝外張望著。遠遠的,越過稻田,豆架,傳來機器的轟鳴聲。不是鬧,而是更靜。
蔣芽兒嗅嗅空氣,靈敏的小鼻子裡傳入了什麼異常的成分,她預言道:要出事,真的要出事!由於害怕,還有興奮,她的聲音微微顫抖。她轉向秧寶寶,兩隻小綠豆眼灼灼發光:和我媽媽一起唸經的老婆婆,家裡一隻公雞生了一隻蛋!秧寶寶不由也有點害怕,嘴裡卻說:這又算什麼呢?蔣芽兒說:丁字巷有戶人家蓋房子,我爸爸送木料去,正打地基,打下去,躥出來一隻黃鼠狼。秧寶寶說不出話來,看著蔣芽兒的眼睛。蔣芽兒再接著說:「江南樓」的老闆你有多長時間沒看見?跑掉了!對面的「江南樓」果然黑著燈,想想,是有多時沒開張了。蔣芽兒一把拉住秧寶寶的手:你曉得吧,上回我們去看菩薩戲的那個張婁廟,尼姑,女爺爺,中午打瞌充,做了一個夢,有只東北虎竄到這裡,你再想想,鎮上的外鄉人,哪裡人最多?東北人!兩個小孩子的手心都出了一層汗。看來,出事情是不可免的了。可是,出什麼事情呢?懷著這個老大的懸念,兩人積壓回個的家,爬上床去,睡了。
接下來的日子,平安無事地過去了,什麼也沒發生,甚至於,秧寶寶又看見了「江南樓」的老闆。他騎著一輛鈴木摩托車,騎下大路,往北邊去了。「江南樓」卻真是打烊了,門窗緊閉,室外空調機上的雨篷,翻捲起來,掀成一團,好像一隻鳥巢。這也沒什麼,鎮上有許多生意,停了做,做了停,走馬燈似的。蔣芽兒呢,似乎已經忘了她的預言,再也不提。兩人每天早起,走在初秋爽潔新鮮的陽光下,一同上學去。無論是車站,還是電影院,早晨的時候,都是另一種面貌。一律是嘈雜,而且邋遢。中巴搖搖擺擺駛過空工,攀上道路,尾部噴著氣,汽油味漫了整個路口。電影院這座水泥建築,在日光中更見灰暗,台階上遺留著瓜子殼,塑料袋,煙頭,果皮。黑暗所造成的封閉此時打開了,敞著,與這鎮子其他的部分連為一體,使這鎮子變得大了,平了,並且令人厭倦。然而到了夜晚,詭異的空氣又降臨了,每一樁物體都投下暗影,將空間陰隔成小塊,遮蔽著。這鎮子就像有了階層的劃分似的,呈現出各種不同的區域。要出事的感覺又回來了。
有時候,蔣芽兒拉了秧寶寶,斗膽出了門洞,越過路面,到她家買下的小樓前面去。大輪的滿月底下,空地上像栽了銀子一樣,白花花一片。仔細看去,是扔下的瓶子,易拉罐,塑料袋,泡沫塊。她們就拾了一個大塑料袋,撐開,一人提一邊,彎腰揀著。月光下她們的影子,一起一伏,一起一伏,辮子一會兒垂下,一會兒甩到背後,好像在跳著舞蹈。稻子真的熟了,有飽滿稠厚的漿汁氣,熱呼呼地撲鼻。北面田野裡,最近的一片廠,亮著一百燈光格子,機器聲轟鳴。可是,秋蟲清亮的叫聲卻穿透出來,直入耳去。她們揀了有五六袋子,空地略略轉了顏色,變成一種熟地的深褐色,就像剛犁過似的。並且,土地的濕潤的甜腥氣也漂浮起來。
兩人揀了一陣,將塞滿垃圾的塑料袋歸到路邊,拍拍手上的地土,要走。蔣芽兒卻又要去看房子。於是,返身再走入空地。腳下的地比方才柔軟有彈性,微微地陷著腳。房子裡的傢俱搬空了大半,窗上的木板也撬掉幾塊。所以,房裡便灌注了光線。正方形,或者斜邊形的月光裡面,可看見地坪上粗糙的水泥顆粒,牆上面略微細膩的石灰顆粒。靠牆還有幾件什物:床板,籐箱,一堆土黃色舊布,大約是沙發套。均勻的月光裡,反而比在日光下看得更細微。這時候,她們看見房間的正中,隱約有一條虛線,兩人的目光聚到了那裡。這條虛線就像巧手的孩子用樹葉的莖做成的珠子,將細細的葉莖掐一點,拉一拉,掐一點,拉一拉,最後,那一粒粒的莖便穿在了拉出的纖維絲上。現在,這一串細珠子就從房間的中央垂直下來。不過,那珠子是由光亮變成的。並且,好幾次,它脫離了她們的視線,消失了。然後,又出現了。注視良久,她們方才看見,在那珠子的最下端,垂著一個墜子。她們同時認出了,就是那個大蜘蛛。在傢俱的腿之間,來回穿梭,織出了那一張複雜精密的大網的,就是它!傢俱搬走了,它的網沒了,它竟又織出了一條線,從房頂上的裸著電燈泡織下來。她們都有些活動,看著這只頑強又辛勞的大蜘蛛。月光在空房間裡移動,不知不覺中變換了角度。那珠子有一瞬間,連成了一條光的線,爍然一遙蔣芽兒一激靈,臉離開了玻璃窗,側著,小聲說:聽見沒有?秧寶寶也側過臉,聽著。蔣芽兒說:有聲音!不等秧寶寶回過神兒來,她拉了秧寶寶的手,躍下台階,瘋跑起來。風從耳邊呼呼地過去,空地上的小石頭,碎磚瓦,被四隻腳踢得亂飛。她們終於跑上路,來不及兩頭望望,直奔路對面。蔣芽兒對了懵懂中的秧寶寶,喘吁吁地說聲:要出事!一頭鑽進捲簾門底下。秧寶寶也立即進了門洞,三級並兩級衝上樓梯。
天明之後,一切安然無恙。太陽底下,那股子潮濕與霉爛的垃圾味,暖烘烘地起來了,壅塞在鎮子裡的角角落落。有些熏人,卻也叫感到安全。人們又開始了一天的活動。蔣芽兒依然在樓下喊秧寶寶的名字,約了她一同上學。在秋日的早晨,她們顯得比以往更要輕鬆和愉快。秋天總是給人喜悅。卸去了溽熱的重壓,連那股子氣味都要好一些。任何一種顏色都像是摻了一點乳色,變得柔和,沉著,不再是夏天的那種「暴」。尤其是在這樣水氣重的江南,秋日的乾爽,使空氣變得單純,有利於呼吸。人的臉似都清瘦了一些,其實是神清氣爽。小孩子要比夏季時更好動,走路要快,嘴皮子也要快,一進學校,那操場上滿是竄動的身體,喧聲震耳,像鴨棚。
可這還是在白天,到了晚上,蔣芽兒和秧寶寶變得膽小如鼠。連門洞裡的黑,她們都害怕了,各自躲在家中。雖然寂寞,可是安全啊!她們人在家中,耳朵卻豎著,捕捉著外面的動靜。現在,連秧寶寶都相信,要出事情了。處處都是跡象啊!這一日晚上,其實天剛黑下來不久,可因為天短,就變得更晚了一些。街上有人趕了一群鴨子,從東往西走,養鴨人的赤腳與鴨子的掌蹼,柔軟地踏在路面上,啪啪地肉響。秧寶寶跳起來,奔到陽台上,往下看,正看到,蔣芽兒從捲簾門下探出身子。兩人互相看到,咫尺天涯似的,對視一會兒,各自縮了回去。
陸國慎回家了,挺著一個大肚子,吃飯的時候,或者做著些什麼事情的時候,會突然抬起頭,說:又踢我一腳!有一回,她還讓小毛貼著她肚子聽。閃閃呢,則是戴一副聽診器,在她肚子上按來按去聽著。李老師站在旁邊說:能聽出什麼呢?什麼也聽不出來!雖然是懷疑的態度,但分明也是有所期待。大家圍著陸國慎的時候,秧寶寶總是站得遠遠的。陸國慎回來之後,她們還沒有照過面,秧寶寶看見她在,便低下頭走了過去。好幾次,已經看見陸國慎朝她看了,她卻扭過臉去裝看不見。現在,又是陸國慎幫她裝米,裝水,裝菜盒。從陸國慎手裡接過飯袋子時,她把頭低得更深了,只看得見陸國慎的一雙腳。這雙腳穿在一雙布鞋裡,腳背卻從鞋口腫脹出來。她心裡不覺有點難過。和陸國慎之間,就是這樣,覺得難過。為了避免每天早上與陸國慎接觸,秧寶寶開始自己料理早上的事情。她早早起來,自己舀一小瓢米,淘淨,裝進大飯盒,小飯盒裡,搛一些前日留好的菜,再將水瓶灌滿礦泉水。一件件放好,紗布袋紮緊,提著上學去了。這樣,她和陸國慎更用不著照面了。
可是有一天,吃晚飯,這一天,湊巧了,大家都聚在一起上了桌,陸國慎說:在醫院裡,吃過一次雞蛋,全是當年小母雞的頭生蛋,鮮極了,而且滋補極了。閃閃說:你怎麼知道是頭生蛋?舌頭這樣靈。陸國慎一反不與閃閃抬槓的慣例,堅持說:我吃得出來。秧寶寶的臉幾乎全埋進飯碗裡邊,眼淚馬上要流下來了。大家都忙著說話,誰也沒有注意她,關於頭生蛋的話題又很快扯開了。然而,秧寶寶和陸國慎,終於有了不理不睬之後的第一次交流,她們彼此心領神會。
與陸國慎的心領神會並沒有打開局面,反而使秧寶寶更加羞怯地躲著陸國慎。陸國慎並不去勉強她,曉得這個孩子的心,心裡越是和誰親,表面上就越是和這人疏離。晚上,她走過秧寶寶的小床,看見她蜷在薄被子裡的身形,挺想拍拍她的頭,摸摸她的臉。可是,她不想讓這孩子尷尬,就什麼也沒有做,走了過去。
就這樣,局面轉過來了,變得秧寶寶和閃閃說話,和陸國慎不說話。雖然是不說話,可秧寶寶卻時時感覺到陸國慎在常洗乾淨,疊好了,端端正正放在她枕頭的衣服上,有陸國慎手上的防護霜的氣味;飯桌上的幾種菜,是陸國慎特有的風格,比如,豇豆也好,茭白也好,茄子也好,南瓜也好,北瓜也好,一律上鍋蒸熟,再澆上醬麻油或者腐乳汁;晚飯以後,新聞聯播時候,家裡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說話,其中又多了陸國慎的聲音進來,就起了中和的作用,變得均衡了;以前不覺得,現在還發現,陸國慎喜歡點衛生香,點一種檀香味的盤香,所以,家中就又有了一種陸國慎的氣味,檀香味。陸國慎雖然不像閃閃那麼活潑有趣,但她卻有著一股滲透性的影響力,在她周圍,佈滿著她的空氣。
秧寶寶在這樣的空氣裡,變得安靜了,她甚至變得稍稍有那麼一點戀家。放了學後,在外面逗留的時間明顯地短了。晚上呢,當然,早已經不出去了,就坐在客堂間的方桌上寫作業。雖然房間裡聚著人,又開著電視,但她心裡是安靜的。在這個人口比較多,作風也比較散漫的家庭裡,剛來的人會覺得有點鬧和亂,其實,內裡,則有著一種特別的安寧。生活和人性都是穩定,知足,平和,時間久了,便會感受到這一點。秧寶寶在家的時間多了,和蔣芽兒在一起的時間就少了,蔣芽兒極力地挽留她:夏靜穎,我們一起去街裡邊看娶親吧,送新娘的奧迪車已經停在街口,小小影樓的攝像師也要去拍片子呢!秧寶寶簡短地回答一句:不想看。返身上了樓梯,臨進門,又回過頭看看,蔣芽兒仰著臉也看著她。心一硬,就進了門。此時,比平時回家的時間至少早了一個小時。星期六和星期天,秧寶寶也呆在家裡了,因為,這兩天,陸國慎不上班,全天在家。蔣芽兒在樓下喊,秧寶寶伸出頭去,亦是簡短的一句回辭:不想去。
但是,蔣芽兒不是張柔桑,張柔桑是淑女,蔣芽兒則是一種動物,憑了本能行動。在樓底喊不下來秧寶寶,她就走上樓去,敲李老師家的門。開門的人是閃閃,她回頭朝房間裡說:小九妹,同窗好友叫你來了。秧寶寶早從閃閃身後面看見蔣芽兒,心裡一驚。她曉得閃閃她們都不太贊成她和蔣芽兒玩的,果然,閃閃說出這樣帶刺的話,把她比做小九妹祝英台,蔣芽兒自然是梁山伯了。她本來並不想去的,這麼一激,她倒決定去了。可是,就在這時,陸國慎卻走過去,向蔣芽兒招招手,蔣芽兒進來了。
一家人都圍在桌邊,看李老師做魚圓。一條一斤二兩重的花鰱,去頭,去尾,去鰭,剖開,快刀剔去骨頭,然後斜過刀鋒,將魚肉從魚皮上刮下,刮到碗裡,再放進細鹽,用一雙竹筷使勁攪,攪到魚肉起絨,起黏。攪的過程大約需要五十分鐘,要格外的耐心。每個人都參加了這個程序的勞動,一隻大碗圍了桌子傳著。一個人攪到手酸,就傳給下一個。這時,蔣芽兒便也擠了進去。為討在座的人們喜歡,她攪得特別賣力,遲遲不願交班。終於,魚肉被攪得細嫩,光潔,柔軟,富有彈性,李老師宣佈可以停止了。盛來一盆清水,用調羹挖一球魚絨,放進水中,調羹一抽,一個潔白的魚圓漂在了水面上。
魚圓做好了,也到了燒飯的時間,蔣芽兒便起身告辭了。彎腰換鞋的時候,顛倒著視線,找到秧寶寶的眼睛,迅速地眨了眨眼睛,然後走出門去。這一次造訪時間雖然不長,可卻是一個開端,從此,蔣芽兒就經常地敲開李老師家的門,與秧寶寶一起坐在客堂間裡做作業,看電視,玩。李老師家的人,多是對她印象一般,覺得她嘴碎,話多,小小的腦袋裡,不曉得塞了多少亂工八糟的東西,荒誕不經。舉一個例子來說:蔣芽兒給她們講了一個故事,關於新昌的大佛。一晚做了一個夢,夢見某處一座高裡,有一座大石佛,向他祈求,修復它的斷手。大老闆醒過來之後,立志要找到這座大佛,於是他開始了周遊世界的尋找。足找了有三年之久,終於在新昌發現一處寺廟,與夢中情形完全相符。背有奇巖怪石,面臨幽谷,古楓香數株,銀杏一棵,佛亦是石佛,亦是有一隻斷臂。大老闆大喜,不想此生有這等佛緣。話分兩頭,一日,新昌大佛寺忽來一遠道香客,要見廟中主持,見面就奉上一包金條,說受人之托,為大佛修復斷臂。主持問施主甚名誰,家居何處仙方,來人概不答覆,只說倘若金條用完,大佛還未修畢,自會有人再送金條來此。果然,大佛修到中途,金條殆盡之時,又有一香客來到,奉上金條。前後共有三回,大佛終於修葺完畢。
再舉一個例子:蔣芽兒給她們講的第二個故事,也是關於大佛。不過,這一回的大佛是在長江三角洲的一個島--崇明島上。也是在遙遠的東南亞,一個大老闆,送了一尊緬玉的大佛給崇明島。高有三米七,玉身中數處隱有紅寶石,藍寶石,入夜,便通體晶瑩發光。島民們甚為珍愛,專門修一座玉佛樓,度身定做,歷時長達三年。請佛上樓那一日,天上忽然騰出一條龍形雲帶,從東貫西。在場眾僧俗均目睹,有好事者,特地攝下此景,因此,有照片為證。
大家點著頭,問:可是,有誰是親眼看見的嗎?蔣芽兒說:有,同我媽媽一起唸經的一個老婆婆的在上海的親戚。哦,是這樣啊!人們說,不再與她爭辯,懷疑的神情卻顯而易見,尤其是閃閃,馬上就要笑出來了。在這個受著實證主義教育的科學文明家庭裡,蔣芽兒的故事引起的,就是滑稽的效果。秧寶寶為她的朋友感到不好意思,想阻止她繼續往下說,可是,誰能夠阻止蔣芽兒呢?她簡直是狂熱地,眼睛放光,臉形都變了,變得更加削瘦,鼻翼翕動著,就像一種鼠類,機敏地生活在地底下的阡陌裡。於是,她又說了第三個故事。
說的是在上海,某戶人家,生有一子,三四歲時,隨鄰人去廟裡還玩耍。小子忽奔到一羅漢面前,親暱抱住,言:這就是我!旁人一看,果然極為相似。小子又歷數金剛,羅漢,一一說出姓名來歷,顯見得是佛的弟子。現在,有許多老闆,爭著供養小子,還專為他修了佛堂呢!
人們沒有耐心聽她胡說,各做積壓自的事情去了,只有陸國慎,還敷衍著她。陸國慎覺得蔣芽兒雖然糊塗,卻也十分有趣。再有一層,因這是秧寶寶的朋友,就更要認真對待了。當然,她也是秧寶寶的朋友,但她們這一對朋友出了點兒問題,關係有些窘迫,處在一個困難的時期。現在,有了蔣芽兒在場,她就可以通過蔣芽兒向秧寶寶傳遞些意思。比如說,她送過來兩個柿子,說:蔣芽兒,你吃柿子。那麼,自然是,蔣芽兒一個,秧寶寶一個。比如說,她支使蔣芽兒說:撿撿米裡的石子和蟲。再比如,陸國慎問蔣芽兒學校裡的事情,蔣芽兒一邊說,一邊就要徵求秧寶寶的意見:是不是,夏靜穎?秧寶寶只得說是,或者不是。這樣,她們坐在一起聊天,別人以為她們三個都是很好的朋友,其實呢,其中有兩個是不說話的。
總之,有蔣芽兒在,秧寶寶和陸國慎多少是自然了一點。這就是陸國慎力排眾議,歡迎蔣芽兒的原因。甚至有一次,她們三人還一起去了陸國慎的娘家。快過中秋了,李老師紮了兩盒月餅,一包梨子,還有蜂皇漿,人參含片,讓閃閃陪著送到陸國慎娘家。陸國慎卻說不要閃閃陪,她有人陪。李老師問是誰,閃閃說:誰?春香和秋香。春香和秋香都是古戲中常有的小丫環的名字,秧寶寶心裡很明白,曉得是指誰。果然,第二天,放學回來,陸國慎就對蔣芽兒說:陪我送一趟東西去。蔣芽兒問秧寶寶:去不去?秧寶寶不說話,蔣芽兒本來想去,就慫恿道:去呀!去呀!陸國慎已經將東西放在她倆跟前,自己提一個小包在前邊走了,兩人來不及商量,只得一人提一件追著下樓去。
陸國慎的身子很沉了,穿一條肥大的男式褲子,上面的襯衣很短地撅著。準確性長了,在腦後扎一個刷把,也是撅著。這麼樣不勻稱,可是一點不難看,因為她神情安詳。她不慌不忙,一步一步走著,所以,雖然身子笨,速度卻也不慢。走到熙攘的橋頭,讓人讓車還相當靈活。倒是蔣芽兒手裡的籃子撞翻了,梨子一個一個從橋上滾下去。兩個孩子追著拾梨,因為梨大,一次只能拾一個,要想再拾一個,第一個就又滾落了。陸國慎就站在橋頭看著笑,臉紅撲撲的,笑成一朵荷花。
陸國慎的家,住在老街裡的丁字巷,是這鎮子的老居民。父親原是鎮上供銷社的一個保管員,在陸國慎很小的時候就病故了,留下寡妻,一兒二女。陸國慎排第二,上有哥哥,下有妹妹,是家中比較頂用的那一個。人還沒有柴灶高,就會登了小板凳燒飯。第一遍鍋開,舀出米湯來,拌在糠裡,給豬吃。那時候,家裡還餵了一頭豬。再下一遍水,等水干了,便鋪上一層蔬菜,蓋上鍋蓋燜。飯熟了,菜也燜爛了,調上醬麻油,作下飯。如今,李老師家飯桌上這一路熱拌菜,就是這樣來的。偶然,父親生前供職過的供銷社,以極便宜的價格,賣給她們兩斤手指頭粗的小魚,陸國慎就要開油鍋了。劃進鍋小半勺油,暴醃過的小魚煎得兩面焦,再放上辣椒絲,醬油醋,大大地翻炒幾下,一碗魚可供全家人做三天的下飯。陸國慎還會做蝦醬。大兩歲的哥哥跟了小夥伴到塘裡去捉蝦,半天下來也能捉一小碗,比縫衣針大不了多少。陸國慎帶了妹妹一起,一隻一隻剪去須,洗淨泥,鍋裡放少點油,將蝦炒紅,然後放豆瓣醬、蔥、姜、水,煮!蘸饅頭吃最好。說到饅頭,陸國慎也做過,不用酵粉,到街上茶館去,要來切饅頭留在面案上的面渣,裡面不就有酵粉的成分了?和進麵團,揉筋,捂在草窠裡,蓋上家中所有的棉被,半天過後,面也小發起來。
丁字巷是一條老巷,台門裡邊,院子的青磚地,長滿了綠苔。窗戶上的木格子,本來雕著花,現在多半是朽了,斷了木條。二樓的板壁牆,洇了水跡,一條一條的發了黑。屋頂好像承不住瓦了,低低地貨下來,遮住了二樓的窗楣。要不是院裡的幾棵樹,樹之間扯著晾衣繩上,五顏六色的衣衫,牆角下一周盆花,有的開,有的謝,花事挺繁忙的樣子,那麼這院子就真要顯出頹敗了。這裡住的人家多,院裡的結構又很曲折,門裡有門,天外有天。本以為就這麼個院子,可是,從朝南正屋和東廂房之間的狹道走過去,竟又是一個院落,也有樹,有地磚,有人家。走進低樓門裡,一條走廊過去,又是一處院藻,不僅有樹,有盆花,還有一眼井。小孩子玩捉迷藏最好了。還有,說鬼怪故事也最好,要把這些人家遷走,直接就可以演《聊齋》。可有這些人家在,就不同,人氣鼎沸得很。柴火氣,煤煙氣,飯餿氣,魚肉腥氣,小孩子的尿臊氣,都夯進板壁縫,磚瓦縫裡去了。
陸國慎的家,住一側偏院裡的西廂房,上下兩間。樓梯,在迎門的地方,沒有扶手。本來大約是油漆過的,現在已退成白木顏色,中間留下一行凹下的腳櫻陸國慎的哥哥在柯橋工作,家安在那邊。妹妹還未出嫁,在鎮上的農業銀行工作,幾乎踩著她們腳後跟進了門。她騎一架鮮紅的山地車,頭髮燙成很細的一曲一曲,直抵腰際。高腰牛仔褲的側邊繡著花,在腳踝這裡開個衩。裡面一件粉紅短T恤,外面再罩一件白色鏤空的線織衫。要不是親眼看見,她踩著尖細的高跟鞋,登登登地上了木梯子,你無論如何不能相信,這樣的老舊的雜院裡,竟住了一位摩登女郎。她的鵝蛋臉形,其實與陸國慎還是像的,可是因為搽了粉,變得白而且平,就又不像了。
姐妹相見,先是彼此調侃,一個說一個像大肚羅漢,一個說一個是妖精,然後一個就要去摸另一個的肚子。母親這時則插了進來,不讓小的接近大的,生怕小的高跟鞋一蹩,撞到大的身上,動了胎氣。這兩個又非要挨著不可,撕扯一陣,終於,雙雙在床沿坐定,肩挨著肩。這是一張舊床,有帳屏,張了一頂藍印花布帳,一邊一幅挽起來,底下坐了兩個大姑娘。從小在這張大床上拱媽媽的被窩,頭並頭說話,一處長大。現在,一個要做母親了,另一個也到待嫁年齡。別看那小的是摩登的裝束,內心還是循著一代一代的古訓,從小孩子到大孩子,從小姑娘到大姑娘,一節節地走過來。
這兩個坐在床沿,看著面前的那兩個,此時,她們拘束地坐在方桌一邊,做客人的樣子。妹妹陸國恬早聽說過有秧寶寶這人,便問:誰是那乖寶?陸國慎不響,只是看著秧寶寶笑。秧寶寶怕陸國慎與她說話,紅著臉低下頭,蔣芽兒則回過頭,下巴迅速朝她同學一點,陸國恬明白了。她端詳一陣秧寶寶,說:我替你梳個頭,這樣好的頭髮,多難得。蔣芽兒立即站起來,替秧寶寶解辮子,秧寶寶略掙扎一下,就不敢動了。妹妹起身從床旁邊橫放的一張三屜桌裡,找了一段尼龍彩繩,又拿了幾把各樣的梳子,走過來。這時,蔣芽兒已經將秧寶寶的頭髮打散,讓在了一邊。
陸國恬先用一把寬齒扁身的大梳子,將秧寶寶的頭髮通了一通。前一日方才洗過的頭髮,散發出香波的檸檬氣味,還有小孩子的那種清甜汗氣。頭髮披在肩上,烏黑的一片,把秧寶寶的臉襯得更小了。她又低著頭,要是閃閃看見,就要說她是「六月雪」裡的竇娥了。陸國慎卻只是笑,笑出了聲。秧寶寶抬起眼睛,飛快地翻了個白眼,嘴動了動,心裡說:怕你!陸國慎更笑,卻收了聲。第二遍是用齒子較密地窄梳子,細細地通,一綹一綹地通。頭髮給通得又黑又亮,而且柔順極了。再一遍,是用滾齒的圓梳,於是,光滑的頭髮又起了一層絨頭,像罩了一面金網。這時候,秧寶寶就不像蒙冤的竇娥了,而是像外國電影裡的公主。通過三遍,陸國恬放下梳子,張開五指,伸進秧寶寶的頭髮裡,鬆鬆地往下耙,禁不住感歎道:要能換給我這頭髮,多少價錢不計的。感歎過了,就開始做新髮型。陸國恬將秧寶寶的頭髮從正中間挑開,先從後腦頂上理出三綹,一邊各一綹,中間一綹,編一股辮子。再從各邊各理一綹發,編進去,又成一股。就這麼一邊添進一綹頭髮,一邊往下編,編到底,再挽上來,從根上系一截花頭繩。於是,頸後就垂了一個結實漂亮的麻花髻,秧寶寶變成了一個時髦的小媳婦。蔣芽兒激動得顫著聲音說:夏靜穎,你真是太好看了!出於安慰的性質,陸國恬也給蔣芽兒設計了一個髮型。也是從中間分頭路,卻貼了耳後編成雙辮。為辮子粗一些,就將花頭繩辟開,編進辮子裡。這樣,蔣芽兒就有了兩條花辮子,也很活潑,就好像秧寶寶的陪嫁丫環。
辮子編好了,陸國慎媽媽的點心也燒好了。是雞蛋麵餅,不是用蔥花鹽,而是調進白糖,攤出來就有一層晶亮的糖色,黃澄澄的,上面滋出極細的油珠子。每人泡一大碗「風消」--用柴灶,鍋裡不能有一點油星,稻草燒鍋,糯米粉調成又稀又筋的漿,懸著,只在燒熱的鍋底一沾,立即殼起一層鍋巴,消薄消保掰碎後,盛在碗裡,加上白糖,滾水一沖,滋養得很。現如今,柴灶少了,會做「風消」的人也少了,小一點的孩子,都有沒聽說過的。
小孩子都是饞甜食的,所以就吃得十分滿意。吃完點心,兩人在院子裡轉了轉。東廂房的屋簷下,有兩上老伯在方凳上擺了棋局,她們看了一會兒,看不懂,走了開去。偏院外邊的正院,比較熱鬧。有大人在罵小孩子,放了學後不回家,罵半天,只聽屋內爭著辯一句。還有一個四五歲的小小孩,很危險地拿了一把菜刀,削一個南瓜。在一扇啟開的門裡,兩個與她們差不多大小的女生,很詭秘地說著話,手裡飛快地鉤著花邊。她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等那兩個與她們招呼,可進屋去看她們手裡的花樣。那兩個卻不看她們,只顧自己熱烈地說話,翻飛著鉤針。她們只得很無趣地走開了。人們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她們在院子當中茫然地站著,卻有一個男生過來讓她們走開,說這是他的地盤,說罷拖過一張矮桌,四邊布上凳子,像是要吃晚飯的樣子,其實呢,他娘剛在淘米。
她們慢慢退回方纔的偏院,回進陸國慎的家。房間裡,那母女三人正在看嬰兒的衣服,一件一件。花絨布的小衫,和尚領,斜門襟,不用扣子,怕硌著嬰兒,而是用一條布帶子,圍在腰裡,一系。花絨布褲,則不用鬆緊帶,布帶子一系。襪子,是兩個小布袋袋,也是用兩條布帶子,一邊一系。棉衣服,也是和尚領,斜門襟,棉褲的褲腰很寬,屁股這裡特別肥,敞著襠,褲腳倒沒有口,連著兩個小棉布袋,看上去滑稽得很。陸國慎的娘說:看起來,你多是生囡,女兒打扮娘,你倒是比有喜前好看了。陸國慎說:生囡很好,我就喜歡囡,像這樣的!她用下巴朝兩個小的那邊翹翹,秧寶寶往旁邊站了站,表示和自己無關,心裡卻曉得陸國慎其實專說給她聽。
嬰兒的衣服看過了又收起來,藏進櫃子,說等陸國慎生了,娘看女兒的時候帶去。然後將帶來出空的籃子再裝滿,一個籃子裡是一小包方才吃過的「風消」,一封芝麻核桃糕,再一個籃裡則是一條醃青魚。讓秧寶寶和蔣芽兒一人一個提著,送她們出了家門。出門時,陸國慎一手攙住蔣芽兒的手,一手去攙秧寶寶。秧寶寶不能當了人家娘的面前耍性子,就低頭換一隻手提籃子,讓過了陸國慎的手。一咱上,她都走在陸國慎和蔣芽兒半步後面,陸國慎並不回頭看她,只顧往前走。三個人前後跟著,走出老街,上了石橋,走在菜市場口上,天已有暮色了。
經過這次出門做客,秧寶寶不能說不和陸國慎好了。人家娘的屋子去了,人家娘的東西也吃了,還讓人家的妹妹梳了頭,可是,她還是不能和陸國慎說話呢!這是為什麼?因為,因為陸國慎還沒有和她說話呢!一旦陸國慎露出與她說話的意思,她又趕緊地避開了,這又是因為什麼?因為倘若陸國慎開口說話,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事情陷入了僵局,不知道要等待一個什麼樣的契機,才能夠走出來。
回家以後,陸國慎的肚子又大了點,裡面的小孩子也動得更多了,而且時間持續得更長。這時候,陸國慎就停下手裡的事情,望著大家,說:你們看,你們看!大家肅然地看著她衣衫下隆起的肚子,好像真能看見一個小孩子在裡面打滾。這段時間,似乎大家的夢都特別多,多是關於這個小孩子的。幾乎每天早上,都有一個人,一邊吃早飯,一邊敘述他的夢。有一個夢是說,到市場買了一條大魚,回到家,剖開魚肚子,裡面躺了個花生大的小孩子,還梳著一個抓鬏。有一個夢說到河邊洗衣服,一隻鞋掉下去,好多人幫著撈,撈上來一隻鞋大的小孩子。又有一個夢,做的是盆裡一朵海棠花開了,聽起來與小孩子無關,其實是一個重要的隱喻,它表示即將來臨的,將是個小女孩。後來,隔壁樓裡有個鄰居,過去和李老師同事的退休老師,也跑來說她做了一個夢,看見一隻好看的小黃鳥,飛著,飛著,一下子飛進李老師家的窗戶。終於,這天晚上,秧寶寶也夢見這個小孩子了,這個小孩子張口就叫她,叫她「寶姐姐」,但不是像閃閃的小毛那樣,帶有諷意的,而是很親熱。然後,秧寶寶就給她梳小辮。她都能覺得出,小孩子柔軟的頭髮,在手心裡癢酥酥的。就是這麼逼真的一個夢。秧寶寶當然對誰也沒說起,她是連「陸國慎」這三個字也不提的。她暗中做了一個決定,決定要替這個乖巧的小孩子準備一件禮物,她要為她鉤一頂帽子。秧寶寶還沒來得及跟媽媽學編織活呢,蔣芽兒的媽媽也不會教蔣芽兒這些,可是有一個人會,這個人就是張柔桑。
先前說過了,張柔桑是淑女。她從小的玩具就是毛線針,繡花針,鉤針,毛線,絲線,花線。到夏至那一日,她們張墅村裡,所有的小孩子胸前掛著的雞蛋,都套著張柔桑編織的彩線網袋,底下垂著一束穗子。有些老婆婆說,張柔桑是天上巧姐的孩子。因為每年七月七,牛郎織女在鵲橋相會,是必定要懷小孩子的,這些小孩子就散落在凡間各家。恰巧呢,張柔桑耳朵邊有一塊硃砂胎記,手指甲大小的。那些神秘的老婆婆就說:像不像,像不像一個織布梭子?就是巧姐留下的,為了想她孩子的時候,好找得見。
要說,張柔桑長得也有些像仙女。比秧寶寶還要略高出一點,在她們這個年齡,就相當修築了。頭髮不像秧寶寶那樣厚和黑,但更長和柔順,沒有束起來編成辮子,而是散著,直垂到腰際。前邊呢,斜分開來,不留劉海,在發多一邊的額際上,別一個發卡。說到這個發卡,就又要說到張柔桑的才能了。這個發卡,是最最普通的,五角錢可買一板的黑鐵絲發卡。但是,張柔桑在發卡朝外的卡絲上,用一色桃紅和一色翠綠的花線,編織了一道盤龍花。編餘下的花線,並不截斷,而是散著垂下來,一直垂到耳際。張柔桑的臉形,要比秧寶寶圓和扁平一些,因是太多秧寶寶這樣小小的鴨蛋臉,這裡人就認為張柔桑這樣的臉形是極美的。而且張柔桑膚色比較白,配著溫柔的大眼睛,真是一個美女啊!張柔桑走過來,女人們都要停住腳步,羨慕地看上一眼。
張柔桑的外表是這樣柔和,性情也是柔和的,但卻並不是沒有主意。她的內心,甚至是很剛的。對於秧寶寶的無情無意,她可以原諒一次,也可以原諒第二次,但第三次,她就不再縱容了。所以,自打開學以後,秧寶寶又一次被蔣芽兒拉了過去,她再沒有向秧寶寶表示過一點的友誼。現在,秧寶寶出於功利的目的,要與張柔桑拉關係,多少是有些卑下了。當然,那是不考慮秧寶寶內心另一種感情的說法。
就這樣,秧寶寶怎麼說都是余著臉去和張柔桑說話的。張柔桑不卑不亢,並不給她的舊友難堪,卻也談不上對舊情有什麼顧念。她的向來很溫存的大眼睛裡,此時含有著一股嚴峻的表情,這比不理不睬更加拒人以千里之外。然而,秧寶寶其實也苦得很,一方面自尊心受著打擊,另一方面,也真正體會到張柔桑被她傷得有多歷害。她卑屈地隨在張柔桑的身後,問這問那,不顧蔣芽兒的打岔,還有拉扯。課間的十分鐘很快就過去了,她只得回到自己位子上,隔了幾排桌椅,遠遠地望一眼張柔桑。有幾次,張柔桑無意間與她的目光相遇,那目光真是怪可憐的。張柔桑裝做看不見,趕緊避了開去。放學了,秧寶寶緊跟著張柔桑出了教室,為了跟上她,在桌椅間磕碰了腿腳,也不覺著。下了樓梯,走出校門,秧寶寶追上了張柔桑,可張柔桑的步子卻快了些,將秧寶寶又拉上一點。秧寶寶小跑著追上,張柔桑再快一點,始終和她保持著五六步的距離。就這麼,一追一趕地走到向西去的新街上。
秋日的陽光,下午三時許,已經斜下來。但因為雲層薄,空氣透爽,所以光鋪得開,均勻地明亮著。這一刻,就像早晨十點鐘的時候,只是影子掉了個方向,向東。這兩個小孩子,前一個是粉紅色的格子襯衫,套著蘋果綠色的毛線背心;後一個是紅黑白攘拼的運動衫外套,翻出淡黃碎花的襯衣領子。底下都是褲腳和膝蓋上貼著化的牛仔褲,白旅遊鞋。背上的書包壓得她們有些佝僂,脖頸一伸一伸地向前走。看那身後拖曳的影子,比她們的人長,重,遲緩,埋著心事。再拉開些距離,就能看見,在這一前一後兩個人的後邊,遠得多,至少有一百米的地方,還有個彩色的小花點。一身大朵大朵的玫瑰紫團花,也拖曳著一條佝僂的憂傷的影子,那就是蔣芽兒。
看著張柔桑的背景下了新街,走在車轍縱橫的土路上。沿了一堵石灰白的山牆,路窄了起來,只剩下一步寬,接下去就到了一個岔道。張柔桑走上去往張墅的村路,秧寶寶也跟著也要往張墅去了,可就在這時,她看見通往沈婁的石橋上,有幾個女人前呼後喚著走過,下了石橋便往老屋的方向去了。秧寶寶不由也跟著上了石橋,這樣,就可以看見老屋了。老屋的門口,圍了一些人。秧寶寶心亂跳著,跑下橋,追上方纔那幾個女人,聽見女人們笑道:公公發耿勁了!秧寶寶一氣跑到老屋跟前,繞過圍著的人,就去推院門。院門閉著,上了閂,可能還頂上了東西,一動不動。她扒著門縫喊:公公,開門,是我,夏靜穎!沒有人應。身後的人也幫著喊:秧寶回來了,開門呀!還是沒有人應。人們又笑道:公公發耿勁了!
秧寶寶喘息著,歇下手,回身看看。門口圍著的多是莊裡的女人和孩子。其中有兩個生人,穿著鐵灰色的滌綸西裝,推著自行車,此時將自行車架在地上,自己找了塊石頭坐下來,大約已經等一時了。看起來,他們並不著急,而是笑嘻嘻的,好像感到很有趣。他們從兜裡摸出香煙,互相點了火,慢慢地吸著。其中一個,向眾人解釋說:我們並不是來抬他棺材的,只是與他宣傳火葬。眾人就朝裡喊:公公,他們要與你講講話而已!院門裡寂然無聲。人們就向來人說:公公是聾人,不一定聽得見。來人說:你說他聽不見,我們剛開口說,我們是土葬改革辦公室的,他立即將門關閉。眾人就說:那不是聽出來的,是聞味道聞出來的!大家就笑,那兩個幹部也笑。笑過了,側耳聽聽,門裡面還是沒聲音。太陽又西去一些,從門上斜過一塊。人們或坐或站,都找到了安置的地方,閒扯著,扯一陣,朝裡邊喊一聲:公公,開門!再扯一陣,喊一聲:公公,道士來了!裡面總是無聲。人們就笑。
秧寶寶貼門站著,企圖朝裡看,可門縫緊閉,一絲空隙不留。什麼動靜也沒有,連那些腳腱強勁的雞都沉默著,傳遞出一種警惕的氣息。過一會兒,那兩人吸完一支煙,站起來,拍拍褲子後面的灰,推起自行車,故意大聲地說:不讓進算數,走了,走了,明日再來!說罷又悄悄將自行車原樣架好,屏息等著。大家曉得他們是哄公公開門,都忍著笑,等著。半天,也沒有動靜。於是,人們又哄聲笑了,兩位幹部重新坐下來。有好事的女人自發地上前,咚咚地擂著門,威嚇著:再不開門,要撬了啊!秧寶寶發起火來,奮力將那女人推開,說:撬誰的門?撬你家的門!大家又笑,笑秧寶寶原來很護家的,破屋當寶啊!就在這紛亂之時,院子裡,忽然拔起一聲吼叫,人們不由靜了一靜。這一聲吼叫,嘶啞卻高亢,有點像野獸,只有秧寶寶聽出來,公公在唱歌,唱的是:狀元岙,有個曹阿狗,田種九畝九分九厘九毫九絲九,爹,殺豬吊酒,娘,上繃落繡,買得個婁,上種紅菱下種藕,田塍沿裡下毛豆,河勘邊裡種楊柳……隨著公公唱腔有了板眼,人們才醒過來,輕鬆地笑了。兩位幹部互相說:你會不會唱?與老頭對上一段!然後站起來,再一次拍去褲後面的灰,說:要麼去田里看看,將他的墓處理了。於是,就有人引路,往公公的自留地裡去了。
秧寶寶對了門裡喊:公公,人走了,開門!回答她的是公公激越的歌聲:楊柳高頭延扁豆,楊柳底下排蔥韭。大兒子又賣紅菱又賣藕,二兒子賣蔥韭,三兒子打籐頭,大媳婦趕市上街走,二媳婦挑水澆菜跑河頭,三媳婦劈柴掃地管灶頭……這平直的歌調裡,拚力掙著一股勁,叫秧寶寶害怕極了,她不由地挪動腳步,隨著眾人走去。人們繞過老屋,從兩座低矮的院牆之間穿過去,再順了一條田埂走一段,來到了公公的自留地。這是一塊旱地,大約有二分,種了些毛豆。因為人力不濟,毛豆長得不好。稀稀拉拉的豆柯裡邊,石塊砌了一個方坑,半邊的上方,兩片石板架成一個屋脊。這就是公公為自己造的陰穴。人們指點給兩位幹部看,兩位幹部戲謔地說:這陰穴也忒簡陋了,魂靈也關不牢的。人們便告訴道:雖然簡陋,可公公卻是用心用意,專程請了石匠來,鑿了石方,放下,接縫,才造好沒幾日,看,鑿痕新得很呢!兩位幹部說:要是新造的,就更錯了,縣裡老早立法保護耕地,廢除土葬,滿牆張貼的都是:讓得三分地,留給子孫耕。難道看不見?人們說:公家都造墳山,為何不讓給子孫耕?兩位幹部說:那是山地,不是耕地。人們就說:現在你們不是來了嗎?來得及給子孫耕的!大家還都朝後站站,看那兩人怎麼動手。
那兩位幹部站在石穴旁邊,就有些尷尬,真要動手拆人家墳,到底是怕傷陰騭。太陽已經低到公路的路面了,有自行車在一道金光裡駛著。這邊呢,光是淡金色的,從貼地的豆河根裡淌過來,淌過石板。石板上還敷著一層薄薄的石粉,看上去很新鮮。那兩人嘴裡繼續嘀咕著,手抄在懷裡,又站了一時,就有人說:其實這還算不得陰穴,要埋了人才算呢!又有人插嘴道:難道往自家地裡栽一塊石板也要立法嗎?兩位幹部想得了提醒一般,放下手來,說:反正不能土葬!就轉過身子往回走了。大家隨在身後,又湧向了村子。秧寶寶遠遠跟著人們,走到路上,回頭看看毛豆地,地裡面的石穴,穴上的石板聚了一些落日的光,又被豆柯擋了些,閃閃爍爍的。可這會兒,天真是有些暗了。那毛豆地,以及邊上的幾塊菜地,都顯得荒。那一點光,漸漸也流散了,露出灰白的顏色。
人們擁著兩個幹部,從田埂上走回巷道。這一次,他們沒有在老屋跟前停留,逕直走了過去。老屋的院門依然閉著,公公已經不唱了,沉寂下來。幹部的自行車丁零零地上了石橋。人們各回各的家,燕子也回巢了。這個寂寥的村莊,不期而至的一齣戲劇,落幕了。秧寶寶站在老屋跟前,遲疑地用手推了推門,門紋絲不動。她移過身,躲到牆邊一棵水杉後面,眼淚流了下來。她手扶著樹,感覺到樹皮粗糙的溫暖。這是白晝太陽留下的熱,也是樹的體溫,情意綿綿地抓撓著孩子的手心。風吹著,樹葉在很高的上方嘩響。秧寶寶輕聲哭泣著,不為別的,就為了公公,公公可憐,可憐,可憐!別人家的門裡都飄出飯菜的香,惟有老屋,沉寂著,沒一絲動靜。秧寶寶光顧自己哭著,根本不會想到,在屋前邊的空地邊上一座無人的空屋斷牆後面,也站著一個人。這個人,從頭至尾目睹了方纔的一幕,此時也在哭泣。那是張柔桑。她們倆也都不知道,更遠一些,其實也不遠,就在石橋下面,婁底頭,蹲了一個她們的同學,蔣芽兒,也在哭。應該說,剛才的一幕,她看得並不清楚,可是她嗅都嗅得到這個下午的傷心的空氣。大眾們都在嬉笑著,可是,孩子們都在傷心。
暮色降臨,將這三個哭泣的小孩子,罩在一種藍灰色的影子裡。她們身上的衣衫的諸多色彩,全調進了一種透明的顏料,變淺,變暗,沉暗中,有一層隱藏的明亮,這又使得顏色變輕盈了。在這樣的色澤中,她們變得更小,而且更輕,她們慢慢地移出各自哭泣的窩,飄一般走動起來,悄無聲息。淚痕都巴在臉上,喉嚨口不時還抽噎一下,手足有些麻軟,身子就好像不是自己的。她們散開在帶些潮氣的薄霧裡邊,彼此也看不見,離開了這個村莊。
第二天,上課之前,張柔桑走到秧寶寶座位前,從書包裡掏出一個手絹包,打開,是一團粉紅色的開司米,還有一柄鉤針。她迅速地起了一個頭,手在秧寶寶眼皮底下翻飛一陣,立即出現一排辮子花,然後放在桌面上,走開了。只這幾下,秧寶寶已經看懂了,拾起來試著。小心地送進鉤針,繞了線,再抽出來,一股辮子花在針下顯現了。蔣芽兒依在身邊,看著她鉤。三個人都沒說話,靜靜的,然後,上課鈴響了。
接下來的日子,秧寶寶就是鉤著這頂小帽子。總是這樣,關鍵的時刻,張柔桑就會過來指點。並不說話,只是拿起來示範情地鉤幾針,再還給徒弟。蔣芽兒呢,偎在秧寶寶旁邊,眼睛隨著鉤針,織出一朵一朵辮子花,漸漸地,有了帽子的輪廓。在這編織活裡,她們小心裡的一種痛楚,漸漸撫平了,變得十分安靜。每天放學,整理好書包,背上肩,秧寶寶就取出編織活,一邊走,一邊鉤。蔣芽兒勾著她的肩,一手替她拿著線團,看她鉤。兩人走出校門,走上校門前的新街,向東走去。街市熙攘進來,尤其菜市場口上那一段,人車都很擁擠。要放在過去,她們就要興奮起來,東躥西走的。可是現在,她們置若罔聞。難免有人撞著她們,連一聲「對不起」都沒的,她們也不去和人講理,認了。兩人專心在編織活裡,走出了鬧市口,街面寬起來,人群也疏朗許多。她們上了水泥橋,眼看教工樓就在面前了,卻過到路這邊,穿進一條狹弄,走到那二層水泥樓後面去了。
那是蔣芽兒的新家,他們已經搬過來了。原先的家空著,等人來租賃。她們來到房子後面的空地上,現在,這裡略略打理一遍,門前鋪了大約三十平方米的水泥地坪,西北角,毛竹搭了一個棚,堆放木材,四周用竹片臨時圍了一圈籬笆。她們就在毛竹棚底下,爬到方子上坐著,繼續鉤帽子。這活兒,秧寶寶從來不在李老師家露的。太陽低下來,棚裡反倒有了光,不見那麼暗。房裡傳出來,蔣芽兒媽媽的唸經聲,有些像哭,又有些像唱,總之,單調。但些時聽來,卻很靜謐。
棚子裡終於暗下來了,蔣芽兒比她還珍愛地將線團,鉤針,織了一半的活兒,用手絹包好。手絹還是張柔桑的,散發出張柔桑的氣息,一種很像茉莉花香的氣息。收好活計,兩人依然摟著肩膀坐著,兩個小身體挨在處,汲取著對方的體溫。也是這種肌膚的親暱,使秧寶寶傾向了蔣芽兒,而張柔桑太矜持了。也不完全是這個,還有境遇的原因。秧寶寶是在寂寞的境地裡與蔣芽兒做了朋友,她就好像退回到嬰兒時期,特別需要柔情蜜意。從毛竹的棚簷底下,看得見前邊的河,河對岸的鴨棚忽然喧嘩起來,嘎嘎嘎,鴨鳴一片。原來是放鴨人回來了,趕鴨進巢呢!再過些時,兩人才起身,互相攙扶著,從方子上滑下來,穿過底層的店堂,一個望著另一個越過街面。
蔣芽兒的爸爸的生意又做大了些,底層的店堂裡擺了裝潢小五金:門把手,鎖,合頁,絞鏈,浴缸的三通,龍頭,等等。有許多實力不如他的建材商,都在紹興,杭州,甚至上海的建材城去租攤發展了。可蔣芽兒爸爸的膽略比較小,或者說是穩當,他從沈婁做到華捨,已經馮了新世界,再要接著馮,就有些生畏,他想不出華捨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可是,誰說得定呢?由他不由他,他的腳都在往那個世界的門檻挪呢!到時候,一步就邁了過去。人家都在說,蔣老闆是臥虎藏龍!
蔣芽兒家原先的教工樓底層的房屋空下了,已經有人來看過。有一家是要開錫箔紙紮店,又有一家要開小百貨,但總歸顧慮這裡的地勢,是在鎮子的尾上,怕人不來。雖然有蔣老闆的例子,可那是蔣老闆,誰敢說自己就是第二個蔣老闆?所以,那房子暫還空著。不久,又有第三家主顧動它的腦筋了,這就是樓上李老師家。
事情是這樣的,開學後不久,閃閃就從小世界幼兒園辭職出來了。她在幼兒園裡闖了一個禍。一日,閃閃帶兒子到柯橋醫院去,讓小毛驗個血查炎症。手指頭上叮一下,等半小時便可看結果。驗血單都是夾在一處,掛在化驗間窗口,病人自己去查。結果,查到一張她們同事,一個保育員的化驗單,單上查的是肝功能,大小三件,件件是陽性,其中肝功能一項,指數大大超標。照閃閃從幼師裡學來的,凡傳染病患者,立即要與小孩子隔離,還要消毒,給接觸者注射胎盤球蛋白。可是,在她的記憶中,這個同事卻一直在上班。她徑直來到院長辦公室,將那化驗單朝桌上一拍,開罪了。那院長,書是讀得少些,可人家原先是做企業的,廠開得好,後來,想為下一代效力,來開了這個幼兒園,遠近都很聞名,哪裡聽得進閃閃的道理?閃閃腦子不會轉彎,見和院長說不通,就跑到縣裡衛生局,教育局去說。調查信是寄到幼兒園的,如此一來,閃閃不走也得走了。
丟了這麼個高收入的飯碗,閃閃並不心痛,倒例舉出其中種種的不好,證明自己早就想走了,只不過沒有機會。許多老帳都翻了出來,比如,家裡交的贊助款多的小孩子就寶貝,睡的床向陽,吃的也好些;比如,每到評比,不是把工作做好,而是劃出帳去請酒;再有,對外宣揚開發娃娃電腦,裝備的一間電腦房卻從讓小孩子進去,只在外人參觀時才找開。閃閃說,以前我是不想講,想為他們遮醜,現在不管了。但是,接下來,閃閃卻又不願意到幼兒園做了。原先工作過的鎮政府幼兒園,有意讓閃閃去應聘簽訂合同,閃閃就是不應。看來,這件事還是很傷了閃閃的感情,幼兒園變成一個創口,再不願去觸去它了。
平靜一段日子,閃閃開始考慮今後的去向。應當承認,蔣芽兒家的房子出空,對她是一個啟發。她想,何不也開個店?有一個自己的店,自己做主,豈不勝於替人家找工,受人家氣?這鎮子上,差不多人人開店,自己才智差幾等的,也不至於賺不回吃喝。只要認準路子,勤勉地做,不貪婪,不欺騙,不相信做不出來!閃閃這樣有創造性的人,自然不會流於俗套。什麼百貨,五金,服裝,出租錄像帶,都不在閃閃的視野裡。閃閃要做的是一個藝術性質的店,什麼店呢?一個畫廊。她對這個畫廊的設想是:一半出售字畫,當然,這些字畫主要由她的父親--顧老師創作。不是有許多人來向顧老師求字嗎?提著水果,煙酒。李老師總是讓他們把煙酒提回去,水果呢,百般推辭以後只得留下來。字,多是那些吉祥的,比如「壽」字,顧老師能寫一百種不同字體的「壽」。還有「魁」字,顧老師也能有幾十種的寫法。再有,《蘭亭記》,顧老師寫過好幾幅呢!那都是送朋友的,朋友也送他。畫裡,顧老師善畫「百子圖」,那一個個小人兒,憨態可掬,人見人愛。但因為畫時較長,好不容易才畫就一幅,顧老師是送朋友裡的至交的。現在,閃閃打算統統拿來充實畫廊。這是一半,另一半,則是由閃閃來創作了。隔年的美麗的年歷,裁去日曆表,裝上鏡框,就是一幅風景,或者美人,再或者貓狗。閃閃在幼師裡上美術課,成績最好的就是布貼畫,裝上框,誰敢說不是藝術品?閃閃用尼龍綢帶和小鈴鐺可做出美麗的風鈴。閃閃用畫報紙和回形針,可做出別緻的門簾。這些女孩子家的小手藝,用料極簡,用心卻極巧。
閃閃想好了,還不算定,要將它說給全家聽,看大家如何意見。閃閃雖然很獨立,也很驕傲,但是決不盲目。再說,在開店這個問題上,她究竟需要家人的幫助。這一日吃晚飯,大家到齊了,閃閃就把她的計劃說了出來。大家倒也無異議,一是因為閃閃已經想得挺成熟;二是受挫的閃閃,應該得到安慰和鼓勵;三呢,顧老師也有興趣。一時間,顧老師連店名都想好了,叫做「絲社」。這「絲」字,是從「日出萬丈綢」得來的,又像征著千針萬線織出來的意思,吳越語裡,「絲」還和「詩」諧音。不過,顧老師的提議並沒有得到響應,人人都覺得過於「雅」了,又喊不響,再有,「社」後頭還要不要接「畫廊」兩個字呢?「社」已經包括進了「畫廊」的意思,要不接的話,字又太少了。李老師說:這店是閃閃做老闆,店名當由她來起,或者就叫「閃閃畫廊」。閃閃則說,這店雖然用她的名義申請執照,但其實是全家的,所以,應該用她和哥哥的名字,就叫「閃亮」。這名字響亮,有「閃亮登潮的意思,大家便通過了。
務虛會開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就要進行實際操作。第一要租房子,沒有店面,說什麼都白說。租房子的事,就由李老師負責了。她做過蔣老闆的老師,此地風氣十分尊師,李老師開了口,事情就算大半成。果然,李老師去說,蔣老闆一口答應,還將租金壓了兩成。他說:其實我一直在等你李老師,如今人人開店,為什麼老師你就不開店!李老師說:閃閃這個店,也估計不出賠還是賺,所以,暫就不敢買你的店面,要買也買不起,只能先做做看。蔣老闆說:老師你儘管放心做,我總歸是等你的,什麼都優老師的先。於是,這邊全家湊了三個月的租金,給蔣老闆送去,那邊就跑工商所申請執照。陸國慎讓她的妹妹陸國恬去負責這後一件事,陸國恬在銀行裡,與工商所總有一路通。第三方面,就是佈置店堂,自然閃閃全權。
到了這一步,閃閃便是慎而又慎。為了最快收回投資,她給自己定了兩個字:「早」和「簡」。要盡早開張,勤簡辦事。但這決不是說閃閃打算馬虎行事,閃閃還是原先的閃閃,什麼事都要做得漂亮。她首先決定暫時不裝修,這就節省了個大頭。她穿了一身舊衣服,用頭巾把頭髮包起來,拿一把長掃帚,將天花板與四壁細細地掃一遍。然後又去翻箱底,翻出幾塊花布,釘在牆上,遮去那些齷齪斑跡。一面牆是藍印花布,上頭就掛顧老師的幾幅條幅。另一面是墨綠色的厚尼龍,配的是幾幅鏡框,鏡框是請木匠做的。其中一幅是外國的森林,林中小溪;一幅是靜物:色澤鮮艷的蘋果,鴨梨,玻璃水瓶;再一幅是頂水罐的西方女郎。因為畫有些嫌少,閃閃將自己的一些木珠掛件,瓷磚畫,珠花髮飾,鑰匙圈,甚至一件寬袖斜襟盤紐的大紅隱花短裌襖,也展平了別在布上。正對了店門的一面牆,則張了一幅龍鳳呈祥的大紅花被面布,上面掛一幅顧老師新畫的「百子圖」,熱鬧極了,紅火極了。
塑料地氈,花去了預算裡的絕大部分,閃閃認為地是決不可忽視的。這問題上,她又變得有些奢侈,將兩間店面的地全都鋪滿。等灰白粗糙的水泥地覆蓋上嶄新的蔥綠色地氈之後,整個房間都變得明亮與華麗起來。餘下的錢,買幾盞射燈,安在頂角線上,照著畫。正中的一盞燈,再沒錢買燈罩了,閃閃卻怎能讓它裸著呢?幼師畢業那年,大家結伴去海南,買回的一頂鏤空斗笠,翻過來,兜住燈泡,光從鏤花的眼中篩下來,滿屋都是金稻穀子。陽台上養的花草,統統搬下來,海棠,梔子,杜鵑,龜背竹,沿牆放一周。花期已經過了,可葉子都綠著,用抹布擦洗去上面的灰--這事情就交給秧寶寶了。沒有櫃檯,閃閃將自己房裡的寫字檯搬下來,側放著,一面在桌上製作布貼畫和風鈴,一面做生意。
等一切就緒,陸國恬也將營業執照送來了。受托辦事的人很熱心,在營業範圍內寫了工藝品,美術品,還寫了服裝,鞋襪,小百貨,化妝品,辦公用具,一直寫到冷飲,食品,才告結束。這樣,受托人向陸國恬解釋道,假如畫廊做不好,還可以做別的。
此時,鎮上人人都知道李老師家要開店了,也有人跑來打探,就覺得稀奇和好看,卻不甚知道那究竟是個什麼店。有一日,秧寶寶放學從老街口回來,走過小小影樓,門裡衝出妹囡,拉住秧寶寶,神色驚慌地問:李老師的囡要開影樓了嗎?秧寶寶嘲諷地看看她,心裡好笑說:天下除去影樓,你還曉得什麼?掙開手,一言不發地走了。留下妹囡,站在熙攘的街口,滿臉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