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佛夜奔【2】

    李二娘不知是該哭好還是該笑好。「咯咯」了半天,眼圈兒紅了,可嘴上卻笑著說:「你小子倒會充硬漢!餓得偷我們的蘿蔔,還裝得若無其事。我知道你肚量大,一頓不吃就受不了,不忍心,給你送飯來了。」
    李靖早就瞄上那個食盒,得了這句話,就如餓虎撲食,撲上去揭開蓋兒就吃。李二娘看他這個吃相,心裡很快活。及至想起他已經投入別的女人的懷抱,臉又驀地一沉:「小子,我就送這一回飯,以後咱們各走各路,十年以後見!老娘我要務些正業,造酒發財。十年之內,咱就趕不上錢寡婦,也要和她差不多!男人也和鴨子一樣,餵著不走趕著走。等我發了,也養上了一大群面首。咱可不是皮肉發賤,就是要氣氣你。你有本事和我打個賭,看十年以後是你妻妾多,還是我面首多!」
    「我不和你賭。發財真是個好主意!我看你有財運,一定發得了。我怎麼和你比?咱這是逃命鑽山溝。十年之後你發了,養面首可別忘了我。我這一眼青一眼紅也是個稀罕,除了熱帶魚,世間再沒有我這樣的動物了。」
    李二娘笑了一陣,忽而又長歎一聲,「你以為我不肯和你去鑽山溝?只要你要我,我都肯和你一起下油鍋!哪個女人不是把愛情放在第一位!有了心愛的人,弄不上手,去弄錢不過是尋開心罷了!你那新人怎麼不來?不吃我酒食,是不食周粟,還是怕我下毒?」
    「你甭理她,不吃就是不餓!」
    正說著,紅拂從樑上跳下來。李二娘一見她兩眼冒火,掏出鏡子就要和她比個高低。她東瞄西看,口中唸唸叨叨:
    「個兒比我高了兩寸,臉比我白一點。眼睛大一點,腰細了一寸,這都沒什麼了不起,只是她這頭髮!喂,你這頭髮是假的吧?」
    「好教姐姐得知,奴這頭髮是天生的,並不曾染過。還有一樁,奴入楊府時,有十幾個老虔婆在奴身上打了格子,數著格兒要尋疤痕。休說是芝麻大的疤,連一個大的毛孔也未尋得。有一個婆子發了昏,說是尋到一個,卻是奴的肚臍眼也!」
    「真個是美到家了的小騷貨。和你一比,我成了燒糊的卷子啦!」
    「姐姐將天比地,奴便是燒焦的卷子!」
    「行了行了!別說這些沒味的客套話。我要是男人,見了你也要死追到底。輸在你手裡,倒也服氣。一起喝兩杯?」
    這兩個女人就入席喝起來。紅拂要賣弄她是個明道理的女人,處處假裝謙遜,又敬李二娘的酒,扯起來沒完,眼看天就黑了。李靖覺得不妙:他知道王老道一定等在外邊。按江湖上規矩,劍客殺人不傷無辜,所以老道在等李二娘走,自己這邊留住李二娘不走,倒像是耍無賴。他給紅拂遞個眼色,然後說:「二娘,天黑了,路上不好走,你先回去,明天再來!」
    李二娘雖然千杯不醉,奈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她結巴著說:「我知道你們要幹什麼!當著我的面,亂遞眼色,當俺是個瞎子?我走我走,不礙你們的事!」
    紅拂說:「姐姐休走!不爭這片刻,終席了去。」
    李靖咳嗽一聲,又衝紅拂亂翻白眼,紅拂只做不知,說是要借花獻佛敬李二娘一杯,然後就是二龍出水,三星高照,一杯一杯喝個沒完。正在喝酒扯淡,忽聽門外王老道一聲喚:「哪裡來的狗男女們!好好出來受死,休得連累了無辜的李二娘!」
    李靖一腳把食盒踹翻,大罵紅拂:「你這臭娘們,扯個沒完!要拖人家下水嗎?」
    紅拂呆了一呆說:「奴不知老道跟來也。二娘快走,待奴與李郎迎敵!」
    李二娘嚇得酒都醒了。她說:「我不走,死也死在一塊兒。」
    李靖又來軟求她:「二娘,這兒沒你的事,我們也沒什麼大事,大不了上楊府走一遭。你跟著去算哪一出?鬧個大紅臉就不好了。走吧走吧!」
    李二娘卻發起倔來:「我不去!他說要殺你呢。走了也是懸著心。你雖不要我,我的心卻在你身上。你要死了,我幹嗎要活?」
    李靖沒了奈何,就把氣出在紅拂身上。「你這臭娘們,全是你弄出的事兒,還不來幫著勸勸?」
    紅拂吃了醋,脖子一梗說:「這鳥老道是跟二娘來的,朝奴撒火待怎地?這盆屎尿卻往奴家身上傾!磚兒何厚,瓦兒何薄!奴又不曾燒糊了洗臉水!這天大的禍事,卻須是從她身上起!也罷,奴便來勸二娘快走,休在這裡礙手礙腳!你自己將李郎牽累得夠了呀!不走還怎麼著?」
    李二娘聽了大叫一聲,拔出一把小刀子就抹了脖子。李靖急忙來救,已經遲了。這一刀割在大動脈上,捂也摀不住,堵也堵不死,噴了李靖一身血。牆上、屋頂上到處都是。轉眼之間李二娘只剩了一口氣,她掙扎著說:「李郎保重,這一條命,總能贖回我的過失。過去的恩怨一筆勾銷,臨死一句話,我是愛你的,紅妹,我把他交給你,你要愛護他!」
    紅拂哭叫道:「二娘,原諒我!」
    「我原諒……」說完她兩眼翻白,雙腿一蹬,就過去了。李靖連呼:「二娘,你一直是愛我的!」剛把她放下,回頭看見紅拂,氣得對了眼,伸手就是一個大嘴巴。
    「臭娘們!就不會把那臭嘴閉上會兒!非要鬧出人命才算完嗎?」
    紅拂趴在地上,哭天嚎地:「奴家錯了也!奴家只顧吃醋,怎知闖下這等大禍事來!二娘,你死得苦!全是奴害的!」
    李靖又急又氣,幾乎把眼珠子瞪出來,不過這個人就是這點厲害,轉眼之間就抑制了情緒。他臉上除了嘴角有點兒抽搐,什麼也看不出來。從李二娘身上取下那面鏡子,他咬著牙說:
    「這是她心愛的東西,我留下做個紀念。紅拂,站起來。大敵當前,不是哭的時候。這事不全怪你,是我料事不周,我不該打你。」
    「奴家做壞了事,郎如何打不得!郎卻去揀大棍,在奴腿上敲上幾下,只是臉卻打不得。打歪了鼻子,不好看相!」
    老道在外面又喊:「狗男女們!哭夠了快快出來受死,休做那不當人子的醜態!」
    紅拂嬌叱一聲,從身邊抽出兩把匕首,飛身出去,就和老道惡戰。她把所有不要命的招數全使出來,朝老道一個勁地猛撲。嘴裡喝五吆六,叫李靖快走。老道手使一把長劍,舞得風雨不透,攔住了紅拂的攻勢;卻也不還擊,只是不時朝廟門顧盼。斗了五十幾招,還不見李靖出來。他大叫一聲:「中計了!」撇下紅拂,從房上一縱三丈跳到地下,竄到廟裡一看,。裡面只有李二娘的屍首,後牆上卻有一個大洞。這一驚非同小可,老道急忙從洞裡鑽出去,跳上後面的廢屋,看見李靖背著個大包袱,剛爬上遠處一個牆頭。老道幾個起落就追上去,大喝一聲:「李靖,哪裡走!」全身躍在空中,口銜著那口劍,雙手成爪,就像鷹抓雞一般朝李靖雙肩抓去。卻見那李靖,站在牆頭搖搖晃晃好像要掉下去,及至老道抓到時,他大袖子一晃,就把老道打下牆去,自己也站穩了。紅拂這當兒正好氣喘吁吁地追到,一看那老道血流滿面,那面李二娘的青銅古鏡正嵌在他額頭上,眼見得活不了了。紅拂驚歎道:
    「李郎原來是高手,奴卻看走了眼也!」
    「別扯淡。咱這兩下子,打你都打不過。老道中了我誘敵之計,這叫活該。咱們趕緊逃走。你剛才嚷得全城都聽見了,好在老道沒帶幫手。」
    「郎,那二娘的屍首哩?終不成郎有了奴這新交,便不戀舊好了不成?」
    李靖長歎一聲:「人死了,什麼都沒了。守著屍首有什麼用?等會她家的女工會來的。我們快走,遲了就走不脫了!」
    著紅拂越城逃走,一路向向北,到平明時逃到山裡,稍稍休息之後,李靖就帶著紅拂爬山。他說此時楊素肯定已經派出大批人馬沿一切道路追趕,所以不能走路,只能揀沒人處走。這一路鑽荊棘、攀絕壁,哪兒難走走哪兒,直走得紅拂上氣不接下氣,腿軟腰麻,李靖還嫌走得慢。中午在山上打尖,吃了點東西,紅拂就犯上了迷糊。天又熱,再加上兩夜沒怎麼睡,她已經支撐不住。朦朧之中,只覺得一會李靖拽著她往上爬,一會是手搭在李靖肩上往下走,就如夢遊一般。一直走到夜氣森森,滿天星出,她的困勁過去一點兒。可是就覺得頭暈得很,路也走不直,渾身的筋就如被抽了去。迷迷糊糊走到一個地方,隱約聽見李靖說可以歇歇,她就一頭栽在一堆草上。
    第二天紅拂醒來時,只覺得有無數螞蟻在她的身上亂爬。四肢猶如軟麵條,根本撐不起來。李靖熬了粥叫她喝,她卻起不來,李靖就來灌了她一氣,像灌牛一樣。吃過飯,李靖說要起程,紅拂說:
    「郎若疼奴時,便拿刀來把奴殺了吧,奴便死也走不得了!你兀的不是得了失心瘋?這般鳥急,又揀不是路的去處走!」
    「咱們這不是逃命嗎?小心肝,起來走,這山路空手走也費勁,我可不能背你!」
    「郎這般稱呼奴,奴便好歡喜。只是奴真真走不得!這鳥腿只像不是奴的,你便砍了去,也不疼也!」
    李靖就罵:「這娘們!真是沒成色。這也難怪,已經走了三百多里山路,我到下面買條驢去,咱們走小路吧。反正這一帶是窮山僻壤,估計他們尋不到這兒。」
    李靖買了驢回來,紅拂已經睡死過去。他把她架起來,換下已經扯成條了的外衣,只見她內衣後腰上拴了個小包。李靖把它扯下來,正要扔到山溝裡,紅拂卻醒過來,死死揪住不放。
    「郎,這便使不得!這是要緊的東西!」
    「什麼了不起的東西?我摸著像衣服,你又活過來了?這兒有一套衣服,自己穿上!」
    紅拂掙扎著穿上那套衣服,就像一個村姑。因為她滿臉是土,頭髮也髒得好似一團氈。李靖把她擁上驢去,她就像一口麻袋搭在驢背上。兩個人順著小路石山,在山谷裡走。
    雖然是七月酷暑,山裡卻不太熱。山谷裡處處是林蔭,又有潺潺流水,鳥語花香。小毛驢走起路也是不緊不慢。走了一上午,紅拂又緩過勁來。中午在村店裡打尖,沒有肉食,只是谷子面窩頭和小米粥,她也吃了不少。出了店,見村裡有人打杏,又去買了兩大把揣在懷裡。這下午,她騎在驢背上,又是說又是笑。
    「郎,這等走路卻好耍。便走到天盡頭處,奴也不怕!哇!奴的脖子上好癢!這是什麼鳥物,生了腿會爬!」
    「什麼了不起的,原來是兩個虱子。昨晚上睡那兩個草堆,多半是放羊的歇腳的地方,虱子就從那兒爬到你身上。你沒見過虱子?」
    「哇哇!奴怎能長虱子!這等齷齪的東西,真真噁心殺人!郎,晚上住店時,奴須是要好生洗浴。」
    「恐怕沒那麼美。你看前面,出山了。這個鎮子叫河北鎮,是五總路口,有七八千居民。楊素要不派人到這兒把守倒也新鮮。咱們只好棄驢上山,繞東邊的摩天嶺,入青石峪。這一路又是荒山野嶺,比昨天的路還難走。苦過這一段,出了七百里,楊素就管不著了。咱們進娘子關,上太原去。到了那兒再好好休息。」
    紅拂一看東邊的山,一座高似一座,座座刀削一樣陡。她一看就腿軟。再聽說又要在山溝裡過夜,真是死也不肯。她想來想去,想出個好主意:
    「郎,吾等天黑後好生化裝,入那鳥鎮歇息一宿,好麼?怎生也好讓奴洗一番,除掉這虱子。它真是在吸奴的血哩!想想頭髮也豎將起來!」
    李靖想想說:「不成!還是繞山,不瞞你說,俺這兩日沒酒沒肉吃,口也淡得清水長流。不過要活命就不能怕苦,咱們還是爬山!」
    「郎!奴不怕死,這苦卻挨不得!這等一個鳥鎮,楊素會派多少人來?便來時,也只是末流的角色。我夫婦一發向前,便打發了。休得鳥怕!繞山時,又須多走幾百里。」
    「你他媽的說的也有道理。不瞞你說,這楊府的劍客我統統不怕,只有兩個頂尖的人物,我不是對手。我爬山越嶺,就是躲這兩個人。」
    「郎怕時,奴卻不怕!」
    「你別吹牛,你那兩下子我全看見了,那叫水裡的蠍子,不怎麼著(蜇)!」
    紅拂想:這人,真是膽小鬼!只有兩個對頭,就怕得往山裡爬!我跟他扯破嘴也無用,索性騙他一騙。她就說:
    「郎!奴還有本事哩!奴在那楊府學了些狐媚之術,若是使得出來,休說是甚麼鳥劍客,便是那有道的高僧,並那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也當不得!連那天閹的男人見了時,也登時迷倒,非一個時辰不得醒轉。我二人只索性入鎮去,吃他娘,喝他娘,入帳睡他娘。過得這一晚,奴便不是女兒身,只是郎君的鳥婆娘,這本事就好使出來。不然呵,一則恐郎君吃醋,二則奴羞羞答答地,三則奴這黃花閨女使媚術迷人,須壞了名聲,不好做人也!」
    李靖聽了半信不信:「紅拂,你別吹牛!這是玩命的事兒。你要沒把握,到時候收拾不下來,後悔也來不及!」
    「奴的不是性命?俺們只管下山去!」
    「慢著!我還不敢全信你的。咱們好好化妝,傍黑時進鎮。最好是偷渡,你這媚術我沒見過,能不用最好還是別用。」
    李靖和紅拂在黃昏時進鎮,找一間不大不小的客棧住下。開了房間後,叫一桌酒到房裡去吃,兩人海餐一陣。吃飽了飯,李靖說:
    「看來我是太小心。這河北鎮原來這麼大。大大小小幾十處客棧,又沒寨牆,四面八方全是路,這來來往往的商客又多,就算有幾個楊素的人也把不住,不過咱們還是要小心。明天天不亮,就鑽高粱地出去,進了山就好了!」
    紅拂暗笑李靖膽小,她說:「郎,去問小二討那浴桶與浴湯來。奴先侍候郎洗浴了,奴便洗浴。」
    李靖洗完了澡,坐在椅子上乘涼。紅拂說:
    「煩郎君門外稍候,奴要洗澡。」
    「嘿,讓我出去幹什麼?你害羞?」
    「奴卻不害羞也。只是奴的身子卻鳥髒,不便被郎這等看去,卻留下不好的印象。待奴洗淨了,郎來看麼!」
    「呸!我告訴你,別老鳥鳥的,不好聽!」
    「郎卻休鳥擔心。奴在江湖上行走,做些豪語。日後居家度日時,自然不說這等鳥語言。郎卻快走,奴身上癢殺了!」
    李靖就到櫃上去,藏在陰影裡和掌櫃聊天,眼睛看著半明半暗的街上。等了一會兒,看見一條漢子走過,腦袋像撥浪鼓一樣晃來晃去。這多半就是楊府的人了。李靖暗笑道:「嘿,這麼傻找,永遠也找不到。這麼多客棧,這麼多客,你橫是不能一間間踹開門看。要找櫃上打聽一個兩隻眼不是一樣顏色的大個,你也打聽不到。老子進來時溜著牆根,一直藏在黑影裡,誰也沒看清我臉。哈哈!」
    他在黑暗中一直坐到掌燈以後,喧鬧的街上安靜下來。掌櫃的回家了,換上一個沒見過的店小二站櫃檯。一直沒有人來打聽。李靖放了心。他不和店小二搭話,自己踮著腳尖順著黑影走回去。一進了自己的房間,立刻,氣也喘不過來了。
    原來紅拂躺在涼榻上,身穿一件雪白的緞子睡袍。這袍子不知是什麼料子,一個褶也沒有,穿在身上十分的貼體,簡直就分不清哪兒是皮膚,哪兒是衣料。紅拂那一縷長髮,就如九曲黃河在身上蜿蜿蜒蜒,如漆一般黑亮,又如絲一樣軟。她臉上掛著夢一樣的微笑,眼睛特別亮,嘴唇特別紅。身上發出一股香氣,真正是勾魂的味兒。紅拂見李靖進來,懶懶地一笑。
    「李郎,你關上門。」
    小子著書至此,遇到重大困難。李靖與紅拂在河北一夜之事,各本所載不一。如杜光庭氏《虯髯客傳》,有如下文字:「行次靈石旅舍(靈石,河北鎮別稱也),張氏以長髮委地,立梳床前。」甚簡,它本或云「以下刪去百餘字」或事近淫穢不可聞者。隋人唐六德所著《游江》一種,雅而不謔,樂而不淫,故採用之。唐云:「某年七七之夕,余游河北,宿館驛。夜聞男歡女愛之聲,不絕如潮。後三十年始知,李衛公偕紅拂氏,是夕宿於是館,遂追記之。」
    又據李衛公《平生紀略》云:「是年七七,余攜內子北奔入晉,暮宿河北鎮,合好之時,內子發聲如雷,搖動屋宇,余恐為追者所聞,不待平明而遁。」
    不管出了什麼事吧,反正那一夜,他們在河北鎮弄出了響動,露了行藏,只得落荒逃走。另據紅拂自撰《志奇》所云:「余在楊府,有虔婆教之曰,房圓之時,鬚髮咿呀之怪聲,如不發聲,則夜叉來食爾心肝。日夜叮嚀,余牢記心中,遂不可釋。至今與外子合,猶不禁呼之,為童僕所笑。」
    由此可見,紅拂這種怪叫,正是楊素的奸計。他府中的姬妾跑去,一和別人好,半夜裡就要發出古怪的叫聲,馬上就暴露了。可想而知,李靖和她逃出鎮外,免不了臭罵她。兩人在莊戶上買兩匹蹩腳牲口,一路走,李靖一路數落她,紅拂也不知自己中了楊素的計,還在強嘴。
    正在閒扯,忽然聽見背後馬蹄聲大作,李靖一回頭,只見一個人騎快馬箭一樣趕上來。這是一條稍長漢子,勁裝快靴,頭戴鐵斗笠,右手握長劍,左手持韁。紅拂也回頭一看,嘴裡驚叫一聲:「郎,禍事了!此人是楊府第一劍客楊立,郎怕的多管是這個人!這廝平日淨來勾搭奴,奴也虛與委蛇,今番趕了來,定不是好事!這卻怎生是好?」
    「使你的媚術,迷倒他!」
    「郎說得是。可待奴使術時,郎卻開不得口,一切聽奴安排。若多一句口,俺二人便是死!切切不得有誤!」
    楊立飛馬上前,從他們倆身邊掠過去有一箭之地,又兜了回來。原來李靖和紅拂化妝成客商,他沒看出來。他回頭走到這兩人面前,覺得這兩個傢伙有點怪。大熱天,戴著圍巾,還低著頭,好像發了瘟。他開口道:
    「客官,打聽一下,可見到……嘿!原來是你們倆!不用廢話了。我在前面林子裡等你們。」
    楊立縱馬入林。紅拂又和李靖說:「李郎!休忘了奴的語言,楊立問時,你只裝聾作啞。今番入鳥林去,也不知能否得生。我夫婦先吻別了吧!」
    這兩個人就在大路上接吻,足足有十五分鐘。過路的人都不敢看,閉了眼睛走。紅拂卻長歎一聲:「好了,我覺得再沒有遺憾了。現在我精神百倍,咱們去會楊立!」
    紅拂抱定必死的決心,縱馬進了林子。李靖跟在她的後面,心裡狐疑不定。走到樹林深處,只見楊立坐在高坎上玩劍穗兒,馬拴在一邊。紅拂下馬,把馬拴好,走過去在楊立面前跪下,李靖也跟著跪。那楊立揚起眉毛來:
    「下面跪的是誰?」
    「無知小妹紅拂問大哥金安!」
    「算了,別扯淡。你知道我要幹什麼?」
    「奴便不知。奴只知哥哥是疼俺的。」
    「瞎扯。以前和你好過一陣子,現在恨你恨得牙根癢癢。你是毒蛇,信誓旦旦地要和我好,又和這傢伙私奔。我看著你都噁心!老子今天來,就是要把你千刀萬剮!然後我再把這李靖押回太尉府。你別想在我面前搗鬼,我的武功強你一百多倍!你動一動手,我就先下手割李靖!」
    紅拂就哭起來。「大哥!妹子知罪了。你要割妹子,怎生—卜得手去?只求大哥高抬貴手,放妹子與情郎逃命,妹妹日後供大哥長生牌位……」
    「別來這一套,你知道我的諢名是什麼?」
    「大哥匪號花花太歲,又稱做妙手屠夫。」
    「知道就好!我就喜歡活剮人,一年總要割百八十個。你看,我把傢伙全拿來了!」他嘩嘩啦啦把背上的包袱扔在地上,—件一件往外拿。「這是鐵板樁,釘在地下,把你做大字拴定。這是切腹刀,專門開膛。這是一套剔肉刀,削你四肢上的肉。這鉤刀割舌,勺刀剜眼,柳葉刀削鼻割耳,還有這一大套,都有妙用。這裡一大塊松香,放在大鍋裡熬開,專門燙你的傷口。這樣你不出血,光是痛,不到我剜心你不斷氣。紅拂,想想你的骷髏在血水中還喘氣,那是什麼勁頭兒!你快給我熬松香,慢了我就先割李靖給你看!」
    紅拂哭著熬松香。她還在哀求楊立:「大哥咱們也好過。你忘了你摟著妹妹跳舞的時候了?妹就是做錯了事,你殺了就是。這麼折磨我,卻太沒人性了。」
    楊立一笑,「我就是沒人性,人都說我是狼。人性最他媽沒有用。我欺負別人可以,誰敢欺我一點,我就讓他死得慘上加慘。誰讓我是天下第一劍客呢?他們要有本事來割我!」
    紅拂忽然收了相,轉眼怒瞪楊立,足足十分鐘一聲沒吭。楊立還是嬉皮笑臉。等松香冒了泡兒,楊立就直起身來,笑著說:「紅拂,你的時辰到了。」伸手來抓紅拂,那紅拂卻站了起來,大喝一聲:「你站住!別把狗爪子往我身上伸。不就是割肉嗎?拿刀來,我自己割!」
    「嘿,新鮮!你要割也成,可不興往心窩裡一捅。你要這麼幹,我就收拾李靖,拿出十倍的耐心來,慢慢拉。」
    「好!我告訴你,你雖然至凶,至殘,世上還有你嚇不住的人。你要有種和我打個賭賽。姑奶奶就坐在這兒自己割自己,任憑你說出多麼兇惡的招數,老娘我一一做到。但凡有一聲討饒,或是叫一聲痛,任憑你把李靖切成肉末兒。但是老娘我要是做到了,你就把李靖放了。你敢不敢賭?」
    楊立一聽哈哈大笑:「你一個嫩皮嫩肉的小妞,和我賭這血淋淋的勾當,我要不答應倒不好意思!世上多少鐵一般的硬漢,被我割到最後都求俺快一點。我賭了!」
    「你發一個誓來!」
    「發就發!天在上地在下,俺花花太歲與紅拂賭賽,輸了不認,日後萬箭穿身,你動手吧!」
    紅拂把那幾十把明晃晃的刀拿過去插在前面,雙肩一晃,全身的衣服都褪到了膝下。以下的事,各家記載不一。有雲刪去者,有事近猥穢者,李衛公《自述》云:
    「某與妻逃出河北鎮,為楊立所獲。某妻挺身而出,雲將割肉以贖某,楊許之。妻乃解衣示之曰,割何處?楊云:自割其乳。余妻無難色,將割,余救之。時隔三十餘年,余每憶及,猶不禁流涕也。」
    紅拂氏《懷舊詩十八首》第七詩序云:
    「是年夏,逃難荒郊,為兇徒所獲。彼令某自割,甚無狀,幸賴衛公救之。至今憶及,如隔世為人。衛公待吾,真天高地厚之恩也!雖肝腦塗地,不足為報。」
    實際情況是紅拂將動手自割,卻被李靖出手把她的刀奪了去,動作之快,真是難以形容。他大罵紅拂說:
    「小騷貨!吹牛匠!什麼媚術,倒把俺這騙人的大王都騙了。原來只會割肉,還要脫光了割,也不寒磣!快穿上點兒,看俺三招之內宰了這花花太歲!」
    楊立只覺得眼前起了一陣風,李靖就下了紅拂的刀,怎麼出的手統統沒看見。他吃了一驚;爬起來精心擺了架式說:「小哥好快身手!俺倒要領教。須知我妙手屠夫自出道未遇敵手,你不要先把牛皮吹破!」
    李靖站在那兒連架式也不擺,嘿嘿地冷笑:「俺李靖從不與人過招,只知道割頭難續,死一個人就有一家哭,人不殺我,我不還手。你這廝雖實在是可殺不可留,俺也不好先下手,老子立著不動腳,你來捅一劍看看?」
    楊立「嗖」地一劍刺去,快如閃電,眼見李靖是沒法躲,可是偏偏沒有刺中,就像他自己刺偏了二尺。李靖回手一刀,他看得清清楚楚,要閃時才覺得這一刀來得真要命,往哪裡躲都彆扭。虧了軟功出色,把胸腹一齊收後三寸,幾乎閃了腰,躲開了身子,左臂叫人家齊肘截去,楊立眼也不眨,一招秋風掃落葉橫掃過去,只覺得李靖肯定斷為兩截。可他偏從楊立頭上縱了過去,楊立急轉身時,只覺得頸上一涼,腦袋飛了起來,在空中亂轉,正趕上看見那腔子裡出血。他大呼:「妖術!!」嘴動卻無聲。然後臉上一麻,摔在地上,只覺天地滾了幾滾,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紅拂盤腿坐在地上,只恐怕自己是做夢,正在咬舌尖。李靖走回來,看她那傻樣兒,就破口大罵:「我忙了這麼半天,你還露著肚臍眼兒!辦展覽呀!」
    「郎,奴不是做夢吧?」
    「做什麼逑夢?紅拂,我發現你會說謊,從今後,我決不再信你一句話!」
    紅拂大叫:「郎,這誓發不得也!……呀!奴原來卻不曾死!快活殺!」
    李靖氣壞了,兜屁股給她一腳:「混蛋!就因為信了你,我又殺了人。今晚上准做噩夢。告訴你,咱倆死了八成了。殺了楊立,那兩個主兒准追來!這回連我也沒法子了。」
    「郎卻恁地膽小!郎三招之內輕取天下第一劍客首級,天下再有什麼鳥人是郎的對手?便是奴看了郎的劍術也自鳥歡喜。有郎在此,奴便得命長也!」
    「扯淡。這算什麼天下第一劍客?比王老道強點不多。還有厲害的主兒,你連見都沒見過。眼下怎麼辦呢?」
    李靖在地下滴溜溜亂轉,急得眼冒金星。忽然聽見馬嘶,抬頭一看,卻見楊立的馬腿邪長,渾身上下沒有一根雜毛,眼睛裡神光炯炯。李靖大叫一聲:「紅拂,小乖乖,這回有救星了!」
    紅拂剛穿上衣服,手提著頭髮趕過來問:「郎,什麼救星?」
    李靖使勁搓手:「媽的,這是一匹千里追風駒,相馬經上第一頁就是它!楊立這小王八,倒養一匹神駒。書上說這馬後力悠長,披甲載人日行千里。咱倆騎上去,也沒一個重甲騎士沉,等楊素得到報告說楊立翹了辮子著人來追,咱們早跑沒影了。快上馬,走!」
    話說隋煬帝當政時,天下七顛八倒。隋煬帝本人荒唐到什麼程度,不須小子來說,自有《迷樓記》等一干紀實文章為證。照小子看,他是有點精神病。彷彿是青春期精神病,要按現在的辦法,就該把他拿到精神病院裡,用電打一打。再治不好,就該徵得家屬同意,把他閹割了,總不能放出去荼毒生靈。奈何在封建社會,皇上得什麼病都有辦法治,惟獨精神病沒法治,遂引出隋末一場大動亂。小子收羅佚書多種,與醫學界人士合作,擬寫作《隋煬帝治療方案》。年內開筆,明年將與讀者見面。
    當時楊素位極人臣,隋煬帝下江東胡吃亂嫖,國事盡付楊素處置。這個老東西表面上忠誠得很啦,別人不要說造反,或扦有造反言論,連腦子裡想造反,都被他用藥酒灌出話來,送去砍頭。其實呢,他自己的兒子公然在準備造反,他就不聞不問。他那位公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楊玄感啦,楊素剛一死,他就據洛陽造反,不光自己落個滿門抄斬,還連累了無數河南同胞—起喪命。噦嗦這些事,不是和姓楊的過不去——歷史就是如此。我們王家祖上還有王莽篡漢哩。書歸正傳,卻說楊素聽說紅拂和李靖跑了,把盯梢的王老道殺翻,急忙吩咐手下劍客四出把關,一定要把這兩人捉住。等了兩天,得到商洛山中八百里快馬急傳,說在河北鎮聽見紅拂「咿呀」之聲,楊立已親自追下去。楊素一聽大為放心,知道侄兒武藝高強幹練無雙,這一對男女休想走脫。又過一個時辰,接到急報,令賢侄已做了無頭之鬼。這老頭一聽,急火攻心,口吐鮮血暈死過去。及至醒來,連忙下令:一、把家中全體乾女兒亂棍打暈裝麻包活埋。二、河南全境娛樂活動一律停止三天,男女分床,雄雌牲畜分圈,違者棄市。三、商洛山中的全體地方官兒一律笞五十,戴罪辦公,以觀後效。下完命令,又暈過去。等到再醒過來,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手也抖了,聲音也低微了,完全是一副待死老翁的樣子。他叫手下把門客胡公和虯髯公請了來。
    這胡公和虯髯公在楊素門下已經兩年,論文,胡公漢話都講不好;論武,也沒見他們練劍。成天到晚光拿錢不幹事,逛大街,買二手貨。偏那楊素對他們優禮有加,到哪都帶著,把楊府上下的鼻子全部氣歪。當下請了來,楊素揮退左右,從病塌上掙扎起來,翻身便拜。虯髯公急忙去扶,那胡公卻叉手於胸,大剌刺地說:「太尉大人;客氣的不必,你這叫劉備摔他的兒子,買人心的有!」
    楊素苦笑一聲說:「胡先生快人快語,我也不必客套。兩位先生,如今聖上失德,天下洶洶,帝業將傾。眼見得天下甲兵,七八成入了外戚之手,聖上還不知深淺,對他們一味地封賞,將來天下一亂,這些人必然要反。老夫身為先帝座下之臣,不忍見這大隋王朝毀於一旦。苦心積慮,發掘楊氏宗族的將才。眼下靠山王楊林,是大隋的擎天金柱,東征西奔,馬不停蹄。他卻年齡高大,一旦撒手西去,無人能繼也。舍侄楊立,少習劍術,兵書戰策無有不通,是少一輩中的奇才。老夫還指望他有朝一日統十萬雄兵為大隋立不朽之功勳,誰知竟死於奸人李靖之手!小侄是天下第一劍客,楊府其他人萬萬不及。如今失手,其他人喪膽寒心,必不能為他報仇。我知道兩位是世外高人,武功又高於舍侄,還請先生念在劍士『國士國士』的古訓,為老夫—,—雪喪侄之恨。虯髯先生,胡先生漢語不好,給他講講『國士國士』。」
    胡公倒嘴快:「太尉,不必解釋。劍客的勾當,我的專業!國士國士,就是你對我大大的好,我對你也大大的好!這李靖我的包下啦!」
    虯髯公白了胡公一眼說:「太尉,胡公包下這事,小可就不必插手了!」
    「虯公,不要爭一時的意氣。李靖這廝不知是什麼來歷,小侄身為天下第一劍,居然死在他手下。你們不可托大,一路去,也有個照應。」
    虯髯公一笑:「這李靖的來歷你不知道,怎麼想起去殺他?太尉大人,我可不是輕狂。令侄在天下一流劍士之中排行第一,卻另有超一流的劍士,殺一流劍士如宰雞一般。這胡先生在超一流劍士中馬戰天下第一,足可以為令侄復仇。小子出手大可不必。」
    胡公聽人誇他,大喜,「大鬍子,你的也不錯。你的劍術天下第二,我的早想領教,只是沒有把握能贏。你的和我去,我的很樂意呀!」
    楊素聽了大為驚訝:「原來還有這些講究,那麼這李靖是什麼來歷?」
    「李靖字藥師,出身望族,少年習劍,在同門四人中劍法最高。其師兄師弟都已登堂入室,成了一代宗師,他還沒有出名。據說是沒有殺人的膽子,不敢和人過招。此人若有實戰經驗,連我們也不敢輕敵。可按現在的水平,我們中間任何一人都可在百招之內殺他。太尉,你要一定請我,我就去走一趟。按劍士的傳統,今後我就算報過你禮遇之恩,咱們清帳了!」
    李靖和紅拂騎馬走到日頭西斜,才走了不到二百里。原來楊立這匹馬雖是千里馬,可那紈褲子弟不知愛惜,把它騎壞了。它起跑倒快,跑到一百里左右就喘起來,呼啦呼啦好像在拉風箱。這都是身上帶汗時飲涼水落下的支氣管哮喘,一開喘非半個時辰不能平息。李靖見馬喘得可憐,不敢再叫它快跑,只好一溜小跑,故此走得不甚快。
    日頭將落,這兩人走到黃河邊上。此地兩山之間好大一片平川,漢時本是河東一片富饒之地,只可惜南北朝時幾經戰亂,變成了一片荒原。走著走著,李靖聽見背後隱隱有馬蹄之聲。回頭一看,只見天邊兩騎人影,一黃一黑,身後留下好長—溜煙塵。他驚叫一聲:「不好!討命的來了!」急忙兩腿一夾,策馬狂奔。這千里馬放蹄奔去,只跑的兩耳風聲呼呼,身後的追兵還是越跑越近。跑了一個時辰,他連胡公的鬍子都看見了,坐下的馬也開始喘起來。李靖急得頭上冒汗,一面回頭看,一面叫紅拂看前面可有林子。誰知這片荒山光長草不長樹,什麼林也沒有。李靖慌忙給馬屁股一連幾掌,打得xx眼睛往外凸,腳下也打起磕絆,眼看馬力將竭。正在急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忽然紅拂尖叫起來:
    「那鳥窪地裡卻不是一片鳥林子!李郎,快來鳥看!」
    果然右手下邊一大片窪地,裡面好大一片柳條林,李靖打馬衝進去,剛剛趕在胡公前邊一箭之遙,跑到樹林深處,李靖和紅拂跳下馬來喘氣,那馬喘得還要凶。好大一團蚊子,轉眼被它全吸進去,然後就開始咳嗽。紅拂擦擦頭上的汗說:「李郎!須是要尋個河溪鳥洗一回。今番又死裡逃生也!」
    「生不生還很難說,這兩個傢伙在外邊不會善罷甘休的。咱們不能在這裡躲一世,還要逃呀!」
    「郎,這兩個廝卻也是呆鳥!如何不入內來尋?」
    「人家不呆。劍客的古訓是遇林休入。咱們躲在樹後暗算他一劍,就說是有沖天的本事也著了道兒。你連這都不懂,才是貨真價實的呆鳥!」
    「這等說,我們只索性餓死在這裡?奴卻不願餓死。郎,我夫婦好好鳥樂一場,天明時結束整齊,去與那廝們廝殺!連楊立也輸與郎,奴便不信這兩個有三頭六臂!」
    「別做夢了!這兩個聯手,就是二郎神也不是對手。我有個好主意,這一帶低窪,明天早上一定起霧,咱們用破布裹了馬蹄乘霧逃走,這片林子又有幾十里方圓,諒他們沒法把四面全把住。媽的,你看看我這腦子,真是聰明!歇夠了馬上去,佔領有利出發地。」
    這窪地裡是沼澤,草根絆腳,泥水陷人。那柳條糾纏不清,真比什麼路都難走了幾十倍。李靖持短刀在前開路,紅拂牽馬相隨,走了半夜,才走到林地的西緣,爬上一個小高地。這地方可說是這一片惟一能讓人存身的地方。靠近山口,風很大,把蚊子都吹跑了。山坡下面活水塘,可以飲用。小高坡上青草茵茵,正好野營。更兼地方隱秘,從外面看幾棵大樹樹冠把山坡掩住。李靖拴好馬,在池塘裡洗去泥污爬上岸來,只見一輪明月在天上。他暗暗祈禱:上天過往諸神,保佑李靖平安出險!我還不想死。紅拂卻脫得精光。在碧波月影裡撲通,嘴裡大叫:「郎!來耍水!端的美殺人也!」
    李靖氣壞了,壓低嗓子喝道:「混賬東西!你把鳥都驚飛了,老遠都能看見!快上來!」
    以後事跡,中國文獻均無記載。幸有日本國《虯髯物語》一書,載得此事。大家都知道虯髯客後來跑到日本去了。這《虯髯物語》,乃虯髯自傳小說也。其中一節云:「隋帝末,余在楊素府為客,奉差逐李郎一妹於靈石北。李郎一妹走入林中,林大,將不可獲。是夕忽聞一妹於林西發怪聲,乃西去埋伏,遂遇之。」
    又有紅拂代致虯髯客書,現為日本某收藏家所藏。書云「太原一別,轉目十餘年矣,聞兄得扶余國,妹與李郎瀝酒東南祝拜之。猶憶當年夜宿林中,李郎插劍於地,以示楚河漢界。妹不解深意,以彼絕情意也,大放悲聲。郎亦不忍,拔劍狎抱之,出聲為兄所聞,否則不之遇也。事已十餘年,當書與兄知。—妹百拜。」
    根據上述文獻,那晚上紅拂又嚷嚷來著,結果招得胡公虯髯到前邊埋伏。要不然他們倆就逃脫了。第二天早上兩人明知前面有埋伏,也不得不向西出動。如果折頭向東,必須穿過好大一片沼澤,那可夠走些日子的啦。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紅拂一聲不吭,看樣子有尋死之意,李靖還安慰她幾句。正扯著,已經走出霧區。他抬頭一看,半山站著一人一騎。那人黃頭髮黃眉毛,黃眼珠黃鬍子,騎一匹小黃毛馬,此人正是胡公。李靖大聲發問:
    「胡公,你來得好快!你的伴兒呢?」
    「你的李靖?扯淡的不必要。快來受死。我的伴當在林東。」
    李靖想:這人發瘋了。發現我們不把伴兒召來,偏要單打獨鬥。他說:「胡公!你要挑我獨鬥?我多半不是你對手。我要是死了,可不要殺我老婆!」
    「花姑娘我的不殺。你的死,我的埋。」
    紅拂摟住李靖的脖子大哭:「郎,一路死休!」卻聽見李靖在她耳邊小聲說:「你快下去。這人過於狂妄,驕兵必敗,雖然他武功高過我,我也有五成把握。你不下去那一個也來了倒不好辦了!」
    紅拂不撒手,李靖把她硬推下去,縱馬上前大戰胡公。這架打得很不公千:胡公刀術高過李靖十倍,掄得漫天的刀花,李靖只夠看刀招架,都沒工夫看胡公的人。加上胡公用彎刀,正適合在馬背上砍殺。李靖用楊立的劍,直刃直柄,掄起來再彆扭也不過。他又一心要縱胡公的輕敵之心,不肯下馬步戰。鬥了十幾個回合,李靖渾身是傷,劃了有二十多道口兒,就像一顆金絲蜜棗兒,胡公卻連個險招也沒碰上。
    胡公覺得奇怪:這李靖身手不及他,騎術也不及他,兵刃坐騎處處都不及他,他又找到他二十幾處破綻,按說早該把這李靖砍成幾十塊,卻偏偏沒有砍中要害!這傢伙閃得好快,多高明的劍客也閃不到這麼快,只有膽小鬼能夠。念著念著,兩馬錯鐙,李靖猛然一轉身給胡公一飛劍。
    胡公聽見風聲頭也不回,回手一刀把劍打飛。然後兜馬轉身,一看那李靖已經逃走了。胡公禁不住笑罵一聲:「嗚裡哇啦!逃到哪裡去!」雙腳一扣鐙,那黃毛馬騰雲一般追上去。
    他眼睜睜盯住李靖,只見李靖在鐙上全身壓前,正是個逃跑的架式。追到近處,胡公把刀在頭上揮舞,正欲砍一個趁手,卻不防李靖左腳離鐙,一腳蹬去,把他鼻子蹬了個正著。胡公從馬背上摔下來了,在地下滾。他的鼻子被蹬成平的,眼睛裡血淚齊出,什麼也看不見了。
    李靖圈馬回來,看見胡公從地上掙扎起來,就縱馬把他撞倒。兜一圈回來,胡公又爬起來,他又去把他撞倒。如此蹴踏三次,胡公哇一聲吐血數鬥,終於死了。李靖奔到紅拂前面,從馬背上摔下來,當場暈死過去。
    紅拂把李靖身上二十六處刀傷裹好,已經把他裹得像木乃伊。李靖悠悠醒轉,長歎一聲,淚下如雨。他說:「紅拂我完了。身負二十處刀傷,已經不能奔馳。你也不必守著我,快快上馬逃走。」
    「郎卻是癡了?奴若逃時,就不如豬狗!郎,多少凶神惡煞都吃郎打發了,哪裡還有過不去的關口?」
    「你不知道,虯髯公一會就要趕到,我此時連三尺孩童都打不過了,拿什麼去迎戰當今天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劍客?這回真完了。」
    正說之間,虯髯客從一邊村子裡衝出來。李靖看時,端的好條大漢!此人身高不過七尺卻頭大如斗,肩有別人兩個寬。那個胸膛又厚又寬,胳膊有常人腿粗。一身的鋼筋鐵骨,往少裡估也有四百斤重。黑臉上有一雙牛一般大眼,一部黑鬚蜷蜷曲曲,騎一匹鐵腳騾子,真是威風凜凜。虯髯公大笑:「好李靖!居然殺了胡公。雖然他中了你的奸計,你這份機智也已夠不尋常!俺到了你面前,你還有什麼法兒害俺?」
    李靖鎮定地說:「虯髯公,你是有名之士,為何去做楊素的鷹犬?我真為你惋惜!我死不足惜,可惜了你大好身手!」
    虯髯公又哈哈大笑:「老兄,你看三國落眼淚,為古人擔憂!俺怎會為楊素戴孝?殺了他還嫌污俺的手!實告訴你俺兄弟十人共謀,要取大隋的天下,已在渤海長山屯兵蓄糧,很籌劃了一陣子了!俺這番到洛陽,是看看隋朝的氣數。在楊府當門客,就算是臥底吧。哈哈哈!」
    李靖聽了眼睛一亮:「原來先生是一位義士!小子失禮。今日一見三生有幸!小子欲往太原去。先生是否同路?」
    「不同路。哈哈哈!」
    李靖想:這人真討厭。沒有一點幽默感,卻哈哈傻笑。不同路最好。於是就說:「小子身上帶傷,意欲到前面村鎮尋醫求治,不及奉陪。後會有期!」
    「慢著。把首級留下來。哈哈哈!」
    李靖一聽,幾乎岔了氣:「先生,你這是怎麼說的?你是反隋義士,我也不是楊廣的孝子賢孫。你殺我幹什麼?」
    「李藥師,俺知道你。三歲讀兵書,五歲習武藝。十六歲領壯丁上山打山匪。二十歲重評孫子兵法,連曹孟德都被你駁倒了!這好比隋朝的天下是樹上一個桃,熟了早晚要掉下來,這樹下可有一幫人伸手接。俺今天不收拾了你,十年以後你手裡有了兵就不好辦了。你不要瞪眼,慢說你帶了傷,就是不帶傷,再叫上你的師兄弟,也不是俺們的對手。你要是不信,拔出劍來,叫你輸個心服口服!哈哈哈!」
    李靖想,人都說山東人脾氣可愛,可我還真受不了。別的不說,這種笑法叫人聽了起雞皮疙瘩。這口音也真難聽。這話他不敢說出口來,反而賠個笑臉說:「虯先生,我可沒心去爭天下。我猜先生的意思是逼我入伙。我李藥師最討厭殺人,小時候讀兵書,只是當小說看。你還是放我回鄉去。一定不放呢,我也只好去了。話說在明裡,我當個軍師還湊合,上陣打仗我可不幹。」
    「誰逼你入伙呢?俺只是要你割下頭來交給俺哪。俺弟兄十個,得了天下一人一天輪著當皇帝,得小半個月才輪得過來。隨便收人可不得了,俺就是答應,弟兄們也不答應。藥師兄,這可實在委屈了你。把腦袋割下來,勞您的大駕!」
    李靖覺得這人簡直是混蛋。為一份沒到手的江山就要和別人爭到打破頭,真沒味兒。那虯髯公見他不肯割頭,就拔劍縱馬過來意欲代勞。李靖急忙喝住:「慢!我一定能說服你。你根本就沒理由殺我。你聽著,第一,你們兄弟爭天下,一定能爭下來嗎?為這個殺人,幾乎是發昏,再者,我沒招你沒惹你,殺我幹什麼?」
    「你說爭不下來,俺說爭得下來。這個事只能走著瞧!要說你呢,真是沒招俺沒惹俺,是個陌生人兒。這倒好,殺了你俺也不做噩夢。你說完了吧?俺可要宰了!」
    「沒說完!老虯哎,你看我老婆,多漂亮。你殺了我,她就要當寡婦。多可憐呀!」
    「可也是。你媳婦兒真漂亮。不過不要緊,小寡婦不愁嫁,比黃花閨女都好打發。」
    李靖氣迷了心竅,大吼起來:「虯髯公!你欺我身負二十六處刀傷不能力戰,殺了我我也不服!要是我健康時,你恐怕還不是我的對手!」
    虯髯公手擎長劍正要割李靖的頭,一聽這話又把劍收回來。「李藥師,你這話可說差了!你的劍術好不假,要比俺可是差了一大截兒!你不服就拔出劍來,俺和你比一比。」
    「呸!我現在連殺雞的勁都沒有,怎麼比?」
    「這也是。可俺也不能劃自己二十六刀呀?照俺說,你確實比不上俺,你死了就算了。」
    「不成!虯髯公,你要是有種,就和我比一場慢劍。比招不比力,鬥智不鬥勇。我輸了割頭給你,你輸了割頭給我。你會鬥慢劍嗎?」
    「什麼話!俺虯髯公是成名的劍客!什麼劍不會鬥?下馬來,俺和你鬥了!」
    這兩人翻身下馬,在地上畫了兩道線!相隔二丈,又畫好中線,然後隔線而立。虯髯公叫紅拂唱個小曲,倆人依節拍而動,紅拂坐在馬上,手持兩把刀子相擊,唱出一支歌。她先是「啊」了一陣,那聲音與在床上發出的沒什麼兩樣,然後唱出歌詞,卻是:
    你太沒良心!
    我是個大閨女
    人已經給了你……
    虯髯公一聽,腿軟腰麻,根本遞不出招。他「騰」地跳出圈子,大喝一聲:「紅拂,你太不像話了!我們要性命相搏,你卻唱這種歌兒!換一支!」
    換了一支,更加要命。連虯髯公的鐵腳騾子聽了都直撒尿。虯髯公紅了臉說:「小娘子,別唱這種靡靡之音。來一支激昂點兒的。會唱這歌嗎:風簫簫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那是河北梆子,和馬嘶一樣,唱起來傷嗓子,我不唱!」
    「那就唱這個。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
    「老虯,這又是男高音的歌兒,我唱不相宜。我這嗓子是性感女中音,最適合唱軟性歌曲。你那些歌兒和吆喝一樣,我怎麼肯唱?」
    虯髯公覺得和她攪不清楚,就說:「好好,我不和你閒扯!你不必唱歌兒,打個拍子就成,好吧!」
    這一回兩人重新站好。紅拂一擊板,兩人刷一聲拔出劍來,劍尖齊眉朝對方一點,算做敬禮,然後就鬥起來。虯髯公那柄劍就如蛟龍出海,著地捲將來,每一招都無法破解,李靖只好後退。退了五六步,他把自家劍術中更厲害的殺手全施展出來,頂住了片刻,然後又後退,一直退出線去。虯髯公喝一聲:俺贏了!李靖,你居然抗了我八十多招,也算得是出色的劍士!現在割頭吧?愣著幹啥?說了不算嗎?」
    要割頭李靖可不幹。他眼珠一轉,又叫起來:「不公平!虯髯公,我胯上有傷,腳步不實。用外家劍術迎敵,是我的疏忽!你應該再給我一次機會。」
    「別扯了。輸就是輸了,還要扯淡!咱們劍客,割腦袋就如理發一般,別這麼不爽朗!」
    「三局兩勝!還有一場哩。」
    虯髯公皺皺眉:「你怎麼不早說!也罷,反正還早。你的劍法也真是好,俺還是真有興趣再鬥一場。這回斗內家劍是不是?」
    「虯髯公,我傷了,內力有虧。你和我鬥,力量不能大過我,咱們純鬥劍招,不然輸了不算。」
    這兩個人又鬥,兩口劍絞在一起,一點聲音也沒有,只聽見李靖呼呼地喘。絞了頓飯的時間,虯髯公的劍脫出來,指住李靖的咽喉。他大喝一聲:
    「李藥師,俺看你還有啥可說!」
    「當然有!我剛才頭暈!」
    然後他又說是五局三勝,七局四勝,九局五勝。看官諸公,古人博局賭賽,至多也就是三局兩勝。五局三勝,唐時未曾有。七局四勝更為罕見,據小子考證,現今世界上只有美國NBA職業籃球決賽才取這種制度。至於九局五勝,早二年湯姆斯杯羽毛球賽才用哩,現在已經取消。所以虯髯公聽了,以為李靖放賴,手擎大劍,要砍他的頭,險些屈殺了好人。李靖一見躲不過,登時嚇暈過去。及至醒來,腦袋還生在脖子上。虯髯公已離去,紅拂還在面前侍候。此種情形,留為千古疑案。後世文人騷客,題誦不絕。鹹以為風塵三俠,武功蓋世,豪氣干雲,只可惜在名節上不大講究。大夥兒不明說,都以為李靖從暈去到醒來,歷時二小時七分半,在這段時間,他肯定當了王八。不單別人,連李靖自己都這麼想。虯髯公要不得點好處,怎能不砍他的腦袋?中國人對這類事件最為嚴格,別說做愛啦,只消女的被人香香面孔,握握小手,男的就鐵定成了王八。李衛公為人極為豁達,與紅拂伉儷甚諧,終身不問此事。紅拂亦不辯白,遂使王八一事,已成鐵案。
    今者小子耗十年心力,查得虯髯客遺書,可以洗此千古奇冤。然而翻這種案子,不僅吃力,而且不討好。就如我們常常聽到的:某女人名聲不佳,男士欲代為申辯,別人就說:他和她不乾淨。蓋此種議論,嚇不倒小子。紅佛女士故去千餘年,香已消玉已隕。此種事實,足絕造謠者之口實。其二,旁人又會造謠說,李是天下第一大姓,紅拂則世人以為姓張者,姓張的人亦多。只消天下姓李姓張的各給我一毛錢,余頓成巨富矣。執這種見解者,不妨一至豆腐廠,打聽王二的為人。王某人上下班經過成品車間,對豆腐乾、豆腐皮、素雞腿等輩,秋毫無犯。識我者云:王二先生重諾輕死,如生於隋末,必與李靖紅拂虯髯並肩游,稱風塵四俠也!
    查虯髯客遺書云:「某一生無失德,惟與—妹事,堪為平生之羞者。是年於荒郊,李郎暈厥,余乃棄劍拜一妹曰:曾於楊府見妹,驚為天人,夢寐不忘。今為楊公逐爾等於此,實為妹也!今李郎暈去,妹能從吾做渤海之遊乎?如不從,當殺李郎以絕妹念,而後行強暴,妹必不能抗。妹曰:諾。然李郎病重,當救之。請展限十日。余請一香吻,不可得。求一握其手,亦不可得。乃約期太原而別。後十日,一妹如期而至,天香國色,不可方物,執匕首授余曰:李郎,吾夫也。婦人從一而終,此名節,不可逾也。吾雖婦人,亦俠也。遊俠一諾,又不可追也。今當先如公願,而後自裁。死後無顏見李郎於地下,公當挖吾目、割吾鼻、封吾唇、割吾耳,俯身而葬。如不諾,不從公意。余大慚,拜妹曰:妹冰雪貞節一至於此耶?某何人,焉敢犯。求勿語於人。妹諾。余乃將平生所蓄,太原公館田畝悉贈於一妹,流竄海外,苟延殘喘至今。李郎一妹不念舊惡,常通言問。噫,貞操乃婦人之本。有重於婦人貞操者,遊俠之名也!一妹忍辱至今,全吾名節。吾豈不知?某今將死矣,敢戀身後之名,令一妹含冤千古乎?余去世後,兒孫輩當持此書,至大唐為一妹分剖明白,至囑。年月日。」
    這封遺書虯髯公的兒孫倒是看見啦,他們怕壞了其父其祖的名頭,藏匿至今。到底被王二發掘出來,如今全文披露以正視聽。紅拂夜奔至此終。

《紅拂夜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