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第一輛汽車駛進墨脫縣城,由於沿線大塌方,汽車被困在大峽谷裡,多年後,此車被巴族人拆散,我僅能拍攝到用汽車護檔修建的一個豬圈。
那一年,墨脫的春季果真來得早。陽光下,各色奇異的鮮花爭芳鬥艷,有的花朵碩大無比,令人陶醉。綿陽老鄉常愛獨自一人在花叢中走來走去,他心裡覺得舒暢,每天的日子也不覺得那麼煩了。
花朵還沒有看夠,夏天又來了。遙遠的方向有時會冷不丁地傳來一聲悶響,開始時,他以為是遠天在滾雷,後來才明白,那悶響聲是開山修路的放炮聲。
接下來,每天都有轟轟隆隆的聲音從遠處傳過來,轟鳴聲越傳越近。他知道,公路已經修到家門口了。
是的,平時通向遠方那些亂七八糟的溝坡,在推土機和石塊的平整修補下,正以新的面容朝墨脫縣城靠近。他乾脆丟掉土裡的莊稼不管,每天都朝轟鳴聲的方向眺望。白天的轟鳴聲令他激動,有時也會把他嚇一大跳;在夜晚的夢中,他腦海裡全是烽火連天,炮聲隆隆。
縣裡來了通知,說公路修建已接近尾聲,有一輛汽車正在駛往墨脫縣城的途中,由於路還未修通,這輛車在途中走走停停,非常艱苦;並通知叫大家不要出門,隨時準備迎接公路的修通和慶祝第一輛汽車駛入墨脫。
綿陽老鄉在興奮和激動之後,又在想怎麼路還沒有完全修通汽車就跟著開來了,開了多少輛?是大車還是小車?等待中,他獨自操練了一下敲鑼打鼓的動作,在部隊時,他打過鼓。
令人激動的時刻終於來了。這天上午10點,縣城所有的人都來到壩子裡,修路的人帶了個口信過來,說待會兒汽車就會開過來,說那邊正在給汽車洗頭洗臉,戴大紅花。
人們在縣長的統一指揮下,穿著平時捨不得穿的鮮艷衣服,排成長長的兩排隊伍。門巴族的姑娘們手握從山上採摘的鮮野花;小伙子們站在姑娘的後排說說笑笑推推攘攘;老人和小孩則站在後面,東一團、西一堆。縣長和縣幹部在隊伍的最前面,仔細地觀察和調整隊伍。這是全城老少第一次站隊,雖然有些亂,但還是層次分明。
綿陽老鄉被安排在姑娘和小伙子之間,他的任務不是敲鑼打鼓,而是負責向隨車的首長和駕駛員敬黃酒,這樣安排都是因為他那特殊的身份。在這次歡迎儀式上,不敲鑼鼓,因為這種鼓不是標準的鑼鼓,綿陽老鄉還不會敲。這種鼓是過去收玉米時用來嚇唬竄進玉米地偷吃玉米的野豬的,它發出的聲音不好聽。
沒有敲鑼打鼓的場面,縣幹部安排了其他熱鬧的場面,都是些載歌載舞的節目,縣長帶頭跳。這些舞都是按照門巴族風俗習慣隨場景變化自編自跳。
太陽已升得老高,綿陽老鄉覺得後背發燙,今天他衣服穿多了,又不好在人群中脫去厚重的民族服。他看著縣長,發覺縣長也好不了多少,穿著西裝繫著領帶的縣長在灼熱的白日下,滿臉油汗滾滾。大家都在朝一個方向看。
看著看著,隊伍突然鬧騰起來,一輛重型推土機轟轟隆隆地在前面開路,戴著大紅花的卡車搖搖晃晃地開了過來。
姑娘們高興地舉起鮮花擁上去,把從山裡採摘的野花一束束放在車上。人們喊著、叫著,層次分明的隊伍一下子就亂了套。
綿陽老鄉端著酒碗在跑來跑去的人群中忙得暈頭轉向,他知道第一碗酒應該敬駕駛員,但他轉來轉去就是沒有找著駕駛員。他很快發現縣長和縣幹部都不見了,人們圍住車爬上爬下。他轉到車的另一面,看見縣長和駕駛員正擁抱在一起合影。他端著酒碗忙跑了過去,將酒碗遞給了駕駛員。
在這歡慶的日子裡,綿陽老鄉醉了,縣長和駕駛員都醉了。
當晚,人們在汽車旁燃起篝火,通宵歌舞,連喝醉酒的縣長都被人們拉出來跳舞。綿陽老鄉和幾個喝醉了的漢子擠在一起,他睜開醉眼看了周圍的一切,念叨著墨脫是變了,也許一覺醒來遠方的車隊就會開到墨脫,從今天起,他的生活將會發生質的變化。他應該好好想想,今後自己幹什麼最合適。過了這幾天,應該找縣長談談。他抬眼看看,這時候的縣長和那幾個縣幹部都醉得一塌糊塗。
他突然想起了他那嬌小勤勞的女人,今天被安排在歡迎隊伍的第一排,站在手拿鮮花的姑娘群中間;他的兩個兒子和他女人的老爹都被安排在最後一排。當歡慶汽車進山時,歡迎隊伍大亂,他根本就沒有看見自己的女人,也沒有看見兒子們和他女人的老爹,也許他們已經回家了。但是,今晚他是不能回老木屋了。在墨脫安家這麼多年,今晚他是第一次沒和老婆娃兒一起睡,好像還有點不習慣。雖然他今天喝醉了,但酒醉心明白。他知道,在墨脫這地方生存,他已經離不開那勤勞溫順的門巴族女人了。
天什麼時候放亮的,他根本就不知道。昨晚半夜,他和幾個喝醉酒的人被那些還未喝醉的人抱腰抬腳地放置在食堂的空地上。戴大紅花的汽車已經被駕駛員開到了縣府附近的空地上,黃色的大型推土機則開到一棵巨樹旁。昨晚鬧騰的人們今天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汽車旁圍了一大群光腳板娃兒。
也許是喝醉酒的原因,他感覺身上有些冷。他起身直奔縣長辦公室,想和縣長再談談。人們告訴他,縣長昨晚吐得厲害,今天可能不能上班了。他走出鐵門,來到汽車面前,仔細一看,汽車的肌膚還受到過創傷,車殼上明顯留著被岩石劃傷的痕跡。真難呵,這個鐵殼卡車還真是從石縫裡擠過來的。他抬頭仔細地眺望飄飄渺渺的遠方,山還是那座山,溝也是那條溝,一點沒有變化,汽車就是順著這條山溝溝過來的。看著這輛渾身擦痕的汽車他似乎已經明白,從遠方到這裡,肯定沒有平平整整的大道,這輛車是歷盡艱險闖過來的!他的心裡有些不安。
這時,他想起了他那個溫順嬌小的門巴族女人,想起了那四個娃兒,他的心撲騰起來,轉身朝老木屋方向走去。
分隔一天,小兩口又見面了。四個娃兒還在地板上熟睡,昨天的歡迎儀式把娃兒也折騰夠了。望著眼前這個勤勞的女人,他一點激情都沒有。想到那渾身傷痕的汽車,他的胸中有什麼東西堵塞似的,還得找縣長好好談談。
他又兩次去縣府找縣長,縣長都不在。人們告訴他,縣長正帶著汽車駕駛員和部分民工在勘察新的路段,也有的人說縣長正為汽車的返回犯愁。從很多傳進他耳朵的消息綜合分析,他得出這樣一個非常肯定的結論:新修的那條公路出了麻煩,不能通車了。
他幾乎每天都要跑一趟縣府,沒有找到縣長就去看那輛汽車。車已經被駕駛員開到了坡崖邊那窪窪坑坑的空地上,車上的大紅花也不知到哪裡去了。現在的問題不是後面的汽車隊什麼時候進墨脫,而是停在墨脫的這輛車如何開出墨脫。
修路的工人在縣長的帶領下,企圖將垮塌的路段修復,辛苦一個月後收效甚微,因為舊的塌方段還未修復,新的泥石流又出現了。最後只得先派人沿路段走一趟,摸摸究竟沿線有多少個塌方段。結果塌方情況非常嚴重,在三百多里的路段上有一百多個塌方口,每一個塌方口都伴有大量的泥石流,任何一個塌方口汽車都過不去。當時汽車在途中行進時,後面已經出現了大面積塌方,汽車根本就沒有退路。在一次塌方中一輛推土機在途中被泥石流掀下了深谷。
這就是現實,就是從波密方向通向墨脫那350里路段的現狀。在現實面前,修路民工陸陸續續撤離了墨脫。往山外走時,一個民工從崖峰上失足摔下去了,屍骨至今還未找著。
墨脫的雨季來了,一口氣下了二十多天的雨,幾乎每天都有新的泥石流出現。有些大樹被泥石流連根拔起,深溝內的小河一個勁地猛漲。被激流衝下的樹木撞擊在崖壁,瞬間就折成兩斷。山谷深處的激流排山倒海地咆哮著奔騰而去。站在河流旁的岩石上,透過漫天飛濺的水霧,沒有任何人會相信,不久前還有汽車通過這裡。
連續二十多天的雨使墨脫換了個模樣。在雨季,墨脫的人們是不出門的,大家都蜷在木屋裡喝黃酒。綿陽老鄉木屋內的一個角落還漏雨,他整天趴在地板上拿一個大木瓢,逗那兩個雙胞胎娃兒玩耍。
有一天,他實在憋不住了,頂著大雨跑到縣府。在辦公室裡,他看見駕駛員正在一碗接著一碗地喝酒,縣長站在木窗前滿臉愁雲地望著大雨發呆。辦公桌上的紅頭文件上面,壓著一份路況報告,就是這份報告壓得縣長喘不過氣來。
縣長很清楚綿陽老鄉的心思,他叫綿陽老鄉相信國家會統一規劃修復這條路,今年不行,明年再修,總有一天國家會把這段路修通修好。墨脫畢竟是一個縣城,沒有公路墨脫怎麼發展進步?縣長一席發自肺腑的話語說得綿陽老鄉直點頭,臨走時縣長拍著他的肩頭說:先幹好本職農活,總有一天會有用武之地的。
從縣府出來,天空仍在飄雨,他快速地趟過水窪來到汽車旁。汽車仍在風雨中,車身上積聚的雨水正順著車殼穿成線掉下來,車頭被雨水沖洗得光光亮亮的。
頂著雨水,綿陽老鄉一晃一拐地回到了木屋。他想縣長也難呀,為了縣城通車,帶著一幫民工翻山越嶺辛苦地跑了一個月,人比以前更瘦了,路還是不能修復。這地方的山是什麼山哦,每年都在塌方,照這樣下去要塌到何年何月?他對著雨中的遠山歎了一口氣,積在胸中的苦悶何時才能飄散?
雨終於停了,墨脫的天空上又出現了紅太陽。綿陽老鄉光著腳丫拿著鋤把踩在稀泥中,正在為黃瓜地放水,很多圓滾肥大的黃瓜浸泡在水中。
他抬頭眺望遠方時,發現遠處的山峰頂上閃爍著亮光。細細一看,是山頂上的雪被陽光照亮了,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信息,它告訴墨脫的人,封山的日子不遠了。
這一點縣長也注意到了,汽車駕駛員也注意到了。現實雖然很殘酷,但還得面對現實。該作決策了,時間不等人。
務實的汽車駕駛員和推土機駕駛員繫好了綁腿帶,在幾個民工的陪同下,離開了墨脫。汽車停在老地方,推土機停靠在古樹旁。汽車留在了墨脫總顯得有些悲壯,但無可奈何,能怪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