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這一年的春天特別玫瑰。
特別玫瑰的春天使眉眉總想把那些互不關聯的名詞聯繫在一起比如襪子牌暖壺、毛巾牌牙刷、牙膏牌肥皂,或者鬧鐘牌手錶、眼鏡牌鋼筆……從來也沒有人給商品這麼命名。
眉眉彷彿就在她那瘋狂的飛越西長安街的奔跑中飛向了她的十二歲。在十二歲的春天裡她收到了媽寄給她的一個小包裹。她知道包裹裡是媽親手織的一頂毛線帽。她知道媽常把這個季節該做的事推到下一個季節去,於是冬天過去了,媽寄來了冬天的帽子。
眉眉並不急於拆開包裹,她願意先隔著那層在郵局沾染了霉潮氣的包布去揣摸猜測,猜測它的顏色和針法,紅色還是綠色,平針呢還是元寶針。當她猜出那是由元寶針織成的一頂紅帽子時,才找出剪刀破開了媽縫得很潦草的針腳。她大體猜對了——用元寶針織成的有著兩根長長帶子的毛線帽,卻沒有猜準那帽子的顏色。帽子是紅色,但不是她想像中的紅:紅領巾、紅旗、紅袖章……這帽子的紅是一種她叫不出名字的紅。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種顏色她不知道,單說紅色她就那麼不瞭解。眼前這種紅色使她覺得是一種有生命的嬌艷,那紅所以是紅,是因為它浸滿著紅的汁液,假如她用力攥緊就一定能把這帽子攥出汁液。許多年後當蘇眉真地和顏色打起交道她才瞭解到那紅的名稱。她所以一直保持著對於顏色的敏感和酷愛,總覺得和那頂帽子有關。帽子蓬鬆了她那板結的靈魂,那顏色的汁液浸潤了她那開始紊亂的身體。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帽子上,手心很熱很癢;她小心翼翼地把帽子戴在頭上,身體便微微膨脹起來。原來春天不是她早已司空見慣的樹木發芽、草地泛青、花叢中飛起了蝴蝶,不是週末當她從寄宿學校回來媽媽命她脫掉棉襖只留件毛衣,春天就是媽粗心地把冬天的禮物拖到了春天。
她開始愛聞麵粉發酵的氣味,常常一個人跑到廚房掀開扣在發面盆上的蓋子聞那麵團的酸味兒甜味兒,那味兒弄得她醉醺醺的一陣陣慌亂。她伸手揪起一團面,麵團內部那些膨脹著爆破著的蜂窩被她拉得又細又長,像早春無聲的雨絲像龍鬚面。她又把它們摔回面盆,洗淨沾過濕面的手,她覺得她不太得體。
晚上她平躺在床上,兩腿並得很緊,雙臂伸得很直,彷彿嚴肅地迎候著一種變化的到來。她的迎候悄悄地實現著:她的胸脯開始膨脹,在黑暗中她感覺著她們的萌發。她知道有了它們她才能變成女人變成母親。而現在她就是它們的母親。它們的萌發正是因了她的血液在它們體內的奔流。她總想看見正在變化著的它們,也許眼睜睜地看自己是一種罪惡可是她企盼著這種罪惡。白天當她獨自在家時常揪起自己衣服的前襟,透過張開的領口壓著眼皮向下觀看,她看見了它們正在隆起正在舒展,那隆起和舒展使她又驚慌又滿足。她挺起胸來,走到穿衣鏡前不厭其煩地照著自己的側面,側面的胸前那一道陌生新鮮的小弧線使她特別想跑到街上去走一走。
她尋找各種理由跑出院子跑出胡同,懷著一點兒激動,一點兒自滿、一點兒慌張和一點兒不光彩去走,她希望被人注意,她覺得她已經被人注意。當她希望被人注意時便誇張地挺起她那剛能挺起的胸;當她自以為人們在注意她時便又鬆懈起自己。她覺得她很壞,還有點造作。但她壓抑不住這壞這造作,她造作是因為她拿不準今後該用什麼樣子走路,在街上在院子裡在房間裡,她面對一個陌生的自己感到無所適從。她壞,那是因為一面隱藏著自己又一面展現著。為了這無所適從,這隱藏這展現,她一個人常常在屋裡騷動不安地想發現新的什麼。也許那新奇正是她過去所視而不見的存在,比如眼前那本擺了好幾年的《赤腳醫生手冊》。她站在舅媽的書架前抽出這本綠皮黃字的厚書,她捧起它覺得面紅耳赤於是心就懸在喉頭,因為她猜出了她想看的是什麼。她為這種想看感到抬不起頭,但她又堅信那書的誕生並不是要使人抬不起頭。她一面為自己找著理由一面拉嚴窗簾,假定無目的地翻弄起來,結果她一下就翻到了男人和女人的那些部位。那些部位向外放射著亂線,線的頂端標誌著那部位的名稱。那些紛亂的射線使她覺得醜陋不堪使她目瞪口呆,使她懷著更深更新的願望和更深更新的失望。那部位們的名稱如同來自遙遠天際的響雷在她耳邊一個個炸裂。她不忍心正視它們,她不甘心正視它們。雖然它們在她耳邊轟鳴著但是她沒有聽見它們,她沒有記住它們。她堅信這已經是犯罪了如同從前的報紙上說過,一個青年在友誼商店門口平白無故就砍死了兩個國際友人;如同有人在西單商場放了一顆定時炸彈。她把這本手冊扔在一邊,她自願把它扔在一邊。
許多年之後,長大成人的蘇眉一直無法弄清當時是什麼原因使她拒絕正視那些解剖圖,到底是什麼原因。是畸形的年代造就了畸形的心理嗎?是生就在那年月的眉眉沒有力量和勇氣去接受原本應該人所共知的事實嗎?或者你說不,那是因為她看見了真的自己和真的人類。你又會說真的才是可怕的,這有點沾邊兒但又不完全,也許那是她應了靈魂的召喚和直覺的導引,它們為她開闢了另外的渠道一個只適合於她的渠道。你說不清楚,人類是無法澄清自己的,任何時代也無法使人類澄清自己。
敢於正視那些部位那些亂線對她來說是很晚很晚以後的事。在十二歲的春天裡她自願地轉移了視線她翻出了她敢於正視的新奇。那是有一次她在賣廢書的路上信手從廢書中撿起的一本電影連環畫。她無意地翻弄了一下看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正在擁抱。她把它收起來帶回家去,迫不及待地從前往後翻動起來。那翻動使她心跳得很狂,手心滾燙著就像第一次覆蓋在那紊亂的晶瑩的刺癢的毛線帽上。但她的耳邊沒有了那炸雷眼前沒有了那就要突亮的探照燈,沒有了驚嚇人心的醜陋,只有一幅幅動人的畫面。那是一本沒有名字的連環畫,是一些外國人和他們的故事。一個威武的男人叫葛裡高利,一個眼神顧盼的女人叫阿克西尼亞,一個不幸的女人叫娜塔麗婭。娜塔麗婭因了婚姻的不幸去自殺,她沒能死成卻變成了歪脖子。娜塔麗婭的歪脖子深深震動了眉眉,那是一個與《赤腳醫生手冊》全然不同的境界。她不知為什麼會被那陌生遙遠的生活所打動,但是她被打動了。她崇拜娜塔麗婭,她必得尋找一個女人來崇拜。
這崇拜致使眉眉開始模仿娜塔麗婭的歪脖子,她覺得這個歪脖子正是娜塔麗婭全部的悲哀、全部的魅力和全部的光彩所在。她不自然地歪著脖子,她的崇拜使通常被公認的缺陷變成了美麗。她的崇拜也使婆婆看出了不順眼,婆婆以為她睡覺時脖子「落枕」了,她狼狽地默認著,忍受著婆婆用烤熱的擀面棍給她擀脖子。她的脖子被擀得火燒爆燎她覺得婆婆正在脖子後頭觀察她。
她彷彿是掙脫了時代的大網按捺不住地由著性兒擴張自己,又彷彿是將自己羅進了一面人眼所不見的小網焦灼而又膽戰心驚地編織著自己。脖子的疼痛使她放棄了模仿歪脖子的舉動,但是「天主在這兒關住門,又在另一處開了窗」,當你就要窺透她的形跡時她又去迷戀其他了。也許那是一個人的一張嘴,一隻耳朵,一個下巴,一隻粗糙的手,兩條濃密得連接起來的眉毛;長的腿,短的腿,高聳的胸脯平坦的雙乳……也許她迷戀的已不再是人或者人的部位,那是一頂帽子,一隻靴子,一隻襖袖,沙丘、烏雲、草堆、向日葵。她渴望抓住什麼倚住什麼,她覺得她的胸懷很寬大但是她不喜歡抱寶妹。這個四歲的神經衰弱的女孩叫她心煩她寧肯去擁抱那些沒有生命的物體。有時候她把她的身體倚在那架冰涼硬挺的黑色屏風上,她伸手撫摸繃在屏風上的墨綠色軟緞,屏風便有了生命那就是葛裡高利的衣服。後來當她長大成人得知那連環畫名叫《靜靜的頓河》,當她捧起《靜靜的頓河》的原著通讀一遍時,從前她對屏風上綠色軟緞的觸摸和她也曾有過的歪脖子就活生生地展現在眼前,使她感受著一種莫可名狀的愉快。她遇到了一群老熟人。
她常在寂靜的中午一個人跑到院子裡站著,無人的院子使她大膽起來熱烈起來,她覺得她有所獲得。她盯住那猶如大鵬展翅般的片片灰瓦屋頂,仰望那瓦壟裡滋生的東倒西歪的淺色乾草;她仰頭看天,天藍得那麼透明,透明得都要破了;迎門那棵老棗樹的枝丫原來是那麼奮張,就彷彿在網絡著切割著藍天,就彷彿在撫摸著覆蓋著欲飛的屋頂。這是一棵棗樹,她想。
在春天的那個中午她第一次肯定這是一棵棗樹,她就像從來也沒有見過它那樣驚奇。它正在發芽,她覺得世上沒有比棗樹的新芽更晶亮的新芽了,那不是人們常說的青枝綠葉,那是一樹燦爛的鵝黃一樹欲滴的新雨。這鵝黃這新雨正是靠了這粗壯的黑褐色樹身沉穩地插入土地。根須在土地的深層錯綜,這種深深的錯綜使它顯得胸有成竹使它彷彿能永遠立於不敗之地。從前她每天都和這黑褐色的樹身謀面,她並沒有意識到它蓬勃著一樹生命的成長,現在她才覺得那整整的一樹生命靠了它的蓬勃才成為一樹生著的生命,連她的生命也被它蓬勃著。
也許它不是樹它就是人,也許它不是人它就是一棵樹它贏得了她的一切嚮往。它給了她人類所不能給她的信賴感和安全感,它使她覺出生活是這樣美好,一片鵝黃,一樹欲滴的新雨。
她熬著時光,從中午直遨到晚上。她在不為人見的春天的夜晚跑到那棵老棗樹下,張開兩臂去擁抱它。它的腰身粗壯使她的手臂不能將它環繞,使她不能佔有它的全部。她把臉貼在它那龜縫的黑樹皮上,一股太陽味兒混合著樹的清苦味兒滲進她的肺腑。她拚命聞著,拚命用著力氣想使這懷裡的樹抱住她,或者她要把它拔地而起。她覺得它伸進了她的身體,樹液浸潤了她的心懷。她仰頭望去,那奮張的枝丫就像為她而生的巨翅就像她生出的巨翅,她就要在樹的懷抱裡展翅翱翔。然後她哭了。那不是傷心不是哀愁,那是一種對樹的感動對日子的感動。她哭得非常舒服,溫暖的淚水從容不迫地跑過她的臉頰落在樹幹上。那樹一定是懂得她了。她的感動只有這樹能夠破譯。
她有一種強烈的傾訴感雖然她還不知道她要說什麼。那種感覺在她心口奔突衝撞使她在人前反而有了比從前百倍的沉默。即使在她新結識的朋友馬小思跟前,她也多半是聽馬小思一個人說。
馬小思比眉眉大兩歲,是達先生的外孫女。在沉默的眉眉面前她越發顯得機靈活躍。她笑時總愛捂起嘴,一說話就打手勢像個巫婆,她顯得比眉眉優越。眉眉覺得她所以優越就是因為比自己早來了「那個」,每月的那個時候她就特別願意和眉眉在一起讓眉眉陪她上廁所。眉眉問她上哪個,她便使著眼色說「你知道」。眉眉知道了。馬小思是指她們後院那個廁所。她說那兒清靜,她可以在那清靜的地方盡情磨蹭時間,盡情把那些手續表演給眉眉看。在那裡她便是一個處理那事務的「老手」,而眉眉在那時就顯出了徹底的矮小和幼稚。
於是馬小思在前故意緊夾起腿走路,走著在鼓鼓囊囊的衣兜裡摸索著。她那走路的姿勢那鼓著的衣兜勾起眉眉無限的嚮往。她想女人只有「來了」才能稱其為女人,那是做女人多麼重要的一道關口。即使你再疼愛再顯示你那膨脹的胸脯你還是缺少些女人的份量。她跟著馬小思走進後院的夾道,她看見馬小思的臀部日益豐滿起來。
她在馬小思的表演面前沉默著,她無法表達自己,無法對人說清她的一切感動。那是一片她自己的領地,那是一方她自己的空白,那是一個她自己的世界,一個任何人無可打入的世界而她的渴望訴說就變成了終生的渴望。她不想打破這種渴望,那不是因為她不想,那是一個來自遙遠地方的暗示,猶如在迷茫的雲層中垂下的一根不可抗拒的手指,它指引著她的靈魂,她追隨著它的指引。
她在發面的酸甜香味中迷醉著度過了十二歲的春天就好像從遠天遠地歸來。坐在對面的那個大人興高采烈地正跟她說著什麼,她費了半天勁兒才猜出那人是她的婆婆。是的,婆婆,一個讓她十分沮喪的名字,一個她無法拒絕的存在,一個她不可逃脫的暗影。她拚命收拾起自己那七零八落的思路,她努力注視著婆婆那張漂亮的嘴只聽見婆婆說「早請示早請示」什麼的。
32
舉國上下都在早請示,這是一個新的一天開始的儀式。東方發紅時《東方紅》的歌聲也就遍及全國了。歌聲過後是對那些新的、舊的、半新不舊的最高指示的背誦。人們只有完成了這歌聲、這背誦,才能帶著心理的平衡和不平衡、充實和不充實去開始新的一天。
在響勺胡同,這儀式自然也不例外。儀式須有人帶領;起調唱歌、帶頭敬祝、領誦最高指示。在司猗紋和羅大媽的四合院裡,眉眉意外地成為這儀式的帶領人,這使眉眉和司猗紋都受寵若驚著。
司猗紋總也不明白其中的緣故,她把眉眉的突起看做她那一系列政治表現的結果。政治表現也直接體現在她和羅大媽之間的一切一切比如學蒸窩頭。她想,凡事都有個開花結果的時候,花不開是時間不到。羅大媽站在棗樹下吃棗時不是說過「桃三杏四梨五年」麼,樹尚且如此,何況是革命的花,開起來更費時間。現在花到底開了,花就開在她和外孫女的心窩窩——許多歌裡都這麼唱。
她在街道讀著報,眉眉在院裡領頭做著早請示。
眉眉不這樣想,她總覺得這一切的一切都因了那個特別玫瑰的春天,那個玫瑰的春天給了她願望,這一切便是那願望的實現。而這願望和願望的實現不單是媽那頂毛線帽,那像是因了一個人的存在。這存在才使她常常激動得不能自制,才使她不斷去探索自我,去孤芳自賞,去……忍受著爆炸翻動《赤腳醫生手冊》,然後又心跳著站在棗樹下尋找出適當的聲音領導全院朗誦著她那每天的選擇。原來一切都不是空洞無物,不是自作多情,一切都使她想到了一個人。每天,當她最早把自己梳洗完畢手捧語錄站在棗樹下時,一個人很快就站在她身後了,那便是大旗。
「哎,眉眉,今天念哪段兒?」大旗問眉眉,顯出無所謂,顯出就是隨便問問。其實念哪段兒還不是念?只要眉眉開口念出第一句,人們不是就跟上來了嗎?從來沒人提出過質疑。然而大旗還是要問問。
眉眉願意回答大旗的問話,雖然回答與不回答也不重要。念哪段兒不是只等我一開口你就知道了嗎?然而眉眉還是願意把她的選擇告訴給大旗。那告訴裡有隨隨便便的無所謂,那告訴裡也有難以覺察的鄭重其事和鄭重其事的商量。雖然那時她還不懂商量本身便是人間一個美的構成的開始,但是她知道當新的一天開始時,她最願意完成的就是這種商量。
對於眉眉的選擇,大旗從來都是滿意的。
「行,我看這段兒行。」大旗說。不然就補充一句,「我們廠也淨念這段兒,這段兒對路。」
眉眉的選擇偶爾也被大旗否定,那是遇到最新指示下達,眉眉還沒有及時掌握。這時大旗就把一張印有「特大喜訊」的傳單從口袋裡掏出來展開,用粗糙的手指著,逐字給眉眉朗讀,最後把它送給眉眉。眉眉喜出望外,接過來,將自己原先的計劃修訂一下。那「特大喜訊」上印有昨晚剛廣播出來的最新指示,昨晚眉眉已經聽見,但她還沒有見到文字,只有見到文字才能一字不錯地朗讀、運用,而那正式的文字,眉眉總要等到第二天郵遞員送來當天的報紙時才能看到。
大旗見到那文字要及時得多。他在一家區辦印刷廠當工人,那種印有「特大喜訊」的號外傳單,就是從他的機器裡印刷出來的。他在廠裡印字典紙的精裝寶書;印樣板戲的宣傳畫,李鐵梅、白毛女整天在眼前奔流;印「特大喜訊」——那是他們加班的奉獻。他整天穿著廠裡發的直領藍工作服,身上散發著油墨味在院裡進進出出,短而直的領子摩擦著他那生著青春痘的脖子。
眉眉開始等待大旗,最好每天都有特大喜訊。
眉眉不知什麼時候把這儀式變作了對大旗的等待,但她又不相信那就是對他的等待。那本是一天一度最莊嚴的儀式,在那個時刻她是全院的領導,那一句頂一萬句的語言是由她傳達給全院的,她一呼百應,鏗鏘的語言將化作每個人的行動。等待,那豈不成了對這個時刻的不敬重。然而每天的清晨,眉眉還是第一個站在棗樹下等待。棗子已經綴滿枝頭,青青的每一顆都沉重。她望著她擁抱過的流過淚的這棵老樹,有一種背叛了它的感覺。那滿樹新棗懸在她的頭頂,就彷彿要隨時襲擊她的這種背叛。
大旗來了,撫慰了眉眉的不安。
眉眉的突起並非司猗紋那種理解。眉眉的突起實際是靠了大旗向羅主任的竭力推薦。開始這領導人本來是要落在大旗身上的,而大旗卻在母親跟前舉薦了眉眉。他跟羅大媽說:「您別給我添事兒了,每天都得準備段子,我哪有那工夫!」他用沒時間準備「段子」駁回了母親。後來羅大媽問他誰合適,他想了想說:「我看眉眉挺合適,文化水平也不比我低多少。安穩,能鎮得住。」也許鎮得住就是眉眉在大旗心目中的份量吧。後來羅大媽少不了又找出幾條眉眉不合適的理由,被大旗再次做了駁斥。
羅大媽同意了大旗的推薦。經過試用,也許連她也覺出了大旗用人的合理與合適。從政治角度來看,階級鬥爭雖然要天天講,可是還有一個「團結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問題。再說眉眉在試用期內那站在領袖面前的莊重神態,領誦時那聲音的甜美,都使羅大媽暗自稱讚大旗的眼力。
大旗沒有想到這些,他的推薦裡彷彿充滿了對南屋這個只知低頭幹活兒的小姑娘的心願,圓滿這心願是因了他對她的觀察。至於這觀察始於何時,他不曾思索。他只覺得她的能力不僅僅限於去完成處理寶妹的大便和司猗紋對她那所有的吩咐,她一定還有能鎮住這個院子的力量。他尤其願意使自己的估價在父親兄弟面前得到驗證。面對那個小姑娘他只覺得他們全家的份量很輕。
大旗雖然不曾感覺這年春天的「特別玫瑰」,但在這特別玫瑰的春天裡,他卻發現眉眉突然變成了一個像大人一樣的大人。面對這大人一樣的大人,他常常覺得自己那身油污的工作服裡需要套一件白襯衫,他開始考慮白底懶漢鞋順眼還是紅底懶漢鞋時髦。
第三個出門的總是竹西,她的位置永遠是大旗的後頭他人的前頭,這三個人在全院人前像首先站成了一個小小的縱隊,後來的人雖然散漫地排開,但每人也早有自然形成的位置,彷彿自己給自己定下的規矩。
竹西不跟大旗打招呼,她只是帶著好的氣色,帶著精力充沛的身體,帶著一身整潔的服裝和她那種年齡的女人身上特有的氣息,站在他背後。大旗就憑著對那氣味的瞭解才知道竹西的存在,竹西的目光正對著他那粗壯的、生長著青春痘的脖子。他一陣陣不自在。他覺得身後的竹西像一個膨脹著的熱氣團,那氣團就要把他包圍把他吞噬。
接下來出現的便是司猗紋、羅大媽、羅大爺了。這三個人誰也不比誰早,誰也不比誰晚,像是在屋裡就準備好了步伐一齊出門,一齊站在棗樹下。莊坦稍晚一步到達,他似乎故意把自己的次序排在了母親之後。最後是二旗和三旗,他們肆無忌憚地打著呵欠,肆無忌憚地衣衫不整著,使人看出他倆的到來是出於被迫和無奈,是這儀式打擾了他們的早覺。
晨風吹散著人的倦意,把昂揚著的靈魂吹得更昂揚,把一切願望吹拂得更強烈,把一切嗅覺和目光吹拂得更加靈敏和銳利。但種種心思還是在眉眉的第一聲「敬祝」中淡漠下來,第二次「敬祝」時人們已經意識到,他們是聚集在這裡完成著一個莊嚴時刻,那張高懸在棗樹樹幹上的印鐵領袖像便是證明。最初那像懸在北屋廊下,後來不知誰把它移於這棵老樹幹:下面由兩根鐵釘托穩,上方用細鉛絲牽住,一個斜面正衝著院裡的革命群眾。
日子一天天逝去著,儀式一天天完成著,人們真正做到了雷打不動。中斷是偶爾的,比如大風大雨,比如誰家著了大火,比如那張俯視革命群眾的印鐵爬上了一隻「洋拉子」。
「洋拉子」就是寄生在棗樹上的一種小毛毛蟲,和棗樹葉子顏色相仿。平時它把自己隱藏在葉子下邊和人類互不侵犯,但當它爬上人體,便能給人以出乎預料的、難以承受的刺激,被它刺激過的那一小塊皮膚,能使人疼痛欲絕。
就在這儀式的高漲時刻,一隻「洋拉子」爬上印鐵停下來。它佔據的位置立刻引起所有人的重視,人們開始騷動不安。眉眉不得不停止朗讀,為難地回頭觀察身後。二旗舉起一把掃帚,不管不顧地朝那張印鐵掃去,羅大爺劈手奪過掃帚說:「你……這也能掃?」二旗恍然大悟了,原來那蟲子攀附的不是什麼鐵皮,而是人們心中的紅太陽。二旗縮起脖子,盡量表現出自己那過失的嚴重。羅大爺依然臉沖二旗表現著應有的義憤和由制止了政治事件而生發的豪邁。
那蟲子還在上面恣意爬行,恣意褻瀆著領袖那端莊、慈祥的面容。人們開始著急地在樹下做各種手勢和姿態,他們既不能制止它的爬行,也不能因了它的爬行而自由散去。人們的手勢和姿態很激烈,卻缺乏必要的真實,直到竹西回南屋搬出了一隻杌凳。她登上杌凳,從容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拇指和食指從鐵皮上捏住了那東西。人們驚歎她的英勇,驚歎她對付那東西的神奇,難道捏住那與人類不共戴天的蟲子的不是一隻有血有肉的人手嗎?
竹西沉穩地站在眾人面前,用人體的生理知識為眾人解釋那道理:「洋拉子蜇不疼手心,因為手心沒有汗毛孔。」
她捏著蟲子把手舉得很高,剎那間大旗注意到竹西的手背。在清晨太陽的照耀下,大旗第一次發現竹西手背上有許多大於其他女人的毛孔,毛孔裡生長著密於其他女人的汗毛,看上去金光燦燦。那毛孔那汗毛彷彿使他受到了挑撥,他的心一陣陣緊縮著,心的緊縮還使他覺得臉上一定湧起過分的血液。他怨恨自己為什麼單去注意一個女人手上的毛孔和汗毛,他覺得這剎那的注意很對不起站在他前面的眉眉。然而他又分明地意識到,竹西伸手去捏那蟲子並不是為了拯救那鐵皮,她分明是在向誰展覽她那多毛的手背。
竹西沒再表現自己的英勇,也沒有捏著那「洋拉子」專門向誰去展覽她的手。她把蟲子扔在地上伸出一隻腳踩死,平靜地回了南屋。那背影似乎告訴人們:一種小常識而已,體驗一下也得拿出些勇氣的。
一隻雞飛跑過來啄走了那蟲子。
人們開始抱怨:
「這棗樹。」
「這棗樹。」
「這棗樹。」
……
棗樹和蟲子或者蟲子和棗樹,終歸不能令人滿意。
33
西屋又住了人,院子裡就有了雞。幾隻黑雞,幾隻白雞。
西屋的雞比西屋的人要優越得多,它們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院裡咕咕叫著拉屎散步;可以自由自在地甩著紅冠子從北屋廊前飛上飛下;可以自由自在地於早晨那個莊嚴時刻在人前啄食配對兒。北屋和南屋都對雞滋生著難以容忍的敵意。他們任意轟趕它們,指桑罵槐地用雞來暗示、影射那雞的主人,卻無人能奈何它們,因為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條關於怎樣和雞展開面對面鬥爭的指示。於是雞的主人帶著他的雞鑽了人的空子,好像主人對這院子、這生存空間的一個小小的惡作劇。
然而主人卻是嚴肅的,他對雞傾注了一份家禽難以獲得的情誼。每當他在院裡弓肩駝背為雞剁菜拌糠,每當他從雞窩裡托出由食物轉換成的雪白的雞蛋時,那臉上的神色已經告訴人們,他的養雞便是他生存的神聖所在。假如姑爸對貓是一種溺愛一種相互依存的必需,那麼他和雞就如同在共同完成著一份正義的事業。於是那雞也借了主人對這世界的氣度,挺胸腆肚地表現對主人應有的協同。
除了對雞,主人的其他活動是不為人知的,人們甚至沒看清楚他是怎樣帶著他的黑雞白雞突然出現在這院子裡。
每天,主人完成了對於雞的一切,西屋就一片寂靜。偶爾傳出一些零星聲音,那聲音也大都和人生正常的生計節奏有所不同——劈柴?捅火?切菜?刷鍋……都不是。像是木匠的錛鑿,像是鐵匠的敲擊。有時一天都是靜默的,這靜默使人好奇,使人揪心,使人非去瞭解個究竟不可,於是羅大媽的臉貼上了西屋的窗戶。經過一番機警、謹慎的偵破之後,她以按捺不住的興致來到南屋,不顧司猗紋的會見方便與否,把一張闊嘴貼近司猗紋的耳朵說:「我看清了,納底子呢,是雙小孩鞋。」羅大媽伸手給司猗紋比了個長短,那是一個七八歲孩子的腳。多年的做鞋經驗使羅大媽對底子的尺寸感十分地在行。不久,羅大媽又會送來新的消息:「哎,做板凳哪,一個小板凳。」羅大媽給司猗紋比了一個高度,那是一個比普通板凳矮、卻比小板凳高的一種不高不矮的板凳。
當某一天主人坐上那板凳在院裡細心觀察他的黑雞白雞時,司猗紋果真看到了那板凳,那是由兩根樹杈支著的一塊不規則厚木板。兩根樹杈不三不四地隨意栽到那個不三不四的凳面上,凳面與人的臀部接觸部位卻裝飾著應時的朱紅色人造革飾面,飾面之下還包藏著可以使人的臀部得到充分休息的、剛問世不久的泡沫塑料棉。司猗紋好像從主人那臀部底下聞見了那新人造革特有的氣味,有點酸,有點臭,還有點好聞。
很晚院裡人才知道他的姓名,他叫葉龍北。其實葉龍北搬進這四合院的那天,有關單位就把葉龍北的姓名連同他的單位通知了羅大媽。也許因為葉龍北名字的古怪,使羅大媽怎麼也記不確切,她一時說他姓龍,一時說他姓北。至於他的單位,羅大媽則更覺生疏。像是一什麼研究所,但又不屬於她常常聽到的那種——工業、農業或者無線電。至於葉龍北為什麼非住進這個院不可,羅大媽倒覺得不必費心去記憶。姑爸死了,房子空了,有人找房,這就是理由。就像當年她住進北屋一樣,運動的需要使北屋人搬進南屋了,北屋空了她搬來了,一樣。所不同的是好人住好房,壞人住壞房,不好不壞的人住不好不壞的房。她只覺得這三種類型在這四合院裡體現得尤為典型。
新人住進院裡,自然也要毫不例外地參加早請示。羅大媽發現來人對於棗樹下的儀式並不熱心,便以主任身份主動去通知他。
「這不合適。」葉龍北用他那高而瘦的身子豎在西屋門口說。
「這是院裡的規矩,你怎麼說不合適?哪個院裡不做?」羅大媽對於葉龍北的回答感到極大的意外。她憤慨著,漲紅著臉,看著腳下葉龍北那漲紅著臉的雞。
司猗紋也聽見了這聽來新鮮的回答,早已站在羅大媽身後:「這不是合適不合適的問題,不是這麼個問題,是革命群眾起碼的覺悟。」
葉龍北發現羅大媽身後又出現了新人,立刻目測出她們之間的區別,他猜出司猗紋不屬於羅大媽那個階層。這個白淨的、嘴唇鮮艷的老女人站在這個黑臉大腳老女人身後助威,顯然是以表現為目的。他決定把眼光繞過司猗紋,停留在羅大媽身上。
「這不合適。」葉龍北只重複著一句話。
當司猗紋開始追問這不合適到底意味著什麼時,葉龍北早已轉身進屋,並且關上了西屋那單扇舊風門。司猗紋又看見了門邊拉手的周圍因了手的磕碰出現的凹陷,那凹陷處裸露著松木的紋理。她想到了姑爸那手那指甲,這使她更加覺出葉龍北那眼光對她的藐視遠遠勝過了姑爸——姑爸對她有時也有藐視的眼光,可那眼光從不繞過她,那是兩個女人之間的直視,人的眼光只要彼此直視,雙方就是平等的。
後來羅大媽終於從側面弄清了葉龍北那「不合適」的確切含義。原來種種歷史的現行的原因使他不便於參加早晨那儀式,可他又不屬於人類那百分之五的圈子之內。現時他屬於暫時脫離牛棚、被單位一時忘卻的那種人。目前運動越是複雜化,被單位忘掉的人就越多。這些人可以到醫院開個假證明養病,可以藉故去外地長期探親,還可以覓個僻靜的小院蝸居起來。
葉龍北的蝸屋果然給自己帶來些許優越,比如他可以不和人說話,只和雞說話和樹說話,和門檻和天氣說話。他可以節約著自己的眼光自己的心思,使它們只為了一個極單純的目的去觀察去思想——針線活兒的針腳怎樣才能一般大,雞糠、粗米應該去什麼地方買,甚至晚上喝幾杯水才能不起夜,這樣可以免卻和所有人一樣到胡同公共廁所去「倒盆」。在他看來端盆和人碰面這件事是人間最大的難堪,它已經勝過了剃陰陽頭、坐噴氣式、挨批鬥。
葉龍北坐著自己的朱面板凳,把兩條瘦長腿別個「麻花」在院裡和雞說話。
「哎哎,我說你,怎麼回事?」他在指責一隻黑母雞。那黑母雞顯然對吃喝有些霸道,獨自貪婪地吞著盤中餐,還蠻橫地阻擋著別「人」。「你不聽是吧?好,你等著。」葉龍北顯出些激動,彷彿就要對那黑雞採取措施,但他只是坐著不動。
「你也不要退縮嘛。」他又在指責被擠出飯盆的那只白雞了,「也要勇敢一些嘛。坐等是要倒霉的。似不似?」他把「是不是」說成「似不似」。他用問的口氣去鼓動那只怯懦的白雞,白雞受了鼓動,果然伺準時機邁開大步衝向了那飯盆。它吃起來,吃得很勇猛。
「這就對了嘛,似不似?」葉龍北說。
眉眉真正地注意葉龍北,不是那天她從姨婆家回來衝進院時與他的首次見面,也不是因了南屋和北屋對葉龍北的觀察品評。她注意他是因為他和雞的種種交流。她覺得世上有人,有樹,有房子有煙頭,就應該有這種交流。這交流不知為什麼能使她想起童年,想起遠在異地的爸媽,雖然她的童年她的爸媽誰也沒有養過雞。這種交流還使她突然覺得她的十三歲完成得太單調——她十三歲了。就好像大家總在說著「行」「是」,卻沒有一個人說「不行」「不是」。她猜想著有一天當你說「是」時有人卻說「不是」,當你說「可以」時有人卻說「不可以」時世界該是什麼樣子。現在葉龍北和他那雞的融洽,就是對這院子的一種不融洽,就是他們共同對這院子整日發表著「不是」「不行」的聲明。
眉眉對這瘦高個子的男人一面生出些懼怕,一面又覺得她和他就像有著一種無法抹去的內在聯繫。有時她忽然覺得這感覺近乎一種放肆,她應該為這種放肆感到慚愧。為了這慚愧,早請示時她應該面對那張印鐵去請罪,從她率領的這個儀式中求得一份饒恕。她真地這樣做了,但當那儀式結束,棗樹下又成了那男人和他的黑雞白雞的世界時,儀式上的一切便淡漠下去。於是,當葉龍北開始了和雞的對話,眉眉終於出沒在他的眼前。那出沒的理由常常使她自己也感到荒唐:不該添煤時她偏要進一趟廚房;為了在樹下晾曬點什麼,昨天剛洗過的手絹她也要再把它弄濕晾起來。
「哎哎,你又不像話了,怎麼能這樣?」葉龍北對雞說。
眉眉看見一隻黑雞正在奔啄一隻白雞,它追趕著它,一定要把它驅逐出雞群。白雞逃竄著驚叫著。
「你看,她一定要欺負她。」葉龍北對眉眉說。他第一次同面前這位女孩說話。
眉眉沒有絲毫的準備,她驚異著,卻認真注意起腳下這雞和雞的追趕。
「她們所以這樣對待她,是因為她從來也不下蛋。」葉龍北說著,注視著眉眉,「難道這能怪她嗎?這怎麼能怪她?她並沒有忽略自己這個暫時的弱點呀,她才不願意和她們一樣去爭吃食物。別人下蛋時她每次都怕羞似的漲紅著臉。你見過雞是怎樣紅臉嗎?」葉龍北問眉眉。
「我沒見過。」眉眉終於做了回答。這是她對葉龍北的第一次回答。
「雞也要紅臉的。你別以為她們的臉都是紅的,那紅的程度可有所不同。她們下蛋、害羞、激動都要紅臉。你看那只正在下蛋的雞。」葉龍北把一隻正鑽在窩裡下蛋的雞指給眉眉看。窩是用舊木板釘成的。
這種用舊包裝箱板釘成的窩一共有三個,它們一字排開,排在西屋的屋簷下,從前姑爸在那裡碼煤。雞窩上邊是窗台,那把藏匿金戒鎦的撣子就在那裡戳過。一隻雞窩上還有葉龍北的名字,好像是郵寄什麼東西用過的木箱,上邊寫著「葉龍北同志收」。收件者的地址被鋸去了,寄件者的地址由於和地面接近的緣故,也變得模糊了。只有「葉龍北」清晰。眉眉看見那只白雞就正在這只窩裡下蛋。那雞半蹲在裡邊把頭使勁歪向一邊正努力生產,臉漲得通紅。眉眉把這張正在生產的雞臉和那些悠閒自在的雞臉做著比較,她覺得葉龍北的分析觀察果然正確。但因為那雞的臉是因為生產而紅起來,剎那間眉眉覺得自己的臉也很紅,她覺得偷看一隻雞下蛋就像在偷看一個人的分娩。
一隻雞蛋就在雞和眉眉都漲紅著臉的同時掉了下來。眉眉親眼看見窩裡那一團白色亮光的誕生。但她不願去想那團亮光到底是從雞的哪一部分脫離而出的。
白雞歡叫著從窩裡奔跑出來,在葉龍北面前報功似的高唱著雞的「分娩歌」,倒叫葉龍北一下子失卻了對她的興趣。
「好啦好啦,知道了。這本身沒什麼了不起。正常的生產。」他說。
果然,雞不再高唱。
「雞有耳朵嗎?」眉眉好奇地問。
「當然有,為什麼沒有?我這就指給你看。」葉龍北說完抱起一隻雞,捋起它眼睛旁邊的短毛,一隻豆大的小孔便顯露出來。眉眉湊過來,清楚地看見了那小孔。
「記住,雞的耳朵是隱蔽的。」葉龍北說,「可這不意味著它不靈敏。就像導體和半導體,開始人們還以為半導體絕對趕不上導體的靈敏度呢。結果怎麼樣?可我不是研究自然科學的,自然科學好玩不好看。也許有一天你一定要問我什麼才好看,可惜到目前連人類學也無法解釋這個問題。很多很多。比如飛吧,飛就很好看。」
有幾隻麻雀被葉龍北信手從雞群中轟了起來。
「你看,」他指著空中,「你注意一下它們的翅膀,有多美,一種運動中的高度平衡,因為那是飛翔。飛翔是很美,可鳥的翅膀本身的美並不亞於它的飛翔呀。我還是要說飛翔是美的。」
葉龍北的話對於眉眉實在就像一個謎團。這謎團近似於胡說,然而這謎團這胡說使她不能平靜,這和她每天對於那些語錄的選擇形成了對比。當她選擇語錄時眼前的一切都清晰,世間的是非都規定在那個巴掌大的小本子裡。小本子能明確告訴你誰是敵人,誰是朋友,什麼時候要像「繡花」,什麼時候要用「暴動」。而葉龍北的胡言亂語卻能頃刻打亂她心中的清晰。晚上只要她一閉眼便是黑雞白雞和鳥的飛翔,她回憶著那一隻隻雞的形象,對比著她們在不同時候的不同臉色,還有她們的耳朵。她希望那只不下蛋的雞能趕快為她的同類做出姿態,為什麼她不能下蛋?她一定會,那蛋就正在她肚子裡形成。
「對,一點不錯,她的蛋就正在她肚子裡形成。」
有一天眉眉正在院裡偷偷觀察那只不下蛋的雞,葉龍北突然在她身後說。眉眉嚇了一跳,因為葉龍北正說著她的心思。他那低沉的聲音貼上她的耳朵,她鎮靜住自己。
「世界上沒有一條直線。」葉龍北說。
「您是說雞不下蛋?」眉眉問。
「一樣,什麼都一樣。雞下蛋是這樣,一切自然現象也是這樣。」葉龍北說。
「那,磚縫不是很直嗎?」眉眉指著方磚院子說。
「你大錯特錯了,每條磚縫都有數不清的自然彎曲。」葉龍北說。
「那尺子畫出的線呢?」眉眉問。
「問題就更大了。又有什麼絕對的直造出一把絕對直的尺子來呢?」
「最直最直的紙邊呢?」
「你可以拿到放大鏡下去觀察。」葉龍北做了一個果斷、肯定的手勢,「不,直線只在觀念裡存在,比如你今天要去上海,比如你要飛上哪個星球,這才是觀念中的直線。你懂嗎?」
眉眉搖搖頭。
「觀念」對於眉眉的遙遠使葉龍北暫時停止了這番論述,但是沒過兩天他就又對她講起關於曲線的一切了。
葉龍北對眉眉的一切論述也許並不是為了她的聽懂,他只是要她聽。後來當他發現眉眉的聽也不是為了懂,只是為了聽時,他放下心來。他覺得在這裡他終究又找到久違了的言論傾瀉源泉。
一切言論的產生都是以使人聽懂運用為目的,但世間一切言論到底又有多少人聽懂呢?如果言論是大海,那「懂」不過是海中一粟。然而人們還是講著聽著,講與聽都是為了自己靈魂的充盈,講與聽都是一種象徵。
葉龍北的講也是一種象徵,那實在是自己講給自己的靈魂聽。南屋那個手上常常裂著小口子的正呼吸著宇宙的小女孩,彷彿就是他自己那肉眼可見的充盈著骨血的靈魂。
司猗紋每每聽見葉龍北對眉眉的種種奇談怪論,便想起他從她身上繞過去的那股眼光。這時的司猗紋會更加氣惱。她覺得葉龍北敢於開口大模大樣地同眉眉說話,實際是對司猗紋的不恭敬。對於不恭敬的他,司猗紋用不著篩選自己的言辭就可潑給他任何言語。她可以用指桑罵槐、聲東擊西的辦法,去回敬這個連早請示都沒資格參加的、只知道研究雞屁股的瘦棍子一般的男人。於是在司猗紋眼裡雞也成了人間的邪惡,如同蛇的毒汁、虎豹的利爪、雞的——被葉龍北研究。
「眉眉!」司猗紋在屋裡高聲呼喚,「還不回來,沒聽說正流行大腦炎哪!」
有時司猗紋故意和羅大媽邊走邊說:「最高指示說得好,在拿槍的敵人消滅後,這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
有時司猗紋還會故意在指桑罵槐裡加上一點市井氣,她覺得這樣更解恨:「什麼東西!」她衝著西屋窗戶說,「老鼠咬茶壺——滿嘴的瓷(詞)兒。」
葉龍北對司猗紋潑給他的言語卻不加任何品評,他想,一種自衛吧,一種無須還擊的自衛。
眉眉漲紅著臉回到屋來,坐在床上不動。司猗紋明顯地感到,眉眉的紅臉並不是心虛的羞怯,而是比司猗紋還要惱怒的惱怒。她預感到終有一天這惱怒將一發而不可收拾。
34
每天,眉眉還是認真完成著對於語錄的選擇,認真完成著對於大旗的等待。早晨,她站在棗樹下盡量不看腳下雞的追趕和啄食,不去思想那些直線和曲線,一切都如同過去,她率領起眾人。大旗在她身後一身油墨味兒,他不時帶給她一張「特大喜訊」。
單是一張「特大喜訊」,可能不會引起司猗紋的注意。引人注意的是伴著那「特大喜訊」,眉眉又不斷接到大旗的其他饋贈了——如果那「喜訊」就是饋贈了話。那也許是一張高舉著紅燈的李鐵梅和李奶奶,也許是一張被射進山洞的陽光照耀著的大春和喜兒。打虎上山的楊子榮,提壺倒茶的阿慶嫂……這些早已為人熟知的形象並不珍奇,他們是全民的榜樣,也是全民共用的裝飾。在大旗和眉眉之間,這饋贈的意義遠在榜樣和裝飾之外。這是饋贈,卻不能說普通。假如從前那些書的收藏家們極注重孤本、善本,眉眉的獲得便是這些孤本、善本了。
大旗對她說:「這張,是我機器上下來的第一張。」「這張,你仔細看看,幾十令紙我單挑了這張。」「這張,紅版輕點,我看顏色挺真。」……這又彷彿國外那些名畫收藏家了,他們就是把具備這些條件的印刷品算作最具價值的目標。有些印刷品收藏家為了買到印刷機上第一張倫勃朗,不惜傾家蕩產;而一張缺版的魯本斯據說可以換一幢中世紀別墅。在一家博物館裡一張套版有誤的裸體瑪哈總是和戈雅的原作相提並論。雖然這些關於收藏的典故眉眉在許多年之後才聽說,然而現在當大旗把這頭一張,把這紅版的不准饋贈給她時,她已經本能地感覺到它們那非比尋常的價值。既是第一張,又是僅僅一人的獲得,它們的價值又何止是連城呢?
眉眉接過這些饋贈,仔細著雙手將它們捧回屋來。她並不聲張,也不做張貼,只把它們小心地折好、撫平,碼入她的小床頭櫃,表面再遮蓋些衣服。慢慢地,她這小櫃裡已經有很厚的一沓「特大喜訊」和那些價值更高的饋贈。引起司猗紋注意的正是這些使眉眉激動得不知如何安排的饋贈。
最初司猗紋只是注意著,並沒有想到她和眉眉之間會因此泛起波瀾。誰知院裡又多了個葉龍北,多了葉龍北對她那一掃而過的眼光,多了葉龍北對眉眉的胡言亂語。一切的一切使眉眉竟然把一張漲得很紅的臉肆無忌憚地對著她。當她從葉龍北的雞群中把眉眉叫回屋之後,她才決定給眉眉些顏色。要給,就要新賬老賬一起算。她決定對眉眉施行一次迂迴戰,讓眉眉在她製造的迂迴中認識自己。若把這戰術再做具體,那便是領袖說過的「誘敵深入」了。誘敵深入的迂迴戰,在紅寶書裡都有定義。
眉眉坐在床沿,臉雖然不那麼紅了,但臉上的冷峻卻是司猗紋少見的。這又有何妨?司猗紋想:人都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待我將你誘入包圍圈再見分曉。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在朝廷面前我不相信有不下跪的王爺。
「都幾點鐘了?」司猗紋問眉眉。
眉眉卻把臉對準自己的腳。
「我說你這孩子怎麼聽不見大人的話?我問你幾點鐘了。」司猗紋將問話加些砝碼。
眉眉抬眼掃了一下桌上的鬧鐘,那鐘的小針剛過十一,大針正指著二。這是十一點十分,眉眉想。
「也不張羅開火門,也不張羅買菜,也不張羅寶妹。」司猗紋堅信眉眉看清了那鍾盤上時針分針的指向,堅信首先從時間上對眉眉提出要求是再合理不過的。
眉眉從床沿站起來,低頭就往外走。她想到的是開火門。每天火門總是要開的。再說火苗上來還需時間,因此做飯前開火門照理說就像吃飯後刷鍋洗碗一樣重要。再說現在只要開了火門,爐中火燃燒起來了,也許婆婆的胸中火自然就會平息下去。至於買菜,那大多是婆婆的事。在菜店裡婆婆思路敏捷可隨機應變,也許出門前準備買柿子椒,可當她發現今天的茄子從價錢到質量都優於柿子椒時,就改變主意買回茄子。這種聰慧的家庭婦女所具備的隨機應變是眉眉不具備的,如果開火門、添火、倒爐灰、洗碗是粗活兒,那麼採買便是細活兒了。婆婆干細活兒,眉眉幹粗活兒,這不成文的規定早就在她們之間形成、延續,這會兒婆婆卻將粗活兒細活兒一起擺給了眉眉。現在照眉眉的理解,婆婆責怪她不開火門之後又提出買菜,是專門為了提示天到這般時候家中活計的堆積情況,真到做飯時各人自有各人的任務。
眉眉低頭去了廚房,又低頭回到南屋。那步態、神情顯然也告訴婆婆:你以為開火門有多難?火門,開了。就這麼簡單,這麼快,你快看看吧。她又故意當著婆婆坐了下來。
「剛才我都說了些什麼?我知道你打開了火門,甭衝我耀武揚威。」司猗紋說著,在一個小學生的大練習本上寫字,那是賬本。
眉眉這才有些明白了,明白婆婆剛才的羅列並不是目的,目的是要對她「鬧」出點什麼。她想到北京人一句俗話叫「找茬兒」,「找茬兒」就是要鬧出點什麼的第一步。
「每天不是您買菜嗎。」眉眉尋找著正當理由反駁婆婆的找茬兒。
「那也得看情況。」司猗紋對眼前那個本子又加緊了些專注,就像在說:也不看我正在幹什麼。這是賬,是關係著全家開支的賬。
眉眉感到婆婆是不準備離開這桌子、這本子了。那麼,買菜的任務也將要轉移給她。眼前的形勢既然不可更改,那麼,買吧,去吧,這又有什麼了不起,再艱難也不過是拎著網兜出門走出曲折的三百米,走進菜店然後指給售貨員你要買的品種、數量。售貨員為你約好菜,你付給她錢,一個買賣的過程不就完成了嗎?幾年前我那麼小還會去「紅衛」給你買「光榮」呢,何況現在。當然,要完成這一切必然先做好請示,一個在早請示之後的又一次關於菜的品種、數量的請示,之後眉眉才能帶著由請示得到的部署付諸行動。
眉眉從門後拽下一隻專為買菜而用的尼龍網兜,站在司猗紋跟前。
「今天都買什麼,您說吧。」她問司猗紋。
司猗紋的眼和筆仍然不離本子,她正在做著計算,綜合著支出項目欄內那條紅線前後的數字,她算得認真寫得仔細。
眉眉做了請示就不再向司猗紋發問了,她就那麼站著等待司猗紋的回答。半天,司猗紋的計算告一段落才騰出工夫回答眉眉。
「這要看情況,我每次都看情況。」她說。
「可您……」
「我什麼?」司猗紋放下筆,沖眉眉轉過臉。
「您是婆婆呀,您是大人!」
「我是大人,可你還以為你是孩子嗎?你的事哪點還像個孩子?」司猗紋終於將她為眉眉設置的迂迴圈開了一個口,她希望眉眉現在就順著這個口子往裡鑽,鑽進去才是正式交鋒的開始。
眉眉卻躲過了這口子。也許她覺出了那口子的存在和婆婆的「誘敵深入」才故意裝出一副糊塗相兒,也許她什麼也沒感覺,只想忍住婆婆的刁難去做一次菜店的冒險,假如那冒險將換來婆婆更激烈更豐富多彩的「找茬兒」的繼續,就不如盡快去完成冒險,那時韭菜、茄子、西紅柿、茴香早已不具意義。
「給我錢。」她不加人稱地向司猗紋伸過一隻手。
司猗紋掏出錢包,從裡邊挖出幾張單角人民幣遞給眉眉。
眉眉拽過錢,一個急轉身出了屋門。司猗紋叫住了她。
「你回來!」她喊。
司猗紋不願意這場精心設計的不宣而戰就這麼由於眉眉的急轉身出門而告終。她要把她招回,招回她才能使這場不宣而戰的戰鬥繼續下去。此刻她就像耳朵發癢之時對於姑爸的需要那樣,感到如此地需要眉眉。她需要她的臉漲得更紅,她需要她的目光對她更銳利,她需要她的後脖梗衝她更強硬。不,也許這都不是她的需要,她需要她的目光像葉龍北那樣從她身上掠過,然後停留或者不停留在她身上。她更需要她指著她的鼻子指名道姓地大喊著:「司猗紋,你想幹什麼?」那才是她真正的需要,那時她才能帶著這需要之後的新鮮感和一種慾望的再次升起,把眼前這個小人駁得體無完膚。那時她的一切證據才能成為證據,她那用眼光從四面八方搜羅來的一切獵獲才能成為真正的獵獲,她那一切由感覺而來的感覺才能成為有價值的感覺。
眉眉聽見呼喊在門口停住。
「回來!」司猗紋說。
眉眉轉身邁過門檻,重新站在司猗紋的對立面。她的眼光沒有從司猗紋身上掠過,也不曾在她臉上停留,更沒有伸出胳膊指向她的鼻子發出質問。她在看地,她看見地上的磚很不平整,有幾塊磚一定是由於燒製時質地的疏鬆,已被人的腳底磨去許多,明顯地凹陷下去,形成一個個方形的坑窪。她還看見幾隻螞蟻正背著幾粒比它們身體重大許多的飯粒朝著一個方向猛跑,摔倒了就爬起來,再次背負起碩大的飯粒。
眉眉對磚地的直視打亂了司猗紋的第二次進攻計劃,使她不得不重新組織語言,重新開始中斷了的方案。
「你去幹什麼?」司猗紋問眉眉,聲音缺乏些必要的底氣。
「我去買菜。」眉眉說。
「你就這麼走?」
「我去買菜,婆婆。」眉眉說,加上對司猗紋的稱謂。
按照慣例,眉眉出門、進門、問話,對司猗紋都要加以稱呼,這是司猗紋為眉眉、為所有後代定下的規矩。如果廣而究之,那並不是司猗紋的規矩,那是一個北京的規矩,一個民族的規矩,有些地方有些人忽略了它,就像對一個民族的忽略。司猗紋將眉眉招回,使她想起自己剛才的忽略,使她又把那忽略做了補充。
「你以為我嫌你沒叫我?我指的不是這個,」司猗紋說,「叫不叫我那是你的事,無妨。叫一聲更好;不叫,新社會了,大人也不該挑你的理兒。」
地上又是什麼?眉眉想。她發現幾隻新螞蟻。
「你怎麼也不問一聲北屋的姥姥帶東西不帶?」北屋的羅大媽,司猗紋讓眉眉稱姥姥。
眉眉明白婆婆將她招回的理由了,但她又覺得那並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司猗紋將她的招回,她招回她才能實現這招回的愉悅。而眉眉此刻也需要這種招回,這招回有可能使她不去完成那採買任務。而司猗紋卻又給眉眉擺出一個「北屋姥姥」。
眉眉不是司猗紋。司猗紋出門前可以站在棗樹下和顏悅色地去主動要求包攬羅主任家的那些採購,而眉眉從來沒有這種打算和舉動。幾年前司猗紋就提醒過眉眉,眉眉執拗地拒絕了司猗紋的提醒。如今的眉眉又怎麼能去對北屋扮演一個新鮮角色呢?眉眉知道這分明是婆婆在激她,激起她對於她的反抗。只有反抗著她才能牢固地紋絲不動地站在司猗紋面前——司猗紋需要她就這麼站下去。
「我不問。您知道我不會去問。」眉眉說。
「你不去?」司猗紋說。
「我不去!」眉眉答。
「真不去?」
「當然真不去。」
「為什麼不去?」
「什麼也不為。」
眉眉的「什麼也不為」說得平靜隨便,脫口而出。她想起在小學和同學發生爭吵,別人再三追問她為什麼時,她就是用「什麼也不為」隨便回答著她們。這隨便的回答像是專為「氣人」而發出的,也許這並不是她的創造,同學們在氣人時都這麼說:「什麼也不為!」現在眉眉的這個「什麼也不為」,顯然使司猗紋品味到其中那份成色、那份奧秘、那份足能把人氣得肝兒疼肺癢癢的威力。此時,眼前的眉眉和她已經不再是什麼婆婆與外孫女、長者與少年,而是兩個同樣的「跳房子」「抓羊拐」的小學生。面對「什麼也不為」,司猗紋本來又組織了一些新的語言新的勸人方法,諸如「禮貌待人」「尊老愛幼」「為人民做好事」「見光榮就讓、見困難就上」乃至雷鋒王傑麥賢得,但她忽然覺得這些對於眉眉已無濟於事了。她必須掏出「乾貨」才能降伏矗立在眼前的這個剛改掉雖城腔不久的、胸脯正在膨脹的、又接人家的「信物」又和西屋那個瘦男人觀察黑雞白雞的外孫女。
司猗紋忽然變得平靜下來。
「來,坐下眉眉。」司猗紋碰碰眉眉的胳膊,隨手關上屋門,然後倚上床邊。
眉眉不坐,只往前走了一兩步。她覺得婆婆重新調整過的語調裡帶著幾分尖酸的熱乎勁兒,帶著一種玩味對方的熱望。
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了眉眉。
「你多大了?」司猗紋問眉眉。
眉眉那種將要被玩味的感覺更加強烈起來,像是將要被賣掉,或者剛剛被買來。
「十三歲。您知道。」她說。
「我說哪。」司猗紋向眉眉挑動著一條並不明顯的眉毛。
眉眉感到她正在被人扒衣服。
「也是個歲數了。」司猗紋語氣裡帶著感歎。
眉眉感到身上的衣服已被扒去大部。
「那天的事不怪你。這我知道。」司猗紋沉默片刻之後說。
「哪天?」眉眉問,喉頭正被什麼東西鉗緊。
「那天,晚上,有馬小思作證。」
眉眉聽清了司猗紋的所指。不久前的一個晚上寶妹急需甘油栓,婆婆吩咐眉眉到西單藥店去買,眉眉叫了馬小思。買完藥回來的路上,在盤錯的胡同裡,在路燈昏暗的一個死角她們碰見一個向她們問路的男人。她們明白地告訴了他,而他卻假說這胡同太古怪怕走不出去,非要她倆給他帶路不可。她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懷著很好的心情帶領那男人向前走。當她們又走過一個死角時那男人卻站住不走了。她們問他為什麼不走了他說我給你們看一樣東西。當她們互相看看又一同把眼光投向那男人時,那男人就在昏黃的路燈照耀下,把自己身體上那足以使她們受到驚嚇的部位暴露了出來。最初她們沒弄清眼前發生了什麼,當她們終於明白這便是人間的最大殘忍和最大醜惡時,便拚命模糊著剛才模糊著自己一口氣跑回各自的家。眉眉當著全家一頭倒在床上大哭起來說碰見了壞人。後來她先把一切告訴竹西,竹西又告訴了司猗紋。
無論那模糊而又清晰的晚上在眉眉心靈上種下了什麼,它畢竟是個遙遠的意外。眉眉不曾想到司猗紋就運用這遙遠的意外作為對她玩味的開端。她不知婆婆為什麼重提這人間的殘忍——既然「不怪你」既然又有「馬小思作證」。這重提使她頭腦發脹,太陽穴怦怦跳著,一身的熱血就要從那裡迸射出來。
「我不知道您為什麼又提這件事。」她問。
「我是說天下有壞人。」司猗紋說。
「那是我嗎?」眉眉太陽穴跳得更厲害了。
「壞人不是你,可你也不能淨背著我做事。」
「怎麼背著您?你說!」眉眉質問司猗紋,聲音明顯地沙啞起來,她不自覺地把「您」變成了「你」。
「你嚷什麼?」
「就嚷!」
「不用。」
「怎麼不用?」眉眉語無倫次著。
「我問你,近來你還寫日記嗎?」
「你管不著!」
「怎麼管不著?」司猗紋從床上坐直身體。
「就管不著!」
「好,這咱們以後再說。」司猗紋說,「你不寫了還有那份政治熱情?」
「不寫了怎麼著吧?」
「我再問你,你那小櫃裡放的是什麼?」
司猗紋到底亮出了「乾貨」,這「乾貨」也確把眉眉打了一悶棍,不知為什麼,只有當婆婆提到她的小櫃時她才啞口無言了。同時她也明白那一向自認為是秘密的小櫃,早已是向婆婆敞開的一個展覽館。縱然你每天每天都鎖得牢牢靠靠,也擋不住別人有一把同樣的鑰匙。現在她恨不得撲上去把婆婆咬一口,最好把她的血管咬斷讓鮮血流個遍地,讓這房子這床上出現一番伊萬雷帝殺子那樣的恐怖情景讓那情景駭得所有人四處逃散。但她邁不開步抬不起胳膊張不開嘴。
司猗紋望著眼前這孩子的狼狽這狼狽的孩子,總算得了一種徹底的輕鬆——應該是解脫。她斜過身子從床頭櫃上夠過一支煙,故意顯出舒心地抽起來。她那舉著煙的手很美,舉得很高。
「你不用害怕。」司猗紋輕輕吐著煙霧,「我是你的婆婆,知道就知道了。我是說,在你這個年齡不要學得那麼複雜。」
「複雜」是那個時代用來對付人的最嚴峻的貶義詞了。複雜,可以用來形容一個人一切的污點、一切的疑點、一切的難點、一切的不光明、一切的自己不願被人所知。複雜就是一種象徵它象徵著一個人的不可救藥。複雜是籠罩在人頭上的一團烏雲一種災難。
可是當人們都習慣地運用這兩個字來形容人間的邪惡來恐嚇複雜的人類時,又有誰能出來證實那最最簡單的道理:簡單就好嗎?簡單就是人類的真善美的全部所在嗎?一個簡單的自來水管有了龍頭的複雜,才導致那水可流可止;電燈開關的複雜才使簡單的導線可截可聯,於是你可以信手開燈關燈,信手放出水管中儲備著的水洗涮、飲用。還有什麼?抽水馬桶的水箱,汽車的消聲器,時鐘上分秒的刻度,自行車的閘皮,飛機的起落架,生爐子時的一把芭蕉扇,人類服裝上的紐扣、腰帶……都為原來的簡單增添了複雜。正是因了這複雜的被發現,從前的那些簡單對人類才有了真正的意義。
然而複雜還是人的羈絆,它壓給你沉重乃至致命的打擊。一個女孩子就是當外婆以「複雜」為武器對她施行打擊時,她在這場迂迴戰中才走向徹底的失敗。那女孩在她面前束手就擒了。當一個歪在床邊的女人把一支香煙高高舉起時,一個站著的女孩眼裡卻湧出了淚花,那是對「複雜」而生的恐懼的淚花。
餘下的問題顯得既簡單又複雜,司猗紋為了使眉眉徹底就範,堅持要寫信把那小櫃子裡的秘密作為證據告訴眉眉的媽媽。眉眉湧出更澎湃的淚水請求她不要這樣做,她寬宏地答應下來,條件是眉眉買菜要去問問北屋的姥姥帶什麼東西不帶。
她去了北屋,從南屋到北屋是一條艱難漫長的路。那不是直線世界上真的沒有直線,她忽然想起葉龍北說過的胡話。但是沒過多久她還是收到了媽一封長信,信的要點也是希望她在這個年紀要讀革命的書,聽婆婆的話。不要隨便接受別人的東西,那會變得越來越「複雜」的。
眉眉恍然大悟了,原來有人背叛了她,她就在那背叛者面前輕灑過眼淚。原來那背叛者比她複雜得多。這天的晚飯時她突然放下筷子當著全家說:「你們誰見過被燒焦的xx頭?我見過!一大團,粘在一起。」她伸出雙手朝竹西、朝莊坦、朝司猗紋比畫了一個不小的體積。
這比畫使全家人也放下了筷子。竹西摸過眉眉的腦門,發現她又在發燒,她憑著經驗,像給她的成績打分一樣估出了一個不算低的度數。然後他們強行把她按在床上,竹西餵她吃了阿司匹林和安定。雖然她知道她還不到用鎮靜劑來鎮靜自己的年紀,她還是給她用了成人的用量。
醫生為病人開處方時,在「年齡」一欄裡,對於大人一般都習慣地寫作「成」,那「成」字大多寫得很潦草,有時像「我」,有時什麼也不像。
附:眉眉幾段中斷了的日記。
×年×月×日
一人紅,紅一點;大家紅,紅一片。這句話說出了一個革命者要革命,就必須團結廣大革命群眾。一人紅,紅一點是沒有用的,革命是不會勝利的。一花獨開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
一個革命者,毛澤東時代的青年,就必須做百花中的一枝,共產主義的一員。我要更高地要求自己,團結全院革命群眾一起前進。
×年×月×日
無產階級的「公」與資產階級的「私」的鬥爭是每時每刻存在著的。
頭腦這個陣地,無產階級思想不去佔領,資產階級思想必去佔領,在這個方面沒有任何調和的餘地。我要用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去佔領自己的頭腦,不斷斗私批修,不斷前進。
×年×月×日
我們是新時代的社會主義中國的青年,美帝、蘇修把復辟的希望寄托在我們身上,呸!夢想!資產階級思想的腐蝕都可以被粉碎,你全副武裝的紙老虎有什麼可怕呢!
打倒美帝!
打倒社會帝國主義!
35
有時候我在深夜兩點突然醒來。我不知道我是被什麼驚醒的。我相信一個人的成長就是在他深夜被驚醒的那一時刻。我的生命驚醒著我的生命,這種驚醒使我親眼看見我的成長——那的確是肉眼所能看見、全身心所能感受到的一種成長,如同茁壯的玉米在夜間的拔節,披掛著露珠的卡卡作響的拔節,一個過程出現了或者說一個過程完成了。
我常常在這種驚醒之後睡得更安穩,就好像沒有驚醒便不可能有安睡。在安然的睡夢中我走在華燈初上的林xx道上,那橘黃色的令人心醉神迷的燈光把一團團中國槐濃密的樹冠照耀成微醺的金紅,我為什麼不能到樹梢上去走?眉眉,我知道你早就幻想在樹梢上行走你連飛都會。
一點兒不錯蘇眉,我早就這麼想。
我一直在追尋你初次被驚醒的那一夜,眉眉,一直在追尋你最初的在樹梢上走的幻想。雖然你早就離我而去,但我總在追趕你就像追趕我自己,也許有一天我能夠追上我。
在夢裡我實現了我的行走,一種帶著彈性的被夜空所吸附著的走,令我不知道是我在走路還是路在走我,那也許是路在走我,路走著我。
胡同裡是很少有樹的,也許因那胡同的分佈本身就像被陽光照耀著的樹葉的葉脈。當我心情好的時候我像欣賞陽光下的葉脈一樣為胡同動情;當我心情壞時我覺得盤錯在首都的那一片片胡同就好像一掛掛滑膩的灰色腸子使我不願置身其間提心吊膽地蠕動,宛若攀附在腸壁上的寄生蟲。你對我說忘了那個晚上吧忘了路燈下爆炸的那個驚嚇。做了母親的馬小思笑著談起那一幕說那純粹是胡同裡的特產,再也沒有比胡同更有利於那些玩意兒展示的場地了。胡同的曲折胡同的枝杈胡同的死角胡同的路燈——那不可少的路燈,都給他們帶來了不盡的方便。後來馬小思的口袋裡總是裝著小石頭,遇見他們她就拋過去一顆並且罵上一句髒話。見多不怪了馬小思,馬小思很瀟灑。
我不能忘卻。「胡同裡的特產」使我在那麼長那麼長的時間裡認為它是醜陋、罪惡、骯髒、陰險的,使我想起它就要嘔吐就手腳冰涼我是多麼脆弱。在後來我有時嘲笑我自己。我知道了什麼?我瞭解了什麼?我以為我看見了人間的一切人間的最後一幕屏障,我以為我是出奇地複雜出奇地不可捉摸了然而我竟那麼晚才懂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怎麼回事。那件東西出其不意地在我面前的展示並沒有使我那堅厚的「純潔」有分毫的融化。很久之後當我聽見念初中的小瑋回家來平靜地說著精子與卵子相遇什麼的我忽然有一種被愚弄了的感覺,那些古怪的參人的字眼兒是我在她的年齡聞所未聞的我為什麼拒絕看那解剖圖,懼怕那由此而延伸出的條條射線?那不是我要拒絕那是我的純潔要我拒絕,我那積攢了好幾千年的純潔,那悲涼的純潔,那自信得足以對我指手畫腳的純潔正是你驚嚇了我也許每一個女孩子都是一面被驚嚇著一面變成女人的。
我說不清我自己。還記得那年你和馬小思洗澡嗎眉眉?二旗給了馬小思兩張他們工廠浴室的澡票,你和馬小思興高采烈地去了,更衣室裡的老女人不動聲色地收了你們的澡票,但就在你們脫光了衣服的一剎那她突然像抓住了賊一樣地喊道:「站住!喂,你們倆!」馬小思像魚一樣溜進了浴室於是只有你一個人落了網。你的裸體穿過那麼多女性眼光的注視來到老女人面前聽候她的申斥,她問你們是打哪兒來的不是廠裡的工人為什麼來這兒洗澡因為這兒便宜嗎便宜可不是便宜給外人的……你低著頭,忍受著老女人那刻毒的眼光對你通身的掃射,忍受著老女人那憋悶了幾百年的過癮的數落。你第一次感受到置身於同性中間那一份孤立無援,那一份莫大的狼狽和難堪。再也沒有比一個女裸體直面另一個更殘忍的現象了,那是一種寒冷的悲憤一種尖酸的尷尬,那並不亞於胡同裡的特產。
你是多麼不願意叫她看見你。
我不想叫她們看不等於就想叫另外的人看。在那時我以為我永遠不能被任何人看,愛情和身體和身體的暴露有什麼關係?那時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甚至以為異性的那一部分是多餘那東西只有流氓才有,愛情不需要它生命不需要它它原本是特意為流氓而造就成那樣的。
這是一種精神眉眉,靈魂常常受著精神的欺騙雖然在生命的長河裡靈魂終究會去欺騙精神。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像馬小思那樣衝著那樣的人扔小石頭。我常常覺得他們是人類的胚胎是人類未經加工的原料如同更衣室裡那個老女人。當我長大成人後我不覺得他們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們是沒有步入人類的什麼,或者他們是人類不可避免的隱私如同有胡同就有那種隱私。
灰色胡同永遠封閉著自己彷彿世世代代拒絕著世界的注視就像沒有門窗的通道。但當你破門而入闖進被它的灰臉所遮擋的院落又發覺門窗太多太多,彼此的注視太多太多。這封閉的注視或者注視的封閉壓抑著你慫恿著你,你歪七扭八地成長起來你被驚嚇過卻從來沒有被驚醒過。當你懷著茫然的優越神情步入你的青春歲月時你仍然覺得那胡同裡的隱私是你最最恐怖的終生大敵。
你是在哪一夜被驚醒的?在哪一夜你走出了那放射著曖昧潛伏著隱私的胡同你成長了?在哪一夜你不再怨恨那生命之根的本身?你朝著那個嚴整得四分五裂的世界望去感歎著自己被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帶了來。你不能不認可那隱私那老女人都是這世界的一部分那野蠻的暴露正是無限懦弱的自卑的確是一種自卑,是一種強烈到足以使女孩子昏死過去的自卑,一種殘忍的掙扎這掙扎無情地粉碎了你少年時代的夢。
你是在哪一夜被驚醒的?哪一夜使你明瞭愛需要力量的充盈需要盛開需要步入那神秘的芬芳?哪一夜使你感悟了那誕生生命的寶地你那頂毛茸茸的晶瑩的毛線帽呢?早在多少年前它就追隨了你可你不知道,一頂帽子盛著生命活動的實質麼?也許那是一朵災雲,它永遠帶著思想的表情在你的空中浮蕩與你若即若離。
你是在哪一夜被驚醒的?哪一夜粉碎了你又完整了你使你想粉碎這世界再將它完整?
為什麼你願意在樹梢上行走?也許那不是行走那是一種擦著樹梢的飛翔一種天馬行空的熱望一種遨遊生命的蒼穹的狂想。
你是在哪一夜被驚醒的?哪一夜告訴了你如果這是世界,那就在裡面生活吧。
你終於走到裡面去也可以說你終於走到外邊來。面對一扇緊閉的門你可以任意說,世上所有的門都是一種冰冷的拒絕亦是一種妖冶的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