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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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坦是目前莊家惟一的男人。司猗紋常常覺得她和莊紹儉把他造就得有點匆忙。他既不是莊紹儉的化身,也不是司猗紋對那化身的更加完整。從精神到肉體他好像都缺乏必要的根底,哪怕是人最起碼的那點根底。
  從外表看,他那顆大而沉重的頭就難以被那根纖細的缺鈣的頸骨所支撐,這使得他的頭看上去有一種傾斜感。頸下是一副窄而薄的肩,兩條乏力的胳膊就懸掛在那裡。腰倒是一桿正常人的腰,不粗也不細,但當需要它扭轉時卻又缺少必要的靈便。比如轉身拿東西,別人一個輕易的轉身就可獲得,而莊坦則需先從腳開始做移動,腳的移動轉向腿,腿再帶動起腰及全身才能完成這轉身的全過程,這動作讓人覺得他是在頭暈。腿不短,腳也不小,但按其身高的比例來看,它們仍然顯出還需一定的發育才算勻稱。然而莊坦的發育年齡遠在由此算起的十幾年以前。
  最能引起司猗紋琢磨莊坦的,是莊坦的愛打嗝兒,就是一股氣浪從胃裡通過喉嚨衝出來,發出一種特有的聲響的那種現象。他的打嗝兒不屬於被醫學稱為橫膈膜痙攣的範疇,也不是吃得過飽。他的打嗝兒是他的與生俱來,如同有人從娘肚子裡帶出來的黑痣或者胎記。別人帶來了顏色莊坦帶來了聲響,於是任他面前是男人女人、生人熟人,任他面前是家庭還是單位,是行進在大街小巷還是乘坐電車、汽車,那聲響隨時都會從他的咽喉裡溜出來。那發自內心的聲響有時帶著怯懦有時又有幾分豪邁;有時躲閃忸怩有時又不容置疑。
  長期以來,雖然這夾帶著聲響的氣浪的排出已經被時間被數量沖刷得淡而無味,已經成了家人熟人的司空見慣,可那聲音卻令莊坦每次聽起自己都恍若聽到了夏日暴雨前的悶雷。這悶雷轟擊著他的腹腔、胸腔和太陽穴,敗壞著他的情緒,尤其當他和妻子竹西在床上正做得盡興而這悶雷也非要轟響不可時,莊坦的情緒就更加敗壞起來。他堅信他那敗壞的情緒早已傳給了竹西,他看見竹西正狠命扭過臉去就要把臉別到脖子後頭。竹西這個有甚於語言的被敗壞了情緒之後的「別臉」,既使莊坦對眼前的事喪失信心,也使莊坦對眼前以外的事喪失信心。於是反映在他身上的那些外在的內在的生理特徵便會更加明顯地表露出來。
  對莊坦這個足以使他喪失信心的習慣,司猗紋有自己的解釋,她相信那是因為在她懷上莊坦的那個晚上,莊紹儉過於酒醉飯飽。他把未及打出的嗝兒轉讓給兒子了。他給自己剩下了體面,把難堪留給了兒子。就像現時人們常說的,把困難留給自己,把方便讓給別人。如果困難就是難堪,方便就是體面,莊紹儉是把方便留給了自己,把困難留給了莊坦。這解釋這比喻令司猗紋感到再妥帖不過。後來她甚至常常能從兒子的嗝兒中聞到丈夫的氣味,幻化出莊紹儉那晚的形態那簡直是一種有聲的提醒。近來甚至她每每聽到「把困難留給自己把方便讓給別人」這句做人的至理名言時,竟然也能幻化出莊紹儉面對她的那些形態和氣味。
  竹西似乎早已領略了這其中的奧秘,每逢這時她便深不可測地沖司猗紋淡淡一笑,彷彿暗示司猗紋她知道他們那個節目——那個丈夫、妻子、兒子三人之間的共同節目。竹西的神態很令司猗紋羞惱,細細想來這又無可非議:難道莊紹儉沒有酒足飯飽嗎?難道沒有酒足飯飽後的那一晚嗎?難道莊坦的預產期不就是從那一晚算起的嗎?再說竹西是醫生,醫生看人有時更能使人無地自容。他們會從病人一個最放鬆的瞬間、一個最緊張的瞬間來對病人做出判斷,而中國醫學早就總結出過「望、聞、問、切」這個診斷學的四大要點。西醫有時還要問你個措手不及的「既往症」。司猗紋覺得莊紹儉那晚的酒足飯飽就是留在莊坦病歷上的既往症。
  於是竹西對他們娘兒倆的眼神就常常出現一種俯視,就像站在高處俯視兩隻相對而臥的老貓和小貓;又像站在魚缸跟前觀賞兩條吐著泡的金魚。竹西這種溫文爾雅的俯視使司猗紋羞惱著又無可逃脫地忍受著,她多麼幻想有一種藥乃至一種能裝在人體之內的消聲器來使兒子的腸胃得到平靜,使竹西不再有那種俯視的眼光。十七世紀的法國貴婦們就使用著「消屁香水」了,而自她聽見莊坦那第一個聲響直到今天,她不曾尋覓到這種對付莊坦的發明。她擔心著兒子,擔心著兒子必得去領略竹西和竹西般的更多的人間俯視,甚至擔心由這俯視而導致的他們之間的悲劇。
  悲劇似乎沒有在兒子、兒媳之間發生,竹西每天不聲不響地從他們的臥室——裡屋出出進進,氣色很好,臉上有在她那個年紀的平靜和滿足。司猗紋常想:啊,一個豐碩的身體包容著一片滿足的平靜。謝天謝地,後來司猗紋終於憑借了和兒子兒媳只有窗欞和高麗紙之隔的那個共同空間,徹底自我糾正了她對於他們關係的那份多心而又狹隘的猜測,因為屬於兒子和兒媳的那些晚上是和諧的。
  司猗紋感受到的那種和諧,並不像莊坦的嗝兒一樣生來俱有。莊坦在晚上曾經領教過竹西那更加俯視的眼光。那何止是俯視,那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輕視歧視和藐視。她給過他一些憤懣的脊背,給過他一些殘忍的腳,一些堅定的拳頭和一些尖刻的莊坦力所不及的人為的強制。那時的莊坦,恨不得化作一隻靴子、一團舊棉絮、一堆廢紙或者哪怕一隻尿盆,鑽進床下潛入黑暗讓世界不要再有這個難堪著的莊坦。然而他沒有完成這個「化作」也不曾實現他的假設,床下他倒是鑽過黑暗他倒是佔有過,但他還是他,還是那個鑽在低處仰視她的他。在黑暗裡他的嗝兒更勤了,如同樂譜裡的切分,一個「進行速度」樂譜裡的切分,他無法抑制這個進行速度的進行。那最終使他轉危為安,使他重新躍上竹西的床笫並使他在她面前變為一個全新的新人的,還是他那一個個衝出咽喉的氣浪,他的嗝兒,確切地說是因了竹西對那嗝兒的接受,對那嗝兒的興趣。
  竹西決心接受那嗝兒,那是她在做過種種權衡之後的一個果斷決策。當她發現阻礙自己成為正常女人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是她自己那別過去的臉,那憤怒的脊背,那堅定的拳頭,那使莊坦難以做到的強制,她便決心去習慣丈夫那古怪的聲響。就像玩蛇人首先要習慣蛇給予常人的恐懼,馴馬人首先要習慣馬給予常人的暴烈,掏糞工人首先要習慣眼前那深而黏糊的方池子。再說她既是醫生,為什麼不能把一切都看做人類正常的生理現象呢?把人看做肌肉包著的骨骼和五臟六腑,是生物的一種是一種生物。她不僅能習慣這一切,她還一定能由習慣延伸出興趣,當她主刀為病人拉開肚子時她面對那冒著腥臭味兒的腸子沒有興趣麼?對於她丈夫那聲響她為什麼不企盼他「再來一個」呢?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她已經覺出從前她對待莊坦的那一切分明是自己的反動了。她決定打倒它。於是她就在和丈夫的那個時刻一面打倒著自己的「反動」一面企盼莊坦「再來一個」了。
  竹西是成功的,那因打倒了「反動」而生的半真半假的誠意喚起了莊坦的自信和任意。竹西對那嗝兒更加聽而不聞她甚至並不覺得他在打嗝兒,她什麼也沒有聽見。莊坦終於領受了一個丈夫的當之無愧,他忘情忘我地、成功地為她創造著暈眩、顫抖和由那顫抖而引發的她那整個身體的升騰。她帶著他一起雲遊,有時他也帶著她一起雲遊他為她流淚。
  只有在事後,當她慢慢冷卻了自己才懷著幾分氣惱一遍又一遍猜測著剛才他那嗝兒一定闖入過她的高xdx潮一定。於是那一切的暈眩、顫抖、雲遊、流淚都不再真實那分明是她在蒙騙自己,使她受著蒙騙的還是他,是剛剛「周遊」回來就調轉身打起呼嚕的那個他。於是她的脊背又重新憤懣起來,那拳頭和腳也只待伺機出動了。她不得不重新克服著自己對自己的糾纏,不得不重新打倒著自己的反動,重新使自己滋生出新的習慣新的企盼。
  竹西就在這種自己跟自己的糾纏中,在這糾纏不清的思路中做著妻子做著母親做著兒媳。在外人看來,也許宋竹西永遠不會有糾纏不清的思路。她那白皙的皮膚那明確、清晰的五官,注視外人的深不可測的眼神。乃至她身上那永不消退的潔爾滅溶液的氣味,都向人們證實著她就是明白無誤的化身。那潔爾滅的「不滅」是為著她的沉著更沉著,精細更精細,準確更準確。
  開始引起司猗紋警惕的也正是宋竹西的明白無誤。既是明白無誤,司猗紋便堅信她對一切一切的明白無誤。她永遠也不相信竹西能從兒子那個一打一哆嗦的「與生俱來」裡得到什麼愉快,竹西那眼神傳達給他們娘兒倆的分明是一點點微不足道。司猗紋看不見的那一份嚴峻才是竹西莊坦之間的真諦所在。於是在深夜她便借了這一板之隔來靜聽來分析,分析竹西的明白無誤到底在她和莊坦之間會結出什麼苦果。她靜聽著,明白無誤地堅信著:現在是宋竹西的一個憤懣的脊背;現在是宋竹西一個堅定的拳頭;現在是殘忍的一隻腳現在是她對他的一派強制……她靜聽著:現在莊坦正盼望變作一隻靴子、一團舊棉絮、一隻尿盆潛入床下……當兒子和兒媳的一切突然轉化時,雖然她對那轉化的原因永遠也不曾明悉,她仍然迫不及待地為兒子生出了幾分自豪。在竹西載著兒子升騰著雲遊的時刻,司猗紋自豪得就要衝到裡屋門口告訴宋竹西:現在你認輸了吧?是誰讓你一邊顫抖一邊做載人的飛行呢?那就是我的兒子莊坦,他是莊家的後代是經過司猗紋血脈充盈的從司猗紋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血肉!你領教了吧看你明天該用什麼樣的眼光對待我們娘兒倆吧。你能站在凳子上衝下看我們,我一定要站到房簷上去看你!
  莊坦就在這時打起了呼嚕,那呼嚕裡也許還夾雜著嗝兒。司猗紋的自豪中止了,她那假定就要邁下床去的腳也終究沒有邁出。一種自卑和自慚又開始折磨起她,她覺得莊紹儉和她的這個造就終歸是個匆忙。她暗自詛咒著他:這東西。或許她還會生出幾分對於宋竹西的憐憫:那身強力壯的宋竹西假如不是碰上個「這東西」,她的眩暈她的雲遊不是會再次出現嗎?誰不知道你那勁兒!她一面對她生著憐憫一面把她想得很俗。這東西!現在的「這東西」她不知是咒兒子還是咒宋竹西,也許她咒的誰也不是,她咒的是她也領教過的,如今又被她側耳細聽的人類的那點兒事。她努力想著莊坦和竹西這點貌似熱鬧的事是怎麼形成的。
  宋竹西念大學一年級時,父母雙雙去了澳大利亞。父親是去接受祖父一份遺產,母親則是打定了主意追隨父親到了澳大利亞就同他離婚——他們的關係一向不好。他們把竹西托付給一位表親,竹西沒等他們出國就主動斷絕了同他們的關係,以後她也從來不回澳大利亞的來信。她的斷絕關係和不回來信使她受到團組織的表揚,她成了一名共青團員。畢業後她得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北京一家大醫院,科別也由她決定。
  她半是被介紹、半是自由式地認識了莊坦。他們像所有六十年代初的大學生那樣,相信生活,關心政治,遇事能為他人著想。不久她就被莊坦帶進響勺胡同,他們結婚了。當她在新婚之夜就聽見莊坦那發自內心的聲響時,她才明白那不是偶然,不是他跟她約會時著了涼或者在哪家小館吃得不舒服所致。那是一種必須,是永遠。她覺得那是一種日子被顛倒了的聲音就好像人們在街上頭朝著下走。她不得不領受著這一切甚至領受司猗紋的傾聽。
  當她和他的那點事被司猗紋側耳細聽的時刻,外面的世界也正在「四海翻騰」。即使在夜晚,那些撕心裂肺的騷亂不安也會伴著莊坦和竹西的熱鬧一起闖入司猗紋的耳朵:一群人在砸誰家的門,之後又響起雜沓的腳步聲。人像白天一樣高喊著口號,高唱著「造反有理」,像白天一樣進行著對人的抽打,胡同裡充斥著人的號叫。達先生的門被踹開了,達先生被打翻在地了,達先生被踏上了腳,於是達先生一聲駭人的慘叫傳進司猗紋的耳朵,一切就是從這聲慘叫開始的。
  竹西在這樣的夜晚卻彷彿有了更大的自由,外面的一切好像成了對她和莊坦那點聲音的掩飾,又好像是對她的熱烈鼓動。這酷似人類末日的夜晚使她倍加主動,就像在索取人類的最後一點需求。她和莊坦的每一次都像最後一次是時代允許他們的最後一次。她相信靠了這鼓動她和他才能做更高的飛翔。她懷著偷生和瘋狂放任著自己要莊坦跟她一塊兒放任,莊坦就在這鼓動之中萌發著新的力量。當他就要將她引入那歡樂中的極致時他們聽了達先生那一聲慘叫。那慘叫雖未使竹西受到搖撼,但對莊坦卻是致命的打擊他覺得那是另一種悶雷的轟然而至。這悶雷不僅震撼了他的腹腔胸腔太陽穴,它還使他變作軟體動物頃刻間伏了下來他覺得他成了一個只會銜著母親xx頭找奶吃的嬰兒。他不能了。
  她撫摸他,鼓勵他,觀察他。
  這「不能」是她和他共同感覺到的,他們都相信那不是暫時,是永遠。於是竹西生出了恐懼,莊坦也感到那確是一種恐懼。
  白天他試圖推翻夜間的恐懼,他認定那不過是一時的緊張,他用這種解釋來鼓勵自己撫慰竹西。他一次又一次從道義上從行動上對竹西進行著撫慰,但是他不能了。
  與此同時竹西在莊坦身上卻有了新發現,她發現莊坦那永恆的聲音消失了他不再打嗝兒。從那一夜的一聲慘叫開始那嗝兒突然不再出現。上帝彷彿在跟她開玩笑:收走莊坦的嗝兒時也收走了竹西應得的那份快樂。這時她才猛然悟出那聲音是那麼可愛那麼不可缺少,那聲音使你能覺出這個人五臟六腑的透明和通暢,覺出這個人的坦率這個人天真的憨直可絕不是粗俗。即使是粗俗,竹西寧願再收回那一份粗俗。一個粗俗的民間故事說,一個女子從懂事那天起就被關在一個看不到男人的地方。大人只跟她講老虎可怕的故事,她覺得老虎便是世上最最恐怖的東西了。待到這女子長大成人,家人把她帶出來故意遣個男人從她身邊走過,並告訴她這就是老虎時,那女子說:我喜歡老虎。從此她日夜盼望著老虎的出現。現在竹西就是那女子,她渴盼聽見莊坦那發自內心的聲響,如同那女子終日盼望著老虎。
  莊坦卻安靜著。白天、夜晚、人前、人後……就這樣安靜著。他帶著這種安靜觀察竹西,他眼光微弱,那微弱的眼光裡有悲涼有試探還有一點兒討好。他好像在尋找一個答案:你看,我該怎麼辦你又該怎麼辦?不打了。
  這「不打」之後的安靜把握著他們的廝守。他廝守著她,身體越發虛弱,有消息說他得了心臟病;她廝守著他,身體流浪著心靈流浪著。
  竹西流浪著。她的海外關係——雖然她已同父母斷絕了關係——最初使她在醫院吃了點苦頭。後來由於她的表現,她很快得到一個造反組織的起用,並且像莊坦那樣,得到了一方左派外圍組織的紅袖章。在批鬥她的科主任、一個被認作反動權威的老頭時,她和一些年輕人一樣打那老頭的耳光。她一直弄不清她為什麼要打他,那打就是目的,打減輕了幾分她的流浪感,打能使她回味起一個久遠的模糊了的愉快。她的手掌因打人而變得紅脹、火熱,一種被壓抑了的慾望終於得到些許釋放。
  回到家來她流浪著。夜深人靜時她側耳傾聽頂棚上老鼠們的奔跑和嬉戲。從前她沒有留意過老鼠的存在,現在她注意到它們,她忽然生出了對它們特別的興趣。她生出要一個個殲滅它們的宏大願望,這願望常常把她弄得特別興奮。她買了捕鼠夾,每晚臨睡前在夾子上懸好誘餌:一小塊油餅或者一小塊蘸了香油的饅頭。她把捕鼠夾放在床腳,然後熄燈上床靜等那個時刻的來臨。
  竹西在裡屋等待老鼠上夾的時刻,就是司猗紋在外屋打開床頭櫃開始咀嚼的時刻。經驗告訴竹西,老鼠上夾大都在司猗紋結束咀嚼之後。因此當外屋沒了動靜,她便開始調動起高度靈敏的聽覺傾聽老鼠向誘餌的進攻。她甚至能聽見老鼠的喘息和老鼠鬍鬚摩擦著地上的微塵。一個捕鼠夾的擊動聲終於在床腳下響起來,又一隻老鼠被殲了。竹西打開檯燈俯身床下,親眼觀看被擠壓在捕鼠夾上的老鼠的狼狽相兒。她盯住它那敵對的又是絕望的小灰眼珠,彷彿要它記住它的敵人是她。
  永遠睡不安穩的莊坦常常在這時從假寐中醒來,由床的裡側翻過身來嘟囔著說:「又一隻?」
  「又一隻。」她冷冷地說。
  她關掉燈,面朝上開始睡覺,有時睡得很死有時和莊坦一樣地假寐。
  莊坦那無關痛癢可有可無的詢問「又一隻」,日久天長就變成了例行公事,或者說這本來就是一句例行公事的詢問。因為他覺得他應該對竹西的捕鼠熱情表示一點興趣和關心,雖然他終生的恐懼莫過於和老鼠打交道。他徹底睡不著了,他覺得竹西的行為終有一天要引起鼠類的報復。也許它們會從頂棚裡跳將下來在她和他的床上猛跑,說不定還會有老鼠去咬他的鼻子耳朵,會有老鼠專門衝著他的嘴撒尿。老鼠尿什麼味兒?他自己問著卻不能自己回答,他拿不準。他覺得他甚至會死於老鼠對他的恫嚇。
  竹西捕著老鼠,願意使老鼠上鉤也願意叫莊坦反對。她相信她製造的這種樂趣肯定早就讓神經衰弱的莊坦痛苦難熬。她盼望他跟她吵起來打一架扔掉她的鼠夾,但他卻那麼隨和。這隨和的恭維使她覺出淒涼使她怒不可遏,她簡直聽不得那一聲「又一隻」。
  「又一隻?」他還是說。
  「又一隻!」她咬牙切齒悲憤欲絕。
  有一天早晨,竹西從捕鼠夾上卸下一隻灰黃皮毛的肥碩老鼠。她把它拿到院子裡觀察,發現這是一隻即將臨盆的母鼠。她沒有像往常那樣將它扔進院裡的垃圾桶,她決定把它割開。她每天都用手術刀割人,男人,女人,老人,小人。人的所有部分她都明悉得如同眼前的茶壺茶碗。如果割人是出於工作需要,像當今所說的「救死扶傷」,那麼面對手中的母鼠便是發自內心的慾望,不為別的只是要割。
  於是在這個星期日的上午,趁著司猗紋和眉眉都不在家,竹西的書桌上飛濺起了母鼠的深紅色血痕,竹西的手背上也盛開起血的禮花。她專注、麻利、面無表情地割著母鼠,血和她的冷靜使剛走進屋的莊坦目瞪口呆。
  莊坦的呆相兒使竹西的解剖更加仔細。她小心翼翼地找到它的子宮,像眼科主刀大夫解剖人的眼珠那樣把它剖開,將胎兒們一個個排列在一張白紙上。那是五六顆嫩粉色的小東西,它們像什麼?對,像花生米。她撿出一顆舉到莊坦眼前說:「這就是最初的老鼠。」她的聲音遙遠而又清冷,像通常在解剖室裡對著醫大學生講解的那些先生。
  那嫩粉色的通體無毛的小東西彷彿正在竹西手指間呼吸蠕動,它給莊坦的刺激遠遠甚於一隻普通老鼠本身。
  莊坦開始嘔吐。竹西手捏胎兒傾聽著她以為自己又聽見了莊坦那久違了的聲音。許久她才明白那仍然是她的企盼在作怪。她怨恨著自己,把手中的小東西放到桌上,用報紙蓋住桌面,她想她是在等待,等待司猗紋,也許還有眉眉。她願意把這點事展示給她們,她久久地奓著兩隻帶血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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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猗紋不瞭解竹西的流浪,她覺得她像一塊肥沃的無人耕耘的土地,這土地的主人就是兒子莊坦。她甚至有點幸災樂禍,她希望土地的主人和土地就這麼廝守下去,任土地荒蕪,任主人束手。有時她又覺得竹西像個深知天文地理、會煉金求雨的女茨岡——她在聖心女中時就知道茨岡了。解剖耗子、捉洋拉子,那就像是她種種招數中的一種。
  竹西捉洋拉子越發兇猛起來。每天早請示之後她都要從棗樹上去發現它們。開始她用手指捏,如同她自己說過的因為「手心沒有汗毛孔」;後來她竟然讓洋拉子任意爬上她那多毛孔的手背爬上她的胳膊。她讓那帶刺的小東西蜇她、刺她,讓大家都看見這小東西對她的蜇對她的刺,都絲哈著顯出難以自制的驚恐,直至她那多毛孔的皮膚徹底紅腫、痛癢起來方才罷休,那紅腫和痛癢都是人生的重新獲得。
  她無時無刻不在切盼自己的那份重新獲得。如同當時有人說早晨喝涼水能治百病,你睜開眼先毫不猶豫地喝上兩大碗。後來當有人把喝涼水變成了打雞血和「紅茶菌」時,你又和舉國上下一起打起雞血喝起紅茶菌。你必得有這切盼中的獲得,你眼前的日子才不再是一潭死水你的日子終於有了變化,這時你才明白原來你切盼的是這個「終於」。許多年後你仍然能回憶起你的那個終於。
  許多年後的宋竹西,每當回憶起那幾年她的那份「終於」,她首先感激的是每天一度的早請示。有了早請示她才可能去捉洋拉子,她才能夠那麼近地面對大旗的脖子,她才能夠發現早請示時葉龍北總是不到場。
  如今老鼠、洋拉子對於竹西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大旗的脖子和葉龍北的不到場。雖然這兩件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聯繫在一起,但無論如何又是她的一個聯繫在一起的糾纏不清。也許有了葉龍北的到場她就不會再去注意大旗的脖子,正是因了一個人的缺席才使另一個人的脖子理直氣壯地闖入了她的眼睛。
  她發現那是一個挺直的、稍顯多肉的粗短的脖子,幾顆永不消失的青春痘就分佈在那裡。被洗曬得發白的工作服的小直領整日圍繞著那脖子摩擦著它,竹西常常覺得那摩擦一定使那幾顆青春痘不斷受到刺激。她不知那摩擦帶給大旗的是什麼,是愉快還是痛癢,對於痛癢和愉快大旗又是怎樣劃分的。也許大旗不曾劃分過,也許他從來就不知道癢本是輕微的痛。她還覺得就是那幾顆「痘」洋溢了那脖子,才使那脖子非要執拗而頑固地闖入她的眼睛不可。使得她那麼沒有準備,那麼措手不及,那麼非看不可,甚至使她忘記了洋拉子忘記了對於殲滅老鼠的熱情。雖然臨睡前她仍舊例行公事地將捕鼠器擺在床腳,卻經常忘記在夾子上懸掛誘餌。竹西發現了自己的疏忽,決定明天把一切準備得如同從前。但當一個明天和明天的一個夜晚來臨時,鼠類們還是照常發現她那個疏忽。這疏忽使她不由得想起對身邊莊坦的疏忽,她懷著無可奈何的憐憫瞧著半睜著眼昏睡的莊坦,心想她突然間已經把他丟下了那麼遠。她覺得眼前的莊坦就像那個永遠也沒有誘餌的貧窮的捕鼠器,而她自己恰似一隻肥壯的母鼠。她不買他的賬也正是因為他少了那麼一小塊誘餌,這時肥壯的母鼠反而像要施捨點什麼給捕鼠器了。
  她是要向他施捨點什麼的,那便是憐憫,因為此時她已變成了精神富翁,雖然她並不清楚她的富足充其量才是早請示時一個人的不到場和一個人的脖子。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大旗也感覺到他那脖子的不自在了。每天早晨他站在竹西前面常常覺出有什麼東西正衝著他的脖子一點一滴地穿鑿,那穿鑿雖然小心翼翼卻毫不鬼祟,這毫不鬼祟的小心翼翼終於使那脖子的不自在變成了被熨帖的溫暖和舒展。他熱血沸騰起來,無地自容地一面承受著這熨帖的熱血沸騰,一面感悟著原來這一切都是因了一個女人的眼光。於是這無地自容的熱血沸騰才使他忽然想起眼前的眉眉,他覺得他的熨帖和熱血沸騰都是他對她的過失。雖然他無法不把眉眉看做一個孩子,可難道世上還有比在孩子面前的過失更甚的過失嗎?就像你無心地損害了一株花草,雖然你原本對這花草敬重得不敢去碰。
  但是面對竹西那雙眼睛,大旗無法不把它們當成一個女人的眼睛。只有女人的眼睛才能使他無地自容,使他第一次明確了女人的目光對於你就是一場騷亂。不論它們在你眼前還是在你身後,只要你感到了那騷亂便是有了那目光。平時他和她碰在一起時他想躲開它們,甚至為了這躲開他和她連招呼都不打,而她也從來沒有要和他打招呼的跡象。但這「不打」就越發使人想到提防,想到提防不過的提防。
  她和他不像和那個從不出場的葉龍北,葉龍北和竹西暫時誰也不必提防誰。葉龍北不是大旗的脖子,他也沒有意識到那女人的眼光對他能具有什麼「穿鑿」「騷亂」的作用。他可以直勾勾地看竹西,也可以直勾勾地看他的雞,一樣。竹西直勾勾地看他,卻不看他的雞。
  大旗卻在不知不覺中迎接每天這提防不過的提防了。他在這提防之中加重著對於眉眉的饋贈。有一次他送給她一本火柴盒大小的「老三篇」,他告訴眉眉這便是天下最小的「老三篇」了。眉眉雙手捧過來打開,它紙薄如蟬翼,字才像針尖般大小,卻清晰得足能使她傾倒。本來她是要把它放進小櫃的,但一想起那天……她就變了主意。她絞盡腦汁苦苦想著到底該把它放在哪裡,雖然她知道接受這火柴盒大小的寶物會使她變得更加複雜,然而就為了這複雜的不再暴露,她神不守舍地度過了整整一天。一天之中她誤了不少事,忘掉了許多該她幹的那些粗活兒。在她忘掉的那粗活兒裡就有一隻該她去端的鍋,於是這鍋,這只晚上在廚房的爐子上開得嘎嘎作響的鍋,倒驚動了平時不進廚房的莊坦。
  莊坦進了廚房拉開燈,首先看見那個被蒸汽頂得嗒嗒作響的鍋蓋。鍋蓋被衝擊得錯在一邊,熱氣正從鍋裡衝出來。莊坦透過熱氣猝不及防地看見了自己不應看見的東西,那是一鍋嫩粉色的無毛的小東西,它們正在鍋裡爭先恐後地翻滾——於是他又看見了竹西那天在他面前的那些切割。他想學著竹西的氣度把它們端下來擺在人前供大家欣賞。但他的意識又分明告訴他,這不僅僅是竹西的切割,這就是他自己本身,就是他和它們正一起在鍋裡爭先恐後地翻滾。於是一個真正的頭暈到來了,這頭暈使他癱軟在地上撞翻了那鍋,鍋裡那群包括他自己在內的粉紅色小精靈便向他蹦將過來,附上了他的腳他的腿他的全身。後來他什麼也不再知道,他只知道他正和他的同族向著一切有人的地方奔跑,在這奔跑中他覺得他並不比誰差。他願意用這奔跑換回他在竹西、司猗紋、莊紹儉、眉眉、莊晨乃至所有人前那所有的遺憾和不中用。
  莊坦死了,死在一隻小鍋前,鍋裡是竹西煮的五香花生米。可能那是某個病人就診時趁竹西不備塞進她提包的,可能還不到半公斤。但當時病人就用這種被稱為油料作物的國家統購物資,作為珍奇來換取醫生對自己的特殊關照,有時那關照真能使你起死回生。這別人的「起死回生」卻完結了莊坦的陽壽,好像一個滑稽公式的轉換。北京人說「槓著」的,這「槓著」就包括了一個轉換著的滑稽公式。比如你剛買輛新車剛上街就被人撞了個一塌糊塗——「槓著」;比如你就要被提升了另一個人卻頂替了你——「槓著」。「槓著」不僅滑稽還有著一種大禍臨頭的味道。
  司猗紋、竹西和眉眉幾乎同時聽見廚房裡的那個意外的聲響,她們先後腳奔向廚房,又先後腳看見躺在地上的莊坦。竹西試了他的脈搏,扒開眼簾觀察了他的瞳孔,並伏身貼耳地聽了他的心臟。一切跡象都告訴她,莊坦現在是個死人,就像她在病房、在手術台見到的一切死人那樣,他已不再具備活人所具備的一切,變成了一個死人的一切具備。竹西沒有聲張,她還是抱起這尚在溫軟中的莊坦,喊眉眉推過他白天還騎過的那輛「飛鴿大鏈盒」,讓司猗紋抱住腿,她讓他像個活人那樣坐在車後架上,由她把他推出院門。她願意讓全院包括司猗紋和眉眉在內,都相信她們推走的是一個活人,一個經過急救就能自己再走迴響勺胡同、走進這個院子的活人。
  在街上竹西吩咐眉眉推車,她扶住莊坦的腰,司猗紋戧著背。三個女性走得上氣不接下氣地把莊坦推進了附近一家不具備搶救條件的小醫院。竹西明知這搶救的無濟於事,但她願意讓另一個人來向全家宣佈莊坦的離去。
  一位嚴肅的大夫在莊坦身上又重複了竹西在廚房就重複過的動作,然後嚴肅地告訴死者親屬:「他死了。看來是死於心臟病的發作。」
  「您是說他……」竹西代司猗紋問大夫。這時她臉上才顯出並不過分的驚愕。
  「死了。脈搏、血壓、心跳都沒了。他死前受過什麼刺激沒有?」大夫問。
  竹西和司猗紋相互看看,搖著頭。
  「當然,也不一定非受過刺激不可。刺激往往是這種病猝死的主要誘因。」大夫說。
  竹西和司猗紋不約而同地流下眼淚。眉眉從大夫的宣佈裡得知她們推來的舅舅是個死舅舅,她顯出了恐懼。也許她恐懼的不是那死的本身,她恐懼是因為她初次感覺到生和死的界限是那麼細小,細小到只在於一口呼吸。那呼吸的消散使她覺出死是那麼輕易,她為這輕易而恐懼著,她大聲哭起來,她是多麼容易地對她的舅舅生出了恐懼。雖然她不瞭解舅舅的存在對司猗紋、對竹西乃至對她自己究竟有什麼意義,但她知道,舅舅比她們三個人都可憐。也許她還想到廚房,他的死就聯繫著她經常出入的那間廚房和那只已經變得坑坑窪窪的鋼精鍋。廚房和小鍋迫使她更感到他的可憐,雖然她永遠也不知道那大夫所謂的刺激就是那正在鍋裡的煎煮。她哭得比司猗紋她們婆媳倆都傷心。
  竹西最先發現這裡並不是她們表演極大悲痛的地點,她勸住了司猗紋和眉眉。她最不願意看病人家屬在她面前的這種過分表演,雖然那表演大多是人間的真誠。
  莊坦沒再回家,他從醫院直接去了火葬場。臨走前司猗紋親手在他腰間繫了一條白棉布,她叫他為她戴著孝走,為她提前送終。
  莊家過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白事。當一切都歸於平靜,竹西有暇想起了那天晚上大夫提到的刺激。那個晚上當她第一個奔進廚房,第一個發現附在莊坦身上那些粉紅色小東西時,她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就是大夫說的那個刺激。她常常回憶那晚的一切細節,回憶使她堅信那一鍋別人眼裡的國家統購物資對於莊坦卻並非如此,它們緊緊聯繫著那個星期日她對母鼠的切割,原來她小心翼翼地像剖析眼球那樣從母鼠子宮裡剖出的那堆小東西,就是莊坦眼前的這一小鍋國家統購物資。它們是那麼相像,莊坦對它們的發現比她要早得多——他那次無休止的嘔吐……
  但是這一切無法引起竹西更大的悲痛和更大的後悔,人類感覺的不同是一種無法克服的天性。人們感覺的差異何止是幾個小小的鼠類的胎兒?一隻突然跳出水塘的青蛙可能把人嚇得致死,而有些孩子和醫生就是用青蛙來做遊戲的。孩子們感到它可愛是因為它會跳會叫,醫生對它們的愛是因為它們就是人類的縮影,是人的縮影又沒有人類那份嬌柔的自憐和動不動的大喊大叫。還有人類對於蛇、蟑螂、螞蚱、蠍裡虎子……世間生物的一切一切都有不同感覺,就連響雷、閃電、黑胡同、穿堂風也不例外。那大慶大典之夜蓬勃壯觀的禮花,那電影片頭的光芒四射給予人的感覺都不盡相同。眉眉小時候就最害怕那電影片頭的光芒四射,每逢爸和媽帶她看電影,她都把頭深深埋在爸或媽的懷裡,躲過那光芒四射的片頭。這使爸和媽很不好意思,惟恐引起周圍觀眾在政治上對他們的猜疑。過後他們鼓勵她開導她,從放金光的意義講到為什麼非要放金光不可,而她又應該用什麼樣的豪邁去迎接那豪邁的金光。然而每一次金光四射的開始還是引起眉眉對那放射的恐懼。這就是人類感覺的差異吧。
  竹西用人類感覺的差異使自己在悲痛中得到平靜。她更多地回味她對於他的那些無愧:她慷慨地容忍過他那常人難以容忍的「嗝兒」,那何止是容忍,那是人間最慷慨的慷慨。是她的慷慨才使莊坦的一生有過男人的那點輝煌和霸氣。不知為什麼,竹西想到了霸氣這個形容詞。霸氣好像有點霸佔的味道,她願意用莊坦曾經霸佔過她來作為對莊坦在天之靈的褒獎。「霸佔」,那是對一個最具男人氣概的男人的形容了,她願意莊坦的在天之靈聽見她對他這發自心靈的褒獎。
  她平息了內心的悲痛,略過那一切細節的澄清。生活是不能澄清的不像頭上那錯落有致的屋頂,不像那一條條嚴整規矩的胡同。生活更像胡同灰牆背後的院落院落裡每一扇門窗每一道窗簾的縫隙,縫隙之中那人眼所不見的五顏六色。沒有哪一樣是必然也許哪一樣都是必然。她找到了心理的平衡準備著新的開始。
  司猗紋每逢思念莊坦,總是帶有幾分無可名狀的抱怨,儘管她永遠也不理解大夫說的刺激意味著什麼。難道那刺激會是那隻小鋼精鍋,會是竹西那一把來路不明的花生米?可她還是抱怨這鍋和這鍋內的煎煮,這使她必然想到那來路不明的花生米正聯繫著竹西,而那晚對這「來路不明」的煎煮又聯繫著眉眉,她不知道那天眉眉為什麼忽略了這廚房的粗活兒。竹西讓你坐鍋煎煮,這煎煮就屬於你,這本該是個善始善終的過程,是眉眉對那鍋的疏忽才導致兒子莊坦親臨廚房倒在廚房的事件。如果那時兒子正好躺在床上呢他就不可能出現那個致命的摔倒。最後她還是把莊坦的摔倒、竹西的那一把「來路不明」以及眉眉對那鍋的疏忽緊緊聯在了一起。對於竹西,她只是暗中聯繫一下,或者趁竹西上班對著裡屋來個咬牙切齒的自言自語:
  「簡直像從育嬰堂撿來的,就稀罕那兩把花生米!」
  「簡直跟窮要飯的一樣!」
  對於眉眉,司猗紋用不著自言自語,每當莊坦的死開始在她心中翻騰時,她就隨時隨地叫過眉眉一遍遍地重複著對她的問話。她努力回味著出事的那天,她也感覺到眉眉那天的神不守舍了,她想起中午燜飯時她就弄煳過鍋。
  「眉眉,那天晚上你舅舅去廚房的時候你在哪兒?」司猗紋問。
  「我在裡屋。」眉眉答。
  「你在裡屋幹什麼?」
  「舅媽正在給我洗頭。」
  「是你要洗頭,還是舅媽要給你洗?」
  「是舅媽要給我洗,她買了洗髮膏。」
  這是司猗紋和眉眉問答的第一部分。
  「你知道不知道廚房裡有鍋?」司猗紋問。
  「知道。」
  「知道為什麼不惦著?」
  「我惦著哪,心想洗完頭去端。」
  「你聽沒聽見你舅舅進廚房?」
  「我沒聽見。」
  「你舅舅進廚房你沒聽見?」
  「我沒聽見,因為舅媽正給我洗頭。」
  這是司猗紋和眉眉問答的第二部分。
  「那天中午是不是煳過飯鍋?」司猗紋問。
  「是。」眉眉答。
  「那也是因為舅媽給你洗頭?」
  「不是。」
  「那又是怎麼回事?」
  「……」
  這是司猗紋和眉眉問答的第三部分。
  當這不可分割的三個部分問答結束後,司猗紋只用個「沒用」來做她們之間這問答系列的最後總結。「沒用」到底意味著什麼,司猗紋不曾加以解釋。也許她是說,再問也沒用,反正事是出在你身上;也許它還有更嚴峻的內容:那是指她對眉眉幾年如一日的諄諄教導加之領袖的諄諄教導,在眉眉身上沒有得到應有的體現。原來人複雜起來的第一特徵就是神不守舍就是丟三落四,就是燜煳了飯就是坐著鍋洗頭。沒用。連那次司猗紋給莊晨寫信對眉眉的告發都……沒用。
  這天清晨,當站在樹下的人們做完早請示剛剛散開,發現他們這支本來少了一個人的隊伍裡又多了兩個人。
  是莊晨和小瑋。
  38
  莊晨不是專門為著奔喪而來,但對莊坦的死,那悲傷卻是發自內心。她一進屋來不及坐就開始捂著臉失聲大哭。
  莊晨的大哭不是因了未及和莊坦見一面,不是哭他為什麼偏偏死在廚房那塊天地,也不是哭他那短暫人生的種種遺憾。她哭著只想著一件事:莊坦小時候,作為姐姐的莊晨是怎樣常把他打扮成一個小姑娘模樣的。那時的莊坦乖乖聽姐姐的擺佈,他穿著姐姐的織貢緞花棉袍,頭上別著姐姐的賽璐璐發卡,和姐姐一起手拉手玩耍、照相。直到現在莊晨還保留著她和「她」的照片,那只賽璐璐發卡也不知不覺地保留了下來,不知不覺地成了莊坦的遺物。
  那時被化裝成小姑娘的莊坦就打嗝兒。這使得莊晨一想起那個站在她身邊不斷打嗝兒的「小姑娘」就格外悲切,因為他是個小姑娘。
  連眉眉也覺出了莊晨那大哭的與眾不同。她不是抽泣,不是暗自抹淚,而是徹底的放聲。那哭聲使眉眉覺得很生疏也很熟悉。小時候她在雖城街上就見過聽過這樣的哭,那是一種送殯的行列,有汽車,有棺槨,有白布,有紙幡,哭聲就從那行列裡傳出。她不知媽從哪裡也學會了這種哭,她想她一定是模仿了雖城模仿了她現時所在的農場鄉下。眉眉覺得媽這哭雖然很真實,但和這院子和北京很不協調。她尤其不願媽在婆婆面前出現這樣的哭,她覺得媽雖然是在哭婆婆的兒子,婆婆雖然也被媽感動得止不住落淚,但婆婆一定更不喜歡這哭。
  果然,媽和婆婆共同哭了一會兒之後,婆婆就走近媽。她拽了拽莊晨的胳膊,又遞給她一塊毛巾,把她摁到床邊坐下。這拽、這毛巾、這摁都是讓她停止這哭的暗示。果然,莊晨一坐上床沿一接過毛巾甚至還沒來得及使用,哭馬上也就消失了。就彷彿這個家裡沒有死過莊坦,她也不曾有過哭,剛才那哭不過是她打一個大而乏的呵欠。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轉向了別處。她叫過小瑋,一邊下意識地給她摘著沾在頭髮上的草籽(草籽是從農場帶來的),一邊注意起眉眉。現在已是深秋,眉眉卻還套著一件夏季的淺花襯衫。
  莊晨這種缺乏必要過渡的兩種情緒的鮮明對比,常使外人覺得她做事缺少必要的真意。只有深深瞭解她的人才會相信這哭和這哭的突然終止、繼而把注意力迅速轉向別處都有著無可懷疑的真意。在莊晨看來,哭與哭的終止,哭的音量大小和時間,哭的悲切和哭之後的立刻不悲切,怎麼著都行。再說莊晨的「怎麼著都行」並非專門實用於弟弟的死和女兒的存在。她一直用「怎麼著都行」這個看來自由、內涵卻嚴格的做人準則來要求別人要求自己。「怎麼著都行」的氣氛也充滿在莊晨和蘇友憲的家裡。
  「莊晨,你看穿這套西裝配哪條領帶合適?」蘇友憲問妻子。
  「怎麼著都行。」莊晨說。
  「媽,明天過『六一』,我穿連衣裙好嗎?」眉眉問莊晨。
  「行,怎麼著都行。」莊晨說。
  「媽,我還用吃藥嗎?」小瑋在農場發高燒問莊晨。
  「吃不吃都行。」莊晨說。
  你無法判斷這看似心不在焉的「怎麼著都行」究竟是一種寬宏一種博大的心胸,還是一種逃避一種對生活的推脫和躲閃,它特別地軟弱又特別地強硬。強硬到世間許多大的變故都無法真正撼動她。有時候你對這句話感動不已,有時候你想跟這句話大打出手。
  莊晨和蘇友憲結婚之前,就用這個準則和司猗紋生活了十七年。這準則的合理使她們大多時候和諧可親,使她們甚至不像母女也不像兩個年齡懸殊的姐妹,更不像朝夕相處的女友。像什麼,連她們自己也說不清。因為她們對彼此均無要求,沒有要求自然也就免卻了由這要求引出的一切不自願和煩惱。沒有要求她們的相處就出現了那種自由色彩:司猗紋去聽戲,只要莊晨也有出去的意識,於是兩個人便平起平坐地出入於哪個京戲或文明戲的上演場所了。司猗紋去走動親戚,只要莊晨也產生這走動的意識,於是某位親戚家便會出現並肩而坐的司猗紋和莊晨。莊晨想和同學一樣買「瓦片」和「果子干」,可以任意到司猗紋錢包裡掏錢;而當莊晨放學回家,司猗紋也可任意到她書包裡掏「半空兒花生」吃。莊晨可以隨意把從丁媽房裡要來的小蔥舉上由司猗紋操辦的宴席大模大樣地嚼,司猗紋也可隨意在莊晨做功課時打開留聲機聽梅老闆的《太真外傳》。這一切不是司猗紋對莊晨的嬌慣,莊晨也從未想到她是故意向司猗紋「發賤」、撒嬌。這是一個家庭鬆散著的自然,這鬆散和自然給她們帶來了極大的方便,使她們減去了許多由於對方的存在而必然出現的那些思維與行動的繁瑣。這種鬆散的自然一直延續到今天,也就有了至今她們還可以面對面躺在一張大床上誰也不嫌誰的不分白天黑夜的睡覺;至今還可以面對面哭上一會兒然後戛然而止。
  莊晨每逢想起與司猗紋相處的日子總有幾分流連之情。如果說莊紹儉對於她就像個影子,那麼司猗紋便是她生活中的一個實在。這個生活中的「實在」不僅存在於莊家的「盛世景象」之中,即使莊家最為晦氣的時刻這個「實在」仍然存在。當年「犯了事」的莊紹儉給莊家帶來的那個難以估量的打擊,一度曾使她們娘兒倆經濟拮据得只能用三分錢的韭菜兩分錢的蝦皮包餃子,就在那時莊晨心目中的司猗紋仍然是個「實在」。父親莊紹儉決不會想到世上還會有三分加二分一共五分錢內容的餃子,司猗紋想到了。雖然在吃時,娘兒倆也許由於對方對那吃的過分貪婪,曾經生出一瞬間的彼此的敵視,但那個瞬間過後,一種愉快便立刻籠罩起她們。如果「怎麼著都行」是莊晨對人生的起碼要求,那麼司猗紋在她面前這創造早已勝過她心中那個「怎麼著都行」了。
  莊晨就在「怎麼著都行」中度過了她的少年又步入了她的青年。上中學時她原本決心要進入清華學土木,但一個偶然的機會,因為她的一個叫「艾窩窩」的同學隨便說了一聲:「別學土木了,咱倆一塊兒考北大圖書館學系吧。」莊晨回答說:「怎麼著都行」,於是她報考了北大圖書館學系。畢業前她認識了蘇友憲,蘇友憲當時已經在一所農業大學任教了。他們結為伴侶,這伴侶又派生出蘇眉和蘇瑋,有時莊晨依照自己的邏輯想想,如果她的丈夫不是蘇友憲,眉眉和小瑋就一定不姓蘇。姓什麼……姓什麼,當然,怎麼著都行,一個姓。
  莊晨的「怎麼著都行」使她和蘇友憲的結合也是一帆風順,從來沒出過關於愛情方面的波折。雖然當時的青年像每個時期的青年一樣,對愛情也有自己非常獨到的見解,這見解有時也會興奮劑一樣把青年人弄得顛三倒四。那見解越是苛刻,苛刻得如同讓你去海底撈月、「女媧補天」,人們就越是為那見解而廢寢忘食而傾倒。那些解放初期的女青年們基於對革命對新中國的熱愛,對創造這個國家的領袖們的熱愛,竟然放肆地將自己理想中的愛人拿領袖來作標準。也許她們覺得這不是幻想,藍蘋、王光美也是普通女子,而她們的丈夫、愛人為什麼可以是偉人?以此類推,普通女子們為什麼不能以此為理想、以此為務實的目標呢?那簡直是一場女性思想最豪邁的偉大革命。終於又有人發現普通女子尋找偉人雖然並不過分,但偉人畢竟總是少於普通人。毛澤東、劉少奇或者能與他們相提並論的偉人,在當時的四萬萬五千萬人口中滿打滿算也不過幾個。她們這才想到怎樣才能將這空洞豪邁的理想變作切實可行的實際。於是在青年女大學生中便流行開這樣一個尋找愛人的準則:「毛主席的才,周恩來的貌,劉少奇的黨性。」這準則使她們的理想不再空洞,它變為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行動措施。這就大大開闊了她們的視野,具備這種才、貌和黨性的男子雖然永遠不可能氾濫成男人的膨脹,但這男子畢竟不再是屈指可數了。當然,這種「三具備」的男子也須有先決條件:他們必得在黨內且是有過一定革命經歷的老革命,不然他們的黨性又從何體現呢?少了黨性,才和貌也就缺乏了必要的階級性。也許當年曾和司猗紋熱戀過的華致遠就具備著這樣的條件,然而在莊晨的大學時代,華致遠究竟是否還存在於中國內地尚是件不為她們所知的事。可女孩子們這一標準無疑是擴大到類似華致遠的這個範疇了。
  莊晨和她周圍的女同學都曾崇尚過這個尋找愛人的準則,也都曾被它糾纏得天昏地暗。她的朋友們也有如願以償的比如「艾窩窩」,「艾窩窩」就是一面做著大學生,一面開始乘坐一個才、貌和黨性都能和領袖相比的人的汽車了。週末他那輛嶄新的「帕別達」一直開到她們的宿舍樓前,同學們站在窗內看著她的離去。晚上,當她又乘坐那輛「帕別達」回到宿舍樓時,臉上充溢著滿足和幸福。那時同學們想,「艾窩窩」的選擇是具時尚的。
  莊晨終究沒有趕上這種時尚。那位正在步入中年的書生蘇友憲不是來自革命聖地或者解放區,他來自蔣管區的昆明。他步入她的生活圈使她總覺得自己無形中成了那個時代的落伍者。後來還是那個「怎麼著都行」結束了她腦子裡這場不大不小的鬥爭,這鬥爭以他們的結合而告終。
  蘇友憲就像做了漫長的等待,他等待的就是人世間的這個「怎麼著都行」,它永遠地鞏固了他們的關係。他總是聽從著祖國的召喚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她總是跟隨他到他被召喚的那個地方,彷彿他和她總是一起默念著「怎麼著都行」。莊晨大學畢業時,當某省需要一位小麥專家了,她便跟著蘇友憲來到那個省份的雖城。當目前雖城只須革命不再需要小麥的研究時,她又跟他來到了現時的農場。
  剛剛停止哭泣弟弟的莊晨,一下子就發現眉眉長高了許多,她變得長胳膊長腿,一個身體發育趨於勻稱的女孩子,兩根短辮在腦後顯得很安靜。莊晨還發現,眉眉胳膊的迅速增長,使裡邊的衣袖長出外邊那件衣服袖子許多,使她看上去很寒酸。
  司猗紋看出莊晨正盯著眉眉的罩衣,那兩隻袖子的突然變短應該說是司猗紋的失誤。她的縫紉技術不容懷疑,只要坐在老「聖加」跟前,剎那間她就能使袖子改變形象,改變的辦法她一下子可以想出一大堆。但她沒有想過,她不用去想。她用不著害怕莊晨任何時候的到來會對她進行挑剔,莊晨不是那種人,她「怎麼著都行」。此刻即使司猗紋發覺了莊晨的眼光她也沒把它放在心上。但莊晨盯過眉眉的罩衣,又把她拉過來使勁拽她的袖子了。結果外面的袖子終未能將裡邊的袖子遮住。
  莊晨的這種遮蓋才引起司猗紋的重視,這動作不知為什麼很令她發訕。她想,運動終歸能改變一個人的思想觀點,難道莊晨也從那個窮農場學會了「較真兒」?他們不是最講斗私批修麼。
  「孩子們長個兒就是乘人不備,先前你們也一樣。」司猗紋說。她是想告訴莊晨,眼前眉眉的一切都應歸結於眉眉長個兒之迅猛。
  莊晨沒有及時接司猗紋的話茬兒。現在她不想用「怎麼著都行」來遷就司猗紋對眉眉的疏忽,也不想用「不行」來反駁司猗紋的解釋。她只是想,明天她應該帶眉眉去買一件合身的衣服。那個又大又廣闊的天地倒使她願意為女兒多做著想了。每當她就著野風挽著褲腿挽著袖子坐在黃土地上進餐時,她總是想到,什麼時候全家才能坐在桌前(哪怕是一張最低最小的桌子)一起進餐呢?四個人一人一面。
  莊晨的思索使司猗紋生出錯覺,她覺得莊晨圓臉上的肌肉正在下垂,紅色素也從皮下泛起許多。這是她很少見到的現象,這是一種徵兆,一種她們之間將要為眉眉展開一場爭辯的預兆。
  「甭給我臉子看。」司猗紋先發制人了,「甭以為我那麼容易。」
  司猗紋的先發制人也使莊晨意識到一場必不可少的爭執就要開始,少了這場爭執好像就是她這次北京之行的缺陷,她不想躲閃這爭執。她從衣兜裡掏出五毛錢交給眉眉,讓她領小瑋和寶妹去胡同口買大米花和榆皮豆,她希望把這場爭執單獨留給她們娘兒倆。
  眉眉領悟了媽的暗示,拉起小瑋和寶妹推門出去。剛走到院裡小瑋就跑到眉眉的前邊,小瑋最不願意做的事就是在屋裡待著,除了在屋裡待著她什麼都願意。現在她六歲。
  小瑋領走了眉眉和寶妹,司猗紋關住屋門。
  「甭給我臉子看。」司猗紋重複著剛才的話,「甭以為我多容易。」
  「誰也不容易。」莊晨說。
  莊晨的態度果真應了司猗紋剛才對她的猜測。革命到底是能鍛煉人,可革命鍛煉了你也鍛煉了我。我經過的場面比你們一點兒也不少。
  「你這是什麼意思?」司猗紋問莊晨。
  「誰也不容易。哪月我們也沒少寄過一分錢。」莊晨說。
  莊晨先擺出了問題的實質:每月必寄的眉眉那份生活費和眉眉目前的袖子難道能成個正比嗎?
  「甭跟我一張嘴就提錢。運動都四五年了,興無滅資天天都在講。沒有你們那十塊八塊我也不會讓眉眉受凍挨餓。」司猗紋語調不高但起點高,她果斷地駁回了莊晨那個關於錢的開始。
  「您這是什麼話,怎麼是十塊八塊?」莊晨語無倫次,但還是沒有離開錢的主題。
  「什麼話你還聽不出來?我留眉眉是為了減輕你們的負擔為了支援你參加運動。你一提就是錢。」司猗紋說。
  「為了減輕我的負擔為什麼還得讓我去給眉眉買衣服?」莊晨說。
  「買衣服?什麼時候?」司猗紋問莊晨。
  「明天。」莊晨答。原來她提前把明天的「將來時」當做了已經完成的「過去時」。
  「我說哪。我還當眉眉的衣服都是你操持的呢,原來是明天。」司猗紋對莊晨的語無倫次表現出明顯的幸災樂禍,「待會兒眉眉回來你裡裡外外都看看,看這幾年她到底添置了多少衣服。她還有個小櫃哪,也讓她打開都給你看看。」
  「可眉眉也沒少幹活兒!寶妹不是沒請過……保姆嘛。」莊晨道出了她對眉眉在北京的真實看法。
  「哪個孩子不勞動?你就這樣教育眉眉?她爸爸蘇同志就這樣教育他女兒?別光看見眉眉正住在這兒幫了我,幫了你那死弟弟莊坦。你怎麼就不看看我們對她的教育?剛來的時候見人都不知道招呼,連『您』『你』都不分;還有在政治方面,你知道?她現在領導全院做早請示,誰的教育你想過沒有?」
  「這,我不夠瞭解,可我們寄的錢也不是十塊八塊。」莊晨不知怎的忽然又把司猗紋的政治降低到經濟。
  「你要是非算經濟賬不可,咱們就不妨算算。」司猗紋說,「就你們那三十塊錢,在你們那種地方吃個小蔥、大蒜、百分之三十的細糧也許還差不多。可這兒是北京,你知道一斤議價油多少錢?你知道一斤帶魚多少錢?你知道一斤蜜供多少錢?」
  「可眉眉有臨時戶口,糧食有定量供應。」莊晨說。
  「就吃那點兒定量?你沒看見眉眉正在長個兒,不是你發現的袖子短?」司猗紋說。
  「是短!我看不得這個。」莊晨說,「這簡直像……」
  「像什麼?」司猗紋問。
  「像個小……像個小長工!」
  「你還不如乾脆說我像地主。你說什麼也不算錯誤,這年頭往老子身上潑熱油的人都有。」
  「這年頭,正因為這年頭您幫了我和友憲一把我們才永遠感激不盡。可您也是眉眉的外婆。」
  「我不是。你也甭感激我,我見不得這個。我是地主,是好吃懶做的地主。我也不是你媽,我不趁別的就趁一個死兒子莊坦!」司猗紋真地激動起來,眼淚脫眶而出,她任它們在臉上流淌。
  莊晨對司猗紋這哭的種種最為明悉,她知道每當母親允許淚水在臉上任意流淌時,那就是告訴你:這是我最大的悲痛最大的絕望,這悲痛和絕望正是由於你的存在所致,然而你最好就這樣看下去。
  司猗紋這每次的悲痛和絕望都能使莊晨受到必要的感動。她一面確信著母親這半真半假的悲痛絕望表演,自己也會半真半假地悲痛絕望起來。不是麼?她為什麼要把女兒說成是小長工呢?沒有地主哪兒來的小長工?難道不是這個形容才勾起母親對莊坦的回憶嗎?莊坦畢竟是惟一守在母親身邊的人。現在她的到來不僅沒有使母親得到安慰,反而又勾起了她如此的大悲大痛,母親的熱淚似乎正流淌在她的臉上。她從衣兜裡掏出一塊小手絹在臉上不住擦拭著,似乎在擦著她和母親那一臉共同的淚水。
  眉眉和小瑋、寶妹回來了,司猗紋娘兒倆也暫時停止這場共同的悲痛。莊晨也才想起她這次來京的主要任務:她是來給司猗紋送小瑋的。她深知這是一個最難啟齒的話題,然而她還得硬起頭皮,把她的話題亮給司猗紋。那麼她應該先把由此引出的新的經濟問題明明白白告訴母親,讓母親放心大膽地再去接受她另一女兒——小瑋。
  「唉!」司猗紋似乎首先猜透了莊晨的動向,她先發出了一個引人注意的感歎詞。
  「唉。」莊晨也呼應著。
  「這今後可怎麼辦?」司猗紋問。
  「這可怎麼辦?」莊晨也問。
  莊晨這沒頭沒腦的發問幾乎使司猗紋火不打一處來,只有此時她才想到,你到底是我的女兒,誰讓我和莊紹儉把你造就得這麼心不在焉呢?莊坦的「匆忙」、莊晨的「心不在焉」都能使她從內心想到他們是她毫無疑問的骨肉,但她還得一面冒著火一面給她點明。
  「我是問你對我怎麼辦?」司猗紋說。
  「我?」莊晨好像有些明白但又不明白。
  「現在這不成了讓竹西養活我?我還有女兒哪!」司猗紋說。
  莊晨明白了:「您說吧,怎麼著都行。」她說。
  「我知道你是來送小瑋的,難道我還能把你們娘兒倆趕出去?」司猗紋終於首先點明了莊晨此行的目的,這點明裡也有必要的首先講清條件的暗示。
  莊晨說出了來意。談到條件,她又說了一個她力所能及的數目。這數目足以使她和蘇友憲傾家蕩產了,幸虧他們沒有家也沒有產,只有每月兩個人加在一起的那九十幾元工資(蘇友憲目前每月只有三十元生活費)。她準備拿出一半給司猗紋。她想兩個大人和兩個孩子平均分配這九十幾元是可以報答母親對他們的幫助了。她把這個數目公佈給司猗紋,司猗紋卻表示了直率的不同意。
  「你怎麼又拿你們那個地方和北京比?」司猗紋說,「再說這裡也沒有給我的份兒,這是你女兒的生活費。」
  「那……」莊晨又猶豫起來,覺得或許母親的一切是正確的,「那……您看怎麼好,我怎麼著都行。」
  「這樣吧,你們每月再給我十七塊五吧。」司猗紋說。
  「十二塊五吧。」莊晨脫口而出地做了討還。
  「唉!」司猗紋歎道。這次的感歎與從前那感歎已有明顯不同,這是一個能引起莊晨興奮的信號,這信號意味著娘兒倆終於達成了協議。
  莊晨鬆了一口氣,站起來從容地給自己沏了一杯茶,無所顧忌地喝起來。
  司猗紋也鬆了一口氣。莊晨的出現終究又給她帶來了從前娘兒倆相處時的那種愉快。她也沏了一杯茶。她看出了莊晨對於那茶的貪婪,便不自主地給女兒茶杯裡加些開水。
  39
  下午,莊晨帶眉眉和小瑋上街買衣服。莊晨告訴兩個女兒去西單商場,離響勺胡同最近的商業區便是西單了。
  深秋的陽光散淡地在頭頂照耀,帶著難以覺察的暖意,有點刺眼。眉眉覺得她一百年沒有在這樣的陽光下走了,她很在乎這個下午,幾年來這幾乎是屬於她的惟一一個下午。在這個下午她為自己的事情出門,不是因了別人的吩咐。她願意這個下午無限延長,衣服最好不容易買。
  走出胡同,寬闊的長安街橫在眼前。遠處電報大樓的鐘聲響了,響著那個人盡皆知的曲子,才兩點鐘。鐘聲使眉眉特別激動,不是因為那支曲子的盡人皆知,而是鐘的聲音本身。在以後的歲月裡眉眉從未放棄過對鐘聲的迷戀,雖然當時以她十三歲的年齡還無法說清對鐘聲的感覺,但那聲音裡的確有一種來自遙遠地方的幽深的啟示,一種對人類心靈的擴展,像來自天際,像來自地心。用鐘聲敲擊出來的那個曲子直到人們漸漸淡忘它時她還愛。她記起它時,耳邊總是響著鐘聲的敲擊。
  鐘聲擴展著她的心靈。她希望媽和她一塊兒享受這心靈的擴展,她願意媽從這享受中盡快忘記上午和婆婆的那個不愉快。那個不愉快應該屬於那個院子那間南屋,不應該屬於這鍾、這陽光、這街。眉眉走得很磨蹭,她希望媽停下來出其不意地向她們宣佈:「走,咱們先去玩玩,玩夠了再去買衣服也不晚。」
  但是媽拉著小瑋在前邊走得很快,看來她不會改變主意。媽也許不知道鐘聲就在街的上空飄蕩,鍾對於她又有什麼意義。她聽鐘聲聽得太多了,農場出工、收工、開飯、起床都敲鐘,人們都說那是鐘,其實是懸在樹上的一塊廢鐵。在農場莊晨心裡每天都安分守己地裝著這塊廢鐵,現在裝在她心裡的是眉眉那兩隻短袖子。
  眉眉的心情終於不可抑制了,她緊走兩步追上媽和小瑋說:「媽,咱們一會兒再買衣服行嗎?」
  「一會兒?那現在咱們到哪兒去?」媽說。
  「咱們去玩兒吧,去公園。」眉眉說。
  「行,」媽很容易地變了主意。
  小瑋很興奮,她從來還沒去過北京的公園。她只去過雖城的公園,那裡有一隻孔雀幾隻猴,後來孔雀死了,就剩下了那幾隻猴,猴山上一隻鞦韆幾隻猴搶。現在姐姐的提議使她即將成為北京一個公園的旅遊者,她開始對那裡展開想像,她想那絕不是一隻孔雀幾隻猴的問題,猴山上也不會就一隻鞦韆。
  「咱們去哪個公園?」眉眉問媽。
  「你說吧,哪個都行。」媽說。
  「去北海。」眉眉說。她覺得中山公園太近,動物園又太遠。
  「行,就北海。」媽立刻就同意了眉眉的提議。
  她們興高采烈地找到去北海的無軌電車站,但媽媽的同意卻使眉眉覺出幾分缺欠。她多麼希望這個玩兒的提議變作媽的提議,那時她和小瑋就變成了被媽率領,而現在倒像是眉眉在率領媽媽。她常常希望媽能有出其不意的建議叫眉眉和小瑋樂不可支,她願意樂不可支地去服從媽。但她們的樂不可支大多是由自己創造自己實現,她還得去指揮媽媽。
  這時,眉眉無形中又成了指揮者。她指揮著媽和小瑋的路線方向,指揮她們怎樣過馬路並把安全島的作用講給小瑋聽。小瑋聽著姐姐的解釋,尊敬地站在「島」內,理直氣壯地觀看來往車輛,像在說:這是安全島,我姐姐告訴我的,誰敢撞!她情緒昂揚地久久不願離開那「島」,眉眉還是把她從安全島裡拉出來。
  在電車站等車時,小瑋發現車站旁邊有一家肉食店,她要求媽領她進去。顯然,她的興趣已由安全島轉向這肉食店。她們進了店,一股誘人的肉食味兒迎接了她們。小瑋隔著玻璃櫃檯開始尋找,她把視線停留在一隻燒雞身上,於是她央求起媽。她一邊央求一邊伸出巴掌拍那櫃檯,眉眉想拉開她,媽卻毫不猶豫地掏出了錢。售貨員用張白紙給她們把燒雞包好,她們剛出店門媽就為小瑋打開了那紙包。她把雞托在手裡,撕下一條雞腿塞給小瑋,小瑋舉起雞腿靠住站牌大嚼起來。媽又把雞送到眉眉眼前要她自己動手撕,眉眉拒絕了媽的盛情。媽為自己拽下一支翅膀也吃起來。
  眉眉忽然想起小時候媽給她講過的一件事,媽說,那一年她就讀的美國學校慶祝聖誕,她把爺爺給她買的一雙大紅漆皮鞋穿到學校去,引起了許多同學的羨慕。可是有一個同學對她說女孩子怎麼能穿這種鞋,還配上裙子?漆皮鞋亮得像鏡子,你裙子裡邊有什麼都被它給照出來啦。媽回家趕緊脫了漆皮鞋再也不穿了。後來過了很久她才知道那同學是因為嫉妒才編出這個關於漆皮鞋的一切。
  眉眉不知為什麼會想起這件事。她努力想像著當年那個穿著羊絨裙子漆皮鞋去美國學校參加聖誕晚會的女孩子,怎麼也不可能是現在這個在大街上舉著雞翅膀的媽媽。
  電車不過來,媽和小瑋就站在人來人往的電車站等車吃燒雞。小瑋把臉都吃花了,媽在張口咬雞時還不斷咬住自己手指上粘的橡皮膏。眉眉這時才注意到媽那裂了許多小口的手上粘著星星點點的橡皮膏。她還發現媽身上那件藍色卡其布制服上蒙著一層黃土。小瑋頭上的草籽雖然終於被眉眉梳洗乾淨,但手、臉卻皴著,牙口也格外潑辣。她好像以為天下人都這樣吃雞,她只是這個吃雞行列中一個普通成員。
  一隻燒雞剎那間就被她們吞下肚去。眉眉驚訝地望著她們,彷彿她們不是吃了一隻燒雞,而是生吞了一個活人。那是一種令人膽寒、令人心酸的速度,那速度使眉眉終於看見了爸和媽農場裡的一切。她想撲到媽懷裡哭一場,可是媽卻心滿意足地掏出手絹擦了擦嘴,擦完自己又使勁給小瑋擦手擦嘴。她拽住小瑋的手,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擦,小瑋便很熟練地奓開五指默契地同媽做著配合。眉眉覺得小瑋一定被媽擦得很疼。
  無軌電車來了。
  在車上媽忽然問眉眉:「眉眉,怎麼你不吃雞?不愛吃?」
  眉眉點點頭。
  眉眉並不怨恨媽這麼晚才發現她沒吃雞,在眉眉看來媽能發現已經是一種了不起。至於你為什麼不吃,那想必是不愛吃。媽對於人和食品向來有一種觀點,那便是在食品面前人人平等。眉眉最瞭解媽這一觀點,過去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可以非難,現在她卻有些不習慣這些了。她彷彿是看見了兩個又陌生又熟悉的外地人,她為她們感到心酸,又為自己不能跟她們一塊兒吞食感到羞愧。她覺得這是她對她們的一種疏遠儘管現在她比任何時候都更想親近她們。她感到一陣氣悶,感到一切都沒有了著落感到去北海不是去玩倒像是一次沒有終點的逃荒。
  她把這種心情一直帶到北海。遊人很少,秋風也漸漸涼了。涼風吹皺了那池泛起腥味兒的湖水,湖水一點也不明淨,連白塔的影子也看不見。但眉眉還是願意讓媽和小瑋感覺到她對北海的興高采烈,她放開小瑋的手鼓勵她在湖邊奔跑,她希望小瑋這歡樂的奔跑能重新引起她的愉快。
  小瑋跑了一陣就停下來。她腦門上泛著汗珠,蓬鬆著一頭亂髮擋在眉眉前面問:「猴兒在哪兒?孔雀在哪兒?」眉眉彎腰給她捋順頭髮告訴她,這是北海,這裡沒有猴,也沒有孔雀。
  「沒有猴兒沒有孔雀怎麼也叫公園?」
  眉眉說因為過去這裡是皇帝玩的地方。
  「皇帝玩的地方和猴兒住的地方都叫公園嗎?」小瑋又問。
  眉眉只好說是。
  但是小瑋不再奔跑,似乎一下子失卻了對公園的興趣。她覺得她受了騙,是姐姐把她騙到這個只有一大坑渾水的地方,眉眉覺察出小瑋的壞心情,她拉起她的手,把遠處那排成一排排的船指給她看,並告訴她今天她們來晚了,不然她們就可以到湖裡去划船。那船可以把她們載到那座有白塔的山上。小瑋又問了關於船的一切,問,要是掉在水裡怎麼辦,她會被淹死嗎?說有一次她們那兒下大雨,村邊上下了一大坑水,坑裡就淹死過一個小孩,還淹死過一頭豬。她沒看到那小孩,只見過那豬。那豬被泡得鼓著肚子,很臭。小瑋說著,對姐姐表現著看死豬的勇敢。
  眉眉彷彿也看見了那豬。她想一定是看死豬鍛煉了小瑋看和吃的勇敢。她又想起那只被她們吃掉的燒雞。
  她們來到五龍亭坐在亭下,眼前那一大片無際的秋水又勾起了眉眉埋藏已久的傾訴感。她很想對媽說些什麼,她好像一直在盼望這一天,這一天她能和親人坐在一起訴說她想說的一切。她還想到那訴說一定是從媽對她的詢問開始,媽一定先問她婆婆好嗎?舅舅和舅媽好嗎?什麼時候死了姑爸,西屋什麼時候又住進一個瘦高個兒,你是不是常用蛤蜊油擦臉……眉眉早就準備好了對這一切的回答,她甚至準備告訴媽,她們還去看過姨婆,告訴媽姨婆箱子裡的東西是怎樣被人偷去的,原來世界上還有這麼一種偷東西的方法。媽聽了一定會奇怪得吃驚。然而媽什麼也沒問,很快媽就在小瑋的提議下和小瑋玩起了「翻繩」。小瑋從兜裡掏出一團玻璃絲,在手上七繞八繞讓媽從她手上翻,每翻出一種花樣小瑋就很響亮地唱出一種名稱:「包袱!」「手絹!」「蒺藜!」眉眉看著這種來自異鄉的小熱鬧,像看見兩個來自異邦的流浪藝人。
  現在屬於眉眉的只有眼前那一湖秋水了。她心裡很難受,她想投進水的懷抱讓水變成她的媽媽,讓水像媽一樣來承受她的一切希冀一切悲歡和她那一顆亂七八糟的心。
  她終於小聲哭起來。媽到底發現了她的哭就像在電車上終於發現了她的不吃雞。媽不再和小瑋玩「翻繩」了,把玻璃絲交給小瑋。小瑋也聽見了姐姐的哭,她把玻璃絲團成一團摁進她的小口袋,轉到眉眉臉前拚命問她:「怎麼了?」小瑋的追問使眉眉哭得更加傷心,她躲過小瑋把臉埋進媽媽懷裡。也許這才是她久久的渴望久久的夢想,一個真正的媽媽的胸懷才是她的一切。但她很快就失望了。雖然媽也扶住了她的肩膀也伸手撫摸了她的頭髮也不斷詢問她為什麼,可是媽媽的詢問卻使她一句話也不想說了。她發現她什麼也不想告訴她,在這個懷抱裡她加倍感到孤單感到無家可歸。剛才她就像把自己投擲了出去,現在她必須將這投擲收回。她恨自己的這種感覺但是她無法違抗它,她究竟要把自己投擲到哪兒又收回到哪兒呢她再也找不到一個目標。
  媽媽的撫摸茫然而又無力,充滿著一種心不在焉的無可奈何。眉眉擦乾眼淚從媽懷裡掙脫出來就像掙脫了媽媽所在的那塊荒野。這時媽才突然想起身上還帶著一封信。
  媽從棉襖兜裡掏出信遞給眉眉:「你爸給你的信,叫我給忘了。」媽帶著歉意。
  這是一個還夾帶著那個荒野的氣息的大信封,媽一直把它對折窩在口袋裡。
  爸的信改變了眉眉的心情。轉眼她和爸已經分別五年了,她幾乎忘記爸的樣子,只記得他被剃了個光頭。現在她覺得爸就帶著那個光頭跟她說話。那樣子雖然有點悲涼而古怪。但她還是願意爸就這麼跟她說話,這樣說她一定更能受感動,更能喚起她對爸的愛。
  爸的信封很大信紙也很大,但信很短。關於自己他什麼也沒說,他只告訴她,小瑋要住北京,會給婆婆增加更多的麻煩;小瑋住北京,眉眉將同時負起三個人的責任:爸爸、媽媽、姐姐。最後爸說:「我已經看見了這個懂得怎樣照顧小妹妹的大孩子,她隨時隨地都站在我的眼前。」
  爸的信果然感動了眉眉。如果在這之前她一直希望著自己被人保護,那麼現在她就要變作一個保護人的人了。她保護的不僅是小瑋,而是她的全家。這就是一種人類之愛的心靈的喚起。
  小瑋就像知道爸那信的內容,也知道眉眉那由信而生的心靈喚起。她從一個什麼地方突然跳出來對眉眉高喊著:「我要住北京!我要住北京!」
  爸的信和小瑋的呼喊使眉眉突然生出一種強烈的趕快重返響勺胡同的願望,只有這重返才能使她變成爸眼前的那個眉眉。她忽然想起一句口號:打回老家去,徹底鬧革命。
  天黑了,湖面反而亮多了。眉眉、媽媽和小瑋手拉手並作一排走出北海後門。眉眉真地率領起她們。
  40
  莊晨沒給眉眉買衣服,第二天她就走了,農場只給了她三天假。
  臨走時她突然想起昨天她和眉眉、小瑋的玩兒原本不是為了玩兒,是為了給眉眉買衣服。於是她匆匆忙忙把十塊錢交給司猗紋,告訴司猗紋這是給眉眉買罩衣的錢,還說眉眉正在長個兒,買時要寧長勿短。司猗紋接過那張拾元鈔票折成四折,撩起外衣放進內衣口袋。眉眉覺得那錢放得很深。
  眉眉和小瑋只把媽送出院門。小瑋朝媽揚了好幾遍手,說了好幾遍「再見」,好像她早就預備著這揚手和再見,她來北京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此刻站在門口對媽揚手說「再見」。
  眉眉站在小瑋身後沒有沖媽揚手,也沒有說那麼多「再見」,她願意多看一會兒媽的背影。直到媽拐了彎突然消失,她才拉起小瑋回了院子。
  小瑋一進院就又經營起她的「雜貨店」了,原來眉眉在院裡給她佈置了一個專營醬油醋的「雜貨店」。那是由兩隻板凳做櫃檯,兩盆清水做商品的一個小店。盆裡有中成丸藥廢盒做成的提,櫃檯上還有專為方便顧客準備的大小瓶子。小瑋和藹地接待著顧客,麻利地做著生意。那顧客便是眉眉和寶妹。經歷了四海為家的小瑋很容易就成了這裡一個老店主,眉眉和寶妹倒成了既不懂行市也不懂買賣規矩的鄉巴佬顧客。她態度親切地耐心為她們介紹商品,又不斷為她們的不識貨表示些遺憾。
  小瑋的熱心經營使眉眉有點不好意思,她總覺得小瑋把媽忘得太快,她的來和媽的走,中間還應有個起碼的情緒過渡,缺少了這個過渡,就好像她們姐兒倆合夥拋棄了媽媽。
  小瑋把水盆弄得丁當亂響,和顧客做著必要的寒暄。她囑咐她們出門時要小心,千萬別摔倒。如果摔倒灑了瓶子裡的醬油醋也不要緊,就請她們回來再買,這次她可以免收她們的錢。開始眉眉盡量把自己的年齡變小,和寶妹輪流到那鋪子裡去買貨,不久她對這種不斷重複的行為就失去了興致。她告訴小瑋她該去幹活兒了,讓寶妹和小瑋繼續買賣。但由於寶妹動作的遲緩——半天不來一趟,終於使得小瑋大發起火來。她不客氣地免去寶妹的顧客身份,自己開始又做顧客又當店主。這種由她一人完成著的買和賣才終於使她恢復了當初對這經營的興致:「你買什麼?」她問自己。
  「我打醬油。」她自己答。
  「打多少?」
  「打一斤。」
  她迅速為自己提滿一小瓶,把瓶子交給自己又對自己說:「這是一斤,給你。」
  「多少錢?」她問。
  「一毛五。」她答。
  「給你錢。」她交給自己兩小塊廢紙。自己剛要走,自己又招回了自己。
  「哎,你回來,還沒找你錢哪。」
  於是她自己又返回自己的鋪子,自己把一塊兒更小的「錢」交給自己,自己才走出了自己的店舖。
  寶妹在一旁出神地看著小瑋的自買自賣。雖然她仍舊願意去充當小瑋的顧客,但小瑋那經營方式已明確告訴她,小瑋不再需要寶妹的參與。
  一個新的生活的開始給小瑋帶來了極大愉快。白天,她一天都有事可幹,即使不再經營她的店舖她也不會閒著:賣汽車票、看病、打針,她都能不需任何人的幫助,自己把自己弄得引人入勝。即便實在無事可做,她還可以自己批鬥自己。她給自己假定許多罪名:叛徒、特務、走資派,這是最一般的罪名;還有寫反標者、偷越國境者、偷聽敵台者……歷史的、現行的罪名她都會編。她自己批判著自己,但自己從不認罪。因為她知道只有拒不認罪,這自己對自己的批判才不會結束。
  小瑋的自我批判最初使眉眉樂不可支,連司猗紋也常常為這孩子的編造才能而興奮。慢慢的,眉眉為小瑋這自我扮演生發出恐懼了,她覺得那自我批鬥無論如何不能是孩子的玩耍,一個孩子本不該從這樣的玩耍裡獲得愉快。她越發感到她這玩耍的荒唐和淒涼,她開始制止小瑋,勸她不如還去賣醬油醋。小瑋說:「你老是走,還不如玩批鬥。」後來還是司猗紋出面徹底禁止了她的荒唐。
  小瑋不再自己批鬥自己,她認為是婆婆干預了她的正義事業,就開始賭氣。白天坐著生悶氣,晚上一躺上婆婆的大床(她被安排在婆婆的大床上睡覺)立刻就賭氣睡著,可是剛睡一會兒便大喊:「開燈!」
  這一聲清脆、果斷的呼喊,使司猗紋覺得像過年過節時在耳邊突然炸裂的爆竹,這冷不丁的爆炸常把司猗紋弄得心驚膽怯。開始她給小瑋拉開燈問她開燈幹什麼,小瑋不理她也不看她;不像醒著更不像喊過。司猗紋對小瑋做進一步觀察了,她就著燈光把臉很近地湊到小瑋臉前,她發現小瑋呼吸均勻連睫毛都不曾顫動,分明是睡得很深的象徵。於是司猗紋關掉燈躺下再睡,但當她剛剛蒙目龍起來小瑋便又大喊「開燈」了。
  「開燈!開燈!」她喊著,比剛才的喊聲還急。好像你不開燈天下就指不定要發生什麼事。
  司猗紋再次拉開燈,再次觀察小瑋的睡眠,一切跡象都表明小瑋睡得更「死」了。
  一連幾個晚上這開燈和關燈的節目就在她們兩人之間繼續著,司猗紋終於忍不住要問問小瑋。
  「夜裡你喊什麼?」
  「我沒喊什麼呀。」
  「你沒喊什麼?」
  「沒有呀!」
  「你沒喊過開燈?」
  「開燈?沒有呀。」
  「你是不是做過要人開燈的夢?」
  「沒有。」
  「你什麼夢也沒有做?」
  「我什麼夢也沒有做。」
  沒喊過開燈沒做過夢,就像是小瑋一種有預謀的矢口否認。然而面對一個孩子你又怎麼能非做這種懷疑不可?司猗紋不再問小瑋,轉臉問眉眉。眉眉只是搖頭。
  其實眉眉聽見了小瑋的叫喊,她不願出面作證。她覺得婆婆的詢問並不是一般地問問,那像是需要證詞和口供。而有了證詞和口供,一種災難就要降臨於小瑋了,雖然她並不瞭解這災難到底意味著什麼,於是她決定就這麼否認下去。
  司猗紋又去問竹西,竹西也表示無可奉告。
  當天夜裡小瑋又重複了那「開燈」的行為。
  司猗紋終於讓竹西在眉眉床邊又接了一條木板,讓小瑋從大床搬到小床。從此小瑋不再喊「開燈」了,而半夜開燈卻成了司猗紋的習慣。每晚差不多在一個固定的時刻她總要開燈觀察對面那睡在一起的姐倆,她發現她們睡得都很安穩,燈光的突亮對於她們絲毫沒有妨礙。這使司猗紋忽然感到她這種開燈觀察的無聊,就像她攢足了氣力要捉拿兩個同謀犯,而那兩個同謀犯面對她的捉拿計劃卻是那麼的無所謂。於是她有些自慚地關掉燈,決定永不再去重複這動作。誰知第二天她卻仍然是這開燈動作的重複。
  小瑋的大喊「開燈」是一個起點一個契機,使司猗紋開始不由自主地接連不斷地發現小瑋的一些不順眼:這位來自「鄉下」的二外孫女頭上雖然不再有高粱花子(司猗紋以為草籽就是高粱花子),也不再自己批鬥自己,但她的身上仍然存有使司猗紋永遠不能習慣的毛病。比如她的大便就太通暢,通暢得令司猗紋難以容忍。特別是這種無拘無束的通暢總是伴著寶妹的不通暢,而且她們就像天定的一樣非在同一時間大便不可。小瑋一坐上盆,接著坐上盆的便是寶妹;小瑋的通暢常常使寶妹更加焦急萬狀。就像兩個同時等車的人,他一溜邊兒一抬腳就上了車,而你卻一次次被擠在車外。這時你雖然嫉妒又惱恨那個一抬腿就上了車的人,然而你總也無法具備那擠上車的人的才智你只好懊喪著憤世嫉俗著。
  每逢這時寶妹便坐在盆上捶胸頓足地大哭起來。她臉色蒼白地把手指伸向小瑋,她是在佈告司猗紋佈告天下:就是她,就是那個把屎拉得自由自在的她使寶妹更加陷入這拉屎的窘迫狀態,使寶妹徹底變作了一個拉屎的廢物。
  司猗紋同情著寶妹又恨鐵不成鋼,從她那蒼白的臉上司猗紋似乎又看到了莊坦。她常想:這廢物相兒,就差一個嗝兒了。於是司猗紋對小瑋大便的速度越發感到氣憤感到不能容忍,她覺得她不是在大便簡直是在「竄稀」,正常人就沒有那樣的大便。乾燥沒什麼不好,這「竄稀」才是一種大便的反常,不反常大便就不可能有那樣的神速!她自問自答著,想像著是農場的那些五穀雜糧、萵苣、小蔥才使小瑋練就了這大便的神速,誰知你拉的都是些什麼玩意兒。她就在不知不覺中由氣憤由不能容忍發展為對小瑋的詛咒。
  小瑋不拉稀,而且許多年後也從不拉稀。她那大便的正常成色和優於他人的排泄速度,使她在步入少年、青年之後還常以此為自豪。她不知這是父母賜予她的好天分,這是農場的那些五穀雜糧、萵苣、小蔥使她的腸胃經受了鍛煉。總之,這自身排泄的好成色和優於他人的速度,常常為她換來一份好的心情,好的心情又常常聯繫著她做事的成色和速度。十幾年後她連個招呼也不跟家裡打就與洋人尼爾結了婚,也使人想到她那大便的果斷和速度。那裡沒有猶豫和忸怩,一切聽任自然。
  眉眉自豪地為小瑋倒盆,有時故意掀開蓋子把盆舉到婆婆眼前說:「挺正常。」
  「也不能光看稀、稠,你聞那味兒。」司猗紋說著故意轉過頭,揮手驅散著眼前的空氣。
  眉眉故意讓那盆子在婆婆眼前多待一會兒,她不急於去倒,也不急於蓋上。
  「我說你怎麼還大敞著蓋兒?」司猗紋開始斥責眉眉,「你是沒聽見還是沒聞見?」
  眉眉蓋上蓋子端盆出門,出了院子還聽司猗紋在後邊喊:「存食了!」
  「存食」是北京人對小兒消化不好的一種形容,那存食的原因有多種,司猗紋認為小瑋的「存食」是過量的飲食所致。「人小,飯量可不小。」她在人前人後替小瑋做著宣傳。
  於是司猗紋開始責成小瑋節食,開始限制她的飯量。吃飯時她不再允許她上桌,在飯桌旁給她單開了一張杌凳,每餐也必得由她親自為小瑋做飯菜的分配。
  司猗紋的分配使小瑋的肚子感到缺欠,她開始用農場吃飯的那種自由色彩乃至媽對那自由色彩的無所謂,來和現在的單桌開飯做比較了。越比較她就越覺得一陣陣委屈,每逢坐在這只專為她開的「桌」前情緒便立刻低落。她開始覺得天昏地暗,開始覺得人生原來還有種種限制,而吃不飽肚子的限制便是最難忍受的限制。但她還是決定通過自己的努力衝破這種限制改變眼前的狀況。當她吃完碗裡那點鬆散的飯粒便端起小碗站到婆婆面前了,她直截了當地說:「婆婆,我沒吃飽。」
  婆婆不看小瑋,全桌人都在看婆婆。眉眉、竹西都希望小瑋的努力不至於落空,於是竹西不顧司猗紋的臉色,接過小瑋的碗再給她盛些飯進去。小瑋接過飯碗沒有眼色地吃起來。眉眉從心裡感激舅媽,她感到她永遠也不會具備舅媽那種豪爽,這豪爽對於司猗紋來說可能就是逼人。她想起從前她幫舅媽搓背的那些瞬間,那時她就感受過舅媽身體的逼人。
  竹西的午飯大都在單位,那時當小瑋再去面對婆婆做這種努力,司猗紋就會把筷子一摔說:「舅媽這樣慣你行,我可不能這樣慣你,對你們負責任的是我。」
  「你們」當然也包括了眉眉。
  「慣」當然也包括了眉眉。
  當小瑋還是舉著碗不罷休時,司猗紋便說:「你吃焦三仙吧。」
  「焦三仙能吃飽嗎?」小瑋說。
  寶妹最知道焦三仙是什麼,這時的她和便盆上的她剎那間判若兩人。現在她盼望看到小瑋像她坐在盆上那樣捶胸頓足。
  小瑋沒有捶胸頓足,也沒再做努力,因為眉眉早已奪過了她的碗。眉眉把自己的碗和小瑋的碗啪地摞在一起就離開飯桌跑進廚房。
  許多年後蘇瑋對蘇眉說:「那時候我的存在好像是專門為了給你製造難堪的。」
  蘇眉說:「是我給你製造難堪。當初我要是把那張杌凳變成咱倆的飯桌呢?你坐一邊,我坐一邊,咱倆就那麼面對著面不是挺好麼?」
  眉眉從廚房回到南屋時,司猗紋正哆嗦著雙手收拾桌上的殘局。她狠命磕碰著碗盤,狠命重複著那些碗盤的磕碰。
  眉眉不近前。
  眉眉越是不近前,司猗紋便越發憤怒地重複這磕碰。
  眉眉拉開小瑋。兩人遠遠地看司猗紋在這飯桌上的表演。終於,兩隻盤子被碰得粉碎。這粉碎的聲響引來了羅大媽。
  羅大媽的突然出現給了司猗紋個措手不及。她稍事鎮靜後說:「我正要去請您哪,您瞧這還得了?」她把眼光轉向站在遠處的眉眉和小瑋。
  羅大媽對南屋現狀做了剎那的判斷後說:「你婆婆也不容易,這孤兒寡母的。」
  「哪怕我就聽這麼句話呢!」司猗紋說著,聲音顫抖起來,眼圈也顯出濕潤。
  「怎麼啦,眉眉讓你婆婆生這麼大氣?」羅大媽問眉眉:「一個小個兒的。」
  「小個兒的」是羅大媽的家鄉話,是對大小孩和小小孩的形容。
  小瑋懂這「小個兒的」,她知道眼前這人說的是她。她緊靠住眉眉。
  「個兒小,心可不小,沒聽見剛才姐兒倆跟我這鬧。」司猗紋說。
  「我們沒鬧。」眉眉說。
  「沒鬧?叫吃焦三仙就值當得絕食?消化不好可不就得吃焦三仙。」司猗紋為了眼前的羅主任重複著剛才的經過。
  不知為什麼,羅主任沒接司猗紋的話茬兒,也沒發表焦三仙用於消化不良的看法,就像要不偏不倚地對付眼前。她只象徵性地替司猗紋收拾了一下桌上的碎瓷片,然後說:「咳,一個小個兒的,」就回了北屋。
  羅大媽的到來和離去好像給司猗紋吃了一個軟釘子。她守著那飯桌的殘餘守著羅大媽收斂過的碎瓷片,心中暗想:今天這是一場無準備的仗。她決心要挽回在羅大媽面前的這份尷尬,她決心利用小瑋的大便來昭示全院讓全院都相信,她讓小瑋節食是多麼及時多麼重要多麼刻不容緩。
  機會來了。
  一天,小瑋大便之後眉眉倒盆之前,司猗紋發現了那盆內份量的不同尋常,那份量顯然是大於以往。她叫住了正要端盆出門的眉眉,讓眉眉把盆放在當院然後招呼眾人來參觀。
  「都來看看,」她說:「這哪兒像一個小孩拉的屎。都來看看吧。」
  羅大媽下了北屋台階走過來;正值中午下班、放學回家的二旗、三旗也過來圍觀;大旗也過來看了一眼。
  眉眉早就扔下盆把小瑋拉進屋去,兩人在床邊坐下,像兩個被關在籠子裡等待表演的動物。盆裡那一份糞便像是她們倆人共同的創造,因了這創造,也許主人還要她們當場再表演一番關於糞便的排泄,然後人們就開始扔錢。她們排泄得越多或許人們扔錢扔得越多,但人們終歸都是掩鼻而去。再後來這受了侮辱的動物一定會朝著她們的主人——馴獸者撲上去,撕斷她的喉嚨使她永遠不能再招呼人們來看她們關於排泄的表演。
  「大夥兒看看,」眉眉和小瑋聽著司猗紋的招徠,「這哪兒像個小孩,四五個大人加在一塊兒也頂不過。不是說為了這口糧食,定量不夠還有議價的,我是說這消化……」
  沒有人說話,只有誰笑了一聲,是二旗。
  人們四散了,但人們的四散並沒有減弱眉眉對於出場的等待,彷彿她們兩人的出場是永遠躲不過的。
  院裡又有人發言了,這是葉龍北。在眉眉印象裡這是葉龍北第一次在院裡當眾發表自己的見解。
  「您是說這裡是大便。」葉龍北對司猗紋說。
  沒有司猗紋的聲音。
  「我看清了,這是大便。」葉龍北自己證實著。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你這種人。」司猗紋開了口。
  「如果大便和我沒有關係也就和您沒有關係。」葉龍北說。
  「少在我面前跟我說瘋話。」司猗紋說。
  「不是。道理很簡單:大便關係每一個人,當地球有了人類也就有了人類的大便。所以大便和人類同樣光明,也就是說屎和人類同樣光明。」葉龍北把屎說成「死」。
  「你……你!」司猗紋說。
  「您是說我?對,我和您都有屎。」葉龍北說。
  「我說你……你流氓。你憑什麼當著女……婦女同志說髒話。」司猗紋說。
  「我倒覺得把一個孩子的排泄物擺在院子裡供人參觀,用這種辦法逼那孩子就範,逼那孩子為自己的排泄物感到難堪、羞愧,這才是一個……我不能罵您為流氓,或許您還是位知識婦女。」葉龍北說。
  「一點不錯。是知識婦女,也是革命群眾。」司猗紋說。
  「是知識婦女是革命群眾就應該先讓那屎得到一會兒安靜。屎在這兒不安靜。」葉龍北說。
  「哪兒安靜?你……說清楚。」司猗紋語無倫次著。
  「廁所安靜,廁所對於屎最安靜。就像人的窩兒對人安靜,雞的窩對雞安靜。」
  「自然會有人端走。」司猗紋說。
  「我認為應該由您端。」
  「哼,我想我還不至於聽你的指揮。」
  「由此看來您是不準備端的。」
  「我早說過。」
  「那好。」葉龍北突然沖司猗紋奔了過來。司猗紋不知他要幹什麼,她腳步混亂地退上南屋台階,只覺得葉龍北正向她撲。
  葉龍北沒有向司猗紋撲,他走到那盆前停住腳,彎下他的瘦腰,隨著伸出他的長胳膊,毫不猶豫地端起盆轉身出了院子。
  全院的人都從不同角落看見了葉龍北這一行為,全院的人都知道,這是葉龍北第一次端盆出門。
  小瑋也在窗內看見了院裡那男人的動作,她盯住眉眉分明在問:他怎麼了?眉眉不說話。他怎麼了?她也問自己。
  「真他媽神經病!」二旗在北屋說。

《玫瑰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