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51
  蘇瑋從美國來信,告訴蘇眉她正在邊工作、邊讀書,收入不錯。和尼爾暫時住在公公家一幢別墅裡,房租不必拿,星期日到園子裡拔拔草還能從公公手裡掙出吃冰淇淋的錢。家裡有個長長的車道,尼爾教她開車,已經拿到駕駛執照。也玩,到美國人的行列裡去玩。坐上筏子漂白河,她勇敢地漂過了最險的五級浪區「甜蜜的浪呀」「他媽的大石頭」。鬼節時參加化裝舞會,她把自己化裝成葡萄乾,尼爾則化裝成半裸體的裡根。還有人把自己化裝成廁所,屁股上掛一卷衛生紙。美國式的玩,蘇眉想。可她怎麼也想不出葡萄乾怎麼化。
  蘇瑋所學的專業卻不時更換。上封信說正讀「大眾傳播」,下封信卻變成「比較文學」;這封信是「國際貿易」,那封信又變成了「飯店管理」。這是蘇瑋,蘇眉想。又在七折騰八折騰。折騰著,得到了,卻又有點不如願,還有點患得患失。
  蘇瑋每次在信中先是一陣興奮,然後就對美國節奏流露出一些不習慣。說有時她真想懶散一下,有時很想喝一碗爸做的粉絲白菜湯,有時很想睡個午覺,哪怕到響勺胡同去睡也行,「要是你再把我摟到沙發上睡,我一定不再『咕容』。」
  這使蘇眉想起她們在響勺的日子,想起她們那天早晨逃出北京的狼狽情景。趕汽車時蘇瑋追不上蘇眉,那是因為她穿著擠腳的花布鞋,腳面被鞋擠得鼓出老高,像個小肉包子。那時蘇眉卻在前邊一味地呵斥她。可是,假如沒有這個鼓著腳面的傢伙那如此堅決的大哭,也許她們還得迴響勺胡同。世間的事都是這麼偶然又這麼必然,如同她們當時只有共同的狼狽和從這狼狽中獲得的共同親密。誰也不去想將來會怎樣:能不能逃離北京,會不會長大。
  但是偶然的,她們都長大成人了;必然的,她們都結婚了。像許多婚後的姐妹一樣,她們彼此還偶然地生出些小挑剔——必然。
  蘇瑋說:「我覺得你結婚以後跟以前不大一樣了。」
  蘇眉說:「怎麼,你感到什麼了?」
  蘇瑋說:「一時也說不具體,反正和從前有點兒區別。」
  蘇眉對蘇瑋這小挑剔並不去用心。不大一樣了,是不大一樣了。也許蘇瑋是指蘇眉本人,也許是指她們之間。究竟是蘇眉本人的什麼,她們之間的哪方面,這又何必深究?反正是結婚了,反正不是姐兒倆相依為命的時候了。要是再去來個相依為命,肯定誰也受不了誰。
  蘇眉不是也一樣地說蘇瑋嗎。
  蘇眉說:「小瑋,我覺得你結婚以後跟從前不大一樣了。」
  蘇瑋說:「怎麼,你感到什麼了?」
  蘇眉說:「一時也說不具體,反正和從前有點兒區別。」
  蘇眉不是有意用蘇瑋的話去還擊蘇瑋,因為這是她們的同感,無須探討,也不是唇槍舌劍,只是同感。
  但蘇眉對蘇瑋的「不大一樣」畢竟有幾分具體,比如她曾毫不掩飾地問蘇瑋:「中國這麼大,中國人這麼多,你為什麼單找尼爾做丈夫?」她送蘇瑋去機場那天坐在「雪鐵龍」裡也想過這件事,她看著尼爾的後腦勺:這個小美國佬。也許她在童年聽的看的關於美國人——不,美國鬼子的事太多了,朝鮮、越南什麼的。她小時候在響勺胡同看過一本叫《南方來信》的書,當時美國正和越南打仗,在那本書裡單是美國兵對越南婦女的蹂躪就令人髮指。有時在一個瞬間她總把尼爾錯看成書中畫的那種美國兵,穿著大皮鞋,嘴裡嚼著口香糖,喊著「哈羅」「OK」。
  蘇眉現在對蘇瑋結婚的非議遠遠不再是這些,那些年代的國際事端在她們這代人的頭腦裡畢竟是淡漠的。尼爾還是尼爾,尼爾還是個連蘇眉也覺得他單純可愛的「小美國佬」。她有時恨他是美國人恨蘇瑋跟美國人走,也許是因為美國太遠,遠在地球另一面。這使得蘇眉常常計算北京和紐約的時差,計算著當她做午飯時蘇瑋正在睡覺;而當她午夜躺下時蘇瑋卻正吃午飯。這彷彿是蘇瑋成心跟她在時間上作對,於是一切還是因了蘇瑋的離去還是因了那個小美國佬,他們一塊兒成心和她作對。
  這一切還不是她們共同覺出的那個「不大一樣」,有了不大一樣才會不大一樣,不大一樣倒成了她們共有的先入為主。
  比如蘇瑋常常為了蘇眉事業上那過分的兢兢業業、藝術觀點上那份難能的不偏不倚給她下不來台。
  蘇瑋說:「我對藝術一竅不通,這輩子也甭想讓我再跟藝術結下什麼緣。可是我用一個普通觀眾的眼光看你,我總覺得你的作品……」
  蘇眉說:「你說吧,我不在乎。」
  蘇瑋說:「你的作品少點看頭,也可以說成沒看頭兒。」
  蘇眉說:「你不愧是我妹妹,你不愧是蘇瑋。」
  蘇瑋說:「你是不是嫌我太直截了當,傷害了你的……積極性,創作的積極性。」
  蘇眉說:「我正需要點兒傷害,你沒見我聽的淨是不傷害。」
  蘇瑋說:「你是說評論界?」
  蘇眉說:「評論界、觀眾……領導,都有。」
  蘇瑋說:「觀眾可不包括我吧?」
  蘇眉說:「不包括你。」
  蘇瑋說:「這還差不多。」
  蘇眉說:「說真的,你最喜歡什麼樣的藝術?」
  蘇瑋說:「要麼就讓人一目瞭然,要麼乾脆就讓人什麼也看不懂。」
  蘇眉說:「哪個畫家不這麼想?」
  蘇瑋說:「那你為什麼不這麼做?」
  蘇眉說:「……」
  蘇瑋說:「還有你那題材,怎麼老是伯樂相馬?如今全中國只剩下伯樂和馬了,好像能認出馬的好壞只有個伯樂。『的盧』『赤兔』還有草原的『高血馬』伯樂認過嗎?」
  蘇眉說:「這麼說你還看過《三國》?」
  蘇瑋說:「譯過,助理。」
  蘇眉說:「你還去過草原?」
  蘇瑋說:「倒是去過。為什麼你們——我說的是你們,不好好想想:現在沒人非讓你戴紅袖箍不可,幹嗎大家還非得爭著搶著戴?」
  蘇眉對蘇瑋的侃侃而談不是無言以對,她是不願和蘇瑋把這種有關藝術的談話繼續下去。這原本是個不費勁就能回答得很圓滿的問題,卻又是個誰都說不清的問題。從別林斯基到尼采,從八大山人到畢加索,誰都想說清誰都說得明白得不能再明白,然而還是一筆糊塗賬。現在一個剛進入藝術界的提不起來的美其名為專業畫家的蘇眉又怎麼能說得清?你不是個光唱戲不下海的票友,你不是留著長髮光著膀子坐在展覽館門口罵大街的業餘畫家,你是個「搞專業」的,你要搞就得先站住。要站得住,你不考慮四面八方誰替你考慮?藝術上的海闊天空並不難。她一個同班好友說:「蘇眉,我他媽什麼都畫不像,才想起乾脆就不讓他像。」後來她便往畫布上潑顏色粘布條,後來連用過的衛生紙也往上粘。誰知她的周圍卻出現了一批狂熱的崇拜者,蘇眉周圍當時倒冷冷清清。
  蘇眉的不冷清是她畢業之後的事,畢業、工作便是向社會的亮相。她要考慮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她既不願讓人說這個年輕畫家老氣橫秋循規蹈矩,也不願讓人把她形容成瘋瘋癲癲的夢囈者。同行們說她:「行,又新又能接受。」說內行點是有現代意識又注重傳統,說「專業」點是放得開而又有基本功。蘇眉要的就是這「又新又能接受」,她站住了。
  站住了,是蘇眉的一個公開,又是一個內心的秘密。她沒有暴露給蘇瑋,但她自信這已經用不著暴露。她那站住的本身就已經是對蘇瑋明白的告訴。
  蘇瑋不去明明白白,蘇眉是姐姐。妹妹在姐姐面前,弟弟在哥哥面前,還是講點分寸為好。儘管蘇瑋在蘇眉跟前侃侃而談、毫無顧忌,但她畢竟還是做了保留,雖然這保留不是她本來的意願。
  這就是目前存在於她們之間的那點「不大一樣」吧。
  蘇眉每次給蘇瑋回信都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對專業不要總是換來換去,就算世界上有許多適合你學的專業,但你還是應該認準一門兒別左顧右盼,你已經不小了。
  蘇眉對蘇瑋的勸告雖不是侃侃而談,但也是為了自己那早已站住和蘇瑋的應該早站住的一點點言不由衷吧。
  蘇眉在北京畫舫齋的個人畫展要開幕了,她正式請了蘇瑋和尼爾。為了這次出省進畫舫齋,蘇眉很費了些精神。年輕畫家都看重這種「個展」,雖然為這個畫展她也托同學找關係,坐著出租像當年司猗紋一樣(就差洋車了)在北京跑四城,跑比畫耗費了她更大的精力,但是她跑成了。那地點雖不是金碧輝煌的美術館,可也不是陶然亭、紫竹院一般的「野檯子」。沒有一個畫界人士不把畫舫齋看做是僅次於美術館的。
  尼爾興高采烈接受了蘇眉的邀請,但蘇瑋正頭疼。這使得蘇眉有幾分尷尬,使她不得不低三下四地對蘇瑋說:「我求求你去吧,這次沒有『伯樂』。」
  蘇眉的「求」打動了蘇瑋。蘇瑋真在頭疼。
  蘇眉恨蘇瑋的頭疼,她又愛她頭疼著還要去看畫展。
  蘇瑋恨蘇眉——她頭疼著她還在逼她,她又愛她的「求」她。沒有比這愛再坦蕩的愛了,一個畫家為什麼要去求一個觀眾呢?
  畫展上沒有「伯樂」(並且以後在蘇眉的藝術生涯中再也沒有出現過伯樂),甚至有幾幅蘇眉不擅長的題材還引起了蘇瑋一點興趣,她當著觀眾當著作者本人誇了它們。尼爾為這畫、這誇所打動,他指著一張跟蘇眉開著玩笑:「這張,我要訂下它們。姐姐,你打算要多少錢?」
  蘇眉先糾正了他的語病說:「是它,不是它們。」
  「對,是它。」尼爾說。
  蘇眉說:「你出二百萬美元,我再考慮一下好嗎?」
  尼爾說:「二百萬,不太少嗎?我準備用五百萬。」
  蘇瑋說:「好啦好啦,快看吧,留著你那五百萬美元去吃生煎包子吧。」
  蘇瑋對蘇眉的當眾讚賞和尼爾的「五百萬美元」,終於給了蘇眉極好的心情。她覺得天下理解她的還是妹妹,就因為她能不折不扣地膩歪她的「伯樂」,就因為她能不折不扣地當眾讚賞她那沒有伯樂的新作(伯樂倒像是蘇瑋)。
  就因為她能在信上直截了當勸告蘇瑋在事業上不要左顧右盼,就因為在下封信裡蘇瑋又換了專業。
  從畫舫齋出來,他們三人還是到一家小鋪去吃生煎包子了。
  蘇眉記得那天包子鋪裡人很多,她排隊等買牌兒,蘇瑋等座位。尼爾因了剛才的畫展還在興奮不已,他一會兒擠到蘇眉跟前要掏錢請客,一會兒又擠到蘇瑋跟前用英語和她說著什麼。後來他又擠過來要求替蘇眉排隊,蘇眉說「留著你那五百萬吧」。尼爾懂了,攤了一下胳膊,把錢包裝進衣袋。
  包子買到了,卻沒等到座位。三人站在角落裡端著盤子吃,人來人往擠得他們東倒西歪,但他們吃得都很高興。尼爾的高個子大鼻子在人堆裡十分顯眼,他吃得最香。後來蘇眉剛咬開一個包子便張口結舌地顯出愕然。蘇瑋問蘇眉包子餡兒裡有什麼,蘇眉不說,想悄悄扔掉,蘇瑋卻要過來,發現包子裡的問題。尼爾也彎下脖子湊上來,對包子餡兒進行研究。他劈手從蘇眉手中奪過那有問題的包子,擠到櫃檯前找經理。「經理!經理!」尼爾以按捺不住的激動喊著,嘈雜的人聲因這洋鬼子的呼喊頓時靜了下來,人們不知道他要找經理幹什麼。一個禿頂的中年人走近尼爾(大概是經理),畢恭畢敬地問他出了什麼事。尼爾把那個咬開的包子舉到中年人眼前說:「這個包子有問題。」經理問他有什麼問題,並說我們歡迎顧客指出,更歡迎外國朋友提出。尼爾說:「好吧,現在我給你指出,這個包子裡有一根xx巴上的頭髮!」
  小鋪裡的人們愣了一會兒才不約而同地發出經久不息的哄笑,意外而又開懷。禿頂的經理也大笑起來。人們沒有料到這洋人還會講中國人的粗話,可那裡分明有一根……
  尼爾惱怒地問經理怎麼辦,經理掩住笑,接過包子回廚房為尼爾換了一個,用只小碟托著遞給尼爾。尼爾接過包子,認真舉著擠過人群,認真地將新包子交給蘇眉。他成了一個被人圍觀的稀罕,他的行為卻又激怒了蘇瑋。她奪過那包子把它扔在桌上,將尼爾推出包子鋪。蘇眉跟出來,她無法形容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大概叫沮喪吧。
  一路上蘇瑋用英文跟尼爾吵,大概是罵尼爾的多事和當眾出醜。尼爾卻不向她道歉,還挽住蘇眉的胳膊說:「一個中國藝術家為什麼要吃帶xx巴的頭髮的東西?她是藝術家。」他說得認真嚴肅,那是任何人都無法反駁的嚴肅認真。蘇眉很為尼爾的見義勇為而感動,她相信漢語的髒話和不髒的話在尼爾腦子裡實在還沒形成一個概念一種習慣。剛才他怎麼形容才對?怎樣用文明語言來形容這髒東西?蘇眉也不知道。然而蘇瑋還在跟尼爾賭氣,尼爾終於知道自己出了醜。他追上蘇瑋問她應該怎麼說。怎麼說,蘇瑋怎麼會知道,她只「破怒為笑」地說尼爾「傻帽兒」。「傻帽兒」尼爾的臉不紅,還是一副坦然相兒。
  蘇眉想,尼爾是多麼愛蘇瑋,而蘇瑋也希望讓蘇眉看到她對尼爾的管束能力——別看他是個老外。這種時候往往是蘇眉欣賞蘇瑋的時候,一種帶有多種滋味的欣賞。她欣賞她是個能幹的傢伙,管束著尼爾就像管束著人生。然而這種時候也往往是蘇眉惆悵的時候,她日益體味到在蘇瑋的日子裡蘇眉的時代結束了,從今往後蘇瑋的一切宏偉一切瑣碎、一切歡樂一切惱怒都將與前面那個洋人尼爾息息相關了。現在她半是故意半是認真地擠在他們兩人中間就顯得有點多餘,雖然此刻她是畫家她是他們的東道主,尼爾為她賣了命出了醜,但她那一絲絲惆悵還是難以消失。她更多地回想著那個穿著小花布鞋大哭著往汽車裡鑽的小瑋,這回想才能使她的惆悵一掃而光。
  她相信她們的確有過不能與人同享的幸福,她們「賣貨」、倒屎、逃出北京……那麼她們曾經息息相通,永遠的息息相通。只有溫馨的回憶才是一切的尖刻、爭論、挑剔、嫉妒乃至一切的不悅所不能抵消的。
  有一次蘇眉接到蘇瑋一封信,晚上就夢見蘇瑋。她夢見蘇瑋在異國一片蘋果園裡頂著太陽艱辛地勞動著,她頭戴草帽臉前垂掛著半透明的白色網罩,手持一隻長把兒羽扇在奮力轟趕營營飛叫的害蟲。害蟲很密集,她的轟趕顯得吃力而無效。蘇眉不願看見眼前的蘇瑋,便躲在樹後望著她。蘇瑋因為沒看見蘇眉,勞動得很認真很專注。蘇眉卻覺得這是為了生存的勞作,一種隱藏起全部委屈為了生存的勞作。她哭了她哭醒了,身邊的丈夫問她是不是做了噩夢,她不告訴他,她不屑於告訴他。她傷心地繼續大哭,一如當年在北京為小瑋的那些傷心。她哭著慶幸著,慶幸時光並沒有沖淡她和蘇瑋的愛。愛著就幸福著,這是一種疼痛的幸福,一種並不企望回報的幸福。
  她想起蘇瑋去美國之前告訴過她,「因為我愛你所以必須遠離你」。一切彷彿是偶然又是必然,假如蘇瑋不認識尼爾呢她又該以什麼樣的方式忍受和分享互相的存在?
  蘇瑋曾經把自己考入北京讀書又留在北京工作叫做逃出北京又打回了北京。「你呢,跟我一樣。」她對蘇眉說,「叫人不能不信命。」
  當時蘇眉也在北京,是美院的進修生。
  她們必然要談論響勺胡同的,有一次甚至說到該不該去響勺胡同看看。
  「你想去?」蘇瑋問。
  「一千年也不想。」
  「我是一萬年。」
  「要是去一趟又怎麼樣?」
  「你是真想去還是說著玩兒?」
  「說說而已。」
  「那倒不壞。」
  「倒也不壞。叫婆婆看看你,你可不知道她現在看我的那份眼神兒。」
  「你去過了?」蘇瑋驚異起來。
  「我是去過了,也不知為什麼……」
  「你窮喊什麼一千年,誰知你是怎麼回事。」
  蘇瑋沒跟蘇眉吵,只顯出些一萬年也料想不到的驚異,倒讓蘇眉更加無地自容。但這無地自容是蘇眉預料之中的,既然她去過,既然她又不能瞞她。至於她為什麼單獨地、自顧自地去響勺,還跟蘇瑋說著「一千年」,她自己一萬年也說不清。或許她還記得那個清明她為她的化妝?她又記起了她克服過又恢復過的那種種的「像」。誰讓她像呢。
  你去過了就再去一趟吧,我可是說一萬年就一萬年。蘇瑋把信封和兩百元兌換券偷偷塞進蘇眉的手包時肯定是這麼想的。蘇眉堅信不疑。她想,與其說那是蘇瑋的一份良心,不如說那是她對一樁事情的了結。那的確是一種了結,蘇眉怎麼也不會忘記,當她把錢送到司猗紋枕邊時司猗紋臉上那種誠惶誠恐。那是一種明悉這了結之後的誠惶誠恐。
  52
  響勺胡同還叫響勺胡同,沒有被改成「延安」、「瑞金」,像是死裡逃生。
  沒有改過去也就用不著再改回來。
  也許當年人們沒有看出響勺有什麼「封、資、修」的意味。它不是「吉祥」也不是「福壽」,響勺就是響勺,社會不管新舊,人都得用勺,勺都得響。
  眉眉逃離的是響勺,重返的也是響勺。
  過去竹西作為莊坦的妻子住響勺,現在竹西作為大旗的妻子也住響勺。
  竹西和大旗結婚了。
  過去司猗紋為響勺唱「阿慶嫂」,如今司猗紋為響勺唱過「大快人心事」。雖然常香玉這個專為揪出那四個人而編的豫劇段子被司猗紋唱得不倫不類,她還是唱了。她總覺得這不倫不類是因為這唱裡總有點唱竹西和大旗的意思,雖然他倆的結合已經很有些時候。
  誰也沒弄清竹西為什麼和大旗結婚。胡同裡許多人說結婚是這一男一女走投無路的將計就計,這是一不做二不休。人們議論。羅大媽為這件事目瞪口呆地去竹西醫院告狀,可她終未摧毀這一既成事實的事實:司猗紋的兒媳成了她的兒媳。由此她還想到司猗紋兒媳的肚子裡還得懷上她羅大媽的孫子,北屋和南屋從此就被宋竹西這麼個女人捏合成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新關係。這是他媽的哪兒跟哪兒呀羅大媽憋悶得想破口大罵,罵什麼?這次她怎麼也打點不准句子。罵老還是罵少?罵司猗紋慫恿兒媳攀了高枝兒,還是罵宋竹西屁股蛋子上肉多?羅大媽掃著竹西渾圓的臀,不再暗自叨念大旗仁義,大旗聽話,現在大旗只剩下了理想色彩——可不是理想嗎?多麼理想的一個屁股,生是讓那個理想給勾去了魂兒。
  她把大旗轟出了家門。
  大旗好轟,一轟就走。竹西也不用她轟,早願意離開響勺。就是南屋她轟不走,轟不走就得在這個空前絕後的、今生來世少見的新關係下相處。誰轟誰?沒準兒南屋還要轟她呢。
  司猗紋顯不出不自然,她看竹西和大旗的結合絕不是無可奈何的將計就計。她覺得竹西是故意,故意結一個給你們看。你們都目瞪口呆了,還議論嗎?就像有句話叫「窮則思變」。竹西當然不窮,或許還有點富。不然為什麼羅大媽看她臀部格外渾圓?一句話,司猗紋對竹西的婚事不願多想。寡婦再嫁沒什麼稀罕,在他倆的關係中她不是還起了幾分意想不到的作用嗎?司猗紋只為死去的兒子莊坦感到幾分哀傷,這像是竹西聯合起大旗對他們娘兒倆的欺負。可誰讓她派眉眉回來「偵破」呢?
  事情破了。
  事情成了。
  這時司猗紋又忘了他倆合夥對她的欺負,卻像是她欺負了他們。
  只有當司猗紋看見羅大媽那撇著的嘴更撇,才想起用誰賠誰賺來形容莊、羅兩家更貼切。司猗紋還是覺得賺的是莊家,賠的是羅家。這倒是和羅大媽的看法不謀而合:院裡這樁事怎麼也不是莊家大姑娘嫁了羅家老鰥夫,而是莊家的寡婦嫁了羅家的小伙子。
  但是賠了的羅大媽還得請賺了的司猗紋去街道學習、開會。現時司猗紋再去,得看有沒有工夫。她想,唱「大快人心事」那是自得其樂,再也談不上給響勺爭光。大快人心事那是全響勺胡同的人心大快。德國老太太不也開始收到德國親眷匯來的西德馬克嗎?她又開始用這馬克挑房頂子扣新瓦,拆舊地板換新地板。
  達先生那顆「污點」倒彷彿成了一份不可多得的歷史紀錄(只可惜那污點小了點,再大點呢……),他還被選為區政協委員,區政協的所在地就是坐落在「勺頭」的從前司家那個大宅院裡。雖然那宅院不再和司猗紋有關,可她住過,熟悉。
  達先生的外孫女馬小思也出息成了電視台的導演,還嫁給了一個叫小華的很有來頭的小伙子。有時一輛珵明瓦亮的小轎車專接達先生去電影資料館看內部電影,你弄不清那轎車是馬小思公公的還是馬小思從電視台弄的,導演們都會「弄」。
  你不能說大快人心事就不包括羅家,羅家也自有羅家的人心大快。羅大爺、大旗、二旗雖依然如故、平平常常,大旗因了竹西的大肚子,生活上或許還會出現點暫時的吃緊,可三旗卻成了燕京飯店客房部的「博依」。「博依」雖然就是服務員,可那是燕京飯店,光是洋人落在房間裡的洋煙、洋酒、洋化妝品就足以為人艷羨。連羅大媽用那東西也大手大腳起來,一次她竟把定型發霧誤認作花露水擠了一脖子,落了一脖子「黏」。據行家分析,那成分主要是松香。
  當然,這些人心大快都是司猗紋那「唱」的捎帶腳兒。最使她大快的,還是她收回了她那帶廊子的、有著花隔扇的、進門得上五層台階的大北房。雖然羅家一時還搬不出去,但大北屋她是收回了,每月羅家交給司猗紋的房租就是證明。
  交、收房租也成了北屋和南屋一個新節目——一個最具時代特徵的新節目。
  為了迎接這每月十元的房租,司猗紋總要表現出點「派」。她沒有忘記羅大媽那次拒她和達先生上台階、還拿小石頭子往他們腳上扔的事,現在司猗紋用不著再拿扔小石頭子的辦法來對付羅大媽,用不著。她對待她要顯出點風度顯出點教養顯出點「派」;往人腳上扔小石頭子兒,那本身就是低下。
  每逢羅大媽來交房租,司猗紋便擺出羊皮匣子列出英、法化妝品。也不必再窮窮氣氣地煨什麼小棗,燉鍋銀耳、煮幾顆桂圓,這才是一個正大光明的債主的風度、風韻、風采、風範。
  羅大媽來了。羅大媽在這個節目裡也自有羅大媽的安排和鋪陳。她從來不給司猗紋大面額的鈔票,從來不給司猗紋一張「大團結」,她從來只給她一大卷兒零零碎碎的毛票和鋼崩兒。那些毛票油脂麻花模模糊糊,鋼崩兒也黑咕隆咚,叫人一看便知這是特意挑選、精心組織。羅大媽走進南屋把手中的東西往司猗紋眼前一摁,一堆破搌布樣的東西便攤在兩個女人中間。
  司猗紋不瞧那堆東西,還在細吃她的蛋白煮桂圓。她希望羅大媽多坐會兒看她怎麼吃,再騰出眼神兒多看幾眼她的梳妝台。
  羅大媽不四處亂看,心想你碗裡不過還是我上次見過的那幾顆「黑棗」(比黑棗大點兒也有限),那東西再有營養莫非還能代替五穀雜糧?還有你梳妝台上那點老玩意兒,指不定是幾百年前的。有工夫到俺們屋看看,雖然是三旗撿的,可也是撿外國人的,也夠你看一陣子。我是不會形容,不然用外國話給你說倆名兒,你還不蒙了。
  「就您一個人在家?」
  「啊,可不,寶妹還沒放學。」明知故問,司猗紋想。
  「多悶得慌呢,叫我我就受不了。」
  「我倒沒有您那種感覺。」司猗紋說,「一種幸福的孤獨。」
  「『咕容』著就好受呀?『咕容』是說一個人待著不是?」電影電視羅大媽也沒少看,嗯,有這麼句話。她想。「我看也是,一個人省心。想想那些個年,這屋裡大大小小仨孩子,可真夠您受的。好在孩子們都大啦,聽說眉眉和小瑋那姐兒倆出息得都不賴哩。」
  「全在小時候打下的基礎。」司猗紋說,「您記得那會兒外頭那麼亂,我就叫眉眉在家畫畫兒。」
  「要不說也夠您受的。操心唄。」
  「家庭熏陶。」
  「準是。這陣兒眉眉准也挺忙?」
  「忙。」
  「還常來信?」
  「常來。」
  「自打那年以後,我還沒見過這孩子。這回還不來看看您。都到北京啦。」
  「誰?」
  「眉眉。」
  「眉眉?來不了。莊晨前幾天來信說她在廣州呢。」司猗紋早已放下她的桂圓碗。
  「喲,我當您早知道了呢。昨天我們大旗在畫舫齋看見她啦,人家還叫大旗進去看畫,大旗沒去。敢情您不知道哇?您看這事兒。錢對不對,您數好嘍。」羅大媽輕描淡寫又將話題轉到了房租上,抬起稍顯沉重的身子出了南屋。
  對於羅大媽帶來的消息,司猗紋沒有當著羅大媽表現什麼(只下意識地放下了手中的碗),但眉眉和畫舫齋到底打亂了她的一切計劃。慌亂之中她忘記給羅大媽開收據。
  她想,那不是真的。
  她想,那是真的。
  53
  竹西和大旗又搬迴響勺胡同搬進了司猗紋的西屋。他們把西屋隔成兩間,比大旗廠裡那個與人合住的單元寬敞多了,方便多了。
  如果說當年他們是被轟出響勺胡同,那麼如今的歸來便是凱旋了。他們生出了兒子,兒子名叫歡子,看見孩子便使人想到孩子父母身體的優良。
  歡子的出現使羅大媽迅速忘記了過去,誰賠?誰賺?孫子可是羅家的——長孫。三旗眼光更遠大,他親熱地叫竹西「大嫂」,影響得二旗也直叫大嫂。他們叫著品味著竹西在他們生活裡的份量,品味著一個「知識界」一個海外有親眷關係的女人的份量。他們開始覺得,大旗和竹西的結合就像是羅家全家的眼光。他們總彷彿看見遠處已有什麼東西(當然是好東西)在等待著他們全家,那東西不十分地清楚也不十分地模糊。
  羅大媽不再擺弄袼褙、剪刀,她坐在廊上把歡子籠絡在懷裡,手中拿著「魔方」「魔棍」和歡子一起研討。
  竹西冷靜地領受著這一切。重返這院就是重返這院,她既不感謝司猗紋為她提供的西屋,也不對羅家表現出她就是羅家的人。在醫院她是大夫,回到這院裡她是寶妹和歡子的母親,大旗的妻子。至於司猗紋,她和她是同院兒。從前當她和大旗那件事「破了」「成了」的時候,她沒有忘記人們射在她身上的那鄙夷的眼光。當她懷著歡子迴響勺胡同看寶妹時,胡同裡那些眼光更是不加掩飾地射在她的大肚子上。司猗紋、羅大媽、全胡同……都一樣。她無視那些眼光,甚至略微誇張地晃蕩著她的大肚子,在當院給寶妹一洗就是一大盆衣服。現在一切更用不著了,她沒有大肚子可看了,在這院裡她又還成了原樣。腰粗了點,做一陣健美操還能做回去。
  北屋願意抱著歡子高興就自管高興,歡子就是個高興。南屋對歡子沒有高興倒也合理,歡子和南屋有什麼關係?
  竹西在西屋住下了。對於西屋,竹西沒覺出它有什麼可愛,有什麼溫暖;也沒覺出有什麼不可愛不溫暖。西屋住過姑爸,竹西常覺得那像是上個世紀的事。姑爸下體裡的東西和凝固在姑爸下體裡的血就像是她在什麼地方見過的文物。但她永遠也忘不了西屋還住過一個人,那人不是生活在上個世紀,他和她同代。為了同代的這個記憶,她甚至每天都甘心情願由眉眉帶領著去做早請示。即使他不到場他也是一個存在,是這間西屋的一個存在。遺憾的是他兩次住響勺,她都沒有進過他的屋子,桌子、床擺在哪兒她一無所知。她只記得他對她有一種視而不見的眼光,但她又覺得他分明是注意她的,並且一定注意得很具體。這具體才引來了她每天早晨站在棗樹下的那個用不著盼望的盼望。
  她還記得他抽煙很凶,她從他跟前一過一股煙味便向她撲來。她有點願意聞,雖然她絕不是有意要聞。打掃西屋時她曾經發現屋角有兩個蒙著灰塵的煙頭,她撿起來聞聞,煙頭已不是她聞過的那種氣味,是一種霉氣。她還是把它們裝進一隻信封,把信封放在抽屜的裡側。她忽然覺得她應該否定她對這間屋子的感覺,原來這是一間十分親切的屋子,這屋子的親切不僅融洽了她和大旗之間那漸漸失去彈性的感情,還使她生出一種莫名的預感:她覺得她的道路原本還是那麼長久,她很難預料在這長久的路上還會發生什麼。
  這個難以預料的激情鼓蕩著她,使她對大旗的愛撫又變得主動起來。生下歡子後她對他被動過,平淡過。大旗是無法猜透她的,正如當年莊坦從來就沒有猜透過她。大旗甚至從沒有跟她展開過一個柴米油鹽之外的話題,他本能地感覺到他和她之間不適於展開超越那些之外的話題,這本能的感覺使他無法獲得在他的年紀應該擁有的那一份放鬆。他們平靜地生活在一個層次上,共同守護著那一份平靜,那像是竹西為了平靜給大旗規定下的平靜。
  有一天,竹西在屬於她的手術單上看見一個名叫葉龍北的人,他來他們醫院做闌尾切除手術。竹西找到了他的病房,他們彼此認了出來,她想起她抽屜裡裝的煙頭就是他吸過的。她很鎮靜地望著眼前這位等著做闌尾手術的病人,像所有的醫生對待病人一樣的鎮靜。
  你看病,我看病。
  她平平常常地詢問了葉龍北的病情,連病情之外的「您還好嗎」都沒問。
  他是她的病人,手術時竹西卻推托有事,把手術讓給了別人。她不願意給葉龍北割闌尾,想到術前準備她尤其覺得難堪——一個她從未有過的難堪。
  手術之後她去病房看葉龍北。葉龍北恢復得很快,那些年在雖城鄉下的生活反而把他的體魄鍛煉得強健起來,他有點不像「安徒生」了。竹西注意到他的黑髮不是染出來的,他的腹肌仍舊明確、結實,而許多他那個年紀的男人已經長出了「啤酒肚」。他們隨便走出病房,隨便走上門外的大陽台,像兩個老鄰居那樣聊了起來。
  他們忘記在響勺胡同他們從來沒有說過話,然而他們的聊又證明他們是瞭解的,這瞭解甚至細緻入微。竹西問了他離開響勺後的一切一切,葉龍北敘述得詳盡情願。他把他在雖城鄉下的一切描述得是一片歡樂,雖然在竹西聽來,那裡的一切都難以忍受。但葉龍北還是自己說自己的,他不照顧竹西的感覺,一陣陣自問自答。他問:「你知道天下什麼味兒最使人陶醉?」他答:「是新糧食、新糞。你怎麼也想不到。誰不懂這種味誰就不知道什麼叫返璞歸真。人們都想來點返璞歸真,穿條石磨藍牛仔褲,跳跳黑人跳的迪斯科,外國人到裸體浴場去洗個一絲不掛的裸體澡——都以為這就是返璞歸真,扯淡。」
  竹西只是聽,葉龍北只是自問自答,竹西的一切他什麼也不過問。
  後來葉龍北掏出煙抽起來。竹西本想說最使她陶醉的是這煙味兒,而不是新糧食新糞,但她還是勸他少抽煙。這像是沒話找話,又像是一個語重心長。
  後來葉龍北告訴竹西,他用補發的工資在他勞改過的村子裡蓋了房,打算在那裡住一輩子。他的設計採用了許多現代建築的形式,房子蓋在村口一個半山坡上,就像一座白色的小別墅,房間裡還裝了吸頂燈。他的房子起初在村裡惹起了麻煩,那鶴立雞群的樣式、顏色乃至吸頂燈都使村民們整天當稀罕看,窗上那過大的玻璃也經常被孩子們打碎。可是幾年之後村裡的年輕人結婚蓋房時都來參觀他的吸頂燈了,有人還開始模仿他的設計。當然,他們不可能把房子蓋成,蓋著蓋著半途而廢。「為什麼?」葉龍北問。「因為他們需要平頂,因為房頂要曬糧食。我那房頂不是平頂。」葉龍北答。
  他說誰知他又被調了回來。現在他就盼退休,退休後他還要回到他的別墅去,為了他的別墅也要提前退休。
  竹西說他離退休年齡還很遠,她注意到他病歷卡上標明的年齡才五十歲。他便從五十歲岔開話題說下去,說他年齡不老資歷老,命運使他佔了兩個好形容詞:知識分子、老革命。他原是志願軍,從朝鮮戰場回國又進了大學。在志願軍宣傳隊裡他什麼都幹過,編、導、演,畫、寫、唱。然後他又接著說他的別墅,他說他是決心要回到他那別墅的,他說:「人得脫俗。」他的精神決不被他的靈魂所欺騙,對靈魂這個東西要時刻提高警惕。現在他為什麼扔下他的別墅到這個人的漩渦裡來跑、來擠、來排隊等著割闌尾,就是因為受了靈魂的騙。可最後他卻說,城市還是必不可少的,要支撐住一個城市還得需要各式各樣的靈魂,包括他的靈魂。「沒有我的靈魂,城市還叫城市嗎?」他問竹西。
  竹西不答,她笑。笑著,一種莫須有的衝動在她靈魂深處勃然而起,就為了這個身著藍白條病號服的、語言稍帶狂妄和混亂、或者還有點不能自圓其說的男人。人還是應該有自己的一份不能自圓其說吧?她自己又有多少能自圓其說呢。
  她的靈魂不是也常常欺騙她的精神嗎?這城市不是也不能少了她的靈魂嗎?她又為什麼去挑剔他的不能自圓其說呢?
  就因了她的不能自圓其說,分手時她才告訴他,現在西屋的主人是她。這個消息使葉龍北啞然失笑,那笑在臉上一閃即逝。
  後來一個十七八歲農村模樣的女孩子來給葉龍北送飯,葉龍北只對竹西介紹說,她叫玉秀。竹西猜這大概是葉龍北請的小保姆。因為葉龍北仍舊是單身。
  葉龍北沒有向竹西解釋玉秀的身份,他接過飯準備吃。病人吃飯總該是大夫告辭的時候,臨走她對他說,有什麼事情可以讓值班護士去叫她。然後她隨意地問了葉龍北的住址,葉龍北只說住甘家口。
  下班了,竹西騎車出了醫院,很快就匯入街上的人流。她彷彿第一次失掉了她那騎慢車的願望,她卷在人流裡猛蹬,她的想像也單純多了,什麼樹葉、商店、洗澡水……她只默念著一句話:新糧食新糞。也許就是為了這個莫名其妙的新糧食新糞,她不打算立刻回到響勺胡同,路過月壇公園時她下車買了一張公園的門票。
  華燈初上,人並不多,她選了一張設在路口的椅子坐下來。正是初秋,空氣中瀰漫著樹叢中溢出的清苦味兒,她想起她和大旗在這裡的幽會。雖然今天她坐在這裡不是為了追憶那些幽會,但是當年她的青春激情仍然能使她感動。她覺得她沒有白白活過那些年,一切都能自圓其說,一切都不能自圓其說。新糧食新糞到底和她有什麼關係?大旗的一身肌肉才是個結實可靠。
  她低頭打量這張空椅子和空椅子上的她自己,她忽然覺得那椅子就是病床,床頭也有一張病歷卡,病歷卡上註明她的年齡是四十歲。是「已經四十」還是「剛剛四十」?她決定讓自己剛剛四十。一個剛剛四十歲的女人為什麼躺在這張病床上無病呻吟?她本來連感冒都不曾有過。她覺得待在這裡實在是荒唐。
  竹西離開公園時街上人已經少多了,她把騎車速度改成她習慣的慢騎。推車進院時她看見西屋的燈光,才突然想起她去公園的目的,她原是為了在那裡醞釀一個決定:在和大旗幽會過的公園裡她決定醞釀跟大旗離婚的事。
  當晚,她明白無誤地把想法告訴大旗,不躲閃不內疚也不支吾。
  「大旗,我問你一句話。」她說。
  「行。」大旗說。
  「你說咱們倆在一塊兒好,還是分開好?」
  「你說呢?」
  「我想還是分開好。」
  「什麼叫分開。」
  「就是離婚。」
  大旗沒準備,但大旗沒有嚇一跳。他想了一會兒。
  「你這是為什麼?」他問。
  「咱們不太合。」
  「挺合。」
  「不合。」
  「你指哪方面?」
  「我想你清楚。」
  「我並不怎麼清楚。」
  「我想這種不怎麼清楚本身就是我們不合的一個方面,一個重要方面。為什麼我們生活了這麼長時間還存在說不清楚。」
  「我時時刻刻都想清楚,想理解你,可是……」
  「可是你很累。你沒發現你連一個粗野的玩笑都不敢跟我開,連個髒字都不敢對我說——我敢保證你肚子裡就有這種玩笑就有髒字你有。從前你就問過我那個字,可你說不出來,以後你就更不敢說了。」
  「你為什麼願意讓我說髒話?」
  「我是說你總在揣測我喜歡怎樣卻盡可能忘掉自己的習慣,一個人失掉自己的習慣自己的愛好,老是揣測對方他就永遠緊張,緊張就累。再說你把我揣測來揣測去,終究也揣測不出個所以然,你永遠也揣測不對。得解脫,你還很年輕,真的你還很年輕。和我在一起你會老得快。」
  大旗沒話,直出長氣。他無法指出竹西話裡的錯誤,竹西一針見血說到了他心裡。就連現在躺著出長氣他也得考慮個躺的姿勢,一個在竹西看來文雅的、恰如其分的姿勢。就這麼躺著就有點累。原來竹西的提醒是對的,原來他常累,回家就累。一回到他的印刷廠他的哥兒們當中,他才是一身輕鬆。那麼他從來沒有弄懂過他的女人,他將她擁在懷裡原來從來都是一身僵硬。他還是找到了一句這個時刻人們的習慣用語:「咱倆過去的一切又該怎麼解釋呢?」
  「從前的一切什麼都是什麼都不是。」
  「就沒有愛情麼?」
  「有,也有別的。」
  大旗不再問了,他怕竹西說出那個「別的」。他願意他們之間只有過愛情,沒有過別的。
  「歡子怎麼辦?」他問。
  「這麼說你同意?」
  「我同意。」
  「我想把孩子送走。」
  「送到哪兒去?」
  「等他大一點送給我母親。」
  「你母親?把歡子送到外國?」
  「你也可以去。你願意帶歡子一塊兒出去麼?你先突擊一段時間英語。」
  「你是說讓我帶著歡子去投奔丈母娘?」
  「這有什麼不好。不願叫丈母娘也行,叫女士、太太……國外隨便。父親最喜愛兒子直呼其名,親近。」
  「我不。」
  「你不,就再想想。歡子的事由你想,好嗎?」
  或許是大旗的「我不」說得太天真可愛了,使竹西一時忘記了她給大旗擺下的這個既嚴肅又嚇人的題目。她攥住了他的手,大旗又覺出了那手的蠻勁兒,就像很早以前她捏著他的手說「傻勁兒」那時候一樣的蠻。
  他抽了出來,她又攥住了他。
  大旗沒再抽出手。
  他僵著自己把自己投進她的懷裡。
  大旗沒拾閒地好了一夜。
  大旗沒拾閒地流了一夜淚。
  竹西由著大旗去好。
  竹西由著大旗流淚。
  天快亮時竹西睡了過去。大旗一直沒睡,他一直看著她睡,想:莫非我也得學點兒髒話說說?當她睜開眼時他問了她一句:「你到底要幹什麼啊!」
  她不再嫌他不說髒字。
  她說:「你知道新糧食新糞什麼味兒?」
  他說:「你做的什麼夢?你可不是個鄉下人。」
  竹西又睡,裝睡。
  54
  竹西和大旗平靜地分了手,大旗又搬回廠裡那間兩家合住的單元。
  竹西沒搬,她依然如故。人們對她的說法更新。
  她獨守著西屋,有時候叫過寶妹幫她複習功課;有時候很晚了還一個人出去。她常常出去得突然回來得也很快,不像是與人約會也不像辦事,彷彿出去本身就是目的。有時她從抽屜裡拿出那個信封,倒出煙頭看看又裝回去。
  煙頭已經陳得沒味兒可聞。
  羅大媽截長補短地指桑罵槐摔盆摔碗鬧一會兒,還自編一支歌謠教歡子:
  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老虎不在家,
  專打歡子的媽。
  她覺得竹西與大旗的這段事,用誰賠誰賺來形容還是太輕描淡寫,這分明是對羅家家族的欺侮,是對羅家的蔑視和耍弄。然而她已無法再去奈何她。竹西不是姑爸,心裡再編一套罵,再讓二旗三旗給竹西也插上一根通條?已不實際。時過境遷。竹西住著西屋,就像是專替姑爸討還血債。光這,就夠參人。編個歌謠讓歡子每天念一百遍,竹西也只會當歌聽。羅大媽有時只為大旗掉兩滴眼淚。
  司猗紋早就料到大旗和竹西的結局。她主動將竹西和大旗引進西屋就像是專等著看他倆的笑話。彷彿他們只有住了西屋才能落個散伙。誰賠誰賺,司猗紋也覺出這四個字的微不足道。她要看的是羅家目前這個不成體統、不成個招數的惱羞成怒。你那四句歌謠還不頂姑爸的大黃放個屁——大黃放屁。你最好把你那羞惱一股腦倒給南屋的司猗紋——竹西曾經是司猗紋的兒媳婦。司猗紋想,你把羞惱倒給了我才是填補了我的孤獨。孤獨有時幸福有時也有點孤獨得沒抓沒撓。現在她最盼望著羅大媽站在廊子上跳著腳地拍大腿;要麼為了慶祝這散伙你就再鹵煮一鍋雞,來頓雞腿宴。掀開鍋看看——能吃啦!
  每天,司猗紋就像當年在等是掃廁所還是被通知去居委會讀報那樣的心急火燎。她盼著羅大媽衝她迸發出羞惱,然而她沒有盼來(還不如那時候)。盼不來就是個精神上的不安寧。司猗紋從竹西的離婚事件裡,又體味到了她的無所依附無所歸屬和一絲說不清的寂寥。
  為了一個精神上的依附一個精神上的歸宿,為了解除自己那一點寂寥,她想,跟蹤一下竹西也許不壞。果然,這跟蹤一開始她便忙了起來,忙得還有點手忙腳亂。
  除去竹西的上下班,司猗紋差不多跟蹤了竹西所有的活動。為了能跟上騎車的宋竹西,她抄近路、找竅門擠汽車,招呼「招手停」,有時甚至還躍下便道截輛「TAXI」。後來她把竹西的蹤跡歸納為兩個地方:月壇公園和甘家口附近一座居民樓。
  司猗紋憑了自己的感覺、直覺、視覺、嗅覺,她猜到了這樓裡住著誰。要證實一下也並不難:她大大方方地來到這一帶的居委會,說她要找一位叫葉龍北的同志,她說她來過卻忘記了樓號和房號,她請辦事員立即幫忙查找一下。
  辦事員搬出居民花名冊,按姓氏翻出姓葉的一欄,立刻就查到了司猗紋要找的人。
  果然不出司猗紋的所料。她的料事如神連她自己也大吃一驚。然而秘密已經戳穿,她的跟蹤也就意味著結束。她並不想用這個小秘密去做驚世駭俗之舉,她深知這是個平淡的結局,結局的平淡如同當年她從那所小學、那個范同志家被解雇出來一樣的平淡。她黯然傷神,氣憤著葉龍北此時比她活得好,活得惹人注目。有誰會又扒車又破費地去跟蹤司猗紋呢?
  竹西找葉龍北沒有花費那麼多時間,她從病歷上查到他的單位,打了個電話就問清了他的住址。彷彿她的離婚就是為了打這個電話。
  那是暮春的一個晚上,她進他家時開門的便是那個送飯的玉秀。她很肯定地叫著玉秀的名字,一面驚奇著自己能把這孩子的名字記得那麼清楚。玉秀兩隻手上沾著面,滿屋子生白菜味兒。她把竹西領進葉龍北的房間,葉龍北正埋頭在一堆稿紙裡。
  她的到來使他意外。他的闌尾手術距今已近一年了,她不會是作為他的主治醫生前來詢問他的健康。但他對她的來還是顯出幾分高興,現在他們才是地道的老熟人、老鄰居。他推開稿紙請她坐下,玉秀端來泡在玻璃杯裡的綠茶。竹西把茶杯攏在手裡,平復著稍顯緊張的心情。但她行前居然沒想出一個來訪的適當理由,這使主人和客人一時都無話可說。
  他沒有問她是怎麼找到他家的,葉龍北不管這些。他又是連個好都不問,開口就說自己。他說他正在寫一個電視劇,雖然他從來沒寫過但是他覺得並不難。這倒是一個可以使竹西立刻放鬆的主題。她問他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故事,他說是一個村子裡的故事。農村題材:村裡幹部為了推行火葬,規定在芒種之前死亡的村民尚允許土葬,芒種之後的死者一律火葬。若違反規定就必須把死人從土裡挖出來重新燒一回。於是一個懼怕燒的病老頭在芒種前的夜裡上了吊。
  竹西覺得葉龍北的故事很有意思,還給他提供了一些吊死者的形象素材,她說她見過不少吊死的人。葉龍北在紙上記著。
  一個虛構的老頭上吊,似乎把竹西和葉龍北一下子拉近了許多。為了這部電視劇的成功,她還告訴他,她認識一個電視台的青年女導演叫馬小思,說他寫好後可以由她把劇本交給馬小思。葉龍北立刻表現出竹西從未見過的高興,竹西覺得他高興得可愛,還有點天真和稚氣。相形之下她倒顯得比他老練多了。
  就為了這個上吊的老頭,他們來往起來。每次玉秀都給竹西用一隻固定茶杯泡一杯綠茶。竹西很少喝,如同竹西的坐也很有分寸那樣。她顯得來去匆匆。
  只有一個晚上她坐住了。玉秀已經回自己房間睡了覺,葉龍北也為她的坐沉默著,撥弄著他的稿紙。這沉默這撥弄已經是無聲的逐客令了,但是竹西不走。
  「我離婚了。」她突然對他說。
  「啊?」葉龍北也奇怪也不奇怪。說他這聲「啊」是對她離婚的驚異,毋寧說是對她結婚的驚異。他認識他們同院的大旗。
  「離了。我想你用不著大驚小怪,起碼你不應該。」竹西說。
  一個無法繼續的談話。
  葉龍北打量著對面這位中年女人。他對她的結和離都沒有深究的慾望,可竹西卻盼望他深究下去。為此她甚至有點找茬兒了。
  「你在研究我。」她分明是故意挑動起葉龍北對她的研究,「你說,你是不是在研究我?你說。」她忽然站起來,走到葉龍北坐著的椅子跟前,眼裡燃燒著復仇的火焰。
  葉龍北不知所措地躲閃著這雙要復仇的眼睛。
  「你必須告訴我。」竹西說。
  「告訴你什麼?」葉龍北問。
  「我說過了。」竹西說著又向前走了步,她走近他的寫字檯。
  「這個問題……我得想想。」葉龍北也從椅子上站起來,雙手摀住了頭,來回走著。
  竹西突然從寫字檯上抓起幾頁葉龍北寫滿字的稿紙,沙、沙撕碎扔掉:「我叫你想!」她說。
  她激怒了葉龍北。
  她要的就是這個「激怒」。
  她又拿起幾張要撕,使葉龍北不得不躥到她眼前去搶救。
  竹西將雙手剪背到身後,葉龍北也把手環繞向她的身後。
  她到底又聞見了他身上的煙味兒。如果說當年她逼近大旗是受了他身上那水味兒的誘惑,那麼現在她挑起葉龍北的憤怒,就是為了挑起這煙味兒對她的誘惑。
  但葉龍北不是大旗,煙味兒不同於水味兒。她曾經給嬉水者添了一身的累,她相信這位抽煙者將從她身上換回一身的輕鬆。他懂「新糧食新糞」,我也是為這「新糧食新糞」而來。新糧食新糞最能令人陶醉,懂新糧食新糞才能體味人的返璞歸真。此刻她和他應該一起贏得人間那不是「扯淡」的返璞歸真。
  葉龍北環抱住竹西搶奪稿紙(搶那個上吊的老頭),為了這奪(真奪)他和她離得更近,他挨住了她。為了這挨,她猛然把自己吸在了他身上,將兩條背在身後的胳膊反過來把他抱住。
  他在她的臂彎裡掙扎,憤怒地掙扎。他把揚在空中的兩隻大手落在她肩上推她離開。
  她把他箍得更緊,圓滑的肩膀頑強地抵抗著他那手的力量。
  他還是推開了她,帶著掙脫之後的輕鬆連連後退。
  她又追了上來,喘息著,臉很紅,鼻孔翕動著,頭髮也蓬亂起來。當她又一次用雙臂箍住他時,她那蓬亂的頭髮便開始掃他的臉、嘴、脖子……一切可以掃著的地方。
  這掃,這陌生的掃使葉龍北一陣陣厭惡,他繼續努力從身上往下剝她。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加入這樣一場拚搏(剝),一瞬間他甚至絕望了,他覺得這是一場無法退下來的拚搏。他很想打罵懷裡這個女人,最好用一種農民打老婆的打法。他擰著身子脫下自己一隻鞋,便朝這個女人舉了起來。竹西為這只舉起的鞋閉住眼等待著,那鞋卻從葉龍北手裡掉了下來,接著他突然把她抱住了。
  她感覺到了這抱,感覺到這不再是拚搏。她撫摸起他粗糙的脊背,進而還看到了他小腹上那個三厘米的淡褐色疤痕。疤痕縫合得不算好,沒長平。她後悔自己把手術推給了別人。
  第二天一上班她就發現自己在注意外科那個電話機。那電話機已十分的破舊,那話筒或許很臭。她特地用酒精棉球把話筒擦洗一遍。半天之間她替別人接了好幾個電話,最後她等來了她的等待(為擦話筒的等待)。雖然昨晚分手時他們並沒有相約用電話聯繫,但竹西的直覺、感覺、聽覺、視覺和嗅覺驅使她相信他會打。
  葉龍北打來了電話,約她有時間去。
  葉龍北的電話把昨晚的一切都變成了真的。
  她不斷「有時間去」,他對她並不顯過分熱情,也懶得再跟她講他正在寫什麼。當著她,他總有一種懶散、鬆懈、無可奈何的神態。只有當竹西把自己橫在他眼前時他才打起精神去醞釀一個出擊的計劃。
  他沒有再談過人的返璞歸真,他只願意通過她獲得愉快,愉快得淋漓盡致點兒最好。為了這淋漓的盡致,他甚至注意到電視屏幕上有一個銷售「男寶」的廣告。他順著廣告申明的地址找。他找到了,買了,用了。
  對。
  晚上,竹西回到響勺胡同。她剛走進她的西屋,司猗紋來了。
  司猗紋從外間走到裡間,選了一張小沙發坐下吸煙。大旗這對自製沙發彈簧顯硬,她坐在上面有種滾過來滾過去的感覺。原來她是尋找煙缸。竹西從碗櫥裡拿出一隻小碟子擺上茶几。
  竹西不知司猗紋有什麼事找她,她覺得不像是為寶妹。即使為寶妹也沒有什麼大不了,每次司猗紋對她談寶妹都像是沒話找話。真正要談寶妹的時候是竹西找她。
  竹西讓司猗紋一個人在裡屋坐著,自己去外屋洗臉洗腳,然後光腳穿拖鞋回到裡屋坐在床邊。她盡量讓司猗紋感覺到她要睡覺。
  「他現在住幾間一套的單元啦?」司猗紋往小碟子裡彈煙灰。她等著竹西吃驚地問「誰?」然後她再說「他呀」,這個談話開始才顯出奇。
  竹西沒問誰。
  司猗紋有點失望。
  「現在正是這種人出風頭的時候,女孩子就崇拜這種人。」
  「您到底想說什麼?」竹西問。
  「你不是剛從甘家口回來麼。」司猗紋看著竹西兩隻白腳。
  「這麼說,勞您費神了。」竹西也看自己的白腳。
  「他需要你,可不會迷上你。他可不是大旗。這種男人到了這個歲數喜歡的完全是另一類。」
  「您可真無聊。」
  「有時候我是覺得無聊。可是你呢,歲數也不小了,完了事還得自己騎車往回跑。不無聊?」
  「您想幹什麼,寶妹她奶奶?」
  「正因為我當了奶奶,對人的事才知道得比你多。我是想告訴你,他那種人喜歡的是另一類。你沒見眉眉十四歲他就整天跟眉眉窮煽,讓眉眉整天神不守舍。也是對你的提醒吧——該互相照應還得互相照應,莊家還有誰?」
  「我想睡覺。」竹西終於下逐客令了。
  司猗紋遺憾地站起來。她本來也要站起來的,因為她的耳朵突然一陣陣奇癢。耳朵的奇癢使她覺得是西屋在作祟姑爸也許就在她的身後。她覺得竹西已經看出了她的癢勁兒,她才匆匆離開。
  司猗紋走了,竹西隨手熄了燈。屋子、院子都黑漆漆的。
  司猗紋回到南屋也不開燈,摸黑上了床。她回味著在西屋的那番話回味著竹西那兩隻微胖的白腳。她努力想弄清她要幹什麼,然而她弄不清。她為什麼非要弄清?
  裡屋的便盆蓋子響了兩聲,寶妹下床撒了一泡尿。
  司猗紋擰開檯燈靠在床上,從火柴盒裡捏出一根火柴開始掏耳朵。她急於要弄清應該先掏哪邊,是哪邊癢?她弄不清,那就兩邊都掏。她掏完左耳掏右耳,不時將火柴棍舉到燈下用手彈彈,但棍上什麼也沒有。沒有就算解個癢兒吧。
  掏完,她掀開被子放了一個屁,聲音空洞,沒什麼味兒。她想這屁原來是用不著掀被子的。
  有時候掀是一種必要。
  55
  本來我不想對任何人承認這一點:我的本性是非常懶惰的。可是我沒法兒不告訴你,眉眉。我憋得特別難受告訴了你就將這本性卸在了你的身上。
  如今我總是顯得很忙我也的確很忙;作畫前就得先忙一大陣:畫布,內外框,裘皮釘,調色油,松節油,油畫顏料(還有新出現的丙烯),有時連托人烘烤木頭宴請木工都是我。畫完之後就更忙:名目繁多的研討會,學術交流會,單位(本畫院)還實行了一年一度的學術理論發佈會。展覽的名目就更多:「大展」啦「個展」啦「聯展」啦,還有人想出了個「馬拉松」展,就是你挨著我展,我挨著你展。這些都要和同行爭執、較量。彼此的蔑視彼此的仇恨彼此那尖刻的親密和毒惡的熱誠——還有什麼?賣畫,賣給洋人賣給通過各種渠道向我索畫的主顧——還要讀書,不讀書就無話可說就好比聽別人講話是為了自己的嘴也別閒著。我對人說我從來不在乎甚至不稀罕在什麼什麼展覽的評比中獲個獎可心裡還是有點巴不得,起碼我的畫在具一定檔次的展覽中拿過銀牌使我獨自高興了好幾個小時。我不愛發言這誰都知道,可一發言我也願意讓同行說,「嗯,還有點學術價值」。
  我很忙,人們都知道我忙。我為單位爭得了榮譽單位上上下下都一致地為我呼籲,要盡可能為我創造出點創作條件,包括時間在內的創作條件。生人、熟人、外人、「內人」、大人、小人男男女女他們見了我都習慣性地問「忙什麼哪?」或者「你可真忙啊都不好意思打攪你」再不然就是「太忙了可得當心身體單位可指著你哪你是單位的得分手」。這些句子似乎成了對我講話的專用語,代替了中國人最大眾化的寒暄「吃了嗎?」這使我常常覺得內疚臉紅不好意思下一萬個決心我得大做忙狀特做忙狀,我在會上說「哎呀我現在才體會到列賓一張畫為什麼畫七年」。可是我那張獲得銀牌的畫才用去我兩個小時。每當我想起這過於短暫的兩個小時我就覺得有點對不起人們自上而下對我那喋喋不休的關心。
  可誰知道我整天幹什麼呢畫家是個體勞動,回家往屋裡一鑽門上還有窺視鏡。當然我連「窺視」也用不著因為我老是在睡覺睡醒了就在床上出神,再不然就照鏡子照衛生間裡的鏡子衛生間裡的鏡子最能使我放鬆因為衛生間就是個放鬆的去處,它溫暖地落落大方地容納赤身裸體於是你赤裸的或者半赤裸的身體也落落大方起來。在這裡我落落大方地發現了我身體上許多的第一個發現:哪兒出現了第一道皺褶哪兒長了一個小痦子,哪兒幾個雀斑又明顯了哪幾個又下去了,沒了發現就撕手上的倒戧刺直到撕出鮮血為止。我丈夫十分反感我撕手上的倒戧刺可是他不說還假裝沒看見,他反感又不說才使我恨他。我為我這懶惰有時自卑有時自憐有時又無可奈何。和我丈夫那正經八百對事業的兢兢業業一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就更無可奈何。我把所有人都給騙了我感到這是一種無法與人交流的真相(除了我那位對此落落大方的丈夫)它無理而又無畏。
  可是有一回馬小思居然告訴我她也是個懶人。她說人們把她看成忙得滿天飛其實背著人她淨睡覺。「到處都找不著你你上哪兒忙去啦?」其實她哪兒也沒去就在家躺著睡覺呢。她跟我說睡覺實在是件舒服事兒特別是在雨天。馬小思簡直不是敘述自己簡直是在抒發我的真相這使我覺得最親切的還是馬小思,因為有了她我就不再是一個個別。她說自從她丈夫跑到深圳搞什麼「中外合資」之後她睡得就更勤更放鬆更放心。
  馬小思的話使我忽然想起人的笑臉,笑原本是心情的愉悅而導致的生理現象,它是人情的自然卻不是人最真實的面目。我相信沒有比一個人坐在馬桶上等待排泄物傾出時的表情更忘乎所以的表情了,沒有笑,目光顯出少有的嚴肅和專注眼裡還閃著淚花,那不顧一切的單純才是人最真實的面目可惜這面目很少為人所見。
  我從來沒跟記者說過我業餘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項就是睡覺,我只說我忙。我是為了懶下去才忙起來麼?我睡覺是為了養精蓄銳殺向那醒著忙活著的一切還是我忙著其實是為了高質量的踏實的睡眠呢我站起來是為了躺下去?
  我沒跟馬小思說過這些,要不是我自己有著這種難與人言的懶惰我幾乎不能相信馬小思真會那麼忙又那麼懶。在美院進修時我常被馬小思叫到她家去看錄像,的確她每次都是睡眼惺忪地接待我,我可不問她「又熬夜了吧?」我們會意地笑笑。
  她與公婆合住的那個精美嚴實的四合院有汽車房、海棠樹和籐蘿,還有專人為他們剪松牆。這使我立刻想到她公公的身份,好像是中央哪個部的老副部長,現在做了那個部的顧問。有一次我去時正是他們家的晚飯時間馬小思一定要我吃晚飯。在飯桌上我認識了顧問他是一個黑瘦的小老頭,歇頂歇得厲害,光亮的頭顱只被一圈柔弱稀疏的頭髮圍繞著,使人想到嬰兒的頭頂初次在母親的xx道口顯露的那一瞬間。他看著我問馬小思「這是誰?」馬小思告訴了他但是他永遠也不認識我,儘管差不多我們總在一起看錄像可他總把我看做一個新人每次還是那句話:「這是誰?」每次他都這麼問著以至於這問句不再像是問句倒像是我的別名了,我一走進他家我的名字就變成了「這是誰」。他招呼了「這是誰」,那招呼並不親切,有幾分警惕又有幾分驚懼,看著電視還不時驚懼地扭頭看我。
  馬小思告訴我顧問因腦萎縮導致記憶力衰退,噢,我明白了,怨不得。家裡人他只認識馬小思吃飯時他總是要馬小思挨在他的身邊。看錄像他總要求看一個電影,那是一部質量平平但人所共知的描寫地下工作者對敵鬥爭的老片子,影片裡有一個賣香煙的女孩子的鏡頭。謝天謝地有了錄像機才使他得以百看不厭,每次看到那個只閃現一次的賣煙女孩時顧問就高喊「定格、定格」。久之,大家才知道他要看的不是電影而是電影中那個賣煙女孩的「定格」。馬小思滿足著顧問將那女孩長久「定」在屏幕上,但「定」過不久顧問便在沙發上睡了過去。馬小思機敏地叫醒他扶他去休息。
  顧問離開了錄像機使我和馬小思才獲得了解放。馬小思有很多好看的錄像帶,按國外的等級分她哪級都有。老實說我討厭一些東西卻又忍不住要看,看完後必定一陣噁心但下次還看。我懂得顧問的「定格」了。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顧問姓華叫華致遠,但我並不知道這便是我婆婆初戀的情人,歷史不能假定,假如他的夫人是我外婆他不就是我的外公嗎?可歷史不能假定。華致遠還是要求「定格」,「格」定住了,他不斷看那賣煙的姑娘原來那姑娘像一個人那便是我婆婆,像我婆婆就必定也像我。我有點明白我為什麼叫「這是誰」了,也有點明白華致遠顧問看見我時那幾分警惕幾分驚懼的眼光了,原來腦子再萎縮記憶也不會完全消失,精神錯亂者不是也總有適當的記憶麼?有人告訴我在那個「十年」裡所有的精神病患者一樣地該喊誰萬歲就喊誰萬歲,該祝誰永遠健康照樣祝誰永遠健康。當我們逃出北京時火車站那個拿著泥團的女人要保護要封閉的或許是她最美好的記憶。
  如此說來司猗紋對於華致遠永遠新鮮,他們的當年永遠是他們的當年。於是我也變得可疑了我變成了「這是誰?」顧問的腦萎縮卻是定了性的,馬小思說有一次他往電視台給她打電話,他撥通電話拿著話筒就問:「你找我有什麼事啊?」我想起了一個著名的句子:靈魂永遠騷動著渴望安寧,肉體永遠勞作著尋覓休息。你怎樣才能安寧才能休息呢既然你那騷動和勞作是你活著的「永遠」。這句子本是個理想的境界是一個連腦萎縮也無法達到的境界,不然顧問為什麼老是饒有興趣地問著「這是誰」呢?老是渴盼那個永遠新鮮的定格那對他來說永遠是第一次的定格。
  我不知我是否體味過那個境界我只覺得我那懶惰是一種近乎惡意的對抗,我是茫然的因為我不知道我對抗的指向;我是鬼祟的因為我不敢宣稱我的懶惰。
  有一次我在七月的壩上草原試圖畫下一點什麼,但是我發現我對付不了草原。筆在紙上運動著我卻強烈地渴望著躺下去,陷進那正在運動著的草地傾聽草的尖叫。青草的確在我耳邊尖叫著我真的聽見了它們,我忽然覺得我若尖叫起來肯定蓋不過身子下邊的細草。太陽離我很近使我真正感覺到她的俯視,那才是真正的俯視就像小時候媽俯視童車裡的我那樣能叫我覺出她的氣味她的呼吸。太陽俯視我就像俯視世間萬物令我覺得我在她的視野裡不過是一個瞬間的存在,我就是一個瞬間而身體下面的一切才是永恆。我覺得氣餒又為這氣餒感到莫名的坦然,那時我又想起了顧問,那個黑瘦的小老頭,想起他那如同在母親的腿間向世界探頭探腦的光頭,我覺得我正向著母親的腿間深深地陷下去尋找容我棲息的那片涼爽的陰影。

《玫瑰門》